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kuma_yaoya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少数派旅人》作者:花匠先生 文案: 怪胎杜若予有个怪能力,但凡看见尸体,那尸体就要在她眼前活过来。 为此,她长得像人,却活得像鬼。 …… “等、等等!”卫怀信悄悄擦掉后颈上的白毛汗,谨慎道,“我从小到大,都是无神论者。” 杜若予无趣地盯着他看,一眨不眨,直把他看到汗毛悚立,才嘿嘿嘿,露出个诡异阴森的笑,“人生漫长多舛,不要只看前路,不问来程啊。” “……你想说什么?” “只是想提醒你往后看,”杜若予无辜耸肩,“毕竟你后脑勺那位,一直看着你呢。”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一章 血光之灾 起风了。 南城入冬后第一个强劲寒潮卷开窗帘灌进屋内,往来呼啸,冻得杜若予筛糠似的颤,连连搓手跑去关阳台的门。 玻璃门外的天,暗沉沉乌云盖顶,风雨欲来,杜若予想起今天要寄出去的合同,忙翻箱倒柜找自己最厚的外套。 卧趴在书桌下的流浪老狗听到动静蓦地抬头,脑袋咚地撞上桌顶。 杜若予回头瞥它一眼,无动于衷。 察明杜若予的出门意图后,这狗立即钻出桌洞,欢欣鼓舞地围过来,缠着临时监护人的两条腿左右蹦哒。 “已经是老狗,别再把腿蹦折了。”杜若予裹上围巾,把桌上一叠合同塞进文件袋,夹在腋下准备出门。 又脏又臭的老狗扭着脖子对杜若予围追堵截,不仅将她绊得差点嘴啃地,还昂起头颅,与之对视,脖子上绑着的一条破烂塑料绳绕颈三周半,晃晃荡荡垂下个手腕粗的圈结。 从地上爬起来的杜若予一掌拍在狗脑门上,“就算你是狗,这也是杀人未遂!” 老脏狗笑得龇牙咧嘴,“汪!” 杜若予看眼手表,又瞧眼近在咫尺的门,权衡再三,妥协道:“带你出去可以,但我有事要办,不能带你到处找你主人。” 老狗听懂了,兴高采烈地用烂鼻头拱着杜若予的旧皮鞋,亲自送到她脚尖前。 “……”杜若予腹诽了一句老狗腿子,套上皮鞋,抽出一把直柄黑伞,最后在鞋架顶捞起一副高度近视的墨镜,架在鼻梁上。 霎时间天旋地转,五湖四海归于一统,半瞎的杜若予眯起眼,摸索到锁柄,推门而出。 楼道里的寒风像兜头浇来的密集冰雹,刮得杜若予柳条似的左右飘零,和脚边的老狗一起深深缩起脖子。 呲溜。 一条清涕爬下人中,杜若予哆哆嗦嗦抹了去,暗骂老天爷不识好歹。 她租住的小公寓在老式居民楼五层,楼道的感应灯坏了好几处,藏在厚底镜片后的视力又极度模糊,她只能一手扶着老旧栏杆,一手把直柄伞当成盲杖,慢吞吞往下走。 老狗走得也慢,瘦骨嶙峋的,每下一层楼,喘气声比杜若予耳旁的风还响。 走出楼道前,杜若予偷偷撩起眼镜,看眼手表,晚上七点三十五分,南城的夜已黑,而她,什么也看不清。 如此甚好。 === 杜若予是个身高一七二的瘦姑娘,四肢细长,营养不太优良,唯一的长处便是脸生得好,清风秀雅,常年深宅又养出一张不见天日的白面皮,只可惜这姑娘审美不大好,戴副黑粗粗大厚眼镜,穿着老气的直筒牛仔裤,黑皮鞋,灰毛衣,外套是件裹紧的男款驼色呢大衣,边边角角起了无数寒碜的球。寒风穿过她的短发,几乎要掀起她发麻的头盖骨,她整个人便瑟缩地绷着,以伞探地,敲敲打打缓慢前行,无半点青春美感可言。 她好不容易摸出居住的巷子,转过街角的麻辣烫店,店老板回回见到她,都要揶揄问候一句,“小大仙,又出去摆摊算命啊?” 杜若予呵呵一笑,回回也是信口胡诌,“婶,太岁冲克日主,此乃血光之灾。” 唬得店大婶泥鳅一样滑入店铺,瞪开双老眼,瞅着那古古怪怪的杜若予。 出学林街就是学府大道,大道往左通向大学城的南城师范和南大,往右是另一片功能完善的现代住宅区。 杜若予盘算时间,想在这场雨下下来之前回到家。 临近的快递站被夹在一排街边店铺里,杜若予过去时,值班的小伙子正往屋里搬货物,抬头见瞎子状的杜若予,忙左踢右踹清理出一条通道,叮嘱她小心。 杜若予刚在心里夸了句小伙子挺热心,小伙子已经更热心地帮她填好快递单,并敬老爱残地扶她出去。 可惜,门外已经下起雨来。 店里的钟哐当一声,提示八点整。 杜若予伸手接到两滴不大的雨,心说还好,便撑开伞,离开屋檐,继续往前走。 老狗不知从哪蹿出来,鼓囊囊的嘴里藏着一堆垃圾,又不舍得吃,只紧紧挨在她脚边,冻得瑟瑟发抖。 杜若予没搭理它,雨越大,她越加快脚步往前面快餐店去。 快餐店老板娘与杜若予熟识,见她杵在门口,主动问:“还是老样子,三个素菜一碗清汤吗?” 杜若予点头。 就这几分钟功夫,原本豆大的雨突然凌厉如倾盆,宣泄直下,宛若天河漏底,气势夺人。 行人纷纷躲进路边店铺,杜若予被几个冒失鬼撞到,摸索着缩到店门角落。 老板娘走出来,拍拍杜若予的肩,“要不今天就在店里吃吧?这雨太大了,一时半会小不了。” 杜若予为难地思虑半晌,没头没尾冒出一句,“老板,你们店里的荤菜,是全切碎看不出原形的吧?” “啊?”老板娘奇怪地张大嘴。 冷风大雨刺骨袭人,杜若予压压鼻梁上的眼镜,心道天命再差,也不至差在这一时半刻,便跟随老板娘往店里走。 从店门口到角落单人座,这一路杜若予紧紧闭着眼,尤其不敢往分食台的荤菜区分神。老狗大摇大摆跟在她脚边,吭哧吭哧喘的气听上去像是可劲嘲笑杜若予的怯懦与心虚。 杜若予不忿地踹它两脚。 一顿饭,双眼紧闭的杜若予几次把饭喂到鼻孔里,勉强吃好后,店外的雨势却丝毫不见小。 杜若予在四面八方全是食物的店里如坐针毡。 “才过九点,多坐会儿。”老板娘说。 杜若予未回话,隔壁桌一对年轻男女聊起对面蒙古餐厅的烤全羊,还说过年回老家亲手杀了头猪,他们绘声绘色,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杜若予耳朵,听得她背脊发凉,手脚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一直窝在她脚边的老狗又开始喘气,舌头松垮垮挂在老嘴外,虽是洞察人心,却也死气沉沉。 杜若予倏地站起身,不顾瓢泼大雨,撑开伞就往外去。 那俩客人莫名其妙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暗暗摆手,小声道:“她啊,怪胎一个!” === 雨实在太大了,杜若予缓缓走在路边,皮鞋很快湿透,她想原路返回,却听附近躲雨的行人说学府大道进学林街那一段,雨水已经积到小腿。 她只能继续往上,从地势较高的地方绕行回去。 雨毫无止势,杜若予和老狗缩头缩脑走在冷风夜雨里,周围行人越来越少,道路积水里漂浮着前天圣诞的装饰彩带,路边店铺的圣诞环也被风刮落,在地上横冲直撞,又被卷进雨里,像个破烂的救生圈,无处沉浮。 杜若予一直走到十字路口,这才左拐走进另一条并不宽敞的城区旧路。 这条路人影更少,往里步行至深处,前后百米都看不见一个行人。 雨噼里啪啦打在杜若予的伞面上,她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动静,脚边的老狗一反常态闭紧嘴,警觉地竖起耳朵。 最后一次左拐,杜若予只要一路直行,就能回家了。 前方五十米处的小巷里突然蹿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杜若予看不清,她走在盲道上,一只手无意识往前微探,是怕自己磕着什么障碍。 那人影从杜若予身旁疾行而过,夹带起一阵阴冷寒风,杜若予已经冻到麻木,反而没了反应。 老狗却忽然冲那路人汪汪叫,狗声嘹亮,警告意味十足。 杜若予很想摘掉烦人的眼镜,大步流星迅速赶回家,可老狗的叫声也提醒着她,比起一千多度的近视墨镜,她的生活里还有更加烦人的折磨需要规避。 她不能摘下眼镜。 倘若她还想轻松地生活。 路过那处突然蹿出人的小黑巷子时,透过重重大雨,杜若予隐隐听见了什么声音,她有些疑惑地放慢脚步,侧耳去听,雨声反而更重。 她瞥眼巷子,除了巷口的几个绿色大垃圾桶模糊可见,此外一片漆黑。 她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刚要离开,老狗却咬住她的裤管。 这条一周前在路边大意遇见的老流浪狗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吼,咬着她的裤腿,拼尽全身力气要她驻足。 “干什么?”杜若予低声问它。 老狗松开她的牛仔裤,剧烈摇晃尾巴,朝黑巷子里走出两步,又回头焦急看她。 就这短暂纠缠的片刻,杜若予在寒风烈雨里终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救命。 她心头一跳,又辨别两声求救,摸索着墙壁,快步走进黑乎乎的巷子。 杜若予不确定自己会在巷子里看见什么,但她还是打开手机手电筒,光线照出的一瞬间,她隐约看见地上有具人形。 她大骇,赶紧闭上眼,幸好耳旁还听见那未成人尸的人形气若游丝唤了声,“……救……命……” “活着吗?”杜若予摸摸冰凉湿润的脑门,迅速摘掉眼镜。 这下,她全看清了,露天大雨的破陋黑巷里,一个年轻女孩倒在血泊中,她捂着胸口和腹部的两处血洞,眼神已经涣散,只哀哀地望着杜若予,求生本能地喃喃呼救。 杜若予赶紧打120,报上地址和情况后,又打电话报警。 做完这些,她蹲在受伤女孩身旁,用伞遮盖她,本想帮她摁伤口,却愕然发现她腹部胸口竟然有多处血洞,根本不知该压哪个。 杜若予大叫救命,巷子两侧的居民楼最先亮起灯,三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男人探出脑袋。 “救命啊!这里有人受伤了!”杜若予冲那男人大叫。 男人缩回脑袋,同时,有更多的脑袋探了出来。 杜若予左右张望,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帮上受伤女孩,一只冷冰冰的手却摸上了她的手指。 杜若予低头,见是受伤女孩抓住了自己的食指。 “我……我害怕……”她吐出几个字,抹着殷红唇膏的漂亮嘴唇里竟然也开始往外渗血。 杜若予也怕,她怕冷,怕人,怕这世上许多东西,尤其怕死去的活物。 所以,她反攥住受伤女孩的手,小声道:“你别死。” 女孩的嘴唇哆哆嗦嗦,已经说不出什么话。 比救护车和警察来得更快的是周围邻居,大雨能阻拦他们的出行,却阻拦不住他们的热心与猎奇。 几个胆大的邻居围过来,为杜若予和受伤女孩遮雨,其中一个老头皱眉摇头,“看来是不行了。” 杜若予脑袋里有根神经嗡然震悚,她开始找自己的眼镜,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了。 那老头突然急道:“哎呀你看她!” 杜若予不自觉低头去看受伤女孩,下秒悔之晚矣。 女孩瞪大眼,在漫天倾泻的冷雨里,死了。 ~~~~~~作者有话说~~~~~~当当当!开坑了!超级兴奋和忐忑,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我从筹备到写再至三番五次修改力求进步的故事!很早就告诉大家,这个故事是悬疑言情,半刑侦,更多想传达的东西在往后的正文里,可能会有出人意料的地方,暂不剧透。也和过去一样,我想借由这个故事,和大家再度踏上旅程,努力感受新的意义,最重要的是,目前将近二十万字的存稿,所以大家不用担心,祝大家阅读愉快! 小小提示:每位读者每天登陆都有推荐票,如果喜欢这个故事,请大家每天帮我投推荐票,万分感谢!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章 刚死的鬼 死亡事件发生在南城侯县大学城的暗巷里,时间是夜里九点五十五分。 雨还没停。 杜若予作为凶案现场的发现者,被最先赶来的民警询问许久,随后又被市局刑侦大队的刑警事无巨细筛过一遍,等她精疲力竭回到家,已是当夜十点半过后了。 老脏狗也是疲累不堪,耷头拉耳的,活像一天之内行军八万里。 杜若予的近视墨镜后来被警察找回来了,可惜不知被谁踩碎半边镜片,只余下另一半,形单影只地反射出冷黑的光。 她把坏掉的眼镜扔进垃圾桶,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副崭新的同款眼镜,摆在玄关鞋柜上相同的位置,就连镜腿角度都与先前一般无二。 做完这些,她缓缓脱下湿透的外套,同时双眼四处谨慎游看,生怕错过房间哪个角落。 确认没见到那东西,她才犹豫不决地洗澡、熄灯睡觉。 这夜已经晚了,她平躺在床上,双眼虽紧闭,耳朵却全神贯注倾听周围一切动静。 除了那条老狗的喘息,以及窗外渐弱的雨声,再没别的声响。 良久失眠后,杜若予长叹,她掀被坐起,双掌用力抹了把脸,惆怅道:“既然总要出现,为什么还要拖着妨碍我睡觉?我如果睡不好,会有更大的麻烦。” 她面前的室内除去往日熟悉的摆设,并无新物。 一室冷寂。 就连角落里的老狗也不喘气了。 杜若予曲起膝盖,左手支撑下颌,右手藏在被窝里挠膝盖,在昏黑悄怆的室内,百无聊赖地等着。 像是过去一个纪元,一只素白纤手从杜若予右边脖子后的黑暗里慢吞吞伸出来,手指甲沿着她的下巴一点点磨蹭。 杜若予低头瞧着这阴森诡异的手,神情漠然。 那手一路磨蹭,最后贴到她的左手手背上,毫无征兆地在她手背上拧了一下。 杜若予吃痛,嘶了一声。 那突如其来的手却仿佛得了巨大的愉悦,往下一摆,猛地用力抱紧杜若予。 杜若予的胸口被勒住,身体无可奈何后仰,靠进了另一具柔软温暖的女性胸怀里。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这个人会是谁,长着怎样一张脸。 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个人刚刚在她眼皮底下咽气,变成一具不折不扣的死尸。 “你是不是叫杜若予?”背后的女孩往杜若予耳廓里吐了口悠长冰凉的气,从黑暗里探出半张轮廓尚不清晰的脸,却也能瞧出正是今夜死在雨巷里的那个女死者,“我叫卫怀瑾。我跟着你很久了,你为什么能看见我?我现在这算什么?鬼魂吗?我的尸体是不是还在殡仪馆里等待解剖?我爸妈这会儿应该已经去认尸了吧?哎,你那眼镜是怎么回事?你没有近视吧?那你为什么要戴那个眼镜?我刚刚看过,那眼镜得有一千多度了,你就不怕真把自己弄瞎?” 女孩声音虽清脆悦耳,怎奈啰里啰嗦,即便是只出谷的黄鹂,也叫人恨不得拿拖鞋一举打下来,图个清静。 不仅如此,这女孩的两只手非但没有松开杜若予的意思,反而越发使力,像是要把杜若予整个人搂进她的胸膛,合二为一。 杜若予被勒得胸闷气短,眼白上翻,连拍带揍打她的手,干咳道:“在我把自己弄瞎之前,就得先被你弄死了!” 叫做卫怀瑾的女孩噗嗤一笑,松开双臂,只把其中一只手虚虚搭在杜若予的肩膀上,“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明明死了,你却能看见我?你能通灵吗?还是什么法师道士女巫婆?或者你有特异功能?” 杜若予把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挪走,“我不是什么法师道士,我能看见你,只是因为我不幸看见你的尸体了。” “什么意思?” 杜若予揉揉胸口,下床去摁顶灯,屋内一时大亮,她转过身,直勾勾看向盘腿坐在她床头的年轻女孩。 卫怀瑾的身形还不完全,大半的身体黏连在一团混沌的黑雾里,只有一张渐渐白皙的脸准确无误地盯紧杜若予,脸上还巧笑倩兮,半点不像刚死的鬼。 杜若予哀莫大于心死,“既然你已经出现了,就放我睡一觉,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卫怀瑾瘪瘪嘴,鸠占鹊巢地原地躺下,还顺势把被子一扯,盖到自己脖子以下,嫣然而笑,“你今天不仅目睹了凶杀案,过后还见到了死者的鬼,任何一样都远比你睡觉重要!你还睡什么睡?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发个微博或者朋友圈,再搭配一张你受惊过度却美貌依旧的自拍吗?” 杜若予挠挠自己松软的短发,一时想笑,“你今晚刚刚被杀,现在还自以为是化为厉鬼,你怎么看着还挺惬意。” 卫怀瑾被她的问题怔住,明媚的眼睛无辜眨了几下,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对哦!” 随后,她重新坐起身,酝酿情绪揪了会儿手指,干干抽泣两声。 杜若予说:“……要不你先哭会儿?” 卫怀瑾转过脑袋,硬把惨白的脸皱成绿油油的长苦瓜,“可我哭不出来,死了就死了,我哭哭,就能从鬼变成人嘛?” “这恐怕不行。”杜若予说,“况且,你也不是鬼。” “咦?”卫怀瑾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问,“我不是鬼是什么?” “是幽灵。” “……鬼和幽灵有区别?” 杜若予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指向桌洞下好整以暇看热闹的老狗,“它是你的同类,你找它去玩吧。” 卫怀瑾瞅上老脏狗一眼,嫌弃地诶了一声,“你才和狗是同类!我可比狗有意思。” “你未必比狗有意思。”南城的寒冬腊月,既没有暖气,也供不起空调,离了被窝,只穿着薄薄睡衣的杜若予很快冻到打颤,她再懒得和卫怀瑾纠缠,兔子似的跳回床上,咻地钻回被窝。 也不知道这举动挠到卫怀瑾哪处痒,她嘻嘻嘿嘿哈哈一顿笑,最后抹着泪花钻出被窝,“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你下去!” 杜若予打了几个哆嗦,才说:“我也不习惯。” 卫怀瑾理直气壮道:“那你下去。” 话音刚落,杜若予翻了个身,顺脚将这新房客踹下床。 卫怀瑾挟带一团黑风滚落床底,她扶着腰哎哟叫唤,“杜若予!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好歹。 床上杜若予像是已经睡着。 她只得自己爬起来,站到明亮的顶灯下,一副好身躯已经脱离混沌,摇身一变,与活着无异。 室内没有穿衣镜,她踮脚欢快地走进卫生间,出来后换上米白高领毛衣和紧身牛仔裤,化有精致的妆,眉眼之间自在乐观,青春窈窕,美丽灵秀,看起来和今夜惨死黑巷的那个少女堪称云泥。 被子闷头的杜若予抽空盯她一眼,悄悄嘟哝,“尸骨未寒啊……” 魂魄已经又一春的卫怀瑾在狭窄室内转上一圈,疑惑道:“你这屋里有卸妆油和新睡衣吗?我晚上睡哪儿?你总不能叫我和那只狗睡在一起吧?” 杜若予卷着被子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背对卫怀瑾,懒洋洋道:“你是幽灵,天下之大,你爱去哪去哪,反正等我明早醒来,就算隔着天涯海角,你也还会出现在我面前。” 卫怀瑾惊讶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地缚灵。” 杜若予疲倦地闭上眼,嘴角却有意无意露出抹讥笑,“因为你会发现,天下虽大,能看见你的,始终只有我。” === 天微微亮时,杜若予已经惯性睁开眼。 她没有贪恋被窝的温暖,迅速翻身站起,穿衣洗漱一气呵成,接着她给自己热牛奶烤吐司煎鸡蛋,填饱五脏庙,便机器人般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翻译新接的活。 三小时后,杜若予去了趟阳台,观测到昨夜的积水已退。 她从阳台回来,就见消失一早的卫怀瑾又娉婷地站在客厅里,一只手牵着老脏狗的脏绳索,未语先娇笑,“亲爱的室友,我早上遛狗去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杜若予看着她,宛如看着个智障。 卫智障垮下脸,哼了一声。 杜若予从橱柜里找出一包狗粮,倒进老狗的食盆里。 “这狗叫什么名字?”卫怀瑾挨过来问。 “赫奇帕奇。” “拗口。”卫怀瑾撇嘴,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翻译。” 卫怀瑾凑到杜若予近前,才发现自己竟然比她矮上半个头,再看她瘦削的身骨和柔软的短发,笑道:“你穿得像男人,发型也像男人,只有这张脸细皮嫩肉还像个女孩。喂,你几岁了?” “27。” “比我大好几岁,我才20。”卫怀瑾说着说着,怅惘道,“可惜我已经死了。” 杜若予置若罔闻,从她身旁路过,要去洗昨夜的衣服。 卫怀瑾迈着小碎步跟上,“喂,你昨晚看见那个凶手了吧?就是最开始从巷子里跑出去的那个男人!” “警察已经盘问过我了。”杜若予把衣篓里的脏衣服一股脑塞进阳台洗衣机,接着往里倒洗衣液和消毒剂。 卫怀瑾捂住脸,花容失色,“你就这样洗衣服的?内衣和外衣要分开洗才卫生!” “都一样。” “不一样!”卫怀瑾急道,“你至少手洗内衣吧?” “手洗没有机洗干净。” “那就买两台洗衣机嘛!” “没钱。” 卫怀瑾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对牛弹琴,无话可说。 杜若予独居惯了,哪怕不慎招惹个猫狗灵魂回来,因为语言障碍,日子勉强也还清静,可如今窄居内同处了位卫怀瑾,简直比十条狗凑在一起还烦人。 这位已故的卫小姐,不仅啰嗦,尤其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从杜若予的洗衣机挑剔到她的简陋厨具,又从她的生活作息辩证到饮食分量,种种摩擦在傍晚杜若予吃晚餐时达到顶峰。 “你为什么只吃素?吃素并不利于饮食健康!”卫小姐自己吃不下全素菜,终于大发脾气,“我都死了!你就拿这个来招待我?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杜若予被吵得耳朵疼,“我并不想招待你,是你不请自来。” “是你看见我的尸体,我才来的,又不是我愿意来的!”卫怀瑾丢下筷子,双手叉腰想做出个气势磅礴的姿态来,“赫奇帕奇全告诉我了,你这个人,只要亲眼看见什么尸体,那尸体就会在你眼前活过来,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所以你平时只敢呆在家里,非要出门,就必须把自己装成半瞎,就连吃饭,也只敢吃素!人家客气的喊你大仙,不客气的骂你是怪胎!” 伸长舌头卷狗粮的老脏狗蓦地被揭穿叛变事实,立即紧张地缩回桌洞,不敢看杜若予。 杜若予给自己夹了粒青豆,懒得搭理这一女一狗。 见她面不改色,卫怀瑾的气焰便跟花火似的,砰砰炸两声便一去不复返。 半晌,她凑低过来,整张脸挡到杜若予眼前,“哎,我是不是在你眼前‘复活’的第一个人类灵魂?” 杜若予撩起眼皮瞅她一眼,淡淡回答:“不是。” 卫怀瑾坐回位置,拿勺子无趣地搅动米粥,“不是第一个啊,那多没意思。” 杜若予趁她安静,赶紧多吃了两口饭。 卫怀瑾自己托腮想了想,用有限的聪明才智想出个未超脱世俗的结论,“我总不可能一直出现在你眼前,那我什么时候会消失?是不是就像小说里写的,等杀我的凶手被抓到,案情真相大白,我怨念消除,才能重新投胎?” 杜若予散漫回她,“不一定。” 卫怀瑾却笃定了自己的答案,霍然拽住杜若予的手,“既然如此,杜若予,你来帮我破案!”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章 兄友妹恭 卫怀信在国际出口见到了卫家来接自己的司机。 那司机穿着合体的黑西装,见到卫怀信,原本还自在轻松的脸霎时换上副郁郁悲怆,待卫怀信走到近前,才低沉着嗓音,叹了口做作的长气,“少爷,你可回来了!小姐她……太可怜了……唉……” 卫怀信自小在民主国家的灯塔里长大,对国内卫家自封的少爷小姐老爷太太的称呼无法适应,也懒得辩驳,便不应腔,只是自己推着行李箱,大步往外走。 他身上西装大衣带起的风透着股金融精英的味道,上至低调的大牌围巾,下至锃亮的手工皮鞋,都引起国际机场里不少瞩目,卫怀信却视若无睹,像是早已习惯。 短腿的司机追上来,想帮这位常年不归国的英俊少爷推行李,却被卫怀信错手避开。 “怀瑾的灵堂是设在家里,还是殡仪馆?”卫怀信终于开口,语调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司机忙道:“按规矩要在家里停灵三日,可从前天出事后,小姐的尸体就被收在殡仪馆,警察说是要法医尸检,今天才能去办手续领回来。” 卫怀信顿足,“谁去领?领了吗?” 司机又说:“本来是老爷去,但太太这两天哭得太伤心了,家里也来了不少亲戚朋友,他们就说等你回家后再去一趟殡仪馆,由你去领。” 卫怀信不做犹豫,直接道:“那你直接送我去殡仪馆吧。” “诶?”司机诧异,神色不愿,“不先回家吗?太太还等着呢……哪有一回来就先去那地方的……” 卫怀信瞥他一眼,猜到他心里所想,漠然道:“不是说怀瑾可怜吗?” 司机被噎了一句,还想争取,仰头却见卫怀信斜眼看过来的目光比寒冬的风还要冻骨三分。他心里一咯噔,苦恼地垂下头,也只能往那最不吉利的地方去。 === 卫怀信其实记不清卫怀瑾的模样,他七岁被送去美国,出国前,卫怀瑾尚未出生。他一个异国小孩,被寄养在洛杉矶一户华人家庭里,协议里只负责一日三餐早晚接送,偶尔看病也是两相推诿。父母为他设定的成才之路非常春藤不可,他们出钱,他出力,天各一方互相协作,竟也让他一帆风顺成为普林斯顿大学的高材生。求学期间,卫怀信还能按照假期每年回一趟国,毕业后进入华尔街,或许是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家庭关系,即便两三年不回卫家,也无关痛痒。 关于父母,他是有记忆的,可和那位唯一的妹妹,哪怕零星共处片段,他都挖空脑子记不全。 二十岁的卫怀瑾,待她离世,他最直观想起的,也只是母亲半年前在电话里聊过,说妹妹越长越漂亮,气质出众。 可到底如何漂亮,如何出众,他想来想去,居然只对卫怀瑾的一张十六岁证件照有印象。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领着卫怀信去认尸时,卫怀信确实看见了一具青春貌美,身形窈窕的女尸,尸检的痕迹都被工作人员用漂亮的衣服和浓丽的妆容小心翼翼遮盖住,尸体饱满的双颊上甚至还晕染着诡异的两抹红,在停尸房的白亮灯光下显出刻意的生气。 工作人员问卫怀信,“确定是你妹妹吗?” 卫怀信不答反问:“你们抬出来的是卫怀瑾吧?” 工作人员立即正色,“那当然!这还能错?” 卫怀信面无表情,“那就没错了。” 工作人员咋舌,看卫怀信的眼神渐渐生出几团疑窦,怀疑这是位人模狗样的偷尸贼。 卫怀信领取尸体,和殡仪馆的车一起低调返回卫家,卫父卫朝军和他打过招呼,就去安置灵堂,卫母王雪融不敢看卫怀瑾的模样,只轻拍两下卫怀信的背,就坐到一旁黯然神伤。 卫怀信环视一圈,他从未参加过国内的丧葬,对自己家的灵堂布置评判不出个所以然,便默然不语上楼换了身素服,再下来时,王雪融已经蹲在供案前一张张地烧起冥币。 卫怀信来到她身边,也取了叠纸钱,边烧边问:“警察那边怎么说?凶手能抓到吗?” 王雪融哀戚摇头,“那天晚上下着大雨,警察在你妹妹身上,还有周围,都找不到有用的指纹和DNA,那条路上唯一两处监控也都只拍到个模糊身影,有雨有伞,什么都被挡住了。” “不是说最早发现怀瑾的人,曾见过凶手吗?” “那人听说眼神不大好,只说凶手是个穿戴臃肿的男人,又戴着眼镜口罩,当时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雨,她也没看清。” 卫怀信问话的口吻像极刑侦队的那些警察,公事公办,冷性理智,“杀人总要有动机,凶手为什么杀怀瑾?劫财还是劫色?还是她认识的人设计作案?怀瑾平时和谁结怨过?” 他每问一个问题,王雪融的眼皮便跳一下,到后来整张脸一起抽搐,神色苦不堪言,“怀瑾身上的财物没有丢,不管是现金还是首饰都还在。她受伤后呼救,就有人来,警察说她并没有……什么侵害……怀信,你别问我了,亲戚们就要来了,你去帮忙招待他们吧!” 王雪融泫然欲泣,卫怀信与她也没其他话可聊,便站起身,挺了挺腰杆,要往人声鼎沸的前门去。 “怀信!”王雪融又唤住他,“你妹妹的事,在外人面前别提太多,她生前清清白白,千万别在死后三人成虎……那个地方偏僻黑暗,她一个女孩子,半夜出这种事,已经有流言蜚语在议论了……” 卫怀信的中文虽沟通顺畅,少数古词却听不大懂,但他善于通过情境推测,便理解地颔首。 跨出灵堂时,他回头望了眼卫怀瑾的遗像。 被白花圈起的相框里,二十岁的卫怀瑾也正看着他,她五官精致,却不是爱笑的模样,冷淡的眉眼间甚至藏着层阴郁讥诮,像是藏了一千零一夜的心事,无处诉说。 十六岁证件照上稚嫩的妹妹,二十岁遗照上美丽的卫怀瑾,还有躺在殡仪馆里面颊诡异发红的那具女尸。 这三张脸慢慢重叠在一起,最终合成眼前那张黑白人像。 卫怀信与卫怀瑾对视片刻,同情多于悲痛的心里突然腾升一个念头。 这个与他同父母,却拥有截然不同成长环境的妹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卫怀瑾的尸体只在卫家象征性地稍作停留,仪式结束后就又被送去火葬场。等在火房外时,卫朝军向卫怀信抱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被精心生养多年,最终却只换回几捧寞落的白灰。 卫怀信不置可否。 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如何生,又如何死,于她没有半分自主。 随父母下葬好卫怀瑾的骨灰后,天色尚早,卫怀信不想呆在家里应对一干陌生亲戚,便自己开车去市局刑侦队了解案情进度。 接待他的刑警姓陈,据说是位副队长,相处起来好言好语好脾气,官腔却也耍得溜圆,耐心接待半天,实则给不出半点有用信息。 卫怀信知道多说无益,留下对方联系方式,客气地告辞,随后转道去了大学城。 他想看看卫怀瑾出事的现场。 案发三天,由于现场是公共街道,还关系着小巷邻里的进出,因此原先的黄色隔离带没过多久就被撕掉,零散地飘落在潮湿脏污的地面上。 巷子口排放着两个大垃圾箱,往后数步,二楼窗户的防盗网形成一道遮雨屏障,卫怀信前后走了百米,发现这一带多是围墙,此处竟然是唯一可供躲雨的地方。 卫怀瑾当晚或许是为了躲雨才站到这条巷子里。 卫怀信仰起脑袋四处查看,还想和附近居民聊两句,可周围群众大概这几天被警察排查过多回,也被记者骚扰过,一听卫怀信想打听凶杀案,礼貌点的摇头拒绝,粗暴点的直接甩门落锁。 无功而返的卫怀信在一处废弃报刊亭旁站了会儿,手机里接到美国同事的邮件,先是向他致以慰问,接着便委婉询问他何时能回归岗位。 卫怀信扫上两眼邮件,攥着手机,呼出的气白蒙一片,转瞬消散。 === 路上冷风一灌,杜若予便冻得头皮发麻,鼻梁上的眼镜像是结了寒霜,又冷又重,偶尔透过镜片往外看,也是黑乎乎歪七扭八,花非花雾非雾,人不如人,物不成物。她在盲道上用直柄雨伞探查地面,谨慎地敲敲打打,是个人见人以为的真瞎子。 卫怀瑾走在杜若予身旁,戏谑地笑,“你这样子,真可以去天桥测个周易八卦了。” 赫奇帕奇跟在另一旁,捧场地狗叫两声,对卫怀瑾这位新房客极尽谄媚。 杜若予只专心走自己的路,谁也不理。 卫怀瑾又贴到她耳朵旁,有些着急,“再往前走就是你见到我被杀死的地方了,我找你来,是要你重回现场,发掘出那晚的蛛丝马迹,不是让你出来扮算命大仙的,你那眼镜就不能摘了吗?” 这回杜若予开口了,语气十分干脆,“不能。” “为什么?”卫怀瑾提高嗓门,朝气蓬勃的一双眼在寒冬里瞪得宛如牛眼,就连嘴巴和鼻孔也不自觉撑大,一张脸罩门全开,也不怕寒气袭脑,从此变成真智障。 杜若予看不见她的脸,悠然道:“因为怕再捡具你这样烦人的尸体。” 卫怀瑾气得捏了拳头捶杜若予后背,“死者为大,你懂不懂?” 杜若予被捶得往前趔趄两步,嘴上还在争辩,“死者为大,但活人也不小……” 前方几步外正有个男人边埋头用手机边朝她们走来,杜若予虽看不清楚,却立即闭上嘴,她不想被当成自言自语的疯子。 那男人似乎注意到杜若予,与她擦肩而过时主动避让。 卫怀瑾拉着赫奇帕奇往前猛跑几步,转身叉腰朝杜若予喊:“你快点!那晚你要是能走快点,我说不定还有抢救的机会!都是你!年纪轻轻装什么瞎子!” 杜若予轻哼一声,很不服气地嘟哝,“胸腹部被捅了十多刀的人,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你。” 她说话声音极轻,却不知这诡异冷冽的风是如何传声入耳的,竟然将她那句抱怨轻飘飘送进了错开几步后的路人耳里。 那个刚刚还好心避让的男人蓦地驻足,迅捷回身,脚下一快,手臂一伸,牢牢抓住了杜若予没有执伞的那只手。 杜若予吓一跳,被拽得猛回头,脸上墨镜下滑,露出三分之一清明的视线,堪堪对准了眼前的路人。 要说路人,这个男人的长相实在名不副实,他的眉眼尤其长得好,剑眉星目,眼珠子黑濯如灵玉,紧紧盯住杜若予的时候,有刹那仿佛深山神兽锁定猎物,非啃骨噬筋不罢休,可下秒,他又迅速沉着,除去蹙起的眉头,整个人的气质收敛得温和从容,判若两人。 “你……” “你……” 杜若予和这位“路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噤声。 “路人”先松开杜若予的手,露出个温良恭俭让的微笑,“我怕你踩着那片果皮滑倒。” 杜若予抬抬眼镜,并未看见地上有什么果皮,但她不愿生事,只低声说:“谢谢你。” “路人”没再多纠缠,径直往原路去,杜若予转转刚刚被抓疼的手,也继续朝前走。 卫怀瑾背着手,嬉皮笑脸凑过来,“你不觉得那个人很可疑吗?” 杜若予懒散道:“按捺不住,来现场亲自调查的死者家属,有什么可疑。” 卫怀瑾吃惊,“你看出来了?” 杜若予轻哼,“你们家基因不错,兄妹长得像,还各有各的好看。” ~~~~~~作者有话说~~~~~~男主角出场了!大家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哈哈哈哈哈哈! 喜欢新故事吗?喜欢的话不要忘记给我投推荐票~拜托啦拜托啦~\(≧▽≦)/~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四章 衣冠禽兽 卫怀信放开杜若予后,虽然是朝相反方向离开,却一直留意身后动静。途中,他拐进唯一一家小店,随手拎了瓶矿泉水,便站在门口目视杜若予。 杜若予走得慢,但目标明确,转进卫怀瑾出事的小巷后,身影随之消失。 她在巷子里呆的时间不长,左右不过五分钟,卫怀信等她走出巷子,偷拍了两张照片,发给先前留下联系方式的陈副队,说自己在卫怀瑾遇害的地方遇到个可疑的人。 卫怀信听闻过一些嗜血变态的杀人犯在犯案后会找机会回到凶杀现场,通过现场回顾自己的凶残和受害者的挣扎以得到心理的变态满足,他看杜若予鬼鬼祟祟,又听她自言自语说起卫怀瑾的死,心里生疑,决定跟上去看看。 他路上也自我怀疑过,觉得这位“嫌疑人”看着瘦弱,又是个瞎子,能像警察说的,“迅速果断”地杀害卫怀瑾吗? 跟出一段路后,卫怀信收到那位陈副队的回复。 “她不是什么可疑人,她是报案人,就住在附近。” 卫怀信注意到陈副队用的是“她”。 再抬头看一身简单男装的杜若予,她的瘦身板得到了合理解释。 可没人规定凶手必须是男性,力大无穷的女性也可以在杀人后第一时间报案,以洗脱嫌疑,误导侦查方向——最大的问题在于,眼前的嫌疑人怎么看都是个瞎子,瞎子能杀人吗? 杜若予敲敲碰碰,又拐上几个弯,翻山越岭似的总算回到自家楼下,卫怀信不好跟上楼,在附近一顿张望,找到拐角处的麻辣烫店。 麻辣烫店的老板是五十出头的魏婶,面色红润眼眉带笑,是位再寻常不过的胖妇女,一见卫怀信这样穿着打扮的人靠近,半是热情半是疑惑地笑迎上去,“帅哥,想吃什么?” 卫怀信也笑,拿出他华尔街顶级投行的头牌之资,笑得叫人如沐春风,“老板,你这店一天可以赚多少钱?” 魏婶立时警觉,“干嘛?查税啊?纳税光荣,偷税漏税可耻,我可是合法公民!” 卫怀信从钱包里掏出一叠现金,粗看也有两三千,“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打听……” 魏婶哎哟一抚掌,喜笑颜开,跃跃欲试要去接钱,“这可真是电视演到我家来了!我在这儿住了三十年,你想问什么都行!” 卫怀信呵呵一笑,“后头那栋楼里住了位盲人,你认识她吗?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你说她?”魏婶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浑圆的脑袋里大概也正进行一场头脑风暴,“她啊……她是我们这儿有名的通灵师……” “通灵师?灵媒?”卫怀信皱眉,对嫌疑人的人品更加怀疑,“她还诈骗敛财?” “没诈骗,也没敛财!”魏婶的两只肥手齐齐摇晃,“她只是比较神秘,能看见我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我们都喊她‘小大仙人’,这是尊称!人家几乎不出门,也没见什么人去找她,怎么诈骗,网络诈骗啊?” 卫怀信愈发皱眉,“她能看见什么?” “还能看见什么,鬼呗!尤其新死不久的鬼,她啊,能和鬼讲话。” “这不就是诈骗吗?”卫怀信嗤之以鼻,换了个现实主义的问题,“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间房?” “呃……”魏婶的眼珠子又开始左右转悠,“……这就涉及到个人隐私了……” 卫怀信哂笑,把一叠钞票往前送了送,魏婶的眼珠立即正直坦荡起来,“她叫杜若予,住在那栋楼502室。” === 杜若予还未来得及脱掉外套,就接到楼下麻辣烫店魏婶的电话,魏婶压低声语速飞快地要杜若予提高警惕,说是刚刚有个陌生男人在打听她的住所。 魏婶说那男人出手阔绰,却私下打听良家妇女的私事,十有八九是位衣冠禽兽,他的钱可以收,人却不可不防。 杜若予一听就知道自己被卖了,正要掐指算个天命浩劫来胁迫魏婶分赃,魏婶似有预料,果断挂了电话。 双腿环抱坐在椅子上的卫怀瑾捂嘴嘿嘿笑,“我和你打赌,打听你的一定是我哥哥。” 赫奇帕奇听见她笑,也凑过来要往椅子上爬,一人一狗互不兼容,卫怀瑾被顶得惨败,咚地跌下椅子,脑袋磕到桌腿,疼得她哭天抢地。 门外恰在此时传来敲门声,叩叩叩,是极有规律的陌生信号。 一战功成怀瑾哭的赫奇帕奇好奇抬起眼,杜若予则下意识回头,书桌底下刚刚还冤哭不止的卫怀瑾瞬间没了去向。 杜若予从防盗门的猫眼上往外瞧,认出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刚刚在街上攥住她手的“好心路人”。 隔着防盗门,杜若予不肯出声,想假装不在家。 卫怀信却笃定她就在门后,直言道:“我是卫怀瑾的家人,冒昧打扰,想向你了解当天晚上的经过。”他的语气十分诚恳,配合他那副长相,确实是童叟无欺的温润良善公子形象。 “衣冠”对上号了,“禽兽”与否,有待商榷。 杜若予仍不打算开门,只疏冷淡漠地应答,“详细经过我都已经告诉警察了,你可以找他们了解。我这儿并不方便让你进来,也请你不要在门外大声喧哗,影响邻居。” 卫怀信吃了闭门羹,并不退怯,“杜小姐,你认识我妹妹吗?她叫卫怀瑾,我刚从她的葬礼上过来。” 对门发出一声细微咔哒,卫怀信回头,见对门漏出条缝,显然是邻居听到声响出来窥探了。 杜若予一直从猫眼往外观察卫怀信,见他回头,知道是对门邻居好奇心发作。 她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正犹豫要不要把卫怀信约到别处说话,楼道里突然传来另一个人声。 “咦,你不是卫怀瑾的哥哥吗?你来这干什么?” 这声音杜若予这两日十分耳熟,她立即打开门,先把卫怀信拉进屋,接着又对门外的新客人说:“快进来。” 卫怀信猝不及防,再看杜若予,眉头紧锁,眼中惊疑不已。 新客人走进屋,顺手关上门,才问杜若予,“他怎么在这儿?” 杜若予说:“他从卫怀瑾被杀的现场一路跟踪我过来的。” “跟踪?”新客人对宵小行径反应很大,马上把杜若予拉到身后,审慎地瞪着卫怀信,“你看起来像个衣冠禽兽,难不成真是人面兽心?” 回国后见个生人就要被骂衣冠禽兽的卫怀信对新客人也有三分戒备,“你认识我?你是谁?” 新客人穿着件藏蓝的旧皮夹克,肘部和袖口多处开裂破皮,他倒不以为意,气势汹汹从内兜掏出警察证,将里头的照片和姓名戳到卫怀信眼皮底下,“我是警察,正在负责你妹妹那起案件,你是被害者家属,在你回国前,我就见过你的照片和资料了!” 卫怀信并没有直接相信他的话,而是仔细查过证件,将警号熟记于心,“你叫方未艾,可我今天去过刑警队,并没见到你。” “废话,我们警察又不是办公室小白领,哪能天天坐班,我今天已经跑了一天,等会儿还要回局里。”叫做方未艾的警察耸耸肩,转向身后杜若予,“受害者家属干嘛跟踪你?干嘛,人都死了,他还想讹你?” 杜若予未回答,卫怀信又问方未艾,“你和她是朋友吗?” 方未艾点头道:“当然了!” 卫怀信扯起嘴角轻哼一声,“她是案情相关人员,为了防止徇私和产生偏见,侦察人员与案件当事人有特殊关系时应该回避案件调查,这难道不是你们办案的基本原则吗?” 方未艾哟呵一声,梗着脖子与卫怀信争锋相对,“她算哪门子的相关人员?我和她没特殊关系,她和受害者也素不相识,又不是嫌疑人,我们队长都没让我回避,凭什么听你的?” 卫怀信与牛高马大浓眉虎目的方未艾站在一起,尽管斯文,气势丝毫不输,“她彻底摆脱嫌疑了吗?” “她压根就没嫌疑,还摆脱什么啊?” “那她为什么要重回杀人现场?以及,她为什么要假扮盲人?”卫怀信直勾勾看向杜若予,“杜小姐,你从刚才起,眼睛半点也没瞎,还有你这屋内的摆设,也没有一点盲人独居的痕迹,你既然存心骗人,就不能怪别人怀疑你。” “她虽然行为古怪点,但绝对不是什么心术不正的坏人。”方未艾哎呦两声,反而气笑了,觉得这卫怀信可真讨厌,“法律也没规定人家出门不能戴个有色眼镜遮遮视力啊!” 卫怀信把方未艾的辩解当成耳边风,只盯紧了杜若予,想从她波澜不惊的脸上察觉出一丝异端,“杜小姐虽然瘦,但并不矮小,要从身后突然袭击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孩,未必不行。此外,她出门在外假扮盲人,手法娴熟,也可以让陌生人放松警惕,方便她行凶。” 杜若予深吸一口气。 就这咄咄逼人的架势,看来“禽兽”也有迹可循了。 她刚要辩解,方未艾已经提高嗓门,挥舞着手臂,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怒不可遏地叫嚣,“姓卫的,你不能因为在犯罪现场见到她了,就一根筋地认定她是凶手啊!你怎么能和只刚出蛋的小雏鸟似的,见着谁都一脑门心思紧追不舍认祖归宗呢?”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但想来你们警察不查她,自然有你们的依据。”不管方未艾如何扯着嗓门,卫怀信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冷静自持中又有点气死人不偿命的味道,“只是有一点,既然杜小姐不是真瞎,那你一定记住了凶手的部分特征,我想知道,那晚你都看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卫怀信小哥的形象是有弱点的┑( ̄Д ̄)┍大家看文的时候不要忘记给我投推荐票好不好QAQ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五章 目击证人 卫怀信说着,第二次抓住杜若予的手,神色间陡然肃厉起来,“就算你当天晚上戴着眼镜,凶手和你近距离接触过,也能留下讯息,哪怕公安局目前没有嫌疑人给你指认,你能提供的东西也应该更多!” 杜若予被他拉得一踉跄,径直往前扑,好在方未艾及时拉住她另一只手,将她拦下来。 方未艾火冒三丈,浓眉和大眼都快拧成一团,熊熊燃烧,“姓卫的,你真当我们警察是吃闲饭的?别说我们家杜杜没招摇撞骗,她就是真招摇撞骗,能骗得过警察?” “都是你家的杜杜了,还说没特殊关系。”卫怀信本来就对杜若予心存怀疑,现在连带着怀疑起国内的公检法了。 “那是我对杜杜的昵称,关你屁事!”方未艾转向杜若予,“是不是?” “……”杜若予还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起了这么个浅显易懂的昵称。 她以为她和方未艾,也算不上熟稔。 方未艾听不见杜若予的腹诽,自己说自己的,“她知道的东西早一五一十交代干净了,我们之所以没昭告天下揭穿她的身份,当然有我们自己的理由!” 卫怀信狐疑地看着他,“什么理由?” 方未艾骂道:“你先松手!” 卫怀信瞥眼杜若予,果然松开手。 杜若予也从方未艾那儿挣脱开,左右互揉,悲叹自己真是时运不济,但她又有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坦荡,便说:“别杵在这儿了,进去坐。” 她的单身公寓里有张双人座的小沙发,她对卫怀信唯恐避之不及,便把沙发让给他们俩,自己去挪书桌前的椅子。赫奇帕奇还赖在椅子上,杜若予推它两下没推动,只得轻拍它的脑门,并斥道:“下去。” 从玄关进来的卫怀信和方未艾都看见这一幕,方未艾做了个鬼脸,搓搓胳膊告了声大吉大利便坐到沙发上。卫怀信则皱眉在书桌附近看来看去,脑袋里想起先前魏婶神神秘秘说的那番话。 书桌旁什么都没有,杜若予说话的姿态却又极尽自然。 他虽然一再和自己强调科学,可身上的汗毛还是悄悄竖起一片,只能清清喉咙,勉强做出副眼不见为净的神态。方未艾让他坐,他瞅眼空空如也的沙发,眼神微妙,坚持不坐。 杜若予将椅子挪来时正好瞧见他的表情,她心想自己大概发现了点卫怀信道貌岸然下的小秘密,便微抬头,故意冲他阴恻恻一笑。 卫怀信被她笑得脚底都要生出白毛,目光很不认同地与她对视一眼,迅速避开。 杜若予心里透亮,差点嗤笑出声。 嘁,原来如此。 === 方未艾自己坐得舒适了,才掏出手机,从相册里找出两张照片,示意卫怀信过来看。 “这两张照片都是案发时,凶手跑出巷子,在外头的街上被监控拍到的模样,我只截取了其中两张,你自己看看,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帮忙藏着杜杜的这点小秘密了,秘而不宣!哎你算国际友人吗?我说成语你听得懂吗?秘、而、不、宣。” 卫怀信对他的挤兑置之不理,认认真真去看那两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是雨夜里凶手和杜若予擦肩一步后忽然回头,漆黑大雨,视频本就模糊,凶手还戴着毛线帽、口罩和眼镜,捂得严严实实。 第二张照片里,杜若予还在踽踽独行,可在即将走出画面的上方一角,凶手竟然躲到一家打烊门店的门柱后,只探出半个头,悄悄往杜若予这边看。 杜若予也凑过来看照片,只一眼,心就凉了半截,“他没有马上逃离现场,是在监视我?” 方未艾仰头看她,从有限的脑容量里尽量想出情真意切的安慰话,“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就是怕你害怕。” 卫怀信紧紧盯着照片里容貌特征模糊的凶手,也意识到当时凶险,“你是说,凶手当时可能还想杀杜小姐灭口?” “我们也是这样猜的,毕竟杜杜是唯一与他打过照面的目击证人,所以他当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想尾随查看,杀人灭口。”方未艾说,“可监控里,他就这样观察了会儿,最终没有动手。” “为什么?”杜若予和卫怀信再次异口同声,他们俩快速相视一眼,又一起看向方未艾。 方未艾摆出个耶的手势,两指还喜庆地剪了剪,“杜杜命大呗!凶手观察过你,认为你是个真正的盲人,这让他松了口气,此外,你也不看看你平时出门穿的衣服,全是些被时代淘汰的男装,凶手可能把你当成个男人,和男人搏斗可不比女人,他犹豫了,犹豫到后面便失去最好的杀人时机,他就跑了。” 杜若予回想那晚寒冷孤静的情景,如果凶手当时真要杀她,她也是避无可避的。 这样想来,她确实捡回了一条命。 方未艾拍拍大腿站起身,一张脸护犊子地冲到卫怀信面前,“你还觉得杜杜是嫌疑人吗?我告诉你!你要再这么看扁我们刑警队的智商,信不信我士可杀不可辱,现在就揍你一顿?我们当晚就对证过杜杜的行踪,从她七点半出门,到九点多发现你妹妹,她一路的行踪都有人可以作证,要不是下大雨学林街积水,她也不会绕远路回家,不可控因素这么多,再加上拍到凶手的监控,你倒是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怀疑她?” 卫怀信一抬手推开方未艾的大脑门,低头仔细辨认监控画面里的凶手,“这个人,我毫无印象。” “废话!你这二十多年回国的时间凑一凑,能有一个月吗?去殡仪馆领个尸都得靠死者名牌的亲属关系,我都懒得排查你!”方未艾一把夺回自己的手机,“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 转向杜若予后,方未艾眨眼又是笑容满面春光无限好,“杜杜,我今天来,就是想提醒你,在我们警察抓到凶手前,你都要小心点,别一个人到处乱跑,当然,我知道你从不乱跑,但是如果遇到今天这种居心叵测的跟踪狂,你也别客气,直接报警,或者打我电话!” 杜若予斜睨卫怀信,见他面有郁郁,还时不时偷瞥几眼空书桌,心里一顿乐,故意嘿嘿嘿冷笑出个曲径通幽的惊悚效果,“我倒不怕他。” “不怕他好!”方未艾扯扯皮夹克,猛地捞住卫怀信的脖子,往身边一带,“我得走了,这位被害者家属,你也跟我一起走吧!杜杜是女孩子,没听说过孤男寡女不要共处一室吗?走走走!” 卫怀信被迫困着脖子往房门移动,余光瞧见书桌下的狗窝,以及附近的狗粮袋子和食盆,开口问杜若予,“你养狗吗?” 被他提醒,方未艾也注意到狗窝,好奇道:“没听说你养狗啊?养狗好啊!至少有个伴。” 杜若予扯出个虚笑,“……也就那样。” 卫怀信又说:“可你这环境,不像有狗生活过。” 杜若予脸上的笑顿时僵硬。 方未艾看看那崭新的狗窝,再看看杜若予不自在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他放开卫怀信,凑到杜若予身旁,紧张兮兮道:“那狗……呃……是……那个那个吗?” “……”杜若予舔舔干燥的嘴唇,轻微颔首。 “……什么时候来的?” “一星期前在街上碰见的,它出了车祸。”杜若予没说当时那辆突然变道的丰田也擦到了自己,混乱中她的眼镜掉落,才看见惨死在车轮下的赫奇帕奇。 “哦……” 趁他们俩窃窃私语,卫怀信的两只眼在这小小公寓里探照灯一般四处逡巡。 狗窝确实是新的,只不过食盆里还留有食物残渣,那袋狗粮也被吃空小半包,瘪瘪的被个晾衣夹夹住,可周围不算干净的家具地板上却连根狗毛都没有。 书桌上有两瓶新开封的护肤水和乳液,旁边还搁着支粉红色的口红。 此外,敞开的阳台里晾着两条崭新的鲜嫩裙子,和旁边多件男款旧衣格格不入。 方未艾还在问:“你刚才就是和狗说话?那它现在在哪?” 赫奇帕奇从他们刚刚谈起它时,就已经在屋内兴高采烈跑了趟马拉松,如今听到方未艾找它,更是激动地绕到他脚下,仰着脑袋冲他一阵哼哧。 杜若予偷瞄卫怀信,起了坏心思,故意沉默地看向他脚边。 方未艾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卫怀信,“呃……”他伸出手指,不敢置信地指了指,“那儿?” 卫怀信也低头看向自己脚边。 杜若予点点头,悠然凄楚,又颇宠溺无奈,“它还蛮喜欢卫先生的,大概也希望卫先生能带它回家吧,哎呀,它的血滴到卫先生鞋上了,真不好意思。” 一阵穿堂风刮过,室内阴气逼人,卫怀信毛骨悚然,原地炸起。 高冷敏智,咄咄逼人的精英形象,顷刻瓦解。 杜若予一脸莫测高深,实则心里有个小恶魔在捧腹大笑。 赫奇帕奇无辜地歪着脑袋,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 “……”方未艾也被吓到,尽量泰然地后退几步,僵笑道:“杜杜,那个……不早了,我先走了……” “方先生先别走!”卫怀信迅速迈到方未艾身边,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像借助了某种阳气,才能问出心中阴森恐怖的猜测,“杜小姐,我在街上遇见你的时候,你说话的内容涉及到我妹妹的死。我想知道,你当时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谁说话?” ~~~~~~作者有话说~~~~~~卫小哥没什么毛病,就是怕鬼怕得厉害( ̄▽ ̄*)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六章 科学信仰 “……”杜若予和方未艾同时转过头,两个人神情各异地瞅着卫怀信。 杜若予盯着盯着,发现卫怀信微微抽动的眼皮,又忍不住故意露出个诡谲的笑,“呵……” 卫怀信被她笑得,像是回到了童年的恐怖故事里。 方未艾跳过来一把捂住卫怀信的嘴,将他拽到一旁,恨铁不成钢地捣他脖子,“我的祖宗,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时候就应该跟我念,富强民主诚信……” 卫怀信把他的手扯开,“我只是听人说起,杜小姐好像有点通灵的本事……” “这你都知道了?”方未艾大惊失色,回头看看杜若予,又看看卫怀信,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动静和楼下麻辣烫魏婶如出一辙,“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和你隐瞒,我这位杜杜妹妹,确实有点天赋异禀。她啊,是位大仙,能看见咱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但这东西邪乎,咱们马列主义传人任重道远,能避则避,避不过也别拿自己胸膛顶上,不值得啊!” “可这不科学……不可能……吧?”卫怀信最后那个“吧”已经被方未艾掐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 方未艾啧了一声,还想进行思想教育,那边杜若予幽幽冒出句,“你是马列传人,资本主义是他授业恩师,你们说不到一起。” “对啊!”方未艾思想觉悟甚高,不仅撒开手,还将卫怀信往杜若予那儿推了下,“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何况还是位西方列强的鬼,去去去,哥哥不拦你。” 卫怀信莫名其妙被推到杜若予近前,一低头,呼出的气拂动她几缕额发,痒痒地蹭过他鼻尖,他愣了愣,“我……” 杜若予咧嘴一笑,冲他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卫先生,你觉得眼见为实算不算科学?” 卫怀信只觉后脖子冷风微抚,一阵麻凉。 献出祭品后已经打算逃窜的方未艾迈不过良心那道坎,又跑回来拉卫怀信的胳膊,“唉,算了,咱们虽然不是一个信仰,好歹几千年前是一个祖宗,走吧!” 卫怀信再没挣扎,心底沉甸甸似揣了块巨木。 方未艾出门前又特地叮嘱杜若予,“这段时间别乱跑,遇到查水表送快递的,都谨慎点,有问题找警察!我也会经常联系你,你别又不接电话啊!” 楼道里,方未艾哥俩好地拍拍卫怀信的肩,随口问:“你这趟回国是参加你妹妹的葬礼吧,打算呆几天?” 卫怀信瞥他一眼,没回话。 方未艾呿了一声,大人不记小人过。 卫怀信疑虑重重,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回头看杜若予紧锁的房门。 杜若予正从门里露出半边身子,四目相对,本来面无表情的她忽地又咧嘴一乐,笑容极其古怪扭曲。楼道里并不光亮,她白惨惨的一张脸更像纸扎似的,毫无生气。 她在门边站了会儿,低头对空荡荡的脚下说了句进去吧,才咔嚓关上房门。 卫怀信瞠目又皱眉,“科学……” “哎你有完没完,都说有问题找警察了,杜杜好歹发扬过热心公民的精神帮你妹妹报警叫救护车,她也受惊不小,往后的烦恼不比你少,你就别再骚扰她了!”说罢,也不管卫怀信是什么表情想法,方未艾生拉硬拽,果决地将他带离杜若予的住处。 === 这两位被送走后,杜若予往沙发坐下喘口气,越想越觉得精英外表的卫怀信胆怯起来也不比自己威风,实在有趣。 赫奇帕奇哒哒跑向阳台,冲窗帘和墙壁间的缝隙一顿恶作剧乱叫。 “嘘!别吵!”消失颇久的卫怀瑾从窗帘后谨慎探出半颗脑袋,抹着樱花红唇膏的两瓣嘴唇一惊一乍地开合,“都走啦?” 杜若予抬头见她做贼心虚的表情,一时哭笑不得,“都走了。” 卫怀瑾探出完整的脑袋,在房间里仔细巡视,确定卫怀信没像她这般也躲在某个角落,才松口气,放心溜出来,“你干嘛吓唬他?” “他越是一本正经,我越觉得有意思。” “恶趣味。”卫怀瑾问:“我哥他发现我了没有?” 杜若予从茶几下抽出一台老旧kindle,边开机边凉薄地回答:“他眼神不错,可能发现了,估计这会儿也是天人交战,看是二十多年的科学信仰碾压怪力乱神,还是神鬼论生生不息,压倒固有的理智观念。” 卫怀瑾幻想了会儿他兄长脑袋里俩小人打架的场面,手舞足蹈嗤嗤乱笑,几步蹦过来也窝上沙发,“我这位哥哥,他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耸耸肩,自我宽慰,“管他呢,反正我和他不熟,没多少感情。” 杜若予抬眸看她,“你和他没感情,他和你也没感情吗?他专程去了你出事的地方,以为我是凶手,还特地跟踪过来。” “是没感情啊!”卫怀瑾靠着沙发跐溜往下滑,一只脚伸到杜若予屁股后左右摇晃,“你也听那位小方警察说了,我哥哥常年生活在国外,这二十多年回国的日期加起来未必多过一个月,我和他勉强算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就算想要有感情,也没有培养的土壤啊!” 对此,杜若予很是不信,“可他很关心你的事。” “那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血浓于水,可能是兔死狐悲,也可能是单纯地想伸张正义。唉,我实在不了解他这个人,我猜他应该也不了解我。” 赫奇帕奇见她们俩坐在一起,颠颠跑过来,搭上前腿,也想蹿上来占个座,却被卫怀瑾毫不尊老爱幼地一脚踹下,“脏死了你!” 赫奇帕奇立即蔫头蔫脑缩到杜若予脚边,可怜兮兮呜咽两声。 一家之主的杜若予只得主持公道,“它的年纪能做你爷爷了。” “别逗我了,它虽然老,顶多也才活过十几年,我二十岁了,怎么都比它大。何况我是人,它是狗。” “你现在是想和我讨论人-权和动物权孰轻孰重吗?” “没错!”卫怀瑾收回不规矩的脚,上半身直接倾靠到杜若予肩头,嗷嗷蹬了两下腿,“你给它买天然狗粮,我看过成分表了,里头还有肉!可我呢?我是个人,居然只能陪你一起吃素!这不公平!我要维护我作为人的正当权利!” 杜若予不习惯和人这样亲近,又被她压得腰背疼,呻吟着将她推开,“一个两个都是死了的,听说香灰对你们好,可你们吃吗?” 卫怀瑾和赫奇帕奇闻言,惊得同时抗议。 “不吃!” “汪!” 杜若予若无其事点点头,“那就是了。” 卫怀瑾在沙发上嘤嘤滚了一圈,委屈得差点滚到茶几下,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忙支起脑袋问:“咱们不是去了趟现场,你有没有想起什么细节?” 杜若予直接摇头,“没有。” 卫怀瑾难以置信,“没有?什么都没有?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杜若予腰背疼完耳朵疼,环视左右后,决定往卫生间躲躲。卫怀瑾却不依不挠追过来,拉着她胳膊问:“怎么能没有呢?怎么能没有呢?是不是呆的时间太短了,要不我们下次去久一点?你再看仔细一些?” 杜若予停住脚步,举着的kindle也垂到身侧,“我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 杜若予转头看她,神色淡淡的,说出的话却像染了墨,沉得不容反驳,“你都听见了,杀你的人曾经也想杀我,我不想涉险……我虽然活得不大好,却还不想死。” === 杜若予说不去就不去,任卫怀瑾如何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正已死的家伙,也折腾不出三刀六个洞。 就是日子越过越吵,总不得安宁。 好在卫怀瑾和赫奇帕奇都有身为米虫的自觉,杜若予每日清晨的固定工作时间内,这二位祖宗必然消失。 不想吃免费的香灰,就不能耽误一家之主赚钱。 杜若予南大外语学院本科毕业,专业是商务英语,二外法语,自考过西班牙语和德语,也自学过日语和韩语。 从初中起,她的历任英语老师都夸她有语言天赋,上大学后,她的专业课老师更直言她的语言才华是老天赏饭,如果不是命运不济,以她的能力,又岂会在天资聪颖的情况下,屈居在家,只能做个幕后默默无闻的翻译者。 好在杜若予从不怨天尤人,对生活的态度即便算不上积极,也绝不萎靡消沉。 每日清晨,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不停,间或停下查一两个专业单词,她神情认真,精力高度集中,整间屋子除了键盘的敲击响和纸页的翻阅声,静到落针可闻。 杜若予上紧发条,拼命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人生。 三个小时后,书桌架子上的电子钟发出警报,杜若予蓦然停下动作,刚刚还清明灼亮的两只眼里,竟有片刻的灰飞烟灭。 警报还在继续,她恍惚回神,关掉闹钟,摸摸自己的后颈。 寒冬时节,她身上却悄悄出了层薄汗。 保存文件,关闭电脑。 发条松了,一日的工作,已经到此为止。 只有三个小时。 卫怀瑾问过她,“为什么你每天只能工作三个小时?” 杜若予说:“因为这是我大脑能负荷高强度工作的极限。” 卫怀瑾想了想,得出结论。 杜若予的脑袋,大概是纸糊的。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七章 撒谎成性 方未艾和搭档荆鸣从南大外语学院女生宿舍楼的楼管室出来时,天还亮堂堂的,宿管阿姨追过来,轻轻拉了下荆鸣的衣袖,小声说:“警察同志,刚刚在里面,女孩子多,我有个问题不好问出口。” 荆鸣是市局刑侦队唯一的女刑警,皮肤不大好,加上从眉骨划入鬓角有道浅红色的疤痕,算是破了相,但她五官底子好,性格又直爽,是队里不二的当家花旦。听宿管阿姨的口气,尽管猜到她要问什么,也好脾气地笑,“别担心,你问。” 宿管阿姨看看四周,压低声问:“学生们私底下都说,杀卫怀瑾的人是个经验老道的惯犯,而且专挑我们外语学院的女孩下手,这是真的吗?” “目前为止,并没有证据证明凶手有固定的目标人群,不过女孩子们加强警惕还是很有必要的,晚上出行一定要结伴,别落单。”方未艾心直口快,“你们私底下是不是传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版本?没必要,都是自己吓自己。” 宿管阿姨愁眉苦脸,“可这么多女孩子,再有出意外的,我……” 方未艾还要说什么,被荆鸣狠踩一脚,只得悻悻闭嘴。 荆鸣安慰宿管阿姨两句,拽着方未艾回到车里,劈头盖脸一顿捶,“就你话多!” “我安抚下民心怎么了?”方未艾躲了两拳,拿起后排一个卷宗,抖出一叠法医学分析报告,“卫怀瑾胸腹部虽然多达十几个创口,但真正的致命伤在颅脑。自颅骨较为薄弱的颞部区域进入颅腔的创道有两处,可见边缘整齐的方形创口,头皮创口周边挫伤带不明显。” “不是说,凶器是把较光滑的一字螺丝刀吗?” “报告说,这把螺丝刀的刃部厚度应该比普通螺丝刀更薄。”方未艾沉吟,“会不会是凶手自己磨的?” 荆鸣说:“就算是自己磨的,这么常见的工具,也几乎查不到来源。” 方未艾沉默地翻看报告,半晌后泄气道:“大花,你说卫怀瑾这个案子,折腾到后头,弄不好会不会成为悬案? “呸!闭上你的乌鸦嘴!”在校内行驶,荆警花的车开得很慢,时不时附赠方未艾一两个白眼,“你就算对自己没信心,也要对肖队和陈副队有信心。” “可肖队也说过,这案子集中了天时地利人和,那么冷的天,凶手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既不会引起别人怀疑,也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反侦察意识极高,人少,雨又大,一冲,什么都没了。就连死者卫怀瑾的人际关系也奇怪,她居然一个朋友都没有,身边的老师同学都声称不了解她,我们来过几趟了?得到的信息十有八九是相悖的。” “谁让卫怀瑾这人不仅孤僻,还喜欢撒谎。”荆鸣耸耸肩,“我怀疑这女孩人格有缺陷。” 方未艾不以为然,“漂亮的女孩好像都不大合群。” 荆鸣鼻孔朝天哼哼道:“你才见过多少漂亮女孩?” “可我那发小,好像也很孤僻。”方未艾摸摸下巴,由衷道,“脸挺好看的,就是古里古怪。” 荆鸣来了兴致,“就是杜若予,你师父老友家的女儿,没事装瞎,据说有神通的那位?” 方未艾的师父姓郑,是市公安局刚退休不久的老刑警,年轻时候在邻市业县干基层,和杜若予的父亲是莫逆之交。老刑警被调到南城公安局后,杜若予也考上南大,杜父委托老刑警照顾过女儿,等到方未艾被调到老刑警麾下,一来二去,也知道老师父有这么位故交之女,只是从没见过。 巧也巧在杜若予撞上了卫怀瑾的案子,方未艾听说是她,一边向师父拍胸脯保证多照拂,一边迅速和杜若予缔结革命情谊,还自来熟地分封出个“发小”的地位。 “你这假冒伪劣的发小,也不管人家认不认。喂,你突然冒出来,那么关心她,是想追她吗?” 方未艾嘿嘿奸笑,“男未婚女未嫁,都是适婚青年,况且杜杜多漂亮啊!” “嚯,还颜控呢!”荆鸣耻笑他一会儿,言归正传道,“普通人偶尔撒个小谎无伤大雅,可你见过像卫怀瑾这样撒谎的吗?她和周围人说的话,大部分都是临场瞎编且根本不必撒谎的,在食堂吃什么有必要骗人吗?几号来例假也要编造?洗没洗澡也能随口说谎?这些小事,事后一对证,全都不攻自破啊。难怪大家不喜欢她,谁愿意身边有个撒谎成性的人?” 方未艾挠挠脑门,苦恼道:“这确实有毛病。女孩的心事怎么这么复杂?” “这和性别无关,和人格有关,我听说习惯性说谎是一种心理疾病,可能叫撒谎癖吧?总之不正常。”车子已经驶出住宿区,沿着校园主干道往外开,荆鸣想了想,突然好奇道,“你那发小,真能看见鬼?该不会也是说谎骗人吧?反正我不信。” “她能看见鬼,我也是听我师母说的,我师父提她不多,只交代好好照顾她。说实话,我还不太了解她,有时候和她相处,蛮瘆得慌的。”方未艾努努嘴,胳膊一环胸,烦躁地蹬了蹬脚,“啊啊啊!女人好麻烦啊!” === 既然提起杜若予,方未艾便让荆鸣送他去学林街。 他想去看看自己这假冒伪劣的发小,顺便多接触,培养感情,理由也相当充分——师父既然交代过,他便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她。 杜若予打从第一眼见到方未艾就知道这是和自己南辕北辙的一个人,方未艾太热情太抱团太护短也太直接,他这样的人就算不聪明也能成为人群里的小太阳,照耀一方的同时也被朋友们温暖。杜若予则恰恰相反,她冷淡疏离,对谁都衡量出个安全距离,她独自居住在小小的老旧公寓里,窗帘时常拉得紧闭,似乎可以一辈子不需要朋友,不需要阳光。 因此,杜若予对方未艾的不请自来不太适应,尤其前一刻卫怀瑾刚刚在家洗过澡,听见他来,草草裹了衣服躲在浴室里探头探脑。 方未艾是个粗神经的,进杜若予家和进自己家似的,“卫怀信还有来骚扰你吗?” 对卫怀信,杜若予的印象已一百八十度跳转,像是从严肃财经节目跳到综艺游戏环节,“没有,他看起来也不像蛮不讲理的人。” “他去过几次我们那儿,人还是不错的。” “哦。” 话题到此无以为继,便有些尴尬,方未艾清清喉咙,“我刚从南大过来,你听说过撒谎癖吗?” “说谎癖吗?”杜若予皱眉,“这应该是一种心理疾病,对患者来说,说谎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强迫症。” 方未艾惊愕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杜若予说:“我翻译过一篇德国短篇小说,里面的男主角就有这个毛病。” “嗯。”方未艾在沙发坐下,为了卫怀瑾的案子,他三天没回过家了,这会儿安定下来,不免有些犯困,“那你知道这毛病怎么来的吗?” “具体不清楚,但应该和童年时的教育缺失有关。”杜若予顿了顿,指指电脑,“……如果你需要确切的论据,我需要查阅资料和相关论文。” 方未艾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只是怀疑卫怀瑾有这毛病。” 此话一出,躲在浴室里偷听的卫怀瑾立即被炸出来,她顶着湿漉漉一头乱发,不顾形象地跑到方未艾面前,双目灼灼,连声问:“我没听错,是我的案子吧?你说我有什么毛病?这毛病关系到我是怎么死的吗?” 无论她如何询问,在方未艾的感官里,她都是不存在的。 杜若予漠然看她一顿折腾,袖手旁观。 卫怀瑾着急半晌,问得口干舌燥却一无所获,终于安静下来,回头落寞地看向杜若予,“他听不见我说话……” 杜若予心说废话。 卫怀瑾沮丧地坐到方未艾身旁,用条毛巾孤零零擦着头发。 杜若予看她两眼,转而问方未艾,“卫怀瑾为什么爱说谎?她是虚荣心很旺盛的女孩吗?” “不像。”方未艾说,“她已经是佼佼者了。” 杜若予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旁的卫怀瑾,“童年时代爱说谎的孩子,大部分是畏惧惩罚,害怕被孤立嘲笑,想要获得更多的认可和嘉奖,只有少部分是因为儿童夸张丰富的想象力,让他们分不清真实。” “看来卫怀瑾童年过得不如意啊。”方未艾哀呼沉吟片刻,振作精神,喜道:“好在我们终于有新线索了。” 杜若予问:“什么线索?” 方未艾说:“我们的电子取证人员查到一名男同学曾在社交软件里发表过恐吓卫怀瑾的言论。” “恐吓我?”卫怀瑾撩开湿润凌乱的女鬼发型,恨不得抓住方未艾肩膀一顿摇晃,“哪个混蛋恐吓我了?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未艾浑然不觉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个女鬼正对自己意欲不轨,十分坦然地往下说。 “那小兔崽子又毒又怂,在微博上发了个仅几个狐朋狗友可见的微博,扬言总有一天要弄死卫怀瑾,这条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就被他自己删除了,结果被某个朋友截图下来,传到了朋友圈里,当笑话看的。”方未艾说,“我和同事刚刚找过那男学生了解情况。那条微博是半年前发的,连他自己都忘了,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吓懵了,一直强调他和卫怀瑾被害没有关系。” 杜若予问:“真的没有关系吗?” “现在还不确定,那男学生有个校外女朋友,他说案发时他和女朋友在一起,我同事回去确认他的不在场证明了。” 卫怀瑾知道自己动弹不到方未艾,就又跳下沙发,跑到杜若予身旁,恳切地哀求,“你问问他,那男学生是谁,为什么要弄死我?我和他什么仇什么怨?” 杜若予把卫怀瑾紧抓自己胳膊的手抚开,“那个男学生为什么讨厌卫怀瑾?” 方未艾诶嘿一声,瘪嘴道:“求爱不成呗!你也见过卫怀瑾,小姑娘长得多漂亮啊,家世和成绩都很好,听说是她们外语学院那届的系花来着,追求她的男学生大概能从你家排到凶案现场吧,但小姑娘心气挺高,从没听说和谁好过,男的女的都没有。” 卫怀瑾瞪大眼,忿忿不平,“……这年头,长得好又洁身自好,招谁惹谁了?” 杜若予心里冒出个红颜薄命的词,却闭紧嘴,不想当着卫怀瑾的面评论什么,谁料她的沉默并没给她带来好处,身边卫怀瑾突然拧住她胳膊,用力别了个弯。 杜若予疼得哎哟一声。 方未艾奇道:“怎么啦?” 杜若予揉揉胳膊,苦笑,“没事,有虫子咬了我一下。” 方未艾神情略有古怪,眼珠子不受控制地在杜若予这屋里,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 他想起荆鸣的质疑,冷不丁问杜若予,“杜杜,你真能看见鬼?” 杜若予愕然,片刻后笑了,“当然看不见。” 她的否决太笃定,反而叫方未艾不可信。 他嗫嚅道:“……漂亮又不大合群的女人都爱说谎。” 另一边,卫怀瑾拉着杜若予胳膊求她问清那因爱生恨的男学生姓名,杜若予没办法,只得问方未艾。 “和卫怀瑾不是一个学院的,是他们学校工程学院大四的,叫刘赟敦。”方未艾说。 ~~~~~~作者有话说~~~~~~杜杜说:我真的看不见鬼。 下一章卫怀信小哥又要出来搞事搞事搞事了!┑( ̄Д ̄)┍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八章 驱邪神器 卫怀瑾一心一意想回学校查那个叫刘赟敦的男学生,可杜若予说什么也不答应。 两个人纠缠了一整晚,卫怀瑾嚷嚷着要上吊,吊又吊不死,还差点把她家顶灯给扯下来,造成电路故障。杜若予失眠整夜,第二天虽还如故起床,却再也没办法工作,只捂着两侧太阳穴,头疼得厉害。 卫怀瑾还在家里满地打滚地哭闹回学校,赫奇帕奇不知哪根筋被撩拨动,也在屋里兴奋地跑来跑去,时不时撞出个天翻地覆,一门心思想出去找它死亡前的主人。 杜若予被吵到脑袋即将炸裂,卷来被子闷在头顶,手掌一下一下拍打前额,有气无力地叫她们消停会儿。 可那一人一狗的亡魂,全都不理她。 杜若予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快死了。 混乱之际,门外传来救世主的敲门声,杜若予顶着被子去看猫眼,见门外站着的赫然是西装笔挺的卫怀信。 “……你……”门打开,杜若予的犀利造型反倒让卫怀信一时不敢踏足,甚至后退一步,“……你很忙吗?” “不忙。”杜若予请卫怀信进屋,果不其然,刚刚还抱着桌腿耍无赖的卫怀瑾又消失无踪了。 不知是近亲情更怯还是怎的,卫怀瑾从不和卫怀信同处。 家里来了客人,赫奇帕奇也老实许多,乖乖缩回自己的狗窝,蜷成一团睡觉。 世界陡然清静,杜若予正心有余悸,耳边便听卫怀信说:“今晚是怀瑾的头七,我听家里老人说,头七这夜,死者的魂魄会回家最后看一眼亲人,之后她便会永远离开我们,去往天堂。” 杜若予松了口气,语调却冷漠,“你们家办头七,那就没有所谓的天堂,她去的,不是西方极乐,就是阎王十殿。” 卫怀信并不很了解杜若予口中的去处,他问:“杜小姐,如果你真的能够通灵,我想知道,那天在我妹妹被害现场,和你说话的是谁?我很确定那天你是一个人,假如你不是自言自语,假如她们说的是真的,那和你说话的,是不是我妹妹的亡魂?” 杜若予看着他,冷冷问:“你希望那是谁?” 卫怀信一度哑然,眼神有刹那闪躲。 披着条滑稽棉被的杜若予蓦地扯出个笑,阴森森的,即便在大清早,也像个只在夜晚出没的小怪物,“卫先生看起来不像是听信这些事的人。” 卫怀信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可对着杜若予,除去最开始的质疑,往后总有几分讪讪,像遇到天命的克星,“我确实不信,所以想来向你求证。” 杜若予又笑,“你若不信,那你怕什么?” 相比自己家的地板,卫怀信的皮鞋简直光可鉴人,杜若予低头看了会儿那双鞋面,无缘无故叹了口气,“虽然你是来向我求证的,可事实上,我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去向你证明什么。” “确实,是我唐突了。”静默过后的卫怀信露出个职业性的笑容,温良和煦,一派风度翩翩,“打扰你了,我先回去了。” 从进门起他便只站在玄关,如今要走,似乎只是一转身的功夫。 砰! 杜若予的手用力撑在门板背面,将拉开一道缝的门重重压了回去。 卫怀信侧身,惊讶地看向杜若予从棉被里挣扎出来的脸。 他们离得近,不仅卫怀信能看见杜若予瞳孔里微小成像的自己,杜若予也能清楚闻见卫怀信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 杜若予赶紧将自己门咚的手缩回来,冲卫怀信露出个自认殷勤的笑,“要不……我试试把你妹妹找出来?” 笑话,他一走,卫怀瑾还不得上房揭瓦。 如此驱邪镇宅之神器,平白走了,多浪费。 === 说是要找卫怀瑾,杜若予便在一目了然的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起来,中间还掀被子爬床底搜抽屉,最后甚至揭开马桶水盖查看……自然全无结果。 这卫怀瑾,像是铁了心不与卫怀信呼吸同一区域里的空气,藏得彻彻底底,连根头发丝都不见。 杜若予暗地里嘿嘿一笑,算是找着个耳根清净的方法了。 她找鬼时的神态十分理所当然,却没注意到身后卫怀信已经瞠目结舌。 卫怀信来时做过不少功课,九十年代香港鬼片也看过不少,总觉得国内说起招魂,就是摆张供桌,挥剑跳舞洒血画符或者念经诵佛,从没见过哪门哪派的招魂方法是像杜若予这样随意贴地气的…… “她……她真会这么躲?”卫怀信等杜若予停下动作,有些茫然地问。 杜若予找得累了,坐在椅子上休息,顺手指指窗帘,“上回你们来,她就是躲在那儿。” 她谈起卫怀瑾,叫人浑然不觉那是个已死下葬的人,卫怀信有些不舒服,又觉得杜若予看起来实在不像装神弄鬼,自己也糊涂了,“麻辣烫的魏婶说你最近点餐,点的都是双人份,可她很少在你这儿见过什么人进出,怎么,鬼也吃饭吗?” “你总去找她,难怪她私底下叫你散财童子。”杜若予一眨不眨看着卫怀信,难得对他起了好奇,“你怕鬼?” 虽然是问句,可话里没有半点疑问,倒有九成九的肯定。 杜若予要是神神道道起来,方未艾或者魏婶也会怕,可这种怕十分坦然,过目即忘,不像卫怀信,看着十分坦荡科学,可胸怀里的心虚就像个黑洞。 他越是怕,越要说不怕,越是信,越要说不信。 这点,倒藏得像个小孩,和他精明能干的成熟外表判若两人。 杜若予托着下巴观察他半晌,总结出个词。 反差萌。 “……”卫怀信最不喜欢杜若予拿阴阳不定的眼神赤裸裸看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碾了碾手指,面上仍然如常,“神鬼的事,我是外行人,你别在意我,你继续找吧。” “找不到的,她藏起来了,自己不愿出现。”他不答,杜若予也不在这问题上深究,“你口袋里藏了什么?从进门开始,你就不自觉碰它,怎么,是十字架,还是八卦,还是黄符?” 卫怀信微惊,随即一笑,“这都被你注意到了。都不是,只是个玩具。” 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积木,积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像件年久的小古董。 这世上辟邪的宝贝千千万,杜若予认不出,也不放在心上,又问:“你为什么想知道我有没有和死后的卫怀瑾对话,你想知道什么吗?” 卫怀信迟疑道:“我听说通灵者可以和鬼魂通话,如果你真能与怀瑾谈话,我想请你问她,她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被害现场,以及杀她的是什么人。” 他微顿,自嘲一笑,“警察在查她那晚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原因,照理说,这段时间是期末备考,学生们都忙着复习念书,出事的居民区虽然距离大学城不远,但要从南大外语学院的女生宿舍楼到那儿,也绝不是下楼散个步那么简单,无缘无故的,她下雨天夜里一个人去那儿干什么?我以为这或许是很重要的一环。” 杜若予想起活着的卫怀瑾在师生里撒谎成癖的不良风评,试探地问:“你们家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去那儿吗?” “警察问过我父母,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对怀瑾更是一无所知。”卫怀信脸上的哂笑始终没变,“原本该是最亲密的家人,却一问三不知。那天方未艾不也说,像我这样的哥哥,他都懒得排查。”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的讥讽多过沮丧。 杜若予问:“你……都了解你妹妹哪些事?” 卫怀信摇头,“我父母说怀瑾温顺懂事,从小就乖巧听话,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但我听说,怀瑾的性格比较古怪内向,虽然住宿,但和室友的关系很一般,不爱说话,平日独来独往,似乎没有朋友。” “你信哪一面的卫怀瑾?” “她在我这儿近乎一片白纸,这些天断断续续拼凑出来的形象,不像同一个人。” 杜若予想到这几日在她家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卫怀瑾,觉得自己亲触的卫怀瑾和旁人口中的女死者,又是第三副模样。 真正的卫怀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卫怀信突然问她:“杜小姐,你和我妹妹……的鬼魂,相处得好吗?” 杜若予一愣,“不好不坏。” 卫怀信没再说什么。 杜若予想了想,终于回过味来。 卫怀信好像已经默认了卫怀瑾鬼魂的存在,但倘若你正面质问他,他必然要否认。 杜若予越看卫怀信,越觉得这真是个矛盾的人。她问:“你们想知道她当晚为什么出现在案发现场,认为知道这点,就能摸清楚她被害的缘由?” 卫怀信说:“也是一种可能性。” 杜若予沉吟半晌,平静道:“恐怕我无法帮你。” 卫怀信讶然看她。 “我能看见的卫怀瑾,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死因,否则她也不会撺掇我,让我重返现场,从而被你碰见。”杜若予微微笑,眼里却无笑意,“卫先生,想借鬼神之能破案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鬼神之能……”卫怀信笑了,像是如释重负,又像失望之极,“我既然不信鬼神,却还想借助你的鬼神能力,是我太矛盾了。” 看吧。 看吧! “不矛盾。”杜若予心里大笑,声音却很轻,“眼里看见的,和心里目睹的,未必能始终统一。” 杜若予用来招待卫怀信的那杯水一直到凉,都没被他动过,他也始终规矩站在一处,不乱走,不坐下。 卫怀信对鬼神学说的探索浅尝辄止,便向杜若予告别,“家里的事还很多,我就不打扰你了。” 杜若予将他送去门口,见他眉间有愁是成人,眼神却清澈如少年,一时看失神。 卫怀信最怕被她盯着看,奇怪地问:“怎么了?” 杜若予嚯地一笑,这次不再故意吓他,“卫先生,我和怀瑾重回现场的时候是下午,当时我什么也没想起来,如果你有空,明天夜里,能不能陪我再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卫怀信小哥和杜杜要正式结盟去破案啦~\(≧▽≦)/~我们卫小哥在杜杜面前虽然是怂货,但在别人面前,也是可以狂拽酷炫吊炸天的!大家不要笑他!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九章 伪证之罪 卫怀瑾被杀是圣诞过后两天,等到杜若予和卫怀信相约重返凶案现场,已经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晚了。 卫怀信提前十分钟等在杜若予家楼下,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等过哪位异性。 月色深沉,浮云袅袅。 老旧的楼道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杜若予戴着她的黑色墨镜,拄着她的黑色长柄雨伞,敲敲打打,摸摸索索地出来了。 卫怀信看着她,一时竟不知道该视若无睹还是上去搀扶。 杜若予像是知他心中所想,在寒风里咧着嘴扯出一个冷冽扭曲的笑,“其实我看得见模糊人影,你不用担心我,自己正常点就行。” 卫怀信看着她,有些不解,“你在家都好好的,出门为什么要扮成这样?是有什么不方便提的秘密吗?” 杜若予裹紧围巾,“你既然相信了我能通灵,就别对我的事追根究底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卫怀信独自成长于国外,自小便能准确拿捏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果然不再多问。 案发现场距离杜若予家也就盲人步行三十多分钟的程度,他们一前一后,趁着寒夜萧瑟月黑风高,相伴无言地来到卫怀瑾被杀的巷子前。 卫怀信带来了手电筒,正要打开开关,就被杜若予摁住手腕。 “别开灯,那晚很暗。”杜若予朝前踏出一步,悄声道,“那晚下着大雨,很冷,巷子两侧的店面和头顶的窗户几乎都关着,只有很远地方零星一点灯光照过来,隐隐错错的,根本看不清楚。” 卫怀信问:“那你当时是怎么发现怀瑾的?” 卫怀瑾的尸体在巷子深处,歪倒在地上,还被巷口的两个大垃圾箱遮挡。 “我没看见她,我根本不可能看见她,我是听到了她的呼救,很轻微的声音……她当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卫怀信想起杜若予的眼镜,知道她说看不见绝非假话,“既然看不见,那你还听见什么奇怪声音了吗?” “声音……”杜若予闭上眼,从记忆深处搜索那晚的零星碎片。 她只知道卫怀瑾死于胸腹部多处创口,那些创口凶狠野蛮,不少直接刺穿了她的脆弱内脏,方未艾说现场挣扎的痕迹不多,说明卫怀瑾受袭得快,死得也快。 在杜若予与凶手迎面而过前,她确实不曾听过什么奇怪声音。 杜若予睁开眼,摸黑朝巷子里走,走出几步后,她摘掉眼镜。 站在巷口的卫怀信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你为什么摘眼镜?” 杜若予回头看他,“我当时确认过她还活着,所以摘了眼镜,我想帮她。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怕打扰你。” 杜若予低低笑出声,“原来你不仅怕鬼,还怕黑。” “……”卫怀信干咳一声,“你想多了。” 杜若予拉长调呵呵地笑,“卫……先……生……你过来啊……” 卫怀信额角抽了抽,“……杜小姐,你冷静点。” “好吧。”杜若予耸肩暗笑。 此刻巷子里并不比那个雨夜黑,她站在深处,举目四顾,视线定格在黑漆漆的侧前方,疑惑道:“……那里有些地方不对了。” 卫怀信忙问:“哪里不对?” 杜若予摇头,“我不能确定……我之前时常路过这里,但很少走进来看过,大的物件摆放上都没差,就是……哪儿不对了……” 她陷入沉思,卫怀信不敢打扰,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轮廓,孤零零地杵在黑暗里,偶尔动一动,像被风吹过的旧木头。 那实在是很消瘦的一个人,长着清秀淡然的脸,时常会古怪地笑,察觉了自己的软肋,便故意吓唬自己,性格里却有温柔妥协的部分,愿意给予人关怀与照顾。 这样的杜若予,怎么会与牛鬼蛇神扯上关系? 就在万籁俱寂时,杜若予的手机突然响起,狠狠吓了她和卫怀信一跳。 手机来电显示着方未艾的名字,杜若予接起来,长吁了口气,“什么事?” “杜杜,我看现在还不晚,你方便来一趟我们队吗?” “怎么了?” 方未艾的声音透着股压抑的兴奋,“就是先前我和你提过的那个男学生,刘赟敦,我们证实了这小子在不在场证明上作假,你说他好端端做什么假证?嫌疑更大了不是?我们想让你过来认一认,看是不是那晚的凶手。你放心,隔着单向镜认的,他不知道是你。” 杜若予转向卫怀信,“你有车吧?” 卫怀信点头,“就停在学府大道上。” 方未艾听见他们的对话,奇怪道:“诶?杜杜,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啊,你大晚上和谁在一起呢?” 杜若予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半小时后到,便挂断电话,“走吧,麻烦你送我去市局刑警队。” “刑警队?”卫怀信反应极快,“那边找到线索了?” “嗯。方未艾说抓住了个嫌疑犯,让我去认人。” === 卫怀信的车刚停到公安局门口,方未艾已经从三级台阶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奔来替杜若予开车门,嘴里叽叽咕咕也没个停歇,“杜杜我跟你说,我们比照过监控里凶手和男学生的身形,差别不大,现在就看你的了!” 杜若予下车时鼻梁上依旧撑着她的护身眼镜,方未艾看见后一把替她摘了,得意道:“这儿是公安局!浩然正气长存的地方,你怕的那些个妖魔邪祟都不敢出没的,只管放心吧!” 杜若予夺回眼镜,懒得和他争辩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只淡淡说:“你和我说了那男学生的事,就不怕我先入为主,还没看就把他想成了凶手?” “怎么会?对你我还是信得过的。”方未艾边说边搭上杜若予的肩膀,将她半搂半推地往公安局大门里带。 从始至终被冷落的卫怀信瞥了眼方未艾紧箍住杜若予肩膀的五根瘦爪子,轻哼一笑,跟着往里走。 去往刑侦队问询室的途中,杜若予问起刘赟敦怎么制造不在场假证明。 方未艾抓抓几天没洗的一头油毛,“那小子说卫怀瑾出事那天晚上,他八点从宿舍出来,八点半接他的校外女朋友一起去电影院,两个人看了场电影,散场后直接回她女朋友的出租屋,一整晚都在,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匆匆赶回学校上课。他说他女朋友可以给他作证,他女朋友也确实给他作证了。” 杜若予问:“那怎么查出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 “问题出在电影票根上。”方未艾摇头晃脑,得意道,“他女朋友虽然能拿得出两张当晚的电影检票,可两张电影票上都查不出刘赟敦的指纹,当然他可以狡辩说电影票是他女朋友取的,刘赟敦从头到尾没接触过。可我们就留个心眼,电影院检票口的监控里虽然出现过刘赟敦,可在电影中途的时候,刘赟敦提前离场了,那个时候正好是九点十五分,从电影院到卫怀瑾被杀的巷子,打车不足十分钟,连跑带走也不会超过半小时,够他杀人了。” 卫怀信疑惑道:“他没说他离开电影院后去哪了吗?” 方未艾说话时肢体语言特别丰富,这会儿大手一挥,差点打中卫怀信的脸,他笑嘻嘻地道歉,松开杜若予,又去搭卫怀信的肩,“他说他没走远,就在附近小公园里躲雨,可无凭无据的,又下着那么大的雨,谁知道他是不是真一直呆在小公园啊。” 拐过走廊时,杜若予忽然问:“他没说他为什么提前离场吗?” 方未艾嘿嘿嘿奸笑起来,笑得像个八卦综艺里油腻腻的中年谐星。 杜若予和卫怀信同时看向他,又同时不忍直视地扭开头。 “别啊!看我看我!总之,做人不能太抠门!”方未艾蹿到他们俩面前,并不宽敞的走廊里,他灵活得像只猴子,响指一打,背后便该有两束聚光灯齐齐照来,“刘赟敦交代,他和女朋友在电影院里吵架了,一时气不过,就自己跑了。吵架原因是他女朋友抱怨了他两句,说他找她约会,为避免请客吃饭,两个人还各吃各的再聚头。说看电影,电影票是女朋友买的,爆米花可乐也是女朋友买的,人女朋友看完电影还想去大排档吃个夜宵,他坚决不同意,问那么晚怎么回家,车也不给打,说要等夜班公交车。你们想,那天晚上下着雨,天多冷啊!哪个女孩子受得了这个?结果他女朋友说他两句,他还不乐意,骂他女朋友贪富贵图享受不够贤惠,骂完就跑,怂蛋一个。唉,说到底还是女孩们的觉悟不够高,怎么净往垃圾桶里找男朋友呢?” “……”杜若予没接腔他的八一八,而是想起刘赟敦先前的网络恐吓了,“我能明白为什么是这么个人,求爱不成心生怨恨了。” 方未艾猛一击掌,一只手又亲密无间地搭上杜若予的肩,“杜杜啊,你以后找男朋友,可一定要擦亮眼睛,最好带来我瞧瞧,我们干刑警的,别的不说,对变态有天生直觉,鹰一样的眼神,咻咻两下,直接看破红尘!” “我不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小孩。”杜若予平铺直叙地说完这句话,他们已经走进问询室旁边的一个小隔间,隔间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位警察,显然也是在等杜若予。 “杜小姐,我是陈枫,你好,感谢你来这一趟。” “我是荆鸣。” 杜若予与他们一一握手。 卫怀信见到那位叫陈枫的,点头致意,“陈副队。” 陈枫是个相貌平常的平头男人,三十有余,身形不若方未艾高大壮实,气质偏斯文,眼角笑纹明显,看起来就是个温和好相处的脾气。 站在他身旁的荆鸣齐耳短发,年轻漂亮,从卫怀信进屋起便双目发光,“大帅哥!” “还是海归镶金的大帅哥!”方未艾用胳膊肘拐荆鸣。 荆鸣不客气地捅回去,两个人暗地里打闹,直到陈枫轻咳一声,才一起严肃表情。 陈枫笑道:“卫先生,我这两个小朋友,让你见笑了。” “哪里。”人前的卫怀信大方微笑,沉稳内敛,风度极佳,和人后被杜若予恐吓拿捏的那位卫怕鬼,判若两人。 杜若予别过脸,暗中咋舌。 方未艾的手指头戳向玻璃窗里的年轻人,“喏,就是那个抠门怂蛋,杜杜,你仔细看看,那天晚上是不是他?” 问询室里的确坐着个沮丧惶恐的年轻人,衣着就是普通大学生的模样,长相还算周正,有点三角眼,估计是心情大悲大急,整个人的面相便显现出萎靡和不堪承受,瞧着十分颓唐和阴郁。 杜若予站在窗前,仔细辨认许久,最后无奈摇头,“对不起,我真的认不出他是不是凶手。” 那晚天黑雨急,凶手戴着口罩、眼镜和毛线帽,黑乎乎一团与她擦身而过,别说她当时能见度差,就算是现在耳清目明,也未必能记住什么。 方未艾着急道:“你确定吗?真认不出来?” 荆鸣扯他一把,不让他干扰杜若予的判断。 杜若予说:“这关系到真相,我知道自己不能确认的事,就不能妄下论断。” 陈枫叹口气,转去安慰方未艾,“杜小姐是对的,不确定就是不确定,咱们再查就是。” 方未艾又把鸡窝脑袋乱抓一通,却也没太灰心,“就算杜杜没法指认,刘赟敦这小子的嫌疑也还在!他要不心虚,为什么一见咱们就撒谎?” 卫怀信也觉得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伪造不在场证明?” 说起这事,陈枫也是哭笑不得,“他电影看多了,怕我们怀疑他,然后把他抓起来刑讯逼供,又怕被当成嫌疑人给他造成不好影响,所以当时就下意识撒谎了,事后联系女朋友串供,想把这事和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被我们查出真相后,这个人哭天抢地的,不停说自己后悔冲警察撒谎了。年轻人没半点法律常识,简直胡闹。” “哼!就算最后查出他是无辜的,我也要以伪证罪起诉他,就他这德行,三年以下跑不了!吓死他!哼!”方未艾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极度忿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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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予瑟瑟一笑,交握后的手垂到身侧,有些局促。 她不是不能与人打交道,只不过面对卫朝军,就连握手这样的基本礼仪,也觉得格外别扭。 卫朝军和方未艾寒暄,旁边静笑以待的王雪融女士来到杜若予身旁,轻声对她说:“杜小姐,怀瑾的事,我还没郑重向你道过谢。” 杜若予可以和方未艾泰然相处,也可以占据高地逗逗卫怀信,对刑侦队的公仆们也自然大方,唯独对这对老夫妻,却本能地抗拒。 “……我并没帮上什么忙……”她的手指抠抠裤缝,眼神有些闪躲。 “怀瑾已经去了,她的事虽然叫人伤心,但最近,还有更叫我们生气的事。” “……什么事?” 王雪融深吸一口气,酝酿好感情,才说:“我们卫家这些年做生意赚了点名声,但也一直低调做人,没想到怀瑾的事发生后,有些媒体为制造噱头引导流量,故意往怀瑾的身世上做文章,把她的事故引向黑社会蓄意报复,还捏造了许多丑闻,往她身上泼脏水。” “……”杜若予愕然。 这事她确实不知情。 王雪融蓦地握住杜若予的手,细眉凝蹙,神色哀切,“杜小姐,现在能帮怀瑾的只有你了,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只要你出面告诉大众当晚的真实经过,澄清怀瑾的清白,那些流言蜚语就都能……” “妈,”卫怀信一手握住杜若予的胳膊,一手扶着他母亲,自然而然打断了王雪融的话,还把她们俩分开了,“警察那边有了嫌疑人,不知道你和爸听没听过这个人?是怀瑾的大学男同学。” “啊?”王雪融看向卫朝军,夫妻俩面面相觑。 肖队长猛地推了把方未艾。 方未艾福至心灵,立即接腔,“对对,是有这么个人,我还想问问二位呢,来来来,这边走,我们好好聊聊。”他边将卫朝军和王雪融带离,边给卫怀信使眼色。 卫怀信心领神会,改牵住杜若予的手腕,不顾卫朝军频频回头挽留,迅速将她带到公安局外,“我送你回家。” === 两人上车后,卫怀信才说:“杜小姐,你别介意,我父母并不知道凶手也曾想过要杀你,我们不会让你公开露面或发声,至少在抓到真凶前,你的安全更重要。” “你母亲说的怀瑾的事,是真的吗?” 卫怀信有片刻的默然,“媒体赚取眼球的恶意误导而已,我已经委托国内的律师全权处理,你不用担心。” 他们的车开上高架后,方未艾打来电话,问杜若予离开了没,杜若予答没事,方未艾却不大乐意,口无遮拦地抱怨起卫家父母,“我知道他们关心女儿,可关心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总想从你这儿下手?你不知道,他们之前好几次打听过你的联系方式和住址,都被我们队长挡下来了,这次不知道哪来的消息,你前脚刚来,他们后脚就到……哎!不会是卫怀信通风报信的吧?” 杜若予尴尬地瞥眼认真驾驶的卫怀信,嗫嚅道:“不至于。” “我办过的凶杀案也不少,真关心死者的家属无一例外就是想尽快找到真凶,可卫家父母从卫怀瑾出事后,加上今晚,来得还没卫怀信勤快!包括卫怀瑾在学校的情况,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还坚持认为那是同学嫉妒毁谤。说句不好听的,比起那个二十多年不见几日的哥哥,卫怀瑾理所应当和她朝夕相处的父母更亲近才是,可为什么比起她死亡的真相,她父母反而更关心她的身后名?” 方未艾埋怨得狠了,有些偏颇,杜若予偷看一眼卫怀信,无奈地劝阻,“父母关心女儿的身后名,那也不是什么错。” “虽然是这个道理……”方未艾啧了一声,“总之我觉得她父母关注的重点总是怪怪的,杜杜,你自己谨慎点,别被拉进些乱七八糟的事。” 杜若予低低答应一句,挂断电话后,已经尴尬到不敢多看卫怀信一眼。 她在卫怀信面前,还从没这么心虚过。 卫怀信却笑了,“我不会把方未艾的话放在心上,你别担心。” 杜若予垂下头,抠抠膝盖上的毛边,尽量拣些好听的和他说,“我能理解你父母想要维护怀瑾名声的想法。生前身后名,大部分人都相当重视,总不能平白无故被冤枉。你父母,将你从小送出国,又把怀瑾培养成天之骄女,他们在你们兄妹身上投入不小。” “他们在我们身上,确实投入很多。” 从杜若予的角度,只能看见卫怀信半边似笑非笑的唇角,她心里有疑惑,想想这么成熟稳重的卫怀信却骨子里怕黑怕鬼,又想想高岭之花的卫怀瑾被养出个撒谎的怪癖。 方未艾为人虽直白了点,但多年刑侦干下来,看人的经验还是不差的。 卫家父母,在养孩子这一块,还真说不清好坏。 正胡思乱想,卫怀信又说:“这件事,陈副队找我谈过,他和我说过一句话,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说这是国内初中语文课本上的一句话,我后来查过,才知道它的意思。” 杜若予回忆半晌,想起那篇课文,“应该是触龙说服赵太后的一句话。” “对。”卫怀信笑了笑,“我虽然和怀瑾接触不多,但有些事我还是知道的。我和她,都是被计太远的孩子,而有些计,未必出自父母之爱。” 杜若予很想问,不是出自父母之爱,那是出自何物。 可她到底没问出口,而卫怀信也不像会开口回答这问题的模样。 === 路边霓虹闪耀,街上往来车呼。 杜若予问卫怀信,“我没认出凶手,你失望吗?” “没那么失望,况且我也不认为那男孩是凶手。” 杜若予微愕,“为什么?” 卫怀信平淡而谈,“杀怀瑾的人,出手迅速果断,虽然动机不清楚,但时机掌握得相当好,也懂不少反侦察手段,实在不像这种逻辑混乱,遇到事就惊慌出错的小男孩。” 杜若予对刘赟敦也是相同印象,但他们都明白对人的印象最容易出错,因此这纯属推测毫无实证的话,也没什么探讨必要。 杜若予的肚子恰好咕噜叫唤两声,卫怀信便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再回去?饿着肚子容易失眠。”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扬起嘴角笑,杜若予纳闷问:“你笑什么?” “我想起刘赟敦和女朋友吵架的细节。”卫怀信乐道,“我送你回家,又主动请你吃宵夜,这不算是垃圾堆里的男朋友了吧?” 杜若予嘿嘿笑,“虽然不是垃圾堆里捡男朋友,但也不算披金挂银,锦罗绸缎。” 卫怀信知道她在开玩笑,“披金挂银我懂,但是后一个的标准是什么?” 杜若予想了想,怜惜地轻拍他昂贵的大衣衣袖,“其实你这衣服,大概也够了。” 卫怀信失笑。 车子驶进学府大道,路边有家招牌惹眼的夜宵烧烤店,卫怀信问:“吃烧烤吗?还是吃点清淡的?” “不用麻烦,我家里冰箱还有点吃的,回去热热就行。” 卫怀信知道杜若予独居,也猜她是不愿与人深交,便不强求,“有机会,我请你吃顿饭吧,先前怀疑你的事还未向你正式道歉,还有这阵子麻烦你的事,都想好好谢谢你。” 杜若予已经掏出了她的护眼神器,揣在手里无意识摸着,“吃饭就免了,我很多年没在外头餐馆吃过饭了。” “那好吧。”卫怀信暗想吃饭不便,那下回带点礼物送给她,也可当做谢礼了。 两个人又聊两句,车子拐进学林街,在他们停车位置斜对面,还停着辆外地绿皮出租车。杜若予下车前已经戴好眼镜,故而没看见那辆出租车。 学林街进巷子的路段有盏路灯似是接触不良,灯光明明灭灭,闪得卫怀信心头不安,他唤住杜若予,自己匆忙下车,一把拉住她胳膊,“我送你到楼下吧。” 杜若予面向自家巷子,促狭地笑,“那里面暗,你不是怕黑吗?” 卫怀信反驳得一本正经,“我不怕黑。” 杜若予故作严肃地认同,由着他搀扶慈禧一样携带自己往前走。 大学城不比市区繁华,过了夜里十点,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杜若予为节省房租,住的老楼房更是连街头路灯都照不光明。卫怀信带她走了一段,本没什么异样的耳朵里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磕碰。 像是踮起的鞋尖踩上了塑料盒,越静,便越清晰。 他的听觉自小灵敏,听出是身后的响动,身体立时有所反应。 眼瞎状态的杜若予也是个敏感人,察觉到身侧卫怀信突然收紧的手指,她闷声低问:“怎么了?” “可能是路人。”卫怀信安慰杜若予的同时,原先握在她胳膊上的手已经悄悄探过后背,将她半圈在身侧。 再走几步就是杜若予家楼道的铁门,那铁门上的老锁早被人为破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掩耳盗铃地虚掩着。 卫怀信护着杜若予走到楼道里,重新掩好门后,带着她迅速爬到二楼拐角处,才将她松开,摘了她眼镜,并小声道:“你快回家,关好门后先不要开灯,免得被他知道你住哪。我躲在这儿,如果那家伙真是跟踪你,肯定要开那扇铁门。” 杜若予脑袋里已经全是方未艾说凶手曾想杀她的警告,她害怕得想马上躲回家里,又不能让卫怀信一个人在这儿独斗杀人凶手。 她想揪卫怀信的衣领,骂他不是怕黑怕鬼吗?怎么遇到跟踪狂杀人犯,反而胆大包天。 他到底是胆小还是胆大? “你……”杜若予想叫卫怀信和她一起上楼,可话刚出口,一楼铁门已经发出令她毛骨悚然的声响。 嘎呀,铁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来人可能也是怕出声,故而只推开一道容人通过的缝。 住在楼道里的居民,从不会这样谨慎地出入。 杜若予的一颗心彻底提到嗓子眼,她抓紧卫怀信的手,想让他和自己一起走。 “别怕。”卫怀信存着抓住凶手的心,坚定抚去她的手,整个人猫腰往前挪出一步。 杜若予知道没法劝他,咬咬牙,自己也往楼上摸了几级台阶,找到楼道灯开关,准备随时摁下去。 黑暗里,她只看得见卫怀信躲在拐弯处的背影,楼下脚步声渐近,她脑子里反倒愈发空白。 卫怀信趁黑扑出去的时候,这鬼鬼祟祟的来人根本反应不及,他哎哟一声被扑倒在地,脑袋磕到地面,发出极脆的一声响。 像是西瓜被开了瓢。 杜若予颤巍巍摁下开关,楼道大亮,她连跑带滚地要去帮卫怀信将凶手绳之以法。 楼道的拐弯处,卫怀信确实将个大男人牢牢压趴在身下,那男人一开始没什么响,几秒后咿呀哎哟地叫唤起来,“你干嘛?放开我!我靠!你要杀人啊!我可报警了啊!” 男人叫着叫着,仰头瞧见杜若予,差点喜极而泣,“若予!快救我!这禽兽要弄死我啦!” ~~~~~~作者有话说~~~~~~我们卫小哥天不怕地不怕的!谁再说他胆小!哼!来单挑!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一章 杜若衡余 杜若予有位年长她几岁的亲兄长,名唤杜衡余,这位兄长和尚有一技之长的胞妹不一样,虽然仪表堂堂,但从小就没什么智商学识上的天赋,高考后本来想参军,却因为年轻时打架伤过右踝骨,体检被刷,最后胡乱上了个学,毕业几年就靠开出租车为生。 杜衡余念书赚钱的本事不如何,对妹妹杜若予却从小照顾大,曾经十七八岁的叛逆少年,在外一呼百应极尽虚张声势之能,对着自己寡言神叨的小妹妹却又千依百顺无所不从。杜衡余常开玩笑,说杜若予是他一手带大的,这话虽有夸张嫌疑,但事实上,杜若予和杜衡余,也确实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好兄妹。 因此,大脑几近死机的杜若予乍听到杜衡余的声音,即便还回不过味来,身体已经自动反应着帮忙去掀卫怀信。 卫怀信从听见杜衡余喊杜若予名字起,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抓错了人,杜若予一来拉扯,他顺势站起,“是你认识的人吗?” 杜若予点头,嗓门发紧,声音便有些飘,“是我哥哥,亲哥。” 杜衡余从地上爬起,揉着灰扑扑的膝盖,骂骂咧咧。灯光下,他的眉眼和杜若予确有几分相似,他起先只打量卫怀信一眼,等瞧清楚他的模样和装扮,眼里的笑便如黄河泛滥,嘴也几乎咧到天上去。 他笑着伸出手,“不打不相识,你好,我是若予的哥哥,我叫衡余,你是……” “卫怀信。”卫怀信握住他的手,愧疚道,“不好意思,我刚刚不知道是你,还以为是跟踪杜小姐的坏人。” “没事没事!真要有坏人,我该感谢你挺身而出保护我妹妹!是我不对,刚刚看见你们俩,没打招呼,就先跟过来。”杜衡余拍拍牛仔裤和外套上的灰,冲杜若予挑眉笑道:“你不在家,我打你电话也没接!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还在外头?” 毕竟是亲兄长,他挑个眉,杜若予都清楚他肚里蛔虫又绕了多少弯,“我有点事出去了。你等了很久吗?” “也没多久,就是你手机老打不通,我着急,怕你出事。”杜衡余龇龇牙,笑得促狭,“早知道你和朋友在一起,我就不等了。” 杜若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才发现手机确实不知何时自动关机了,“关机了,我出门前明明一半电量。” “肯定是电池坏了,上次进水后不就这样!还是这个月我领了工资,你去再买个新的吧?” 杜若予毫不在意地将手机重新塞回裤兜,“联系我的人不多,凑活着用,别浪费钱了。” 杜衡余撇嘴,不大乐意,但看向卫怀信时,又禁不住眉飞色舞,“卫先生,你是我妹妹的……” “普通朋友。”杜若予抢先介绍,一本正经,“因为一些事暂时有了交集而已。” 卫怀信一愣,听出她急切撇清关系的意图,也就笑笑,不多说。 不等杜衡余八卦,杜若予先发制人,“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夜深人静,他们对话的声音随时能被传进邻里,杜若予想让杜衡余去她家,杜衡余拒绝了。 他说:“你今早打电话不是说最近有活比较忙,过段时间再回家吗?过两天就是腊八,老爸就让我把腊八粥给你送过来,都做好了,搁你冰箱里,你饿了就拿出来吃。” 杜若予算了算,“这就腊八了?” “腊八?腊八粥?”卫怀信小声疑惑了一句,被杜衡余听进耳里。 “你不知道腊八节吗?”他问。 卫怀信有些羞赧地笑,“我在国外长大,国内这些习俗,确实不懂。” “嚯,还是位海龟!”杜衡余更加热情,“你要感兴趣,正好尝尝我们家的手艺,那腊八粥是我们老爸亲手熬的,他也没别的本事,就好捣鼓些老黄历老习俗……哎你们等我一会儿!” 话音刚落,他便噔噔跑下楼,期初有些微瘸,最后也算健步如飞。他跑出一两分钟,回来时手里拎着个不锈钢食盒,直接塞进杜若予怀里,冲卫怀信笑道:“我不知道你也在,留在若予家冰箱里的粥可能不够你尝鲜,这是另外一份,够你们分的了。” 卫怀信对这样的热情措手不及,正要推辞,就听杜若予问:“这份本来是要送给郑叔叔的吗?” “是啊,不过现在去有点晚。没事,这份给你们,我明天再给老郑送,咱家不缺他那一份!”杜衡余拍拍卫怀信的肩,相当阔绰热情,“你尝尝看,看老祖宗的伙食对不对你胃口,里面都是些五谷杂粮,养胃补气的。” 见卫怀信想谢绝,杜衡余撂下最后一句劝,“就当我感谢你今晚保护我妹妹!男子汉!真英雄!” 话说到这份上,卫怀信总不能否认自己的男子气概,看一眼杜若予,便道谢收下了。 杜若予感慨,“一年又一年的腊八,真快啊。” “过腊八之前,明天可是元旦!你日子过糊涂了吧?”杜衡余既好气又好笑,说是要赶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急躁地跑了。 一直等楼下脚步声跑远,卫怀信才笑出声,“你不是正好肚子饿吗?我说这是雪中送炭,有没有错?” “十分恰当。”杜若予把食盒递给他,“这份是给你的,你带回去吧。” “……”卫怀信不去接食盒,更甚背着手后退一步,露出个温柔明亮的笑,“我要带回家,还得解释一通这粥的来历,能不能借你家微波炉用用?” 杜若予有些惊讶,双眉微微挑起,“这三更半夜阴气沉重的,你不怕我家的……鬼?” 她总爱拿鬼来挤兑他,卫怀信耸肩,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看扁了,“……我也不是那么怕的。” === 杜若予把卫怀信请进屋,让他自便。卫怀信左右看看,最后审慎地坐到沙发上,尽量忽略书桌下的崭新狗窝,“你一直独居吗?” “大学毕业后就住在这儿。”杜若予想给他倒水,才发现水壶里的水已经凉透,倘若是她自己,恐怕这会儿直接加热了就喝,可卫怀信不同,她便将水倒空,重新接了一壶才烧。 卫怀信并未注意这些细节,他反倒是喝惯凉水不喜欢热开水的,只不过这样的细节,他和杜若予都没沟通的自觉。 小公寓里确实有台搁在厨台下的微波炉,杜若予对卫怀信的观察力已经领教过,并不吃惊。她热好腊八粥,取出来后搁在茶几上,用两个小碗分而盛之,又给卫怀信递了把勺子,“吃吧,可能有点甜。” 卫怀信搅搅热气腾腾的浓粥,发自肺腑地笑,“我从没吃过这个,好香!为什么是红色的?” 相比他的热情和新奇,杜若予堪称冷漠,“因为里面有红小豆、红枣、枸杞和花生吧?” 卫怀信还是挺高兴,他尝了一口,只觉甜香软糯稠滑,由衷赞叹,“真好吃!” 杜若予抬眸瞧他,瞧着瞧着,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卫怀信有些窘赧,“我这样子,很好笑吗?” 杜若予轻笑摇头,“对食物的肯定,是对制作食物的人的最高敬意,也是对同桌而食的人很大的感染。我原本以为你在美国长大,饮食习惯西化了,可能吃不惯国内的食物。” “我小时候住在华人的寄养家庭,吃的也是中餐,住校后想再吃到中餐,就只能去中餐馆了。我一度以为中餐馆里的味道就是国内食物的味道,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同样是中餐馆,国内和国外简直天差地别。” “你回国时吃不到正宗家乡菜吗?” “我读书时每次回国都呆不久,工作后,两三年回一趟也是常有的事。” “工作忙?” “想休息还是有时间的,只是到那时,宁愿找个海景别墅度假,也没回家的念头。” “父母不催?” 卫怀信轻笑摇头。 两碗腊八粥就在他们平常琐碎的对话里被消灭,卫怀信吃得尤为干净,吃完后,他坚持帮杜若予洗碗,还把掏空的食盒也刷了,轻手轻脚放在厨台上。 “请你转告你父亲,他手艺很好。”他擦干净手,转身冲杜若予笑得脉脉温和。 杜若予有刹那竟错觉他们的交往并非泛泛,而是知交深重,久别重逢。 她心生些罪恶感,觉得自己不该欺负他。 谁也没注意到时间流逝,等杜若予要送卫怀信出门,阳台外忽然响起一连串爆炸,咻咻的焰火直上云霄,砰砰嗙嗙,染出片五彩斑斓,炸出个今宵辞旧。 杜若予走到阳台,大学城的夜空彻底沸腾。 卫怀信跟在她身后,探头往空中看一阵,才冲杜若予笑,“新的一年了,杜小姐,新年快乐。” 杜若予没想到已经过了午夜,更没想到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刻,竟然是卫怀信这位半生不熟的男人陪在自己身旁。 她瞅他两眼,垂下头,又忍不住偷偷再瞅他一眼。 这一眼被卫怀信抓个正着,他纳闷,“怎么这个表情看我?” 杜若予撇嘴,顷刻前的愧疚和自省跟天上焰火一般转瞬即逝,大约是为掩盖什么,她又嘿嘿挤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我没看你,我在看你身后。” 说罢,她收敛神情,冲卫怀信空无一物的身后,展颜露出个再正常不过的礼仪笑脸,“老先生,您也出来看焰火啊。” 卫怀信跟踩了地雷般炸回屋内,再也顾不上他的男子气概,速速逃了。 ~~~~~~作者有话说~~~~~~两位主角的身份都不是刑警,这也确确实实是本言情小说,所以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还是要谈谈感情恋恋爱滴~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二章 相亲相爱 卫怀信走后,杜若予优哉游哉冲了个澡,刚出卫生间的门,就被飞冲过来的赫奇帕奇撞到脚,她后退一步,扶着门框看客厅里气急败坏的卫怀瑾。 “你们把腊八粥都喝了?为什么没给我留一份?”卫怀瑾不停跺脚,恼怒得不行,“腊八粥不是冬祭的传统食物嘛?不就是为了提醒你们这些活着的家伙不要忘记我们死去的人嘛?为什么还吃光?难不成人死了,在你们心里也就真的没了吗?” 杜若予盯着怏怏不乐的卫怀瑾,意识到她似乎已经许久没听到这家伙的聒噪。 不仅卫怀瑾,就连赫奇帕奇,也消失了良久。 “……你们去哪了?”她走到卫怀瑾近前,摸摸她的脸,又碰碰她的胳膊,就连蹿过来的赫奇帕奇,她也要蹲下好好捋一遍,“奇怪,他在你不在我能理解,为什么连狗都不见了……” 卫怀瑾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便也双臂抱膝蹲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的气愤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忘记腊八粥之痛,又关心起她自己的案情来,“你们今天不是去了杀人现场吗?后来又去了市局,那个刘赟敦真不是杀我的人吗?那还有新的线索吗?这事总不能真的变成悬案吧?否则我也太可怜了!” 杜若予定定看她两眼,豁然站起,两步跨到床上,棉被一闷,拒不回答。 “杜若予!”卫怀瑾气得追过来,跨坐在她身上,一顿胡摇,“不要睡觉!起来和我说清楚!我不要做孤魂野鬼!我要找到杀人凶手,将他绳之以法!” 被子被掀开一角,露出杜若予光洁的额头和黑亮的眼睛,她想了想,问:“假如永远找不到杀你的人呢?” “……”卫怀瑾咬住下嘴唇,极其苦恼地思索再三,眉头松开,蓦地笑出声,“那我只能永远缠着你了,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一直和你在一起!”她越想越开心,从杜若予身上滑下来,支着脑袋侧躺在她身边,“杜杜,你在这老房子里住了这么久,除了最近刚好上的方未艾,好像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我不需要朋友。” 卫怀瑾置若罔闻,自顾自畅想起未来,“方未艾不用说了,他对你的心思不纯粹,只有我!”她指着自己鼻子,得意道,“我是唯一对你没所图的!正好我也没有朋友,那咱们不如凑成一对好朋友,也相亲相爱好不好?” 杜若予斜眼盯着她,有些摸不准这位大小姐的思路。 “好不好嘛?”卫怀瑾又去摇杜若予的肩膀,“好不好呀?” 杜若予像乌龟缩壳似得溜回被窝,转身背对她,顺势捂住耳朵。 她心里好笑,连答了十声不好。 反正卫怀瑾听不见。 === 卫怀瑾这死鬼的人生目标如今只有两样,一是查出杀自己的真凶,二就是要和杜若予交朋友。 为此,她纠缠了杜若予一整晚,甚至伙同赫奇帕奇三更半夜闹翻天,到最后,杜若予都怀疑自己是被吵到精疲力尽,才迷糊睡着的。 这一睡便睡过了头,直到十点,杜若予才被一通电话叫醒。 通话结束后,她起身洗漱换衣服,急匆匆就要出门。 卫怀瑾盘腿坐在沙发上,睡眼惺忪正给赫奇帕奇擦耳朵里的污垢,见她状态,好奇道:“早饭还没吃呢,你就要出门?去哪儿?” “南大,去见我老师。” 卫怀瑾放下棉签,眼神渐渐亮起,“你也是南大的?你是哪个学院的?”她再想杜若予的工作,立时恍然大悟,“你也是我们外语学院的?那你不是我师姐吗?你哪一届的?” 杜若予没回答她的问题,给自己套上围巾和眼镜,拿了伞,就要开门。 卫怀瑾飞快蹿过来挡在她面前,“既然你去了南大,那就顺路跑一趟工程学院吧?两个学院在同一个宿舍区,很近的!” 杜若予已经看不清卫怀瑾的脸,乌暗的模糊视野反倒给了她安全感,理直气壮地不理会卫怀瑾这漂亮的小女鬼,“我不去宿舍,我只去教学楼。” 卫怀瑾噘嘴,“小气!” 杜若予掰着她肩膀将她挪到一旁,自己摸到门锁,熟稔地离开。 她虽然住在大学城附近,可距离南大还有段距离,杜若予从不舍得打车,在最近公交车站等了半晌,上车刚入座,便听到卫怀瑾也牵着赫奇帕奇,一路叽叽喳喳跟上来。 “你不去,我就和赫奇帕奇一起去。”卫怀瑾牵着狗,趾高气扬地坐到她前座,“反正赫奇帕奇也要找主人,你说它生前就在附近流浪,那它主人,八成也住这附近。” 后排坐着对年轻情侣,杜若予顶起眼镜偷瞟一眼卫怀瑾,对着她乌黑发亮的后脑勺,简直无话可说。 可她不说话,不代表卫怀瑾就能老老实实,她知道杜若予是不想在公众场合被当成异类,便故意引她说话,“杜杜,昨天你明明都和我哥哥去现场找线索了,为什么回来还要对我摆架子?你其实也想找出真凶的吧?还是说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不上我,反而贪图起我哥哥的美色?” 杜若予想起卫怀信新年夜被吓得落荒而逃的模样,抿抿嘴,忍住笑意,坚强板住脸。 卫怀瑾半跪在塑料椅上,转身贴到杜若予的眼镜片前,试图透过物质的阻碍,真切地看进这假盲人的真心里,“你是害怕那个凶手追杀你吗?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怕,警察一直保密你的身份,媒体也没公开过你,你又不常出门,凶手就算想找你,也未必查得到你。更何况,预谋杀人哪有那么简单,你又不是真瞎,还不知道防范吗?” 杜若予的眼珠子在眼镜片后动了动,干脆闭上眼。 卫怀瑾还在喋喋不休,“这世上还是好人比坏人多的,正义一定能够战胜邪恶,我也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作奸犯科甚至沾染人命的家伙,不可能一直逍遥法外的。” 杜若予的嘴唇动了动,却听不见什么声音。 卫怀瑾凑得更近,“你说什么?” 杜若予别过脸,在冬阳徐徐洒下的半冷车座上,歪靠着脑袋,像是睡着了。 卫怀瑾气道:“又装睡!话都不说清楚,谁能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这只缩头乌龟!” 旁边的赫奇帕奇助阵似的汪汪吠叫。 闹闹腾腾的,杜若予的心里却挺平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未必。 === 公交车在南大北校门停下,白日光线好,杜若予对这一带既熟悉又放心,虽然视线模糊,走得却是平稳,除去速度慢点,往来学生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卫怀瑾和赫奇帕奇一左一右夹住她,半点不给她自由。 “杜杜……” “汪汪……” “杜杜!” “汪汪!” 好在杜若予心态平和,不仅是瞎坚强,也是聋坚强。 卫怀瑾一路都在东张西望,感慨良多,“如果我没有死,应该和这些学生过着一样的生活,可我虽然死了,现在不也能走在这条路上,除了别人看不见我,我能说能走能玩,生活里吃喝拉撒睡一切如常,这死了和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宽阔的校道上没什么人关注自己,杜若予也能小声说话,“活在一个自然的世界,和只‘活’在我的眼里,当然有区别,至少你会孤单。” “不会啊。” 杜若予拆她的台,“上回和方未艾说不上话,急得要哭的是谁?” “……”卫怀瑾噘嘴,“没哭!” 杜若予轻哼。 “可我真觉得还好啊,反正和你相处得也挺好,不还有赫奇帕奇吗?我又不是一个人。”卫怀瑾突发奇想,贼笑着靠得更近,还往杜若予耳朵里吹了口快活的凉气,“杜杜,如果你看到的死物越来越多,在你眼前复活的生命不就越多,那我的生活里,不就有更多的玩伴了吗?我能过上多热闹多逼真的生活,不都取决于你的这双眼睛吗?” 她嘿嘿嘿奸笑着就要去动杜若予的眼镜,杜若予眼皮一跳,用力拍开她的手,“别胡闹。” “嘶!”卫怀瑾摸摸手背,跳开两步后,玩世不恭地笑,“我开玩笑的啦,至于下这种毒手吗?” 杜若予不理她,只是加快脚步,仓促间有了点逃离的意味。 这是她第一次身体力行地远离卫怀瑾的“胡闹”,被甩开数步的卫怀瑾露出诧异神情,却又马上追上她,打破砂锅地问:“杜杜,你也不像怕鬼的,干嘛这么胆小?人多热闹嘛!你看看你那小房子,整天死气沉沉的,除了偶尔来看你的哥哥和方未艾,还有楼下送外卖的魏婶,我就从没见过听过你有什么朋友,你要说我孤单,你不是更孤单?” 杜若予走得更快。 卫怀瑾诶了一声,毫不气馁地追上,“杜若予!你就不能敞开心胸接纳世界吗?” “杜杜!” “杜若予!” “喂!”卫怀瑾唤不停她,气得跳脚,“杜若予!你是不是头脑有毛病!” 咚! 走得过快的杜若予刹车不及,一头撞上路灯柱子,声响之大,震慑得周围学生集体停下脚步,或错愕,或好笑地望过来。 ~~~~~~作者有话说~~~~~~关于杜杜的脑壳是不是坏了,这个问题我们要科学地看待。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三章 峰回路转 杜若予揉着额头的肿包,羞愤难当地来到教学楼,学生还在上最后一堂课,她在教师办公室里找到与自己联系的易老师,忙打了个招呼。 易老师是位人过不惑的文雅女性,抬头见是她,笑得温柔,“来得挺快,我还在想你要是不方便,我就把材料给你寄过去。” 面对昔日恩师,杜若予的脸上难得露出点不入世的天真和乖巧,“谢谢易老师照顾我。” “说什么照顾不照顾,这是你凭自己本事吃饭。”易老师从桌下纸袋里抽出一份合同文件,递给杜若予,“这是大通出版社明年要出版的一本美国畅销书,他们家待遇还不错,合同上的稿酬和期限你看看能不能接,能接我就和他们主编说一声,把这份工作转给你。” 易老师既是南大外语学院的教授,也是译界颇有名望的文学翻译者,杜若予知道出版社开给易老师的薪酬和自己绝不可能同级,以易老师的资历,她大可找几个研究生分工,便可轻轻松松将钱赚到手,或者从中找个代译,也能赚到稿费的差价,可易老师说要把项目转给杜若予,稿费降级事小,署着杜若予的名事大,再加上这中间的人脉搭桥,说一句易老师在提拔她,都是轻的。 杜若予即便不入社会,却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傻子。 感激归感激,杜若予理智地问:“我过去没和大通合作过,他们认可我吗?” “你是我的得意门生,再加上你先前帮其他出版社翻的几本书,业内评价都很好,还有什么不认可的?”易老师夸赞她两句,又惋惜起来,“可惜你精力有限,出的作品也少……若予,你最近睡得好吗?吃得香吗?一切……都好吗?” 杜若予下意识往办公室门口瞟一眼,卫怀瑾不知从哪摘了根长茎野草,正蹲在那儿逗赫奇帕奇玩,一人一狗的笑声时不时传进她耳里。 她顿时心虚,不敢看恩师的眼,“……我很好。” 易老师笑着拍拍她的手,“那就好。几家翻译公司的活,你还接吗?” “会接一些,那边不少师兄师姐和老同学,都很照顾我。” “大家互相照应,最好不过了。” 杜若予和易老师又谈了会儿翻译的项目,下课铃响,有两个学生进门找易老师聊论文的事,杜若予便和易老师告别,独自往外去。 不用杜若予招呼,卫怀瑾必然领着赫奇帕奇跟上来,她双手背在身后,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像个精致漂亮的玩具仪仗兵,“赫奇帕奇的名字是你取的吧?为什么拿赫奇帕奇学院的名字给它命名?” “它总是喘不上气,哈气哈气的,再打个喷嚏,不觉得发音挺像吗?” 卫怀瑾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这话可真不像外语学院的学生说的!我还以为你叫它赫奇帕奇,是因为霍格沃茨四大学院里,就赫奇帕奇最不显眼,代表色还是土黄,和这老狗最配。” 赫奇帕奇听到这话,委屈地嗷呜两声,十分悲怆不满。 杜若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们跟随一部分下课学生,沿教学楼外的大道一直走到分叉的地下通道入口,卫怀瑾想怂恿杜若予去学校食堂吃饭,好趁机逛去工程学院的宿舍楼,以打听传说中的嫌疑人刘赟敦。杜若予把她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说什么也不肯就范。 正杵在通道口口舌相争时,旁边两男一女抬着块宣传画板靠过来,卫怀瑾拉了杜若予一把,让她不至于撞上人家的画板。 那三位学生可能是某个学院宣传部的干事,一边把画板往显眼处靠,一边聊起天来。 无事可干的女学生说起闲话最利索,“外语学院系花被杀的那件事你们听说了吗?我今早听人讲,凶手好像已经被抓起来了,也是咱们学校的男学生,姓刘。” 正在调整画板角度的男生之一也说:“我知道,不都说是工程学院的刘赟敦干的吗?” 女学生好奇道:“工程学院的啊,那你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但我听他们院的学生说,人还被关着,就因为拿不出不在场证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干的,这年头变态都讲究大隐隐于市。”男生耸肩,转头问身后要给画板拍照记录的另一位男学生,“李堂,我记得你以前在校学生会工作时,还和这个刘赟敦喝过酒的啊!” “哼!”叫李堂的男学生轻蔑笑道,“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色眯眯见着漂亮女生就爱撩,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但说杀人不至于,他那胆也就骗骗小女生。” 两个同学都嗅到八卦秘辛的味道,像闻着肉的狗,各自凑上来,“你怎么知道他没杀人?” 李堂往边上瞧瞧,见好几步外只剩下个戴墨镜玩手机的生人,看样子也没注意到他们三人,便压低声,对两个同伴说:“其实出事那天晚上,我在街边公园里见过刘赟敦,他一个人傻不愣登的,被雨淋了挺长一段路。” === 一离开地下通道,杜若予便联系方未艾,让他去找个叫李堂的男学生,说那学生可以证明刘赟敦案发当晚确实在街边公园里徘徊。 方未艾听后大奇,怀疑杜若予身边真有鬼神相助,说了句马上去查,便挂断电话。 时候尚早,刚刚已经激动一路的卫怀瑾断然不肯回家,联合赫奇帕奇纠缠杜若予要去附近逛逛,美其名曰是给狗找主人。 杜若予想想确实有好几日没帮赫奇帕奇找主人了,看老狗那脏兮兮却也亮澄澄的眼,她也做不到负隅顽抗,“那就不坐车往回走,一路看看有没有线索。” 卫怀瑾举臂欢呼,赫奇帕奇也在杜若予脚边转上几圈,亲昵地蹭她的裤腿。 正午的大学校园安安静静,卫怀瑾摸着下巴自己琢磨出结论,“我们学校有不少流浪猫,但着实没几只流浪狗,保安们都怕狗咬人,平时对流浪狗都是实施驱逐,遇到疯狗干脆就地捕杀。赫奇帕奇这么脏又这么瘦,肯定不是我们校园里的狗,倒更像外头市井街头摸打滚爬过的,杜杜,你说是不是?” 杜若予有些啼笑皆非,有心提醒她的注意力又被带偏了,想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平时的出行范围都不大,上回你说是在学府大道的大学城美食街路口碰见它被车撞死的,那我们等会儿就去美食街看看。”福尔摩斯·卫拿脚尖碰碰赫奇帕奇瘪麻袋似的肚皮,“喂,你真的有主人吗?什么样的主人能把你养成这鬼德行?” 赫奇帕奇心情好,面对诋毁也能开心地嗷嗷叫。 杜若予却突然开口,“流浪汉。” “啊?”卫怀瑾一点即通,“对对,别人家的狗就算放养,也不能养成这样,人家说打狗看主人,瞧瞧赫奇帕奇,就知道它主人的生活水平一定也差不多,那还真是个流浪汉啊,可我们上哪去找流浪汉呢……” 杜若予在人行道上慢悠悠前行,阳光明亮,她眯起眼,半垂的脑袋里思索着大学城附近的流浪汉聚集点,迎面差点撞上一堵胸怀,她想起额头上的包,心有余悸愕然抬头,刚要道歉,却鬼使神差认出眼前这人的味道,“你……” 卫怀信远远便看见杜若予,他原意只是想和她打个招呼,眼见她半瞎似的越走越近,本该避让的自己却挪不开脚,带着诡异的恶作剧的心态,生生堵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他幼稚地想,总不能回回都叫杜若予占便宜。 果不其然,半瞎果然差点撞上自己,可就是这“差点”,已经化成冬日暖午的一道阳光,暗戳戳地照亮无趣人生里的一点孤寂。 不过不自知而已。 ~~~~~~作者有话说~~~~~~有很多人都很关心杜杜,她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法回应而已。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四章 原生家庭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卫怀信托了下杜若予的胳膊,让受惊的她不至于跌倒,“真巧。” 杜若予抬抬眼镜,从有限的清晰视野里迅速确认眼前的男人。卫怀信穿着件墨黑的西装大衣,手臂上搭着条深灰色羊绒薄围巾,裤子和鞋子均是华尔街精英做派,这身造价不菲的装束再配上他那张脸,无论身处何方都是引人瞩目的焦点。 校道上已经有不少学生往他们这儿看,还有几个女孩偷偷举起了手机。 那些好奇窥探的视线让杜若予相当不习惯,她抿了下嘴唇,小声揶揄,“披金挂银,锦罗绸缎。” “嗯?”听力极好的卫怀信却似没听清,故意朝她倾来耳朵。 杜若予上翻着眼球看他俊朗的侧脸线条,耸肩道:“我来学校找一位老师。卫先生来学校,是为了怀瑾的事吗?” “嗯。”卫怀信听她提起卫怀瑾,想起什么,梗直脖子,不自在地往附近看看,“怀瑾她……在吗?” 杜若予不用回头也知道,“刚刚还在,这会儿不见了。” “哦……她似乎从不和我碰面。” 杜若予笑出声,“你想和她怎么碰面?是坐下一起吃顿饭喝杯茶,互相聊聊生活近况,还是找个道士施法,让她在你身边盘绕三日阴魂不散?” 卫怀信无言以对,末了说句,“我一定是鬼怪电影看太多了。杜小姐,那你平时和怀瑾怎么相处?” “就……坐下一起吃顿饭喝杯茶,互相聊聊生活近况。”杜若予戏弄完卫怀信,嘿嘿笑了。 卫怀信见她笑,有些无奈,“杜小姐,你是因为最开始我对你的误会,所以一直讨厌我吗?” 杜若予怕他认真,忙收敛笑容,正色道:“不会,我不讨厌你。”她皱眉,绞尽脑汁想出个通俗易懂的比喻,“宠物医院里被独自关了很久的小猫小狗,你见过吗?” 卫怀信点头。 杜若予说:“我可能有点像它们。” 卫怀信眼前浮现出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小猫小狗,无论怎么比对,都没法和长手长脚还阴阳怪气的杜若予对上号,他低低咦了一声,感觉杜若予瞧着阴沉低调,骨子里还蛮不自谦的嘛。 杜若予手里雨伞一转,弯弯的手柄勾住卫怀信的手肘,将他轻轻拽了一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腹诽我。” 卫怀信笑出声,“你不仅通灵,还有读心术吗?” 周围偷看他们的学生不少,杜若予越发觉得不适,她撇嘴,压紧了眼镜。 卫怀信看她局促,也注意到周围视线和窃窃的议论,他知道杜若予不常外出,更不喜欢成为公众视点,便搭住她的手腕,领着她踱步离开此处,“我来南大,是因为家里整理怀瑾的遗物时,找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卫怀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复印件,展开递给杜若予,“这是一张宣传单,怀瑾把它藏在学校宿舍的床铺下,她室友在帮忙整理遗物时,把它一并夹在书里送过来的。原件我刚刚送去刑侦队了,希望对他们有所帮助。” 杜若予捏着复印件,正犹豫要不要摘眼镜,卫怀信走在她身侧,指着宣传单上的字念给她听,“这是一个叫做‘逃离原生家庭互助会’的组织的宣传单,宣传单上有聚会的时间和地点,但没有主办人或承办人的联系方式。聚会地点正是怀瑾遇害附近的一家私人餐馆,时间也是那天晚上,只不过比较早,是六点半聚会,距离怀瑾的死亡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没有联系方式的聚会邀请,便有点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思了。 “虽然时间上不太吻合,却可以解释怀瑾当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杜若予听得认真,想得也仔细,“逃离原生家庭互助会?听上去像个心理援助团体,这类团体是不是很注重隐私?怀瑾的朋友和室友,听说过这个团体吗?” 她问完这句话才想起方未艾说过,卫怀瑾在学校里并没朋友。 既然当初从同学口中问不出卫怀瑾的行踪,那她刻意藏在床褥下的秘密,又怎么会被人知晓? “我问过她室友,都说不清楚,也没听过这个组织。警察们已经着手调查了,具体怎样,还要等他们的调查结果。”卫怀信冲杜若予笑,“不过我不喜欢干等,想去她们学校学生工作处问问。” 南大以海纳百川的开放校风闻名,校内大大小小的自由团体着实不少,正规点的会在学生工作处留下记录,也有不少私下组织,不论聚会还是活动,都不需要经过校方同意,此类学生团体要查起来,相对棘手些。 杜若予刚想凉薄点祝卫怀信好运,自己直接开溜,方未艾便打来电话,喜滋滋地在手机里嚷,“杜杜,这回你可立了功,我要赏你!” 杜若予问:“你们这么快就找到李堂了?” 方未艾得意道:“我们有两个同事今早得到线索,就在南大调查,我一和他们说了李堂,人就逮住了。” 杜若予问:“李堂怎么说?” 方未艾不高兴地吐口气,“这些年轻人,也不知道怎么教出来的。那个刘赟敦生怕惹祸上身,就自作聪明,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李堂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和刘赟敦有过节,照他自己说,他那晚尾随落单的刘赟敦是想趁黑揍他一顿,结果没找到机会,只得走了。事后他也知道刘赟敦是冤枉的,但死活不出面,就是存心要看刘赟敦惹上人命官司。你说这些年轻人一个个不聪明也就算了,怎么心眼都比针尖还小?误人误己,全是祸害!” 杜若予对新社会年轻人的道德建设并无畅想,只淡淡问:“那刘赟敦,算是洗清嫌疑了吗?” 原本站到一旁非礼勿听的卫怀信听见刘赟敦洗清嫌疑这话,诧异地转过头,眉间不自觉皱起。 方未艾很不情愿,但也公正地说:“李堂作证的这个时间段,刘赟敦确实没时间拐到学府大道杀卫怀瑾,算是暂时洗清嫌疑了。” 挂断电话后,杜若予对卫怀信说:“你听见了吧,刘赟敦的嫌疑被排除了。” 卫怀信肃重点头,虽是不高兴,却也意料之中,“既然如此,还是先从这个互助会查起吧。” 他这样说,好像全没想过要和杜若予分开,杜若予也觉得自己刚刚天眼神通地帮警方找到线索,这会儿各扫门前雪,很是理不直气不壮,便在心里微微叹口气,手里的雨伞弯柄又勾住卫怀信的胳膊肘,开口道:“走吧,我带你去。” 卫怀信低头看看自己手肘上的黑色雨伞,再看看已经慢慢朝前走的杜若予,忍俊不禁,“杜小姐,我这样,很像一条不敬业的导盲犬。” 杜若予头也不回,“那导盲犬该是什么样?” 卫怀信将她的雨伞撂下,上前一步拉住她手腕,又顺势把她往身旁轻轻一带,笑道:“至少,我应该走在你前面。” === 杜若予将卫怀信带到学生工作处后,自己不进去,而是坐在办公大楼天井的石椅上等他。 赫奇帕奇叼着朵半萎的白玉兰花,哈赤哈赤地跑到她身边,它大概累了,将花吐在她手上后,便趴倒在她身侧,一颗暮气沉沉的邋遢脑袋枕在杜若予的膝头,闭目养神。 杜若予顺着它脑袋的皮毛往下摸,摸到它藏在脖子下的一个旧项圈,项圈已经被磨得起毛,外头还歪歪挂着条塑料绳。 杜若予有些烦恼,上哪儿去找赫奇帕奇的主人呢? 口袋里手机震动,又是方未艾的来电。 “杜杜,你还在南大吗?” “带卫怀信来学生工作处。” “我就知道这小子得自己跑一趟。”方未艾嘁了一声,语调散漫,似乎挺闲,“杜杜,你也是南大外语学院毕业的,知道那个什么什么组织吗?” “逃离原生家庭互助会,我从没听说过。”杜若予补充了一句,“但我毕业很久了,就算没毕业,学校里有什么新社团,我也不一定都听说过。” 方未艾的语气显然不指望真能从杜若予这儿探听到什么,他大概在喝热茶,啜了口,心满意足道:“你说卫怀瑾为什么会对这个社团感兴趣,她为什么想逃离自己的原生家庭?什么原生家庭,不就是她父母吗?” 杜若予虽然对此有疑惑,却没深入细想过,被方未艾一问,脑袋里蓦地浮现卫怀信那晚在车上说的——我和怀瑾,都是被计太远的孩子,而有些计,未必出自父母之爱。 “其实我倒有所耳闻。”方未艾主动又说,“你上回也见过卫家父母,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杜若予想了想,拣了两个好听的词,“优雅得体,富贵人家。” 方未艾嘿嘿一笑,“优雅没错,但是不是真富贵就不好说了,他们家,很有打肿脸充胖子的能耐。” 杜若予咦了一声。 懒洋洋的方未艾顿时起了谈兴,“我们陈副队家也是做生意的,他说卫家父母的心态很不好。就说卫怀信吧,卫家还没发迹时,他父母原计划是把他偷偷生在美国领土,让他降生就拥有美国国籍,将来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惜事与愿违,卫怀信似乎是早产,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不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他不到七岁就被单独送出国了,可是当时卫家条件并不好,可想而知卫怀信一个小孩在异国他乡怎么过日子了,好在他读书厉害,现在的工作也好,你是学商务英语的,应该比我清楚华尔街一线投行是什么情况。” 杜若予低低嗯了一声。 方未艾呼哧吐了口气,“可他一个小孩没长歪,还拼得这么好,他爹妈也没多满意。我是看出来了,那两位自己没本事赚钱,就把吸血管子全插在儿女身上了,对卫怀信这样,对卫怀瑾也差不多。杜杜,你听说过新娘学校吗?” “……”杜若予眼皮微跳,对方未艾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有所预料。 “卫怀瑾从小琴棋书画什么都学,十六岁后每年寒暑假都被送进新娘学校进修,那类封闭式学校我打听过,成天给女孩灌输三从四德,约束她们以嫁进豪门为人生目标。”方未艾气道,“这对爹妈功利心太重了,难怪卫怀信几乎不回国,难怪卫怀瑾被养成孤僻古怪的性格,哦对,还爱撒谎。” 杜若予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膝头上的赫奇帕奇感知到她的异样,抬头关心地看着她。杜若予苦笑着拍拍它的脑袋,叫它安心,自己则半真半假地嘲讽方未艾,“你这刑警,当的和居委会大妈似的。” “那也没办法,我们这一行就得文韬武略,那些个千丝万缕的线索啊……” 赫奇帕奇突然后仰着朝走廊里望,杜若予立即找借口挂断电话,回头,便模糊瞧见卫怀信从学生办里走出来。 ~~~~~~作者有话说~~~~~~南城就是南方某个城市的简写,里头的学校都是杜撰,和现实里的南大不是一回事哦!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五章 有些心事 卫怀信迎上她的视线,笑道:“警察已经来过了,可惜这边的老师也不清楚情况,她们建议我去心理咨询室问那边的老师,说不定学生们曾找某位老师做过指导。” 杜若予站起身,一簇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她戴着墨镜浑然不觉,看在卫怀信眼中,却不知不觉有了暖意。他走近她,还是牵住她的手腕,牵引着她小心绕过弧形的石椅,“杜小姐,你刚刚在想什么?” 杜若予沉吟片刻,老实回答,“你听过养儿防老吗?” 卫怀信微怔,想了想,笑道:“听过,也懂它的意思。” “是什么意思?” “一笔自以为是的等价交换买卖。”卫怀信侧过脑袋笑看杜若予,敏锐道,“方未艾和你谈过我们家的情况?” 想来这不是个轻松话题,杜若予故意夸张埋怨,“好呀,你偷听我讲电话。” “猜也猜的出来,他同事刚来问过互助会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卫怀信笑了笑,坦白,“好吧,我是有听到一些你们说话的内容,我听力不错。” 杜若予耸肩,“你想了解怀瑾,他想查出真相,这些都绕不开你们的家庭,况且他是警察,警察有知情权。” “当然。”卫怀信并没有受到冒犯的恶感,他牵着杜若予走下办公楼的台阶,从侧门来到大楼外,他们俩都没留意到杜若予的伞落在石椅旁了,“是不是国内大部分父母,在生养孩子这件事上,都认同养儿防老的观念?都带有直接的目的性?就像金融投资一样?” “并非全都如此,养儿防老虽是固有陈旧的观念,但不能因为这么一句老话,就全盘否定父母孕育子女的意义。”杜若予顿了顿,“不是所有人都能从字里行间参透人生教条的,有极大一部分人可能只是纯粹繁殖,那么必然也有一部分人,只是想成为父母,想倾尽全力养育下一代,不计回报,不管得失,人不是只有性-交和生育的本能,也有为人父母的爱的本能。” “我确实见过那种叫人尊敬的父母,因此才忍不住比较、疑惑。”卫怀信对他父母的讨论总是点到即止,随即转移话题,“杜小姐,你平时不与人交往,看起来冷淡古怪,但你的许多想法和做法,都意外地让人感觉温暖和舒服。你虽然喜欢和我开玩笑,但我感觉得出来,你其实是个体贴善良的人。” 杜若予尽管看不清他的脸,也知道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必定十分认真。 大楼外冷风裹挟着暖阳,忽然从杜若予周身毛孔里穿扬进去,叫她打了个了激灵,同时,心头狂跳。 这种感觉像极新年夜他们并肩站在绚烂焰火下,美色惑人,春心悸动。 她暗叫,不好,不好。 此事不妙。 他们一起走在校道上,开车来的卫怀信想直接送杜若予回家,杜若予忙说自己还有其他事要做,让他先走。 “我可以开车送你去。”卫怀信问:“你要去哪儿?” “不必了。”杜若予僵笑着拒绝,“我需要找一个人,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慢慢走着还好,就不耽误卫先生的时间了。”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卫怀信忽的凑近杜若予的脸,手指在她眼镜上压了压,强行露出她黑白分明的上半视线。 两两相对,卫怀信笑得几分促狭,“是不是因为我刚刚夸了你,你现在对我心有愧疚,觉得过去不该那么吓唬我?” 杜若予眨了下眼,不假思索反驳,“你想得挺美。” 卫怀信勾唇一笑,双手替她扶正眼镜,又去牵她的手腕,“我不问那人是谁,但你总有个目的地吧?不管你想去哪儿,我都送你过去。你这样子,很不方便。” 杜若予压压受惊乱跳的小胸口,心里念经似的来回念叨十来遍不至于,才百般不情愿道:“那……沿着学府大道往南,路过新住宅区后,有一片工地。” 她垂下头,撇撇嘴,“麻烦卫先生了。” 卫怀信看她吃瘪,倒是身心舒畅,“杜小姐真客气。” === 按照杜若予的指示,卫怀信很快将她送到目的地——一片正在施工的高铁桥梁基地。 工地建在荒野上,外围有几栋蓝白相间的板房,是工人们生活起居的地方。这地开阔向阳,正午太阳暖融融晒上许久,倒不觉得冷。 野地外荒草丛生,还有不少积水的浅洼,这样的地盘,杜若予根本不敢摘眼镜,路又难走,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板房挪。 饶是如此,她还是被块石头绊到,慌乱往前摔。 好在卫怀信不放心她,虽说不过问私事,仍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要摔,忙一手抓住她胳膊,一手去搂她侧腰。 杜若予毫无征兆被揽进卫怀信怀里,后背抵着他的前胸,胸腔里那颗心又撒丫子砰砰砰跳得欢。 “……”杜若予故作平静地自己站直了,好在天高地阔,就算他耳力再好,自己那点不淡定也不至于被听见。 不至于,不至于。 杜若予悄悄双掌合十,求了声如来观音耶稣玛利亚。 白日过午,板房附近都是吃过午饭正在休憩的建筑工人,见到杜若予,他们大部分无动于衷,只有几个好奇心重的半撩眼皮,却也只是无声观望。 工人们全是灰头土脸的壮年男人,杜若予受到这特定视线的凝聚,本来就混乱的脑子顿时紧张,她清了好几次喉咙,才艰涩地问出半句,“请问……” 一楼板房咚地被撞开,一个魁梧男人左手拎着个安全头盔,右手拖拽着把巨大的工地石锤,哐哐当当走出来。他喉咙咕哝两声,往脚下地里吐了口浓痰,抬头见到杜若予,又拖着锤子摇摇摆摆走过来,“谁啊?” 那石锤拖在碎石子路上,声音没一秒停歇,杜若予看不清来人,只觉得黑乎乎一团大影子朝自己逼近。 她猛地屏住呼吸,后脖一顿凉潮。 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巨大的轮廓,拎着个长柄斧头,在她的记忆里嚣张地走来走去。 石锤硌到一块石头,发出咔哒一声响,杜若予脑子里有根神经被拽断,牵连到心脏也蓦地缩拧。 她下意识后退,再次靠进身后卫怀信怀里。 卫怀信扶住她胳膊,低头见她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关心道:“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杜若予摇摇头,大口喘了声气,揉着太阳穴转身就走,可她神思恍惚,踉踉跄跄脚步虚浮。 魁梧的男人跨出一大步,普通话里夹杂外地浓重口音,有些凶恶,“我靠,搞什么飞机?我又没怎么着你。” 周围人一顿笑。 杜若予一把握紧卫怀信的手。 她的手很凉。 卫怀信回头看一眼那男人,他这人心平气和时,对谁都彬彬有礼温和从容,可若对某个人起疑或生气,眼神之凌厉就连杜若予都领教过。那气势,丝毫不像个公子少爷,倒更符合华尔街顶级投行里杀人不见血的怪物,什么豺狼虎豹,什么流氓混癞,都不过是口中肉,齿间沫,一并吞了就行。 男人尽管莫名其妙,但慑于卫怀信的威迫,两只脚立即老老实实定在原处,半寸也不敢靠近。 卫怀信反握住杜若予的手,小心翼翼带她离开。 他的手与她不同,温暖干燥,厚实有力。 给足她此刻需要的安全感。 回到车上,在卫怀信帮她关车门前,赫奇帕奇竟然从车底蹿出来,一溜烟挤上车,挤在杜若予两条腿间,仰头大睁着眼,静静瞧着杜若予。 杜若予刚刚一瞬间冒出的冷汗已经退了,如今只是丝丝发凉,她摸摸赫奇帕奇的头,疲惫道:“你还想找你的主人吗?” “汪!”赫奇帕奇想要摇晃尾巴,但空间狭窄,让它使不出撒娇手段。 杜若予苦笑,仰靠在车座上,闭目养神,只有手还温柔抚摸着它的脑袋。 卫怀信上车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立即想起杜若予公寓里崭新的狗窝和吃剩的狗粮,也知道杜若予除卫怀瑾外,确实也养着一条“狗”。 杜若予抚摸的动作很顺畅,看不出是自然流露,还是故意吓唬卫怀信。 卫怀信想她刚刚的状态,这会儿应该没心情和自己闹着玩。 尽管心里有些发憷,卫怀信尽量不露声色,眼睛直勾勾盯着杜若予的脸,一点也不想往下移,去看那只虚空拂动的手,“杜小姐,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杜若予重新睁开眼,手里动作也停下,“刚刚谢谢你。” “不客气。我送你回家吗?” 脑袋被停止抚摸的赫奇帕奇又扬起头,把下巴搁在杜若予腿上,亲昵地蹭蹭,还发出可怜兮兮的一声呜咽。 杜若予低头,迟疑片刻,“从这块工地绕过去,附近应该有处流浪汉聚集的窝棚,麻烦你带我过去。” “流浪汉?”卫怀信问,“你要找的人是流浪汉?” 杜若予嘴唇紧抿,又倏地放松,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你在我家见到的那只狗,是只流浪狗,我答应帮它找到自己的主人。我猜它主人也是个流浪汉,流浪汉偶尔会来工地这儿偷建材去卖,所以我本来打算过来问问。” “……哦。”卫怀信仍然不能适应杜若予这样坦荡地和他聊怪力乱神的事,“……它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了为什么还要找主人?” “狗的本能吧。” “找到主人后,它会跟主人走吗?” “不会,它只会从我眼前消失。”杜若予的声音很轻,“它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它主人又看不见它。” ~~~~~~作者有话说~~~~~~卫怀信不怕人,但怕鬼。 杜若予不怕鬼,但怕人。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六章 杜家下惠 “……”卫怀信蓦然想起妹妹,“那怀瑾呢?怀瑾有天也会消失吗?” “她是人,人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也不知道,但她自认找到凶手后就会离开,就像那些被解除怨恨的厉鬼,超度后得以投胎重生一样。”杜若予心里默默吐槽,这也是鬼怪故事看多了的。 卫怀信问:“怀瑾她想重生吗?” “如果真有重生这回事,我想她应该是愿意的。她很爱聊天,如果没人陪她聊天,她会很无聊。” 卫怀信没再发问,他的车绕过工地外的一圈泥泞小路,果然在荒草丛生的一处河岸旁发现几片破烂窝棚。这回,他没再让杜若予下车,只问了赫奇帕奇的长相特点,便自己快步走过去询问棚外一位正在整理塑料瓶的老汉。 杜若予坐在车内,只模糊看见卫怀信走远的背影,她将手伸出窗外,阳光已经消散,冷风厉厉地刮。 天开始阴了。 那老汉倚着一辆小破三轮,刚开始听说卫怀信是来打听狗的,看他穿着打扮,以为是城里人来寻走失的宠物,还想趁机讹诈一笔,卫怀信心情不好,不像对麻辣烫店魏婶那么客气,中间似有争吵两句。 好在他很快走回来,一身脾气尽敛,对杜若予十分温和,“那位大叔说他从没见过养老狗的流浪汉,他说他们自己都吃不饱,怎么会养狗。我看这附近也没什么猫狗,恐怕都被他们吃光了。” 听到吃光,赫奇帕奇很是畏怯地缩缩脖子,嗷呜怪叫一声,躲到车座底下不敢露面。 “我对这一代不熟悉,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卫怀信问杜若予,语气里没有半点不耐烦。 “去美食街吧。”杜若予感慨卫怀信不管真假,这对外的脾气和耐心真是没的说。 也不知道这样的性格,是怎么磨出来的。 美食街距离杜若予的住处很近,可里头形形色-色的食物和照片却让杜若予敬而远之,尤其她知道里头有家烤鸭店,店门的烤炉里一溜倒挂着好几只鸭子,别人只和她提过一次,她就吓得把那儿当成十八层地狱。 停好车后,卫怀信问:“这边要下车吗?不方便的话还是我去吧。” 杜若予叹气,“抱歉,我不能看见死去的东西,那些像是尸体一样的东西,哪怕可以吃,我也不能去看。” “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的尸体,都会重新活过来。” “……”卫怀信感觉自己又要被瘆出一身白毛,但这回他镇定许多,只嗯了一声,便第二次下车打探去了。 留在车里的杜若予等他走远,揪住自己头发,拿额头撞了撞车门,哀叹道:“是个好人,奈何啊奈何……” 赫奇帕奇看她一眼,哼哧喷出两口热气。 像是同情,又像嘲笑。 这回打听的时间较长,等卫怀信回来,手里拎着许多打包的小吃,他拣出两样浑然看不出食材原形的,端到杜若予手中,才说:“有个小炒店的老板说他见过一个流浪汉,年纪不大,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一只老狗,不过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那人和那狗,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说那流浪汉很少说话,但挺懂礼貌,也不像别的乞丐脏。” “十有八九就是这个人了。赫奇帕奇死在两周前,两周时间,他很可能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 “赫奇帕奇?”这是卫怀信第一次听到那条幽灵狗的名字,“狗吗?你取的名字?” “嗯。” 卫怀信低低笑起来,“原来你喜欢《哈利·波特》。” 杜若予的脸有些烫,像是被窥探到什么,她捧起热乎乎的街头小吃,一时不知该吃不该吃。 “大部分人都喜欢勇敢的格兰芬多和聪慧的拉文克劳,或者对斯莱特林印象深刻,你喜欢赫奇帕奇?”卫怀信略沉吟,“我想不起来赫奇帕奇学院都有谁,他们学院是不是人很少?” “大部分读者印象里,他们像是少数派,但其实他们学院学生众多,不过是不受关注罢了。”杜若予转转小吃的纸碗,让掌心温度全然熨帖个遍,“咱们可以回去了。” === 卫怀信的车停在学林路小巷口时,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且有密集趋势。杜若予这才想起自己的伞不见了,卫怀信在车上一时半刻也没找到伞,他索性先下车跑到副驾驶,等杜若予下车时,忽然脱下西装大衣,遮在她头顶。 杜若予吃惊不小,忙说:“我不介意淋雨……” 卫怀信却笑,“但我介意让女孩子淋雨。走吧,我送你到楼下。” 大衣围护起的空间有限,杜若予只能紧紧靠着卫怀信,右半部的肩背抵靠在他的左侧胸膛上,空气一半冷一半热,在她眼前升腾起氤氲的雾气。她内心忐忑,左脚绊右脚地趔趄到楼道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下来,她到底占了他多少便宜? 再这样下去,柳下惠也得乱了。 卫怀信替她拉开铁门,雨点越来越大,他掩在大衣下的脸还挂着温暖的笑,“杜小姐,你快上去吧,再见。” 杜若予茫然地点点头。 她没有马上上楼,而是破天荒摘下眼镜站在门口,讷讷地目送卫怀信披着大衣匆匆赶回车子。 卫怀信上车后也朝那栋古旧楼房望了一眼。 那儿却已经没了杜若予,只有笨重的老铁们哐当一声落回原处,在大雨中抖落一地尘埃。 杜若予失魂落魄回到家,手掌一摸,脸颊还是热的。 卫怀信把她照顾得很好,出门大半天,既没磕着也没摔着,更没淋到一滴雨。 她在玄关处木头似的杵了半晌,忽然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啪,半点不留情面。 尾随她进屋的赫奇帕奇被吓一跳,夹住尾巴逃到书桌下,又担心又害怕地偷看她。 “你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卫怀瑾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凑到她跟前,盯着她笑靥如花,“少女怀春,三两心事,人之常情嘛!” 杜若予仍呆呆站着,连眼珠子都定格。 卫怀瑾围着她转,笑得更开心,“至少你眼光不错,我哥哥那个人,是多少丈母娘心心念念的金龟婿,碰上他,你怦然心动,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戳戳杜若予的心口,笑得更加暧昧,“你要不要把握机会,和他好好相处,趁机结束你这单身27年的惨剧?” 杜若予的眼珠突然动了,里头像有电火闪烁,但她看也不看卫怀瑾,自顾走到阳台,把窗帘严密地合上。户外本来就大雨滂沱,厚重的布帘子一关,室内立即暗如黄昏。 “哎呀,这是干什么?”卫怀瑾跟在她屁股后,恨铁不成钢地絮叨,“你就算想封闭心房,也不用这么拟规画圆嘛,拉个窗帘就能阻碍你向往自由的心啦?唉,天真!幼稚!” 杜若予对她视若无睹,自己脱掉外套,就要往卫生间去。 卫怀瑾见状不对,几步拦到她身前,“不对啊,就算我是开玩笑的,你这模样也不像开玩笑的。怎么了?”她将脸贴过来,眼里不再充斥戏谑,而是满满真诚的关怀。 杜若予近距离与她相对,却从她的眉眼里看见另一张相似的面孔。 卫怀信。 杜若予脑袋嗡铛一响,手掌盖住卫怀瑾的脸,将她用力推开,自己冲进卫生间。 “哎!”卫怀瑾往侧边踉跄一步,胳膊肘磕到墙,疼得她跳脚,“这是冲谁撒火呢?喂,杜若予,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回应她的是卫生间的门咔嚓上锁。 卫怀瑾郁闷地挠挠额头,“……神神鬼鬼的,比我还不像个人……” === 杜若予虽然是个深宅,但也有自己的网络社交世界。 她有一个偶尔登录刷刷时事和趣闻的微博账号,因为害怕看见血腥图片,后台永远设置成无图模式。 这晚上,她心情极度混乱,加上屋外下雨勾起卫怀瑾的伤心事,卫大小姐已经自怨自艾整晚,她被烦得什么事也做不下,索性趴在床上登录微博。 可是这回一反常态,微博刚登录,信息提示就震得她手软。仔细一看,新增粉丝数千,新信息上万,还有许多未读的私信。 杜若予腾地坐起,嘟囔道:“怪事。” 卫黛玉从冷雨飘零的阳台溜达回来,没好气问她:“干嘛?” 杜若予没回答,而是点开那些炸弹似的消息。 五分钟后,她彻底弄明白事情经过。 卫怀瑾的母亲王雪融女士申请了个账号,以数篇长微博详谈了卫怀瑾其人与她的死,言辞悲切,哀火不歇,矛头直指那些造谣是非的媒体和大放厥词的网友。 在她的长微博里,数次提到目击证人杜小姐,甚至隐隐暗示,只要杜小姐肯站出来,真相自会大白。 “巧合”的是,在她一时红透网络的长微博下,不知是谁人肉出了这位杜小姐的微博账号,在热评里给了传送门,大量吃瓜网友涌入杜若予的微博,通过她寥寥几篇微博和仅有的一张风景照,又查出她是卫怀瑾的直系师姐,现居大学城。 洗过澡的杜若予浑身又湿冷一遍。 好在她社交极窄,还没人公开她的长相,也没人找出她的联系方式。 卫怀瑾在旁看得惊奇,“这些人起哄要你站出来干什么?” 杜若予头疼,煮熟的虾一样弓进被子,“……老天啊……” ~~~~~~作者有话说~~~~~~有些东西不能说,说了会剧透,不说我又憋得慌,愁。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七章 雨夜屠夫 老天并不心疼杜若予。 又是一夜大雨。 在做足心理暗示后,杜若予勉强于午夜后合眼,可这睡眠质量必然不啻天渊,期间她还做了个梦,先是梦见自己躲在小时候住的老房子的院门后,那儿有一丛热烈盛放的三角梅,后来她听见院门被推开,穿着黑色西装大衣的卫怀信走了进来。 卫怀信看到她,笑得极亲切,他还伸出手,拉着她往老房子里走。 老房子的大门和楼梯都是杜若予二十多年铭记于心的,他们俩一路走到二楼主卧室,卫怀信将食指竖在唇前,要她噤声,还示意她往床底下躲。 接着她听见门外走廊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石锤拖在石子路上哐哐当当的响动。 她吓得立即往床底深处缩,还想拉卫怀信一起进来。 卫怀信压低声说:不要怕,没事的。 可杜若予知道,不可能不怕,不可能没事。 人这一生大抵平平淡淡,可一旦出事,或许就是天大的灾祸。 晨曦未起时,杜若予睁大眼,醒了。 身旁卫怀瑾呼呼睡得香,杜若予伸手挪来床头手表。 凌晨四点半。 === 凌晨四点五十分,大学城环卫工老江骑着他的垃圾车,从学府大道往南,拐进南医大学生街。 雨已经停了,可积攒不退的雨水还是没踝高,老江踩着雨鞋下车,扛着自制的竹丝扫帚,淌水往其中一条巷子里去。 巷子里昏暗如常,老江视力不大好,但他熟记靠墙的位置有两个蓝色的大垃圾桶,他要做的就是先清空这俩垃圾桶。 老江嘴里哼着家乡长调,刚俯身去抬靠里的垃圾桶,戴着手套的手就摸到一个硬硬抠着桶口的东西,他眯眼去瞧,借助学生街有限的几盏路灯,登时吓出一身白毛汗。 抠着垃圾桶的赫然是只白生生的手掌,沿着手臂往下,是具一半身体泡在积水里的人形。 老江念了句阿弥陀佛,怕是哪个酒鬼喝醉了晕在这儿,便壮胆俯身去扒拉那人。 冬衣被水一泡,沉甸甸的,老江拽着她胳膊用力一翻。 “哇呀呀我的祖宗!”老江从巷子里屁滚尿流冲出来,正好撞见几个酒气冲天的男学生从路口经过,他不管不顾冲过去,大喊大叫,“有尸体!有尸体!我的妈呀!死人了!” 方未艾这阵子好不容易回趟家,刚往自己臭烘烘的猪窝床里钻了不到三小时,就被陈副队一通电话吵醒,只得席卷着巨大的起床气,匆匆赶往出事地点。 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隔离带外围着一群人,他刚要钻过隔离带,就听见边上荆鸣与人争吵的声音。 “犯罪现场不让进,你懂不懂规矩?”荆鸣火气也不小,横眉竖目对着个寸头大高个,那高个举着架尼康单反,好说歹说想拍两张现场照片。 “我路上被人追尾了,好不容易赶过来,警察姐姐,妹妹,这现场图其他家都有了,我要没有,回去得被骂死,求你行行好,就拍一张!” 荆鸣气得直翻白眼,招来维护现场的警察堵着,自己气歪歪地往巷子里去。 方未艾和肖队正并肩站在尸体前,荆鸣走过来,问了句,“怎么样?” 肖队长不苟言笑道:“死者是南医大临床专业的大三女学生,叫邱晓霞,死因是胸腹部多处刺伤,伤口小而密集,都很深,多集中在主要内脏。” 他顿了顿,“凶器应该是把一字螺丝刀。” 荆鸣眉毛挑起,若有所思看眼方未艾,便半蹲下,近距离看女尸湿淋淋的脸。 女尸已经僵硬,长发披肩,穿着深棕色短款羽绒服和紧身蓝色牛仔裤,黑色过膝高跟靴,即便被水泡了整夜,脸上妆容全花,也看得出原貌是个清秀招人的姑娘。这姑娘如今瞪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洞地对上每一个路过看向她的人。 肖队又说:“她被杀时应该没死透,想扶着垃圾桶站起来,但气力不济,最后还是死在这儿。” 方未艾说:“她的钱包和手链都在,衣裳完整,法医说没有性侵痕迹。” “肖队……”荆鸣站起身,“南医大虽然和南大不在同一个方向,但也同在大学城范围。这女孩昨晚被捅死在这儿,昨晚,也是大雨夜。” “大学城、女学生、雨夜,”方未艾抓抓头发,烦躁道,“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一样的伤口,一样的作案手法。” 肖队长铁青着脸点头,“确实像是连环杀手所为。” 他们三个陷入短暂的沉默,这时,陈副队从外圈疾步走进来,将自己手机递给肖队,低声提醒,“局长找不到你。” 肖队走到巷子深处讲电话,荆鸣凑到陈副队身旁,问他:“局长生气啦?” 陈副队凉凉叹了口气,“网络上已经闹翻天了。” 荆鸣回想早晨过来时的情景,咬牙切齿,“媒体又作妖了?” 陈副队点头,“在警察赶来前,消息已经铺天盖地宣扬出去,媒体居然还给这变态起了个外号,叫内地版雨夜屠夫。” “靠!”方未艾气急败坏,“这不是逞敌人威风,灭我们士气吗?什么狗屁屠夫,那就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能别随便贴标签起名字吗?这么做只会给普通百姓制造恐慌,到时候人心惶惶,到了心思变态阴暗的家伙那儿,倒又给他们树立起邪恶英雄的标杆了!” 陈副队也无奈,他往肖队长讲电话的背影示意,警告两个小的,“这几天夹起尾巴好好做事,上头训局长,局长骂队长,你们啊,别当炮灰。”他说完记起有事要走,离开几步又退回来,对方未艾说,“你和大花等会儿去看看杜若予,卫怀瑾的爹妈,到底把她给卖了。我担心凶手会冲着她去。” === 对外界风云变幻毫无察觉的杜若予在噩梦后勉强补了一觉,才捂着泥浆糊似的脑袋,阴沉着脸起床。 窗帘紧闭的室内尚未光明,蒙昧之中,卫怀瑾的脸从侧后方探出,她抱紧棉被,双眼瞪得溜圆,眼珠子于昏暗下反而闪烁出诡异的两点光泽。 杜若予看见她的脸就想起梦里的卫怀信,心里一顿烦躁,直接将她推开。 “大清早你干嘛呀!”卫怀瑾在床上摔了个人仰马翻,很是不悦,“干嘛总拿我出气?我是无辜的!” 杜若予侧身背对她,一颗心还因为梦里的场景砰砰乱跳。 “杜杜,我睡不着。”卫怀瑾是个极其不记仇的人,被打被骂,揉揉鼻子还能可怜兮兮地粘过来,她环抱住杜若予的肩膀,撒娇道,“杜杜,你说这么久了,警察为什么还查不出杀我的凶手?不是听说现代科技在搜证和取证上都有重大突破吗?是不是他们不上心啊?我看电视里那些侦探破案都很简单啊,像柯南,十分钟内解决杀人事件。” 杜若予静默半晌,掀被下床,拉亮床头灯后便往卫生间去,“杀你的人没留下任何线索,你活着的时候为人孤僻还谎话连篇,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排查,他们也很苦恼。柯南十年不长一岁,警察行吗?”她似想起什么,微微一顿,“警察想破案的心,不会比你哥少。” 卫怀瑾赤脚跟上来,两根手指在胸前歪七扭八地绕在一起,“那会不会杀我的人,永远也找不到了?” “虽然咱们国家命案的破案率还达不到百分百,也不至于让一个残杀少女的凶手逍遥法外太久。”杜若予给自己挤好牙膏,示意话题到此为止。 卫怀瑾斜靠着卫生间的门框,虽然还是挺忧愁,眼里却又有了别的心思,“真难得,你现在居然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我刚看你起床那会儿,好像做了噩梦,心情很不好。” 杜若予默默看她一眼,转向卫生间的小窗外。 大雨已经停了。 洗漱过后,杜若予给自己和卫怀瑾各弄了份早餐,卫怀瑾体察到对方情绪不稳定,很自觉地乖乖吃饭,连挑食的毛病都短暂地戒除了。再等杜若予深呼吸坐到电脑前开始新项目的翻译,卫怀瑾和赫奇帕奇全都识趣地消失了。 每天给自己设置的工作时长只有三小时,这三个小时,杜若予必须精神高度集中,不允许任何人事物的打扰。 想要生存下去,她就必须珍惜每一份工作,而每份工作的成功,都赖以她的自律。 杜若予偶尔消沉时也会想,她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那些有的没的,就不要指望了。 至少,也别祸害别人。 她一心一意要做青灯古佛旁的修行僧,可惜有人却十分不通人情,一大清早就又反来祸害她。 卫怀信这趟的敲门声不像前几次规律,敲敲打打又拍拍,急得像热蒸锅里的大螃蟹。 不等杜若予完整打开门,他已经一反常态挤进屋,双手紧握住杜若予的双肩,着急道:“昨天我送你回来后,你是不是一直呆在家里没出门?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你?你……你没发生什么事吧?” 杜若予还未从工作状态中调整过来,神情茫然,“什么事?” 卫怀信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确定眼前人完完整整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表情也沉着下来,“杜小姐,昨晚的事……” 杜若予想起微博上的事件,以为他要说这件事,“那件事我知道了,放心吧,还没人找过来,我猜是我的具体信息还没被暴露。” 卫怀信疑惑,“什么信息?什么暴露?” 杜若予也纳闷,“你说的不是微博上的事?” 卫怀信摇头,“微博上什么事?” “……你父母在微博上和媒体叫阵,我算被误伤吧?”杜若予揉揉困倦的眼睛,“你呢?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卫怀信盯着她,沉声道:“杜小姐,昨天晚上,又有一个女大学生被杀死了。”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八章 并案侦查 杜若予就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整个人彻底清醒,“又发生了命案?” “对。”卫怀信一脸凝重,“尸体据说是在今天凌晨时被环卫工发现的,警察们早上联系过我,想知道死者和怀瑾之间有没有联系。” “和怀瑾有没有联系?”杜若予的大脑飞快转动起来,“他们的意思是,这起凶杀案和怀瑾那起,有相似的地方?” “他们应该是想并案侦查,因为这极有可能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卫怀信说,“我和警察聊过后,马上就赶来找你。凶手在杀死怀瑾后,为什么不逃出这片区域,而是徘徊在附近,并再次杀人?要么就是他对这一代有特殊的心理需求,比如熟悉度,安全感,要么就是这一代还有他需要找的什么人,或者完成的事。” 杜若予本来就发凉的手脚因为恐惧不自觉缩到一起,“你是说……他可能在找我?他想……杀我?” 见她确实害怕,卫怀信有些后悔自己贸然引出这个猜测,想宽慰杜若予,却不自觉变成论证,“这只是一个可能性。如果这确实是一个杀人狂魔,杀怀瑾的时候,他错过杀你灭口的时机,现在……” 他突然怔住,随即问:“你刚刚是说,我父母在微博上暴露了你的具体信息?什么时候?” “我知情时是昨晚,消息传播应该更早。”杜若予顿住,也把时间恐怖地串联起来了。 也就是说,这个杀人凶手,昨夜徘徊在大学城一带,极有可能是看到网络上的信息,把杜若予视为巨大隐患,打算除之后快。那名被杀的医科女学生,很有可能是替死鬼。 警察先前为保护杜若予,一直将她的联系方式对卫怀瑾父母保密,卫怀信也是,在和杜若予多次接触的情况下,从未要求她站出来澄清什么,那段时间都好好的,为什么杜若予的身份刚在社交网站上露出痕迹,大学城就立即发生第二起命案。 这真是巧合吗? 杜若予虽然不怕神鬼,却很怕恶人,尤其怕这种凶残有力量的男性恶人,她有种错觉,好像昨晚的噩梦又在现实里重演了一遍,“我……” “杜小姐,你要不要先搬回家住段时间?你哥哥和你爸爸都可以保护你。”卫怀信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无头苍蝇似的满屋乱转,“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太危险了!” “我家里……不太合适,况且我也有工作要做。”易老师交给她的翻译项目时间并不宽裕,如果搬回家,那种嘈杂的环境,她根本无法工作。 杜若予缓缓蹲下身,紧攥住的两个拳头轻轻敲打脑门,同时自言自语,“我也不能回家,如果把凶手引回家,家里还有嫂子她们……太危险了,不行……” 她蹲了好一阵,越想越觉得回家是万万不可的。 要临时换房子,她也没这个经济条件。 这段时间被卫家兄妹骚扰到作息紊乱,头脑发胀的杜若予猛一站起,一阵天旋地转。 卫怀信赶紧接住她,“杜小姐!” 有一刹那,杜若予似乎在卫怀信身后看见了惴惴不安的卫怀瑾,她有些惊异,很想问卫怀瑾怎么不躲着卫怀信了,可再睁眼去看,卫怀瑾又藏得严严实实,哪儿都瞧不见。 卫怀信给杜若予冲了杯热糖水,让她捧在手里,在沙发上好好坐下。 杜若予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甜水时,他就在旁边查看微博事件的发酵程度,并给自家父母去了电话,要求他们立即删除长微博。 卫家父母不明所以,也未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坚持不删。 卫怀信不想浪费时间,一面给陈副队发消息让他出面震慑自己父母,一面给美国的朋友打电话,用英语迅速交代一番。 “你找黑客盗你妈妈的账号?还要往你家网络送病毒?”杜若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卫怀信。 卫怀信知道她的工作是翻译,也不瞒她,“是我大学同学,不能说是黑客,就是个网络技术爱好者。陈副队解释再施压,都需要时间,他们接受不接受也未知,这是最快删除文章的办法。如果我早点知道,根本不会让那篇文章扩散开,怪我不习惯用微博,也没留意到他们会这样做,抱歉。” 卫怀信手机里的微博都是刚刚下载的,他连账号都没有。 “这不是你的责任。”杜若予一点点转动水杯,觉得手掌特别暖和,她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你那位网络技术爱好者的朋友,如果有空,也顺便把我微博黑了吧,省得我再一条条删。” 卫怀信看向她,与她相视一笑。 这一笑,两个人都有点苦中作乐的滋味。 卫怀信轻声问她:“好些了吗?” “好多了。”杜若予一答完,就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忙低头喝水,却又差点烫到舌头。 “我给方未艾打电话,他不仅是警察,也是你朋友,更会从你的安全角度考虑问题。如果你不能搬家,他们就有义务保护你。”说罢,卫怀信就要给方未艾打电话,那边,杜若予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正是方未艾的来电。 方未艾此次通话的嗓门前所未有的响亮和急躁,活像有把火烧着他的屁股,“杜杜,你在家吗?我马上过去找你!杀卫怀瑾的凶手八成盯上你了!你哪也别去!千万别出门!注意安全!” 杜若予反倒在方未艾中气十足的叫喊里,彻底恢复冷静,“那医大的女学生,死法真的和怀瑾很像吗?” “哎?你怎么知道细节?” “卫先生就在我身边。” “卫怀信?他为什么会在你那儿?这才多早?唉算了,他在也安全点,你们等我,我马上就到!” === 说是马上就到,还真不出五分钟的功夫。 同行的还有他的搭档,警花荆鸣。 一进门,方未艾就急赤白脸地要扑向杜若予,谁料荆鸣一把拽住他后衣领,将他拽得差点咽气。 “有没有职业素养?”荆鸣踹了方未艾腿窝一脚,吩咐道:“我检查大门,你去看阳台和其他窗户。” “对对对!”方未艾连连答应,兔子一样蹦向阳台。 卫怀信摇头低语,神情无奈,“我对方未艾,真是一个指头都不能放心,他这样真能保护好你吗?” 杜若予听见了,假装没听见,只垂下脑袋,悄悄地扬了扬嘴角。 荆警花里外检查了杜若予的大门,对她说:“杜小姐,门目前没问题,就是这锁挺老式的,很容易被撬开。” 方未艾也从阳台蹦回来,严肃批评杜若予,“杜杜,你家阳台没有防盗窗,就这一扇玻璃门,还是老式扣锁,防不住坏人的。大花,你说是不是?” 荆鸣走过去探身瞧两眼,认同地点头,“你家楼下,一楼到三楼全都安装了防盗窗,这就像给小偷搭了个梯子,有本事的,轻轻松松就能爬上四楼,再沿着五楼的水管爬上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两位专家最后得出一致结论,杜若予这家,隐患巨大。 杜若予一拍脑门,也觉得自己性命堪忧,“那个连环杀手,真能盯上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方未艾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立即把杜若予给挤开了,他总算有了喘气的机会,长叹道:“这一早上,我们全队和打了鸡血似的!” 警察向卫怀信询问线索时,并未透露什么细节,卫怀信抓住机会反盘查起方未艾,“你们真认为是同一个杀人犯?” 方未艾面对眼前这两位,惯性坦诚到不留半点心眼,“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位了,别的都能说凑巧或模仿作案,但那凶器,不知情的人根本模仿不来。” 荆鸣在桌下轻轻踢他一脚。 卫怀信皱眉,“凶器?” 方未艾看看荆鸣,又看看卫怀信和杜若予,一拍大腿,索性言无不尽,“杀卫怀瑾的凶器,不是普通的刀具,而是一把一字螺丝刀,这个线索我们从没对外公开过,你们死者家属也未必清楚,可是第二具女尸身上的伤口,法医确认过,也是被一字螺丝刀刺伤的,这难道能是巧合?” “一字螺丝刀……”卫怀信惊讶,他也是初次知道这把特殊凶器的存在。 荆鸣不想让方未艾透露过多,随手一指,“你不是口渴吗?这有水。” “对对。”方未艾也不管那水是谁的,端起来一饮而尽后呸呸吐出舌头,“怎么这么甜?” 杜若予杵在原地,不发一语。 卫怀信走到阳台,不知在给谁打电话。 两分钟后,他走回来,对杜若予说:“我刚刚托人联系了本地的装修工人,只要你同意,他们今天就能过来把阳台封闭好,你的门锁我也可以找锁匠换个更坚固的。既然你不方便住到别处,那这儿的防护措施就要重新加固。” 杜若予愕然。 方未艾点头如捣蒜,“这样好!可是这么急的工程,得多加几倍工时费吧?” 卫怀信面不改色,随意道:“钱不是问题。” 方未艾冲荆鸣扮了个鬼脸,“资本主义虽然万恶,可紧急关头,也是相当有用啊!” 荆鸣将短发别到耳后,双掌托脸,满眼憧憬,“卫先生,既然你未婚,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说罢,连抛两个夸张的媚眼。 方未艾跳起,雄赳赳气昂昂挡在荆鸣身前,下秒,却立即矮了半身,西施捧心地要往卫怀信身上靠,“听说美帝国主义有些州,同性婚姻也是合法的。” 卫怀信用手臂撑开方未艾黏糊糊的脸,想起另一个问题,“你们警察的人应该还在监控刘赟敦吧?第二起案件发生时,他在哪?” “这回他确实老老实实呆在宿舍里,哪也没去。”一说起正事,荆鸣立即恢复正常,“真凶再次杀人,大概只对刘赟敦有好处,毕竟这是以实际行动帮他洗脱嫌疑了。” ~~~~~~作者有话说~~~~~~大家周末早上好!!!故事发展到现在,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如果喜欢,也可以把手头推荐票投给我(~ ̄▽ ̄)~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九章 模仿作案 方未艾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将杜若予的安危暂时交托给了卫怀信,便和荆鸣一起,被刑侦队一通电话训狗似的召回去使唤。 卫怀信征求过杜若予的同意,当天中午就领着个工人踏进她的小房子,在阳台好一顿丈量和计较,等到午后,这位工人又和另两位师傅扛着铝材和定制好的玻璃窗过来,咚咚咚笃笃笃地开始封闭阳台。 房东事先得到通知,对白捡便宜相当满意,特意赶来监督工程。对门好奇的邻居也趁机探头打听,在得知赶工的价格后,咋舌地看向卫怀信,眼神里已经意味深长将他当成了杜若予的提款机。 杜若予自从住进这小房子,便从未一口气来访过如此多的客人,昨夜大雨,这些人进进出出,将地板踩得泥泞肮脏不说,嘈嘈切切的交谈和震耳欲聋的机响都叫她坐立难安。 卫怀信察觉到她的难受,先把房东劝走,又把窥视的邻居挡在门外,最后将阳台门和窗帘一拉,让杜若予得到一小片熟悉的晦暗空间,缓缓适应这一切。 杜若予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同样受到惊吓的赫奇帕奇蜷缩在她脚边,极其恐惧又警惕地看着阳台外忙碌的陌生男人身影。 卫怀信给杜若予烧了壶热水,刚要给她倒水,想起这水杯早些时候被方未艾污染过,连洗三遍才勉强满意地盛满水,“你想吃点什么吗?填饱肚子应该能让你舒服些。” 杜若予两手紧握温暖的水杯,喃喃道了声不用。 她实在没食欲。 卫怀信在她身边坐下,“你似乎有些怕生人,是社交障碍吗?” “我其实没那么怕人,第一次和你相处,不也还好。”杜若予想冲他笑,眼珠子却无法从阳台的人影里调转出来,“我只是不擅长和部分特定人群打交道,其实也不算怕……” 她说这话的语气像极了卫怀信当日说他其实也没那么怕鬼。 卫怀信循着她的目光,见她一直警惕盯着阳台施工的师傅,又想起她在工地上的失态,心里略略猜到一二。他想缓解杜若予的紧张情绪,主动打开话匣子,“你虽然经常装成瞎子,但观察力比一般人更好。你是怎么发现我怕黑怕鬼的?” “越是看不见的时候,听觉、触觉和感觉,都会变得更灵敏。”杜若予明白他想要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做法,深吸一口气,配合道,“你是个很成熟稳重的人,性格也理性,但只要提到鬼怪,你的一部分肢体语言就开始局促不安,你越掩饰越容易漏出破绽。就好比你明知你喜欢的人心有所属,你也不愿承认,可你的眼睛总会控制不住往她那儿飘。” 卫怀信噗嗤一笑,“你这比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杜若予也微微笑了,“可你为什么怕黑怕鬼?” 卫怀信略略回忆,“我小时候被寄养在洛杉矶的华人家庭里,因为给的寄养费有限,就独自住在三楼的小阁楼里,房间窗外有一棵棕榈树。每到夜里,那棵棕榈树的叶子就会投影到我房间的天花板上,枝叶乱晃,像恶魔尖利的手爪,我当时并不清楚这影子是怎么形成的,直到我鼓起勇气去问寄养我的那对夫妇。” 卫怀信抿了下嘴,似是露出个无奈的笑,“他们听后哈哈大笑,然后告诉我那是我父母派来监视我的鬼,只要我有一点点捣乱或不学习的念头,那鬼就会扑下来杀死我吃掉我。为了证明他们说的话,他们摁着我,给我看了几部恐怖电影。” 杜若予轻声问:“你那时几岁?” “七岁,那是我被送去美国的第一年。” 杜若予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卫怀信反而比她轻松,“当时三楼只住着我一个人,我战战兢兢和天花板上的‘鬼’共处了三年,每个夜晚不得安宁,直到那棵树因为虫害严重而不得不被砍掉后,我才明白过来这个‘鬼’的真实身份。” 这回,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块红色的三角形积木,“你上回问这是不是驱邪用的,也算吧。我小时候没什么玩具,就一套这样的积木,夜里害怕的时候,我就缩在被窝里搭积木,只要积木搭得稳,我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久而久之,这些小东西就成了我的护身符,习惯带在身边。” 杜若予接过那块小小的红色木头,放在指尖把玩,“那个‘鬼’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了吗?” “儿童时期的心理阴影,就像一棵大树的根须,总是埋得格外深,扎得也格外稳。”卫怀信说,“我越是在小时候认可过鬼怪的存在,长大后越坚定自己的信念成为一个无神论者,我总得自己诞生出点力量,用一个成年人的理性姿态,去保护那个童年时代的自己,否则,那战战兢兢的三年,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杜若予认可地点点头,“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 “小时候和他们说过,他们认为那是我想回家的谎话。长大后就不提了,也不好意思提,大男人怕黑怕鬼,不是很丢脸吗?” 杜若予又问:“那你看过心理医生吗?” “看过几次,但似乎都没什么用。”卫怀信笑了笑,见杜若予水杯空了,便又给她添了一些。 杜若予看着杯里重泛热气的水,怔了会儿神,细声问:“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怕人?” “我并不是要拿我的故事和你交换什么秘密,况且,我的‘鬼’是假的,可你的人,一定是真的。”卫怀信突然伸手,本意大概是想揉揉杜若予的脑袋,可又觉得不妥,于是只在那柔软困惑的脑袋瓜上轻轻拍了拍,“我能坦然告诉你,是因为我放下了,你如果还放不下,就不要逞强,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规定,人必须要坚强。” 杜若予从细碎的额发里抬眼看他。 这一看,也不知道是卫怀信本来就英俊,还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开始觉得卫怀信眉是眉眼是眼,从上鼻梁到下嘴唇,已经没有一处长得不能再好,再叫她心花怒放的了。 可惜,可惜。 === 阳台的封闭工程持续了两小时,期间方未艾和杜若予联系,杜若予不想再面对自己的失神状态,便躲进卫生间,问起第二起案件的进展。 方未艾还在南医大,他一整天连轴转,这会儿抽空吃了个肉夹馍,一半含糊不清,一半时间紧迫。 他说第二起案件的女死者邱晓霞,根据她的室友证词,她昨晚在出门前精心打扮过一番,室友们调侃她冒着大雨也要约会,她自己辩解说只是有个重要的聚会,并非约会。 可警察们问起邱晓霞是否有男友,这些与她朝夕相处的室友全都得不出个准确结论,所有的玩笑都只是猜测,从未得到过邱晓霞本人的承认。 杜若予问:“那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方未艾答得直接,“不知道啊!她室友多数意见倾向没有,说是真有瞒不过她们,倒也有可能还在相互暧昧的阶段。”他哀叹一声,“现在的小妹妹一个个怎么都能把秘密藏得这么深?卫怀瑾是,这个邱晓霞也是!不就谈恋爱吗?大大方方怎么了?我要有女朋友,早昭告天下了。” 杜若予心说你这没把门的嘴和少根筋的心眼,确实藏不住半点秘密,可她再想自己实在是方未艾无秘密主义的受惠人,这样一想,就不好昧着良心腹诽他了。 电话那边方未艾混乱吞下最后一口馍,“杜杜,你家的阳台弄得怎么样了?别忘记把门锁也换掉,换个目前最安全的。” “卫先生本来想换电子锁,可老房子的门结构不对,他退而求次,也换了个不错的。” 方未艾嗯嗯两声,“这个卫怀信,人还挺仗义的。微博上的事你别太在意,我们副队已经和那老两口说明厉害关系,不过奇怪的是,在那之前,他妈的微博已经清空了,还有几篇趁机营销的长微博,也都被删了。” 杜若予想起卫怀信那位奉公守法的好同学,无声笑笑,“卫家父母还会来找我吗?” “找你你也别理,什么感恩戴德负荆请罪,都别轻易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你很不相信受害者家属啊。” 方未艾唉了一声,有点苦大仇深的意味,“不瞒你说,做我们这一行,骨肉情深是见过,但天诛地灭的事也没少见证过。今天这事,如果换成卫怀瑾爹妈要给你换锁,我还不答应呢!今天给你换个锁,明天指不定就要你赴汤蹈火去还。” 那是卫怀信的父母,杜若予不想私下议论过多,更不想陪着方未艾抱怨,笑了笑,便聊断这通电话。 从卫生间出来,卫怀信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机,他神情凝重肃穆,杜若予觉得奇怪,刚走到他身边,他立即翻过手机,“别看,这里面是邱晓霞死亡现场的图片,没有任何马赛克处理。” 杜若予马上将视线移往别处,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会有凶杀现场的照片?” “邱晓霞的尸体被发现得早,有不少好事者保留了第一手现场图片,还有媒体记者的报道,我花点钱,就能买到这些资料。”卫怀信抬头看向杜若予,眼神间有疑惑难解,“我总觉得,邱晓霞的死,和怀瑾的被杀,即便有联系,也不像一个人干的。” 杜若予吃惊道:“你是说,不是同一个凶手?” ~~~~~~作者有话说~~~~~~收费的第一章,你们之于我,就像卫小哥之于杜杜,都是贵人中的贵人啊! 以及,杜杜对卫小哥目前肯定是有春心萌动的,但是她不行(此不行到底是哪里不行,你们不要污污地脑补→_→)啊!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章 心如死水 卫怀信在手机上划了划,找出一张正常的女生照片递给杜若予,“你看看,这就是邱晓霞。” 照片里的女孩站在一片阳光灿烂的向日葵前,波浪长发,白色连身裙,蓝色坡跟凉鞋,她相貌虽清秀,品味一般,说不上特别好看,放在人群里,未必能锁定多少回头率。 杜若予将手机还给卫怀信,“看上去挺普通的。” “和怀瑾比呢?” 杜若予不假思索,“怀瑾的相貌和气质放哪儿都很出众。” “我查过邱晓霞的背景,她和怀瑾在生前不仅没有半点交集,就连身世背景,相貌性格都没半点相似。怀瑾孤僻,独来独往,没半个朋友,可邱晓霞和谁都处得挺好,既是奖学金获得者,又是能干的学生会干部,朋友圈跨系跨院,提到她,大家似乎都挺喜欢。除去性别一致,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受害者。” “凶手杀人可能是随机的呢?”杜若予说,“不是所有连环杀手,都有自己喜好的固定类型,只要是个落单女孩,好控制,或许就可以了。” “连环杀手可以没有固定的受害者类型,可他们的犯罪模式总不能随机改变吧?” 杜若予皱眉。 “怀瑾会出现在那条巷子,别说她身边最亲密的室友不知道,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凶手更没道理能事先知晓。”卫怀信站起身,在狭窄的客厅来回踱了几步。 “可邱晓霞不一样,她室友接受采访时说过,她是计划好,且精心打扮过才出门约会,她又是个交友广泛的人,从她计划出门到真正离开,无数人有机会得知她的行踪,最重要的是,她那晚应该是有伙伴同行的,杀怀瑾的凶手为什么会看中一个完全不符合第一个受害人特点的女生?邱晓霞被杀了,这个伙伴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为什么至今没有出现?” 杜若予赞同道:“昨晚与邱晓霞同行的人,嫌疑应该最大。” 卫怀信点头,“没错,邱晓霞的这位伙伴,嫌疑最大,可如果这位是嫌疑人,那邱晓霞整起案件不就更像是计划杀人,熟人犯案吗?这和怀瑾的死,差别就更大了。” 杜若予问:“那如何解释一模一样的凶器呢?” 卫怀信摇头,也是不解,但他并没陷入思想的死胡同,而是马上给方未艾打电话,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方未艾的反应毫无怪罪,反倒十分兴奋,“卫怀信,你是不是往我们队里装了细作?要不然我们队长前不久刚和我们分析的案情,你怎么就知道了?哎说真的,你有这头脑和热情,干脆回国考我们局算了,放下你们美帝国主义的身价,好好为人民服务,保管一年之内叫你脱胎换骨……” 卫怀信打断他的瞎扯淡,“你们应该有更详细的证据推理这一切,是有新线索吗?” 方未艾笑嘻嘻道:“法医说,卫怀瑾的致命伤在颅脑两处,胸腹部伤口虽多,但都没怎么刺中要害,可邱晓霞不一样,她的致命伤是胸腹脏器严重受损,脑袋倒很完好。而且,卫怀瑾的创口挫伤不明显,而邱晓霞创口边缘挫伤典型,甚至可见锈迹附着,他们判断这是两把不一样的一字螺丝刀,一把较为光滑,一把较为陈旧粗糙甚至已经生锈了。” “此外,”他兴奋到连气也不喘,“法医在邱晓霞的指甲里找到一点皮肤组织,推断是与凶手搏斗挣扎时抓过凶手皮肤留下的。技术人员已经检验出DNA,只要找到嫌疑人,一比对,就是铁证。” 卫怀信很会融会贯通,“怀瑾死的时候,根本没查出任何指纹或者DNA,现场的挣扎痕迹也不多。这个凶手比起杀怀瑾的凶手,要么是体能有差距,要么是经验不足,才会留下这么致命的证据。他选择在下大雨的暗巷里对女孩下手,模仿作案的可能性更大了。” “可是这个模仿者,又是从哪得知第一个凶手犯案的凶器是把一字螺丝刀呢?这个细节,在第二起案件发生前,只有我们警队和法医知道,我们绝没透露给任何人,包括你,”方未艾在电话那头啧啧两声,“受害者家属都不知道的事,这家伙是从哪知道的?” 卫怀信很是客观地问:“你们排除了你们警队和法医的作案可能性了吗?” 方未艾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怎么可能是我们杀人,你无间道看多了吧?” “也不是毫无可能啊。”旁听到方未艾的大喘气,杜若予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方未艾快被这对局内人气死,“杜杜,怎么连你也这么想!我用我的项上人头做担保,绝不可能是我们公安局的人!你们能别瞎质疑吗?公安战士很心寒啊!” 卫怀信无视他的哀嚎,看向杜若予,“既然如此,我们至少可以确认,这个模仿犯和杀死怀瑾的真凶之间,即便不是同一个人,也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杜若予点头,“是这个道理,目前来看,只要先抓到模仿犯,再顺藤摸瓜,不怕抓不到前头那位凶手。” === 杜若予家的阳台被封闭起来,防盗门门锁也换上如今市面据说最安全的锁芯。 等家里的闲杂人都离开了,杜若予让卫怀信留下银行账号,说是要给他转这些设备的费用。 卫怀信是个不差钱的,本想直接拒绝,可看杜若予一脸坚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也只能改口,“我不着急用钱,你可以视你情况分期还款,不收利息。” 他的话显然让杜若予松了口气,她笑着点点头,却想起另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我想尽量留到怀瑾的案子结束。”卫怀信为难,“但那边也一直在催,可能快了吧?” 杜若予不知道他的快了会多快,但这种离别的隐秘心事已经悄悄种植在她心尖,叫她一颗心,微微泛酸,“你的工作强度和压力都很大,回去后,多照顾自己。”她笑笑,“我会按时给你打款的。” “嗯。”卫怀信也笑。 卫怀信帮杜若予打扫过卫生,才在天黑时拎着垃圾袋离开了。 杜若予走到焕然一新的阳台,新鲜地边看边摸,身后赫奇帕奇嗷呜叫唤两声,她回头,就见卫怀瑾噘着嘴站在身后,神情似笑非笑。 杜若予问她:“你永远不会在你哥哥面前出现,是吗?” “是啊。”卫怀瑾无所谓地耸肩,“我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的必要,不是吗?” “他想了解你。” “了解了又能怎么样。”卫怀瑾也走进阳台,从一扇推开的窗户探身往外望,“不是你说的吗,他还活着,我已经死了,注定再没可能交集。”她静了静,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笑看杜若予,“等我的案子结束,你和他也不会再有交集,人生的缘分浅尝辄止,你难过不难过?” 杜若予摇头,“应该如此的事,为什么要难过。” 卫怀瑾嘁了一声,嘟哝,“口是心非。” “我去洗澡了。”杜若予往回走,“进来的时候不要忘记关窗。” 卫怀瑾哼哼两声,晚风吹乱她的长发,她用手指粗粗梳理。 杜若予说是洗澡,却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发了许久的呆。 镜子里的她在惨淡灯光下其实还挺漂亮,但她自认不过是个清汤寡水的普通女性,因为营养不良,白皮肤下透着点肌瘦的黄,整个人死气沉沉,没什么血气。 她今年27了,无论怎么算都是个尚年轻的岁数,也是个行动力和想法都趋于成熟,对未来可以心怀愿景的年龄,可她的憧憬却早在过去,伴随她童年泄气的气球一起,在此后漫长人生里一点点变得干瘪,最后蒙尘。 她想,算了吧。 晚上,卫怀瑾不知从哪个缝隙翻出一副扑克牌,死活要杜若予陪她玩。 杜若予问:“两个人怎么玩扑克牌?” 卫怀瑾乐滋滋道:“大吃小,输的往脸上贴条。” 几轮大吃小玩下去,杜若予一张脸连个指甲盖大小空地都没有了,她抱怨,“运气也太差了吧?” “是你自己自怨自艾,连带着把运气都弄衰了。”卫怀瑾一边洗牌一边意有所指,“如果是我还活着,遇到心动的人,才不管什么条件,至少先追一追,追不上再伤心。” 杜若予从满脸白纸条里瞥她一眼,“你图什么?” 卫怀瑾很是理所当然,“图自己痛快。” 杜若予看她孩子气的固执脸庞,笑了笑,把脸上白纸条一扯,宣称要睡觉了。 不管两起凶杀案的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人,夜里睡觉时,杜若予都不敢熄灯,她辗转反侧,忽然听见身后有异响,支起脑袋一回头,就见卫怀瑾不知何时悄悄拿了她的手机,正躲在沙发后快速发消息。 “你干什么?”杜若予心生不详,掀被而起,飞扑过去抢走手机。 可手机里的消息已经发送出去。 “明天下午我想去南医大的现场看看。” 被发消息的人自然是卫怀信。 “你!”杜若予瞪向卫怀瑾,后者吐吐舌头,迅速躺到床上装死。 杜若予捧着手机像捧着炸弹,正纠结该如何挽回,那边卫怀信已经回复消息。 “好,我明天去接你。” 杜若予来回愣愣看了数遍,最终哀嚎一声,扑回床上,决定将卫怀瑾挖起来鞭尸三日,以儆效尤。 ~~~~~~作者有话说~~~~~~卫怀瑾:见过我这样的吗?见过我这样的嘛!死了还这么乐于助人!我简直是菩萨重生,月老在世!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一章 异性魅力 第二天,卫怀信果然提前等在杜若予家楼下,杜若予下楼时没瞧见他,还在原地茫茫然踟蹰了一会儿。 卫怀信远远见她这幅模样,起先还失笑,见杜若予用把新雨伞在地面敲敲打打摸索前进,又觉得她虽然古怪,但这无依无靠的生活状态也非她所愿,赶紧迎上去,边打招呼边自然托住她的一侧手臂。 他的手刚碰上她,杜若予便有些尴尬地僵了僵,但她很快调整心情,没让自己的反应被卫怀信察觉。 第二案发现场距离南医大校区不远,位于学生街的一条小巷里,案发后,南医大许多学生自发在巷子口摆放花束纪念邱晓霞。杜若予和卫怀信过来时,那巷子还聚集不少前来悼念的校友。 听说杜若予破天荒主动要去第二案发现场,方未艾早早打来电话,号称远程指导,目的在于死马当活马医,让杜若予这只小灵犬在命案现场转转,指不定真发挥了点通灵能力,找到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线索。 杜若予对他的无稽之谈充耳不闻,但她心里拿捏不准,卫怀信是怎么想的。 卫怀信扶着杜若予远远站在人群外,杜若予悄声问他:“你帮我仔细看看,这附近有什么死掉的尸体吗?任何动物都算。” 卫怀信往四周查看,不放过任何角落,确认“安全”后,才对杜若予说:“这附近被收拾过,很干净。” 杜若予勉强放心地摘下墨镜。 卫怀信说:“你有心理负担的话,可以戴着眼镜。” 杜若予摇头,“这是一个小小的哀悼会,我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戴着这滑稽的眼镜装成一个假的瞎子。” 卫怀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片刻后微笑,“你似乎从不因为生活不便,而放弃自己道德和责任上的原则。” 杜若予微怔,抬头看眼卫怀信,又马上低下头。 她越来越不敢看他的脸。 可她也越来越想看他的脸。 因为附近居民抗议,听说学生们原先要往墙角摆遗照的举动被阻拦了,双方妥协后就只放上鲜花和礼物。杜若予心虚地不敢和卫怀信对视,便靠近人群,悄悄观察这群学生。 赫奇帕奇从几个年轻人脚边钻出来,跑到杜若予身侧,也昂着脑袋,像条警犬东张西望。 “你怎么来了?”杜若予用脚尖抵抵赫奇帕奇松垮的肚子,悄声问。 赫奇帕奇咧嘴吐舌,龇出个古怪笑容后,突然朝向右侧,汪汪吠叫起来。 杜若予朝它所示的方向看过去,在人群里发现个衣着明亮的长发女学生,那女生双手插在羽绒服衣兜里,和身边神情哀戚的同学都隔开稍许距离,看上去虽融于其中,却也置身事外。最重要的是,那女生在无人注意的位置,竟然悄悄翘起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那女孩挺奇怪。”不知何时靠近的卫怀信也注意到那女生,“就算对死者不同情,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场合如此表现。” 杜若予认同道:“她对死者更像轻蔑不屑。邱晓霞的人缘和口碑不是很好吗?犯得着要在死后对死者大不敬吗?” “看来她知道些什么。” 杜若予点点头,轻揪了下卫怀信的衣袖,“你去和她搭讪,装作普通路人,探探她对死者的看法。” 卫怀信撇嘴,露出个苦恼的表情。 “总不能叫我去。”杜若予扭过头,拒绝近距离看卫怀信的眼睛。 卫怀信想想杜若予一身毛病,整整衣领,只得若无其事往那女生靠近。 卫怀信是个外貌上乘社交一流的精英男人,他只需换上一张好奇的脸,很快便与该女生攀谈起,期间频频点头,面上时不时恍然大悟,像是那女生当真解除了他巨大的困惑,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暗中观察的杜若予腹诽,卫怀信可真是个人才。 没会儿,那女学生和自己的同伴向卫怀信告别,卫怀信等她们走远,才回到杜若予身边,“你猜对了,那女学生言谈间对邱晓霞确实有敌意。邱晓霞是她的学姐,平时没有接触,只是这学期邱晓霞有门课没过,需要重修,上的是她们班的课,所以见过几次。” “不是同专业同班同学,那无特殊缘故,警方确实不会查到她头上。”杜若予奇怪道,“她为什么会对不熟悉的学姐产生敌意?” 卫怀信说:“她认为邱晓霞这人看着友善亲近,实则轻浮暧昧,并不是同学间口口相传的好女孩,会落得今天这地步,八成也是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这敌意相当大了,而且还是异性关系上的敌意。”杜若予问,“邱晓霞重修的课程是什么?” 卫怀信说:“她没说,但这个好查。” 他掏出手机直接给方未艾发消息,让他查查邱晓霞生前的重修科目。 杜若予瞥见他输入的内容,一时哭笑不得,“你现在使唤起他,相当顺手啊。” “警民互助而已。”卫怀信冲她眨眼,“对了,你知道方未艾在刑警队的绰号吗?” “什么?” 卫怀信嘿嘿笑,“方狗。” 杜若予瞅他幸灾乐祸的劲,怀疑这外号就是他给起的。 方未艾是个急性子,根本等不及回消息,一通电话已经急不可耐地打过来,“卫怀信,你又插手我们的事了!这回你又知道什么了?说!为什么要查邱晓霞的重修科目?” 卫怀信捂捂耳朵,才说:“我们只是想求证一条线索。” 方未艾沉默片刻,大概是移动到某个安静角落,才压低声说:“杜杜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是。” “看在你对杜杜还不错的份上,我也不瞒你。”方未艾说,“我们这边也刚查到线索,邱晓霞生前几个月,突然对精神卫生学科很感兴趣,甚至考虑过要转学科到精神病专业。她室友认为,这是因为她本学期重修了精神病学。” “她室友认为她是受到重修课的影响?”卫怀信问,“不会弄错因果顺序吧?” “不会。”方未艾十分笃定,“她过去对精神病学从不感兴趣,将来的志向一直是儿科,可是上过一回重修课后,回来就开始借精神病学相关的书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卫怀信说:“邱晓霞的室友认为她死前精心打扮是为了出门约会,如果邱晓霞确实存在这么一位暧昧对象,且还未确立关系对外公布,那结合她的异常举动,这个暧昧对象很有可能就是这学期这门重修课上新认识的某个人。” 杜若予旁听至此,出声提醒,“邱晓霞的这位暧昧对象即便是隐蔽的,也曾引起同班女生的注意,甚至是嫉妒,那这个对象,对异性一定不乏魅力。” === 他们俩仍往南医大校园里走,路过校园超市时,卫怀信进去给杜若予买了杯热饮,自己则举着个不知猴年马月生产的冰淇淋。 杜若予已经重新戴上眼镜,接过热饮道了谢,并未留意另一个凉飕飕冒着寒气的东西。 卫怀信看她小心翼翼扶着吸管,手里的甜筒冷不丁朝她手背上冰了一下。 “嘶!”杜若予吓一跳,“什么东西?” “甜筒。”卫怀信轻笑,“你要不要试试看,大冬天吃这个,其实很爽。” 杜若予啼笑皆非,“你觉得我像是勇于冒险接受刺激的人吗?” 卫怀信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进边上草坡,坐到靠湖一侧的长椅上。 湖岸栈道上有不少学生结伴而过,眼尖的会注意到这边的卫怀信,继而窃窃私语两句,但大部分学生都是行色匆匆,无暇他顾。 “他们看起来很忙。”卫怀信说。 杜若予捧着暖热的茶杯,轻声解释,“因为现在是考试季,等考完这场试,学生们各自回家,这个学校马上就会变得空荡荡。” “如果能考完试回到家,接着放长假,怀瑾和邱晓霞或许就不会死。”卫怀信说着说着又自我否定,“可这世上哪有‘如果’。” 杜若予透过黑色模糊的镜片,迅速看他一眼。 卫怀信又问:“杜小姐,你还能看见怀瑾吗?” 杜若予点头。 “我父母总说怀瑾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女儿,温柔美丽,体贴懂事,他们甚至从没听她大声说过一句话,在他们的描述里,怀瑾似乎生来就是个天使。可我从别处了解到的怀瑾又不是这样,警察、同学和老师说她孤僻阴森冷漠,从不与人结交,勉强说出口的话却十有八九在撒谎,他们都说爱撒谎的人没有羞耻心,怀瑾好像也确实没在乎过什么事情。”卫怀信皱眉,看起来虽有疑惑,却无苦恼,“那怀瑾在你面前又是什么模样?” 杜若予仔细思索片刻,露出个苦笑,“她很烦人。” 卫怀信侧过身,好奇道:“烦人?” “她很吵很闹,也很啰嗦,看不惯的行为一定要指出来,每天晚上为了和我抢床抢被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烦人怎么闹,但我从来不理她,反正她只能吵着我,妨碍不到别人。”杜若予啜了口温暖的甜茶,不由自主轻扬嘴角,“她是只活在我眼里的人,可她从不觉得孤单,也不认为我无趣,她还想当我的朋友。” “你怎么会无趣,换做我,也愿意做你的朋友。” “……那是你不了解我。” 卫怀信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到底哪一个怀瑾才是真实的怀瑾?” 杜若予轻慢摇头,笑道:“反正不会是我这一个。” 卫怀信撕开甜筒包装纸,上下牙齿一咬,呼呼吃了口透心凉,“可真冷。” 他越吃越冷,最后干脆站起来,缩着脖子原地蹦跶两下,又被冷得浑身颤抖。 杜若予忍俊不禁,举高手里的热饮,笑话他,“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卫怀信还在蹦,同时笑得欢。 杜若予哈哈大笑,“你这模样,别被你那些客户看见了,要不然动辄千万几亿的资产托付给你,没颗强悍心脏可不敢。” 卫怀信几口啃掉了冰淇淋,心满意足坐回杜若予身边,“我在外头可不这样。” “我猜也是。”杜若予笑话他,“幼稚。” 卫怀信不服气,“总拿鬼吓我的你,也成熟不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说~~~~~~大家要留意杜杜有些时候,看似不经意说的话啊,这关系到她自己的小秘密~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二章 我也是鬼 他们在湖边草坡上晒足了太阳,专业人士代表方未艾才迟迟打来电话,卫怀信这回做了准备,接上耳机线,和杜若予一人一边。 杜若予蓦然被塞了个耳机,还未回身,卫怀信已经挨着高大温暖的身躯自然靠近,双肩相抵,从耳畔穿过的风都能带起对方的发丝。 杜若予的心不受控制地缩紧又绽放,像藏在融雪下的来年春花。 对此方心境毫无体会的方未艾喜滋滋道:“卫怀信,你和杜杜,你们猜我们查到了什么。” 杜若予对他的“你们”和“我们”不予置评,故作平静地问:“查到了什么?” 方未艾不知在什么地方,说起经过津津有味,像吃了两海碗的酸辣粉,滋溜爽滑,又麻又辣,“我们查了邱晓霞重修的精神病学课的学生名单,男男女女一共四十六人,人数众多,为了提高效率,我们派出了我们队唯一的女战士荆鸣小同志。大花看男人的眼光特别挑剔,说那些白菜萝卜似的男孩没一个能入她的法眼,直到我们把最后一张照片放到她面前,嚯,她的眼睛立刻亮了!” 卫怀信问:“那是谁?” 方未艾嘿嘿直笑,“是这堂课的老师,南医大的医学博士,南城医院精神科的丁浩生医生,一个堪称前途无量的美男子。” “……”听他说起美男子,杜若予下意识偷瞥卫怀信。 卫怀信浑然没注意到杜若予的视线,只认真地问方未艾,“有证据证明是这个丁老师吗?” 方未艾被问到痛处,龇了口牙,“不瞒你说,还真没什么证据。我们的电子取证人员暂时都搜不到邱晓霞和丁浩生亲密往来的证据,这两个人对外似乎真是清清白白的师生关系。” 卫怀信说:“会不会邱晓霞喜欢的不是美男子,而是同龄的白菜萝卜?” 方未艾说:“这些男学生我们都查了,也没查出什么联系,邱晓霞和他们的交流还不如和食堂打菜阿姨的多。” 杜若予沉吟片刻,开口道:“电子取证找不到,说不定他们根本没用这些东西联系。” 方未艾难以置信,“不用手机不靠网络,他们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活人吗?” “你小时候上课没传过纸条吗?他们是师生同学,在作业里互相传递点纸条书信什么的,根本不会有人起疑……”杜若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如果就连这些联系都是凶手有意为之地销毁证据,那这凶手岂不是早就布局好了一切?如此处心积虑地结交一个人,再杀害一个人,邱晓霞怎么看都是个普通女孩,她到底挡了对方什么道?” === 南医大似乎再没什么线索能让这两个业余侦探找到,他们决定离开。 要返回南医大的停车场,就要路过一处露天篮球场,场上有不少忙里偷闲打篮球的男孩子,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无比的轻松自在与热血。 杜若予看不见也不敢兴趣,一只手腕被卫怀信轻轻拉在身侧,她的全部感官都不可避免地集中于此。 即便是家人,她也很久很久未与人这样成天地相处过了,卫怀信对她总是照顾有加又从不逾矩,他越是正直傥荡,杜若予便愈发不可抑制地鄙弃自己。 他是云霞,她是泥淖。 不等卫怀瑾的案子结束,他就会离开,如此短暂的交集,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越想越是头疼。 神出鬼没的赫奇帕奇突然从旁边水沟里蹿出,一身脏污地往她脚边绕,杜若予被它绊了好几下,不高兴地想要轰它离开。 正与赫奇帕奇暗自较劲,就听耳旁卫怀信惊呼一声,“小心!” 杜若予尚无反应,只觉得本就昏暗扭曲的视线里忽地一暗,自己半边身体被拽了一下,同时间,没抓稳的半杯热饮已经一股脑洒向前方。 她张大嘴,愕然。 一颗篮球在他们脚下咚咚弹了个来回,两个男孩跑过来,一边捡球一边道歉。用手替杜若予挡下球的卫怀信低头审视自己湿透的大衣和内里衬衫,啼笑皆非。 杜若予摘下眼镜,手里的茶饮已经见底,她慌张地伸出手,想帮忙擦擦卫怀信胸口的茶,“对不起,我没拿好……有没有烫到?” “没事,不烫。”卫怀信弹弹衬衫,对自己的狼狈是真的不在意,对杜若予的关心也是发自肺腑,“那球力量蛮大的,没撞上你就好。你刚刚在发什么愣?” “我……”杜若予眨眨眼,心里蓦地一阵难过。 她突然很不愿意告诉卫怀信,她的身下有只自知闯祸的狗。 那些活着的,死去的,虚的,实的,真的,假的。 她注定缩在阴暗角落里的未来,和卫怀信的光明前程有多格格不入。 她都不想告诉卫怀信。 湿漉漉的衬衫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卫怀信说:“咱们赶快回去吧。” 杜若予垂下头,没再戴眼镜,而是加快脚步。 卫怀信两步追上她,从她手中取走空了的饮料杯,跑到附近垃圾桶丢掉,又小跑回来。他看出杜若予心情不好,想了想,故意笑问她,“杜小姐,我看你家不少男装,有适合我替换的吗?” 杜若予脚下一滞,“我……我的衣服都很旧。” 卫怀信笑道:“我也不是生来就穿这些好衣服的。” 杜若予位于大学城的小家着实很近,一推门进去,杜若予便忙不迭找起衣服,她很烦躁,一件件衣服从衣柜扔到床上,左右挑不出适合卫怀信的。 其实她图舒适简单,有不少大码的男款毛衣,卫怀信没那么麻烦,自己从一堆衣服里挑出件最大的毛衣,“我试试这件。” 他说了这话,才止住杜若予要把衣柜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卫怀信从卫生间换上毛衣出来,有些新奇地扯了扯袖子,“有点短,倒是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寄养家庭,我的房东太太每年圣诞都会用剩下的毛线给我织一件不合身的毛衣,我父母很看不起他们这些行为,觉得他们虚伪,但我其实很喜欢这个礼物。” 杜若予问:“为什么?” 卫怀信笑道:“因为那毛衣穿着确实很温暖,也是份礼物,不是吗?不过等我搬去学校寄宿后,我就再也没收到这样的礼物了。” 卫怀信穿着杜若予的白毛衣,那毛衣袖子和衣摆起了不少球,有些硬和旧,只有干净还称得上优点,可他毫不在意,只觉得有趣,“我第一次穿朋友的衣服,没想到竟然是个女生。” 他用了朋友这个词。 杜若予心里咯噔,一半觉得慰藉,一半觉得痛苦,她俯身收拾他换下的衬衫和西装大衣,“等我送去干洗后,再还给你。” “不用这么麻烦,又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可是……” “是我的错!”杜若予突然提高音量,连声音都隐隐有些抖。 卫怀信看着她,没再拒绝。半晌之后,他审慎地说:“杜小姐,你其实可以换副度数少点的普通近视眼镜,它能给你安全感,又不至于让你视力太差,生活也能方便许多。” 杜若予没有接话。 她沉默着不愿面对这个话题。 “那些鬼魂,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吗?”卫怀信问她。 杜若予摇头。 “那……它们会伤害别人吗?” 杜若予这回没有摇头。 卫怀信还要再说什么,杜若予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在原地局促不安地转了两圈,“卫先生,你回去吧,以后能不来我这儿就不要来,路上即便遇见我,也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更不要关心我……” 卫怀信莫名其妙,“杜小姐,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我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杜若予动手推卫怀信,“我也没有钻牛角尖,我很认真。” 卫怀信回头,“那我也认真问一句,为什么?” 杜若予已经把他推到门外,见他面有不解,她想挤出个笑脸应付,却觉得笑真是比哭困难百倍,“你就当……咱们俩命里犯冲,五行相克!” 卫怀信用脚挡住门,固执地问:“什么是命里犯冲,什么是五行相克?” 杜若予深呼吸,想出个最适合卫怀信的解释,“你不是怕鬼吗?”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或许我就是鬼,是活在这光天化日下的一个鬼。”杜若予瘪瘪嘴,将卫怀信的脚踢出去,不顾他困惑的眼,重重关上眼前的门。 ~~~~~~作者有话说~~~~~~卫怀信蹲在墙角画圈圈:她说她是鬼……她说她是鬼…… 卫怀瑾气得跳脚:我才是鬼!这年头,连鬼的身份都要和我抢,还能不能死者为大了?!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三章 狗的主人 杜若予在家消沉了许久,直到夜深沉,才在床上翻了个面,直勾勾对上卫怀瑾的一张白脸。 卫怀瑾声称有预感,直觉距离自己被杀案件真相大白不远,每个毛孔便都喜气洋洋,甚至也想当个散财童子。这大半日,她趴在床头折了不少金元宝,好不容易等如丧考妣的杜若予有所动作,忙不迭凑上前,关怀备至地问:“杜杜,你饿不饿?我饿了。” 杜若予看见她那张和卫怀信同个基因遗传下来的脸,心里又痒又悲痛,“几点了?” “九点半了,你上一顿吃的饭,好像还是早餐。”卫怀瑾将折好的金元宝堆在杜若予肚子上,她一动,这些纸造的宝贝便哗啦啦落了满床。 杜若予摸摸肚子,虽没察觉到饿,还是翻身爬起,趿拉着拖鞋去厨房弄碗白水煮面。 本来还兴高采烈讨吃的卫怀瑾顿时耷拉下肩膀,“你就吃这个啊?我们可以叫餐啊,现在又没很晚。” “我不喜欢让陌生人知道住处,更不喜欢让陌生人来家里。” “那就叫魏婶嘛,她家的麻辣烫或者烧烤我也可以勉强吃吃。” “魏婶出卖过我一回,我也要和她绝交。” 卫怀瑾趴在墙上,垂头丧气,“你这是迁怒,因为我哥哥的事而迁怒,可事实上,那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不是吗?我哥哥损失的不过是一件衬衫。” 锅里沸腾出的水气氤氲了杜若予苍白的脸,“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卫怀瑾的手指抠了抠白墙上的裂缝,“你有你的身不由己和自知之明嘛,可是不明所以的人只会以为是你在矫情,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你的秘密的。” 她挠挠下巴,若有所思,“可你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杜若予抽出一把荞麦面,面无表情直接扔进锅里搅拌。 下午惹了事的赫奇帕奇终于壮胆溜过来,把洗干净的脑袋蹭到卫怀瑾脚上,呜呜地低声叫唤。 卫怀瑾点了下它的狗头,促狭地笑,“老狗腿子,你又想干什么?不知道杜杜和我哥独处的时候,闲人莫扰吗?” 赫奇帕奇嗷嗷两声,扭头叼住自己脖子上垂下的脏绳结,吐到卫怀瑾手上。 卫怀瑾感慨道:“到底还是狗忠贞不二,死了也对饲主心心念念。我小时候很想养狗,可我父母不让,他们嫌养狗浪费时间,最后给我塞了两只玩具狗敷衍了事。杜杜,你养过狗吗?” 杜若予说:“小时候家里养过一条,但也仅此一次。” “那狗乖吗?” “那狗说不上乖,倒很狡猾,像极了古代的谗臣,察言观色本事一流,对我妈妈极尽忠心,对我和我哥全凭心情,我爸最可怜,这狗对他永远爱答不理,眼里没他。” 卫怀瑾哈哈大笑,“这哪里是狗,这是小狐狸精啊!你爸居然没把它赶走。” “它虽然最不耐烦我爸,但我爸最爱它。”说起小时候的狗,杜若予的心情勉强有些好转,“因为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哥哥要上学,都是这狗一边看家护院一边陪着我,我当时个子小,一被邻居家的鸡鹅追赶,都是这狗飞扑过来保护我。” 卫怀瑾笑得更开心,“这样说来,也是条好狗!” 杜若予笑了笑,看看缩在卫怀瑾脚后的赫奇帕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卫怀瑾趁机踹一脚赫奇帕奇,那老狗也机灵,摇晃着尾巴就来黏杜若予,蹭得她半身狗毛,并不断呜呜咽咽地撒娇。 杜若予苦笑,“老狗,如果我真找到了你的主人,你会离开吗?” 赫奇帕奇闻言坐下,昂着忍辱负重大半生的脸,凄凉地看向杜若予。 === 第二天下午,杜若予左手被卫怀瑾挽住,右手被赫奇帕奇牵着,苦唧唧迈出家门,踏上第二轮寻狗主人之旅。 上回得到的线索是在大学城美食街,杜若予无处可去,便领着这两位游手好闲的亡魂往那去。 街上并无多少行人,杜若予勉强走得自在。 凭记忆来到卫怀信打听过消息的小吃店门口,赫奇帕奇激动地追着自己尾巴来回跑,卫怀瑾则早跑到隔壁糕点店,趴着橱窗垂涎那些精致的蛋糕,剩下杜若予孤军奋战,哑着嗓子唤了两声老板,才唤出位面油红光的中年男人。 这位老板一站到杜若予跟前,压迫感便迎面扑来,杜若予稀里糊涂后退两步,才勉强稳住阵脚,结结巴巴问明来意。 “奇怪,几天前也有个男的来打听过这个。”老板嘀咕两句,看向杜若予,“不过也巧,因为那男的问过那个流浪汉,我就留了心,哎,昨天晚上我关门回家,还真被我在路口遇见他了。” 杜若予惊道:“你遇见他了?就在这附近?” “是啊!”老板说,“感觉比以前更邋遢,发现我注意到他,溜得比耗子还快,我又不会吃了他!” “那……他有什么特征吗?”杜若予问,“长发短发?高矮胖瘦?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流浪汉不都那样?就脏兮兮的普通人,能有什么特征?”老板想了想,突然道,“不过他应该是比以前瘦了,可能挨过打受过欺负吧,好像更怕人了,他过去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人的,好像我们都成了怪物似的。” 如此看来,要找到赫奇帕奇的主人,任务之艰巨不亚于刑警们搜捕杀人凶手了。 杜若予有些泄气。 老板多看两眼杜若予,好心提醒道:“我看你好像不太方便,说真的,别去找那家伙了。” 杜若予问:“为什么?” “不安全啊!”老板撇嘴,随后戳戳自己的脑袋,面有不屑,“有几个流浪汉是脑子正常的?反正你没事也别瞎找了。” 杜若予哦了一声,和老板道别后,沿着街边店铺漫无目的朝前走。 卫怀瑾跟上来,撞撞她的胳膊,问:“这怎么办?找不到愁,找到了也愁,那我们还找不找了?” 杜若予还未表态,赫奇帕奇又从她脚边钻出来,呜呜呜边哭边绊脚。 卫怀瑾去拽它的牵引绳,“喂,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老板不是说了吗?你主人可能脑子不好,杜杜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赫奇帕奇被拽了两下,大概也知道自己无理无情,难过地垂下耳朵,眼睛一眨,居然落下两粒豆大的泪珠。 “哎哟!哭啦!”卫怀瑾吃惊地拽住杜若予,“这老狗哭啦!” 杜若予停下脚步,但她没摘眼镜,故而看不见赫奇帕奇是不是真的哭了。 卫怀瑾蹲在地上劝赫奇帕奇,“有什么好哭的呢,你想想,你都死了这么久,就算你找到他,他能看见你吗?他甚至感觉不到你的存在,那你找他又有什么意义?” 赫奇帕奇改坐为趴,两只前爪各自一搭,盖住落泪不止的两只老眼。 卫怀瑾也心软了,“你就这么喜欢你主人?就算你把他视若性命,你的命也已经没了啊,指不定他也就把你当成只狗,你死了,他就把你忘记了。” 赫奇帕奇站起身,背对卫怀瑾重新趴下。 面对老狗倔强的屁股,卫怀瑾哭笑不得,“杜杜,你说怎么办吧?我这惨死的花季少女都没这死狗矫情。” 杜若予也一筹莫展,正寻思要不要狠下心自己回家算了,口袋里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是方未艾的来信。 消息很简单,也很雀跃。 丁浩生被捕了。 === 毫无隐私观念的卫怀瑾凑过来看消息,好奇道:“这个丁浩生是邱晓霞的重修课老师吧?他被捕的话,应该是有确切证据了吧?” 杜若予说:“没有证据,警察不会乱抓人。” 卫怀瑾沉吟道:“邱晓霞的案子和我的案子作案手法相同,如果丁浩生真是杀死邱晓霞的凶手,那他和我的案子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我可从没见过这个人。” 这问题也是卫怀信一直疑惑的。 杜若予想起刚刚小吃店老板形容狗主人的用词,脑袋里像是有盏灯泡突然被点亮,“你死前关注过的那个互助会,还记不记得?” “记得啊,逃离原生家庭互助会嘛!” “这个互助会是南大学生私底下办的,并没有记录在案的监管老师,学生办的老师曾建议我们去南大心理咨询室问问,可最后也不了了之。” 卫怀瑾点头道:“是啊,南大的心理健康老师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互助会。” “因为他们找的根本不是那些形同虚设的校内心理咨询室的老师,这些受过原生家庭压迫的学生比我们预想得更严重,他们寻求帮助的不是心理层面,而是这。”杜若予指指自己的脑袋。 “你是说,那些人认为自己有精神病?”卫怀瑾也是醍醐灌顶,瞬间明白道,“那么他们要找的,就是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而丁浩生,就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精神病学的教授!” 杜若予迅速给方未艾发消息,将自己的所知告诉他。 半个多小时后,方未艾打来电话,喜道:“杜杜,托你的福,我们查到了。南大和南医大在大学城一北一南,之前我们以为互助会是南大的学生组织,现在往南医大一查,才知道这组织原来是南医大几个研究生自己成立的,目的在于身临其境地了解特殊家庭关系下走出来的子女精神状况,并帮助他们摆脱困境。那几个研究生承认,丁浩生就是他们的邀请老师之一,卫怀瑾被杀那晚的聚会,他们确实邀请过丁浩生,但是丁浩生当晚没有到场。” 杜若予这会儿已经快走到自家楼下,她说:“假如丁浩生当晚确实过去了,却因为某些原因没有上楼去包间,那他极有可能遇见过卫怀瑾。” “他甚至有可能目击了卫怀瑾被杀的经过,所以他才会知道凶手犯案的凶器,才能模仿作案!都接上了!”方未艾得意道,“我们队长正在审丁浩生,看他等会儿怎么狡辩!” 杜若予问:“你们怎么抓的丁浩生?” 方未艾夸张地哈了两声,笑道:“我们的人在第一次接触丁浩生时,就取走了他喝水的一次性纸杯,从上面提取到的DNA与邱晓霞指甲里留下的DNA符合!这老狐狸,一开始否认自己和邱晓霞有除去重修课外的任何接触,直到警察拿出DNA证据,并对比了他手背上的抓痕,板上钉钉的证据面前,我看他还能否认什么!道德沦丧的老狐狸,我呸!” 杜若予心说,卫怀瑾的案子如何不知,但邱晓霞的案子,看来是要水落石出了。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四章 共情基础 和方未艾结束通话后,杜若予正要拉开楼道铁门,忽然听到巷口麻辣烫店的魏婶出声唤她,“小大仙!” 杜若予朝那处望,混黑的视野里除了分辨出麻辣烫店的招牌和魏婶的轮廓,眼角余光中,似乎还有个人影在另一头一闪而逝。 她直觉却徒劳地张望起来,魏婶已经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光,笑嘻嘻地向她打听前几天封闭阳台的价格。 这一提,杜若予记起自己还欠着卫怀信的债。 她不想再和卫怀信有无谓的牵扯,决心上楼就把钱转了,一了百了。 “小大仙,我看你最近出门挺勤快,那散财童子还来吗?”魏婶又问。 杜若予摇头,“不来了。” “咦?那……”魏婶迟疑片刻,老脸拧出个八卦又自矜的笑,不太好意思地问,“散财童子和你是那种朋友吗?” 杜若予的脸霎时涨到发热,“不是!” “那是你普通朋友吗?” “也不是!” 魏婶嘁了一声,万分惋惜道:“要不是看他出手大方人又长得好,我才不打他主意……哎,散财童子是本地人吗?有稳定工作吗?” “……是本地人,工作……”杜若予竟然认真想了想,“华尔街投行,工作压力大,不一定稳定吧。” “啊!”魏婶的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对面面馆的女儿小华可是高中老师,有编制的,散财童子天天穿西装,我还以为他是公务员呢!那么有钱,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哦?没稳定工作还敢那么乱花钱?唉,果然人不可貌相,算了算了,小华爹妈肯定看不上他。” 歪在杜若予身上的卫怀瑾听到这,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蹲到角落,笑得花枝乱颤。 杜若予也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魏婶嘀嘀咕咕地走了,杜若予低下头,蹭蹭自己老皮鞋下的泥,慢吞吞往家里爬。 === 卫怀信第二次走进审讯室隔壁的小房间时,里头只有陈副队一个人。 “你来了。”和卫怀信接触久了,陈副队对他也不再像最开始般打太极,而是有了基础的信任——尽管这取决于卫怀信的个人品格,但也与他的职业素养脱不开关系。 做他们那一行的,最重要的便是取得客户信任,没有信任,谈何合作? “他就是丁浩生?”卫怀信看向单面镜里被固定在座位上的一个男青年。 男青年对面,方未艾和荆鸣正在询问案情经过。 陈副队双臂环胸,姿态虽挺拔,眼袋和眼圈却是一起勃发,显然许多天不曾好好休息过了。“是啊。” 卫怀信定睛去看丁浩生。 方未艾和荆鸣都形容丁浩生是美男子,此言不虚。即便坐着,也能看出丁浩生手长脚长体态高挑,被关整夜,也看不出萎靡颓丧,反而细皮嫩肤,唇红齿白,鼻梁上架副无框浅底眼镜,将一双明亮上挑的桃花眼微微遮掩,放在古代,指不定也有少女老妪以果掷之满车,闻名一方。 “问出什么了吗?”卫怀信问。 陈副队揉揉眉心,“高级知识分子,心理学和精神科双修高手,有备而来,不好对付啊。” 卫怀信看丁浩生放松的身体姿态和眉眼,也知道这场审讯必然困难重重。 对峙半日没问出个所以然,审讯室里的方未艾和荆鸣一起起身离开,小隔间的门被推开,荆鸣探头看见卫怀信,点头致意后招呼陈副队,陈副队拍拍卫怀信的肩,走出去了。 几秒后,方未艾走进隔间,顺手点燃一根烟,“你怎么过来了?” “来关心一下案情进展。”卫怀信问:“不是说从死者指甲里检测出丁浩生的DNA了吗?他还不肯配合?” “他承认邱晓霞和他有过争执,不过那是邱晓霞单方面的无理所求,被他严词拒绝了,因此才上升到肢体冲突,但他绝没有动手。”方未艾满面愁容,“说实话,除了DNA,也确实找不到他和邱晓霞亲密关系的证据,他俩隐藏得太好了,可能真像杜杜说的,这人渣从一开始就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了。” 他说起杜若予时,卫怀信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说起你妹妹那起案件,我们本来已经找到丁浩生和你妹妹的关联点了,结果事与愿违。” 卫怀信讶异,“什么关联?” “你妹妹被杀那晚想去参加的互助会,其实是南医大的学生团体,丁浩生是那个社团的受邀指导老师。”方未艾叹口气,“但丁浩生声称自己当晚并没有出席互助会的聚会,八点时他正在南医大开展学生工作,有多名学生干部可以为他作证。” 卫怀信皱眉,“就算他当晚那个时间段不在,也只能证明他没杀怀瑾的时间,没法说明他和那个凶手毫无关系,他一定看到听到,或者知道什么。” “话是这样,可我们需要证据。”方未艾挠挠额头,“这个丁浩生,你也看到了,斯文败类里的极品,活脱脱幕后大变态,他应该猜到我们掌握的证据不足,抵死不认,在玩心理战术呢。” 他顿了顿,忽然说:“你妹妹想去的这个社团,研究的好像都是些被家庭压迫结果脑子不好使了的,不少还有极端倾向,这你知道吗?” “你是指精神疾病?”卫怀信问。 方未艾点头,怜悯地拍拍卫怀信的背。 小隔间的气氛有些压抑,方未艾吐出一口烟圈,开玩笑道:“你说杜杜身边是不是真有鬼神指点?要不然就是她脑子灵光,否则怎么总能看出点别的门道?” 卫怀信默然稍许,突然问:“你认识杜小姐多久了?” 方未艾叼着烟,掰起指头数,“她是我师父老家基友的女儿,我警校毕业跟了师父,就偶尔听我师父提起过她了,算算,至少七八年了吧?” “你认识她七八年,那你了解她吗?” 方未艾十分干脆地摇头,“她那么神秘,又暗戳戳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怎么会了解。” “那你知道她……”卫怀信本想问杜若予怕男人的秘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觉得这是隐私。 “放屁还放一半的啊!”方未艾一条肠子通到底,最看不惯这些弯弯绕绕,“干嘛啊?她怎么了?” “没什么。” 卫怀信想起杜若予昨天的反常行为,心生不快,迈步就走。 方未艾赶紧拦住他,“你这样我会睡不着的!把话说完!” 卫怀信看也不看他,自顾自要走。 方未艾嘿了一声,用身体挡住门,亮着火星的烟在嘴里气愤地一撅一撅,“你跟杜杜才认识多久啊,就想甩开我!不行,我也要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我从刚刚就看出来了,提起杜杜你就不对劲,说!你把她怎么了?还是她把你怎么了?” “都说没什么了!”卫怀信有些不耐烦。 方未艾气得跳脚,“你当我不知道,孤男寡女成天共处一室,没什么都处出有什么了!要不是我工作忙,我能让你得逞?我……” 卫怀信扯住方未艾胳膊,一拽,就把个膘肥体壮的方未艾扯到旁,自己整整衣服,大步流星出去了。 后背撞了墙的方未艾自尊心大为受辱,冲出去要找卫怀信一决生死,却差点撞翻路过的荆鸣。 “方狗你瞎了!”荆鸣气得踹他。 方未艾一边道歉一边问:“卫怀信那兔崽子呢?” “走啦!” “我靠!打完人就跑!”方未艾揉揉后肩,“看着挺瘦的,力气还真大!脾气更大!” 荆鸣凑过来,兴趣盎然地问:“他怎么你了?” 方未艾忿忿不平,声音却不自觉压低,是个合格的八卦语调,“他没怎么我,但我严重怀疑,他怎么我家杜杜了!” “你是说他们俩……”吃惊的荆鸣竖起手掌挡住嘴,“这受害者家属和目击证人的感情基础是什么?共情吗?还是你瞎猜的?” 方未艾也弯腰嘀咕,“但愿是我瞎猜的。大花你说,我身边好不容易出现个美女,是不是又要黄了?我是不是注定与美女有缘无分?” 荆鸣猛地挺直背,冲方未艾哼哼两声,满脸鄙夷,“色字头上一把刀,砍不死你!” === 卫怀信坐回车上,想起方未艾暗示卫怀瑾需要精神干预,就觉得烦躁。 紧接着他又想起莫名其妙发脾气的杜若予。 经过昨天那一遭,拥有自尊心的卫怀信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再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可他就是隐隐不甘心。 什么命里犯冲,五行相克? 他不信这一套。 他更相信自己亲手扶着杜若予走过的那些路,见过的这些人,问过的那些事,以及她真实的恐惧,和对他幼稚的玩笑与耐心的协助。 杜若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算说不出十成,不也有五成把握了吗?那剩下一半,哪有就这么被拒之门外的道理。 “哼!”卫怀信不屑撇嘴。 他心里的固执小人又幼稚茁壮地踊跃冒头了。 她说她是鬼。 鬼才信! ~~~~~~作者有话说~~~~~~杜若予:我是鬼! 卫怀信:鬼才信! 卫怀瑾踊跃举手:我我我!我就不信! 赫奇帕奇:┑( ̄Д ̄)┍ 哦对,大家留言的时候不要留到置顶那两条系统信息里了,过段时间那两条应该会被撤掉,哈哈哈哈哈哈我看到有朋友在公共系统里给我留言,很心疼你哟o( ̄ε ̄*)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五章 恶魔的影 杜若予近来作息全乱,昼夜不适,她很怕自己出现什么毛病,夜里越是想睡,越睡不着,白天又总是昏昏沉沉,像洞里冬眠的熊。想睡不敢睡,不让睡又容易发脾气,整个人跟上紧弦的弓,紧绷绷的。 知道她情绪不好,卫怀瑾谨言慎行,十分乖巧地往阳台搬去椅子,建议她去晒会儿太阳。 杜若予像抹怨恨的幽灵,在房间里来回晃荡数圈后,安安静静坐到阳台。阳光确实大好,照在身上没会儿便暖融融的。 卫怀瑾立即凑过来,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好声好气地哄,“警察总归有办法的。” 杜若予斜睨她一眼,心说你个小丫头根本不知道我在烦什么,嘴里却不咸不淡地应了句,“你对他们倒是有信心。” “那当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卫怀瑾笑得格外甜,两边眼睛都快弯成鹊桥,“杜杜,抛开这些不谈,你以后真不打算和我哥接触了?说不定他哪天就回美国了,时光短暂,你确定不再把握了吗?” 杜若予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异想天开的弱智少女。 卫怀瑾耸耸肩,叽里嘟噜道:“死鸭子嘴硬。” 杜若予没听清,“你说什么?” 卫怀瑾挪到阳台门,刚刚还乖顺的小白兔一只,眨眼变成大尾巴狼,“我说你放着初恋不追,注定失恋,软包!怂货!”她骂完就跑,一阵风似的躲进卫生间将门反锁。 杜若予果然追上去,隔着门板与她叫阵,“谁说他是我初恋了?你出来说清楚!” “就你怂蛋一颗,你敢承认在我哥之前,你还喜欢过谁?”卫怀瑾嘿嘿奸笑,“你喜欢就算了,干嘛绝情绝义到要把恋爱的萌芽掐死在摇篮里?喜欢一个人,就算得不到他,能珍惜时间多看他几次,多相处几回,不也是好的吗?就你,有苗头就掐,有火星就浇,你到底在怕什么?你还真怕我哥也喜欢上你?你该不会自己脑补了一整部虐恋情深的言情剧,他多看你一眼你就开始考虑将来孙子的就业问题了?杜杜,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杜若予被噎到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气得砰砰敲门,“你给我出来!” “就不出去!”门里的卫怀瑾笑得更加猖狂。 杜若予气急败坏,“卫怀瑾!” “叫奶奶也没用。” “出来!” “不要!”卫怀瑾立场坚定,“除非你看清楚现实。” “现实就是我根本不可能拥有正常人的未来!”杜若予踹了一脚卫生间的门,“够清楚了吗?” 静默几秒后,卫怀瑾小心翼翼拉开门缝,露出一只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那就做朋友嘛……” “一个远在异国,有可能下半辈子都不会再回国的朋友?”杜若予冷冷一笑,“怀瑾,你从小到大,他回来过几次?” “……”卫怀瑾的半边眼睛眨了眨,有些落寞。 杜若予觉得这事真没意思,她疲惫地转过身,回到阳台重重坐下。 “杜杜!”卫怀瑾从卫生间走出来。 杜若予回头,面无表情看着她。 “至少我不会走。”卫怀瑾走到她面前,整个人立在灿烂的阳光里,微俯下身,双手叉腰,神情庄肃,“就算赫奇帕奇找到主人走了,就算我哥哥过几天回美国再也不回来了,我也一直在这儿陪着你,我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杜若予将喉咙里难以名状的情绪咽进肚子,只定定看她两眼,不做声,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小公寓里糟到极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半夜,杜若予整晚揉着两侧太阳穴,最苦不堪言的时候,也很不争气地想痛哭流涕一场,她对这种极端情绪深恶痛绝,可她又比谁都清楚,她的大脑不属于自己。 她的大脑,早被恶魔拿捏在手里。 一直辗转到半夜,静谧的卧室里,赫奇帕奇突然从狗窝里站起,悄悄走到客厅房门口,竖着耳朵往门外听。昏暗的室内,一夜睁着眼的杜若予盯了它半晌,蹑手蹑脚下床。 床上,卫怀瑾搂着半床被子,大手大脚,呼呼睡得正香。 杜若予踮起脚尖走到房门后,也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片刻,随后,她鬼使神差站直身体,往猫眼里看。 门外的楼道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杜若予瞪大眼,忽觉猫眼里即便是暗的,也有诡异的黑影倏地退开,消失。 有一瞬间,杜若予觉得自己与门外的那家伙,隔着一层门板,透过猫眼,毫无障碍的对视上了。 背脊上的冷汗刷地渗出每一个毛孔,杜若予后退两步,后腿抵到玄关的鞋架,把上头的眼镜撞落在地。 卫怀瑾迷迷糊糊醒来,喃喃地问:“……怎么了?” 杜若予快步躲回床上,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牢牢闷紧,瑟瑟发抖。 === 隔天清晨,杜若予若无其事地起床、梳洗、吃早饭。 她不照镜子也知道,这会儿的自己,面白如纸,眼圈泛黑,比起卫怀瑾,更像个阴魂不散的野鬼。 在她开始工作时,卫怀瑾便带着赫奇帕奇离开,她们总能准点消失,又准点回来。 昨晚的事像是一场幻觉,杜若予云淡风轻不把它放在心里,却在设置工作时间时头一回出现差错。 三个小时后,闹钟没有响,杜若予后脖已经汗湿一片,可她恍若不觉,仍然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脑内飞快翻译字句。 她不想停。 哪怕就此干涸枯萎,她也不想停。 钟表的秒针滴答滴答走个不歇,声音越来越大,像有根鼓槌,在杜若予脑子里咚咚地敲。 客厅大门突然被人敲响。 咚咚咚,很有规律的节奏,这声响和她脑子里的鼓槌重合在一起。 杜若予没有动。 敲门的人很有耐心,一直持续他的敲门频率。 可杜若予还是没有离开书桌。 床上的手机开始震动响铃。 杜若予浑浑噩噩,脑袋里除鼓槌声和自己心跳声,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回,敲门的人似乎开始着急,不仅急促,手劲也大起来。 杜若予终于听到动静,饶是如此,她也是恍了半天神才扶着书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前去开门。 门外的来客,是卫怀信。 “杜小姐……”卫怀信见她面色苍白,大冬天寒冷的室温里,她额头也亮着层湿湿的汗,“杜小姐?你怎么了?” 杜若予张大嘴,一颗悬着飘着宛若浮萍的心,突然被挂上沉甸甸的秤砣,一口气往下沉,直沉入卫怀信站着的现实里,然后,她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歪倒。 卫怀信及时拉住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杜小姐?” 杜若予闭着眼毫无反应,卫怀信将她打横抱起,快步放平在床铺上。他拉开被子要往她身上盖时,碰到枕头,露出枕头下掖着的一把带鞘水果刀。 卫怀信吃惊地抽出水果刀,可他只是多看两眼,就把水果刀重新塞回枕头下。 他想打120,床铺上杜若予却呢喃着阻止他,“……我不去医院……不要带我去医院……” 卫怀信坐到她身旁,温柔地哄,“杜小姐,你身体不好,去医院做过检查最妥当。” 杜若予用手挡住眼睛,虚弱道:“……你给我道杯水。” 卫怀信猜她对医院抵触,见她似乎没什么大碍,便妥协地去倒水,并拧了条温热的毛巾,坐在她身侧帮她擦脸上和脖颈的汗。“昨天你看着就不对劲,今天我应该早点过来。” 杜若予沙哑地问:“……我昨天发脾气把你赶走,你不生气吗?” 卫怀信笑了笑,“杜小姐,你也知道我很少回国吧?说实话,这二十多年,我在国内认识的人,两只手就能数清。”他看她一眼,笑容更加温和,“这之中,你是我相处时间最久的。” 平躺着的杜若予有些茫然地仰视他。 卫怀信把毛巾翻过来,又去擦她汗津津的手,刚刚的话题却已戛然而止,“杜小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这两天,有些不对劲,脸色也很差。” 杜若予想起昨夜,她无法确定隔着门板的黑暗东西是什么,她也不愿意把自己最丑陋的内心展现在卫怀信面前,只得慢慢摇头。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她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卫怀信想让她睡会儿,她却不肯闭起眼睛。 “梦里有可怕的怪物。”她喃喃自语。 卫怀信看她半晌,从衣兜里掏出一样小东西,塞进杜若予掌心,帮她握紧,温柔道:“梦里没有可怕的怪物。” 杜若予怔怔看向他,手掌里的小东西既坚硬地硌着她,又温柔地抚慰她。 就像卫怀信。 她的视线忽然迷蒙起来,“……真的吗?” 卫怀信摸摸她的额头,轻声但坚定,“我保证。” ~~~~~~作者有话说~~~~~~拿捏了杜杜大脑的那个恶魔,是真实存在的恶魔,杜杜的顾忌,也是相当现实的顾忌,但所有障碍都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怀瑾的案子是第一个故事,大概十多万字,在这个案子结束时,大家就能明白杜杜,也能明白这本小说里的少数派,到底是谁。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六章 鱼跃龙门 精疲力竭的杜若予在卫怀信的陪伴下,终于合上沉重的眼皮,安安稳稳地补了个长觉。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睡过整觉,醒来睁眼的一刹那,不再心浮气躁,而是长长吁了口气。 她摊开手掌,掌心里握着块红色的三角积木,是卫怀信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醒了?”旁边沙发上的卫怀信抬头看她,“饿不饿?我叫了餐,现在给你热一热?” 茶几上确实摆着两袋外卖,此外,还有一份摊开的薄薄材料,在杜若予醒来前,卫怀信一直在低头审视这些文件。 杜若予坐起身,“那是什么?” “我托人调查了丁浩生的生平。”卫怀信将材料拢在一起,递给杜若予,“你睡觉的时候,我借用了你的电脑和打印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同意,抱歉。” “没事。”杜若予翻开丁浩生的生平报告,逐字逐句地研读起来,神情无比认真。 卫怀信则站起身拎着外卖要去加热,“警察一定也在查丁浩生的过去,我这算是民间手段,有些东西,说不定比官方渠道管用。” 杜若予头也不抬地问:“你为什么查他过去?” “如果丁浩生真是杀邱晓霞的凶手,有些细节让我很在意。”卫怀信打开塑料袋,两份都是最简单的蛋炒饭,还有三份绿油油的炒时蔬,“丁浩生是邱晓霞的熟人,他是从背后突然袭击,一手勒住她,一手把凶器刺进她胸腹部,他是学医的,能轻易找准主要脏器位置。可从凶案现场痕迹检验来看,他的动作很慌乱,手法生疏,给了邱晓霞挣扎反抗的机会,甚至在手套口处被抓到,留下DNA证据。” “杀怀瑾的凶手,半点反抗余地都没给怀瑾留下。” “是啊,丁浩生杀邱晓霞,这周密的模仿计划和执行力,都不像个初次要杀人的人,我也去公安局见过这丁浩生,他虽然是个医生,又是个老师,可他偶尔眼神里透露出的凶狠,和他想展现给外人看的表象,有时真是天差地别。” “照你这么说,他是个很擅长伪装的人。” “如果不是这两天被审问,精神和体力的双重压迫,他未必会露出马脚。”卫怀信皱眉,“这也只是我的直觉,我总觉得,像丁浩生这样擅长伪装,心狠手辣的人,他的过去,一定不可能清清白白。” “你是觉得,他有前科?是个杀人老手?”杜若予立即明白他的怀疑,“可是一个计划杀人,在实际操作中出现差错的新手,也很正常啊。” 卫怀信笑了,“你就当是我多疑吧。” 他这样一说,杜若予反倒不好意思再反驳。 === 丁浩生的过往人生就是个寒门学子自我成才的典范,或者叫凤凰男更通俗易懂,他出生在西北一个偏远贫困乡村,家里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和大部分底层劳苦家庭最大的区别在于丁浩生自小早熟,深知知识改变命运,刻苦学习。从小学到高中,他一步步考进县城,升入市重点,在高三人人自危的战场里被成功保送到南方富庶城市的名校南医大,此后一帆风顺地保研读博,进最好的公立医院,又被学校邀请回来教学。 “丁浩生有女朋友?”杜若予在资料后两页,翻到一张丁浩生和一名清秀女性挽臂依偎的合影。 卫怀信走到她身边,“他女朋友叫卢姿翎,是丁浩生工作医院肝胆外科主任的独生女,目前在英国留学。” 杜若予耸肩,“我本来不明白丁浩生为什么要赌上大好前程去杀邱晓霞,这下一清二楚了。他就算披上青年才俊的外衣,底子里还是二十多年前躲在贫苦乡村里挣扎求学的穷孩子,三甲医院肝胆外科主任的独生女对他而言可不仅仅是个女朋友,还是他翻身进入另一阶层的黄金通道。”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珍惜卢姿翎?还要和邱晓霞发生情感纠纷?他难道不知道,他和邱晓霞的暧昧关系会成为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杜若予摇头,“你我都不是丁浩生,也不是邱晓霞,怎么知道究竟是谁的欲望起了主导?卢姿翎对丁浩生而言是龙门,丁浩生对邱晓霞而言,未尝不是人生捷径,况且他还长得不错,最容易叫少女芳心暗许。” “丁浩生和邱晓霞之间藏得太隐秘,至今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他们的恋人关系。”卫怀信说,“如果真是邱晓霞拨动了那把剑,促使丁浩生杀她灭口,那邱晓霞手里,一定有能威胁到他的证据。” 微波炉叮了一声,刚刚还沉思于案件的卫怀信立即站起,“先吃点东西吧,不早了。” 杜若予这才注意到屋里亮着灯,她往窗外瞥一眼,惊道:“天都黑了?现在几点?” “晚上八点半。”卫怀信快步端来加热的盒饭,往茶几上一搁,手指烫得忙去捏自己耳垂,“你睡了很久,也很沉,我一度担心你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醒来。等你做好心理准备,还是去趟医院检查检查吧?我很小的时候背过一个成语,至今印象深刻,叫讳疾忌医。” 杜若予下床挪到沙发上,不太敢看卫怀信的脸,“……我知道了。” 这明显敷衍的话卫怀信也无立场再劝,便坐到她身旁,分她一把勺子。 他一坐下,老沙发半边凹陷,杜若予顺势滑了过去,肩膀靠到他身上,又是一阵脸热。 “……”杜若予迅速移开,抱着饭盒一顿塞,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慌张无措,她拿来丁浩生的资料,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卫怀信见她只顾吃蛋炒饭,将三碗炒时蔬推到她面前。 资料里有一张当年市重点高中保送南医大学生名额的修正通知,名额只有一个,正是如今的丁浩生。 “等一下……”杜若予放下蛋炒饭,蹙眉道,“这个保送名额是修改过的,也就是说,丁浩生不是最开始被选中的那个学生?” 卫怀信凑过来,“如果是这样,那先前那个被选中的学生,为什么要放弃保送名额?” 杜若予说:“那个年代的名校保送名额,可不是小事。你能查到这个原本的保送生是谁吗?” 卫怀信点点头,马上给他的“民间渠道”打电话,要那边调查丁浩生同届保送生的事。 等他们吃完这顿简单的饭,“民间渠道”有了回信。 和丁浩生同届,原本被定为南医大保送生的学生叫做陈雨,是个女孩。 陈雨和丁浩生是重点班的同班同学,陈雨的成绩名次在丁浩生之上,成绩相较也更稳定,从一开始她就是板上钉钉的南医大保送生,这点全校都知道,直到陈雨承受不住高三的学习压力,自杀了。 “自杀?”杜若予虽然吃惊,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理该如此。 否则丁浩生如何顶替她成为下一位保送生。 “她在一个周末傍晚,跳了县城的水库,尸体隔天才被捞起来。”卫怀信的手机新资料包里有一份陈雨当年的死亡报道,“警察在她宿舍找到了遗书,她也曾和同学透露过压力太大想死的念头,因此被确认为自杀。” “确定自杀的话,似乎就和丁浩生没有关系了。” 卫怀信的手指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不停翻看新的资料包,“她和丁浩生似乎只是普通同学。陈雨在遗书中反复强调压力大,痛苦,想死,她亲近的同学和老师当年也证实,陈雨在自杀前一段时间,情绪确实压抑,有异常举动,但当时老师同学都忙着高考,都把她的情绪当成普通厌学。” “陈雨的性格是不是本身也不太开朗?内向,甚至孤僻?” 卫怀信点点头,“我怀疑这孩子是抑郁了。” 一个抑郁自杀的高三学子,死后保送名额转让给另一个急待机会的优等生,这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杜若予仍然如鲠在喉。 他们俩研究了整晚丁浩生的生平,只觉得这是个集努力和运气于一身,最终飞黄腾达的普通人,在他身上,似乎并不存在卫怀信怀疑的“前科”。 “没注意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十点的时候,卫怀信看了眼手表,微感歉意地站起身,“杜小姐,我先回去了。” 杜若予心头涌上失落,可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今天谢谢你。” 卫怀信笑了笑,扎上垃圾袋,要顺路拿到楼下丢。杜若予和他一起走到大门口,卫怀信正要道别,却咦了一声,俯身看向防盗门的外锁。 这门锁是前几天刚换上的,簇新锃亮的金属外壳,手指滑过都能留下指纹,更别说什么尖锐硬物。 卫怀信凑近仔细看,越看神情越凝重。 杜若予疑惑道:“怎么了?” 卫怀信指着外锁锁眼上的几道划痕,严肃道:“杜小姐,有人试图撬过你的门锁。” === 顾不得夜深,卫怀信用双倍价格找来当日装锁的锁匠,要他检查杜若予家的家门。 锁匠捣鼓一阵,肯定了卫怀信的猜测,“确实有人尝试撬过,但没撬开,我们这锁基本撬不开,你们放心吧。” 卫怀信面沉似铁,让锁匠里外检查,确保门锁没被损坏后,才送走锁匠。 关上门,他对杜若予说:“杜小姐,先报警,然后搬家吧。” 在沙发上好一阵呆滞的杜若予机械地抬起头,“啊?” 卫怀信走近她,“我们不能保证这撬锁的,是普通的贼,还是跟踪而来的凶手,如果是后者,说明你的地址和行踪已经暴露,这里太不安全了。我可以先帮你订个酒店,等到凶手被抓,你再回来也不迟。” 杜若予愣愣看了他半晌,蓦地笑了。 她原本只是浅笑,笑到后头,整个人捂着脸仰靠进沙发,双肩因为笑声不断耸动,有一时半会,看上去竟然像是哭了。 “……杜小姐?” 笑够了的杜若予重新坐正身体,她揉揉眼睛,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放松,“我见过他。” “你见过他?” “对,昨天半夜,他就在外面,和我只有一门之隔。我透过猫眼看见他了。” “你为什么不报警?” 杜若予冲卫怀信露出个诡异笑脸,“我当时以为……那是幽灵。” “……”卫怀信想象了那个场景,不寒而栗。 “不是幽灵,只要不是幽灵……太好了!”杜若予倏地站起身,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那是真的人,不是幽灵!” 卫怀信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尾随她在室内兜兜转转,“……我以为你更怕凶残的人,而不怕鬼。” 杜若予的双脚刹那被钉上铰链,她木头般转向卫怀信,终于意识到,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比起虚拟世界里的鬼,更可怕。 “是啊……他如果要杀我,那我怎么办?” 卫怀信叹了口气,终于和杜若予调整到同一频率,“暂时搬家吧。” “我不想住酒店。”杜若予垂下头,一阵嗫嚅,“在陌生环境,我根本睡不着,如果我睡不好,情况只会更糟糕。” 卫怀信深深看她一眼,“如果你坚持住在这儿,那就报警,让警察来保护你,你是重要的证人,他们有义务保护你平安。” ~~~~~~作者有话说~~~~~~四月的最后一天,也是假期第二天,祝大家看文愉快!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七章 被遗忘的 方未艾接到电话,不仅自己踩着筋斗云赶过来,还拖来一位痕检科的四眼小青年。 小青年在防盗门上一通排查,取走了几枚指纹。阳台外倒没什么痕迹,看来尚未被小贼或凶手观光过。 方未艾叮嘱小青年两句,便大慈大悲放他回家,自己大喇喇坐到客厅沙发中央,对卫怀信和杜若予各自审视一番,才抖抖腿又抖抖手,甚是不悦,“你们二位倒是越走越近了,知道现在几点吗?都快十一点啦,谁家串门这会儿也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吧?” 卫怀信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正色问:“杜小姐的安全,你们负不负责?” “废话,任何一位正经公民的人身财产安全,都受我们保护!”方未艾招招手,“杜杜,你这有凉茶吗?我已经连续加班熬夜两周了,你看我这张青春无悔的脸,再不弄弄,以后讨不找媳妇怎么办?” 不比卫怀信的坦荡,心虚的杜若予是有些脸红的,她低声说:“没凉茶,只有白开水。” “白水也行。”方未艾把腿架到茶几上,快活地左右摇晃,“听说多喝水也能美容养颜,我执勤的时候都不敢喝水……” 卫怀信对方未艾总没耐心,上前轻轻一踢,把他的泥腿从茶几上踢下来,“丁浩生审出结果了吗?” “那家伙自认高级知识分子,懂点法律,看点刑侦剧,以为死鸭子嘴硬就能全身而退,哼哼,真以为我们拿他没办法吗?”方未艾冲卫怀信勾勾手指头,“卫同志,你只要别一天到晚大爷似的杵在我跟前,我就稍稍违背点职业素养,和你透露下案情后续,怎么样?” 卫怀信居高临下,双臂环胸,冷冷瞅着他,全身心三百六十五个不妥协不配合。 双方目视片刻,方未艾败下阵来,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摆摆手,正好杜若予送来一杯白开水,他一饮而尽,畅快道:“丁浩生的女朋友你们知道吗?” “卢姿翎,不是在英国吗?” “哟呵,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方未艾仰头瞪了半晌卫怀信,气道,“姑爷爷,你能不能坐下说话,我脖子疼!” 卫怀信漠然道:“你说你的。” 方未艾啧了一声,“邱晓霞出事一周前,寄了份快递到英国,收件人就是卢姿翎。卢姿翎主动配合,把快递里的东西交给我们警方了。” “是什么东西?” 方未艾露出个阴恻恻的笑,“邱晓霞也不是省油的灯啊,这姑娘给人家正牌女朋友寄了两个用过的避孕套,此外还有一个USB,里头只有一份录音文件,是她和丁浩生发生关系时候的录音。丁浩生也没料到邱晓霞有这后手,我们把证据一摆,他那小脸白的哟,嘿嘿,还能不招吗?” 杜若予愕然,“……” 卫怀信倒没那么震惊。 “邱晓霞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方未艾说,“先前不管我们如何在丁浩生住处和车里搜证,都搜不到邱晓霞和他交往的证据,丁浩生简直是个清洁狂魔,我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干净的家和车,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任何邱晓霞的相关证据吧。” “邱晓霞却留下了……”杜若予揉揉额头,“她是预料到了丁浩生的为人,还是也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留下证据逼丁浩生分手选她?他们这是……爱吗?” 方未艾说:“丁浩生应该只把邱晓霞当炮-友了,毕竟年轻清秀又主动送上门的女大学生么,可邱晓霞不愿意啊,她是把丁浩生当人生捷径了,所以势必要占为己有。” 另两人一起看他。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没谈过恋爱。”方未艾同样苦恼地瞪大眼,“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谈恋爱?不知道男女关系复杂是命案一大元凶吗?” 杜若予摊手摇头,“我也没谈过恋爱,不是很懂恋爱男女的心思。” 他们俩静默几秒,一起将火辣辣的视线转向卫怀信。 卫怀信哼了一声,“虽然我也没谈过恋爱,但……” “你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方未艾已经炸起,“你这从小浸淫在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里的花花公子,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他凑近卫怀信,狐疑地上下打量对方,“国外不是既早熟又开放吗?难不成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卫怀信推开他的脑袋,“谈恋爱要浪费大量时间,我没空维持那样的关系。” 方未艾半信半疑,拉长调子反问:“是吗?” 好教养的卫怀信也忍不住翻起白眼,言归正传,“丁浩生还是不提怀瑾的案子吗?那个一样的凶器是怎么回事?” “丁浩生只承认自己和邱晓霞有染,也承认自己杀了邱晓霞,但不承认杀害卫怀瑾,他也确实没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至于那把凶器,他咬定是巧合。” “巧合?哪有这样的巧合?”卫怀信怒不可遏,“他到现在还要替真凶隐瞒的理由是什么?坦白从宽不是才能争取宽大处理吗?” “不是我说,那个丁浩生真挺变态的。”方未艾也气,“审他能把我自己审出抑郁,分分钟想掀桌揍他一顿。” 已经不参与他们俩话题的杜若予注意到时间,出声道:“不早了,你们俩是打算……” 方未艾往沙发上一躺,“组织安排我今晚留下来保护你。” 杜若予刚要拒绝,卫怀信已经去揪方未艾的衣领,“你只是想趁机翘班休息吧?更何况杜小姐是位独居女性,你一个大男人留下来不妥吧?” 方未艾哈哈大笑,“哟,你个海龟还懂点道德伦理嘛!放手放手,我开玩笑的啦,我的车就在楼下,我会在楼下监控,才不会在杜杜家过夜,杜杜将来还要嫁人的嘛!” 他吸了口气,又嘿嘿笑,“杜杜,假如你嫁不出去,不凡考虑考虑我。” 卫怀信刚刚信他一半,堪堪松开的手听到下半段,又忍不住抬起来。 方未艾就像第一次见面,和杜若予告别后,搭着卫怀信的脖子,半拖半拽地把他一并带下楼。 在楼道里,方未艾笑得半揶揄半威胁,“卫怀信,没看出来,你对我们家杜杜还是挺关心挺仗义的嘛!” “杜小姐不是你家的。”卫怀信撩开他的手,“况且,她曾尽她所能想要帮助怀瑾。在了解杜小姐的为人前,我会把这当成是人本能的善良,在接触她的生活后,我才明白,以她的状态,她所做的这一切,也是一种勇敢。像她这样的人,要步出她的安全区,其实是相当困难的选择。” === 中午十二点,杜若予刚推开楼道铁门,巷子和学林街交叉口的一辆黑色国产车里,前一秒还蜷缩得像只补眠老猫的方未艾已经睁开了眼,那双眼里虽血丝漫延,但精神气很足。 杜若予透过镜片辨认出车的位置,摸摸索索走过去,敲敲车窗。 方未艾推开车门,“你要出去吗?去哪儿?” 杜若予坐上副驾驶,正在系安全带,后排,卫怀瑾牵着赫奇帕奇也探出头,问了和方未艾一样的问题,“杜杜,你要去哪儿?” “我想回卫怀瑾被杀的现场。”杜若予对方未艾说。 方未艾疑惑道:“怎么突然想去那儿?你不怕再被凶手盯上吗?” “我昨晚想了想,要摆脱眼前的困境,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抓住凶手,否则我不管躲到哪儿,都不得安宁,既然如此,为了我自己,我也该努力找出线索,帮助你们破案。” “不错啊杜杜,觉悟很高嘛!”方未艾边笑边发动车子驶出学林街,拐上学府大道,往两周前卫怀瑾遇害的地点去。 那条黑巷子里的垃圾箱已经被清走,只在地面遗留下两个脏兮兮油腻腻的印记,这让那条巷子不再有了遮蔽,显出一目了然的格局。 刚从车里下来,方未艾便指着巷口左侧一栋旧楼,“那里三楼是个私人餐馆,就是互助会当晚的聚会地点,从那里的窗户,确实看不见巷子里发生的事,而且卫怀瑾死之前,他们的聚会就已经散了。” 杜若予点点头,拄着长柄雨伞径直走进巷内。 卫怀瑾牵着赫奇帕奇跟在她身侧,小声询问:“杜杜,你还能想起什么吗?” 杜若予说:“我尽量。” 卫怀瑾点头,紧张地缩到一旁,不敢打扰。 杜若予在巷子里来回缓缓踱了几圈,最后蹲到一处角落,沉思不语。 方未艾看她蹲着的位置正是卫怀瑾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便凑过来,好奇地问:“能想起什么吗?” 杜若予毫无回应,像是根本没听见。 方未艾将手搭在她肩上,“杜……” 啪,杜若予一掌拍下他的爪子,面无表情道:“你出去,别进来。” “为什么?我不说话就好了。” “你的存在就很碍事。” “……”牛高马大的方未艾很伤心,西施捧心地步步后退,直退到巷子外,百无聊赖地等了半晌,见杜若予始终蹲在那个角落一动不动,周围也没什么陌生人,他便晃去最近的小卖部买包烟抽。 杜若予知道方未艾离开了,为此,她稍稍松了口气。 “怀瑾,你躺下来。” 缩在边上抠墙玩的卫怀瑾乍听到这吩咐,吓了一大跳,“太脏了!而且躺在死人躺过的地方,多不吉利啊!” “……你不就是那个死人吗?你还避讳什么?”杜若予拿伞敲敲地面,不耐烦道,“快点,躺下,咱们要全景重现。” 卫怀瑾站起身,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走过来,挣扎良久,才噘着嘴躺到当初自己死去的地方,“快点哦,这么脏,感觉好恶心哦。” 杜若予没理会她的埋怨,她蹲在那儿,视线从一个点落到另一个点上,脑海里全是那夜凄寒大雨,暗沉沉的巷子里,她的手机手电筒光束有限,一刹那扫过的位置里,究竟是什么让她曾有过小小的疑惑。 杜若予不是个过目不忘的人,记性甚至称得上差,为此,她蹲在原地,一手握着卫怀瑾的手,一手拄着雨伞,苦苦回忆许久,许久。 方未艾在巷子外抽完一根烟,回来见她还是维持原态,像是一尊已经石化千年的古石雕,忍不住关心地戳戳她的背,“哎,杜杜,你没事吧?” 地上几乎要睡着的卫怀瑾被方未艾的声音唤醒,习惯要翻身,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杜若予握着,她往回一拽,拽得杜若予下盘不稳直接跪倒。 方未艾眼疾手快扶住杜若予,“怎么了,脚麻了?” “不是,被她拉了下。”杜若予轻描淡写地拍拍膝盖。 咀嚼过味的方未艾诧异地看向空无一物的地面,想起这儿确实曾躺着个卫怀瑾,脑门清凉,感觉这小半月上火冒出的青春痘都要自发消回去了,“杜杜……青天白日的……” 卫怀瑾从地上蹦起,嘻嘻哈哈笑着要往方未艾身上扑,被杜若予一把扯住,拉回身边站定,“别闹。” “我可没闹。”方未艾的神情更古怪,“……要不,我还是去外面等你们吧。” 方未艾撒腿就跑,杜若予在白日的巷子里又站了会儿,一无所获转身要离开时,余光突然留意到巷子一侧的一排小门——那是这栋楼的柴火间。 老城区多的是这种结构的老式民房,一楼是柴火间,二楼以上是住户,一般的柴火间都被所属住户拿来堆积杂物,或者存放自行车电动车,故而每扇门都有锁,不过是新旧和老坏的区别。 杜若予敲敲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脑内的画面却总一闪而过。她走到第一扇柴火间的小门前,上上下下摸了遍门框,又查看门锁,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她猛地抓住门上铁扣,用力一拽,看起来矮窄的木门却纹丝不动。 她又走到下一扇门前,依样检查和试验,门依旧没有动静。 方未艾回头见她在捣鼓那些柴火间的门,又小跑回来,“这些门我们当时就检查过了,都锁得好好的。门锁的年龄和那些主屋都差不多,没临时更换过。” 杜若予没吭声,坚持把一整排柴火间的门全试过一遍,才站回最初的位置,沉声道:“这些门都锁得很牢,可是那晚……”她沉吟稍许,眼前豁然一亮,终于记起了那个小小的差异,“那晚我进来找卫怀瑾时,有扇门,是开着条缝的!很小的缝,风一吹,会有轻微的撞击声。” “这……”方未艾扒拉鸡窝似的头发,“可你报警后,最近的派出所五分钟内赶到,封锁现场后,所有的门都检查过,如果门是开着的,我不可能不知道,除非……” “在警察来之前,门又被关上了。”杜若予说。 “可当时凶手已经离开了。”方未艾皱眉,“当时还留在现场的,除了你和死去的卫怀瑾,就是……” “居民。”杜若予平静道,“当时有不少居民跑下楼,这条巷子里有不少人。” === 黄奶奶是外地人,两年前因为媳妇生孙子,跑来南城替小两口带孩子,她在巷子左侧居民楼四层住了一年半载,因为听不懂当地方言,总觉得和附近的土著存在隔阂,久而久之,人也显得郁郁寡欢,不大喜欢周围邻居,甚至产生过受排挤的念头。 警察找到她,询问一楼柴火间在案发当晚是关还是开的时候,她先是笃定门关着,随后喋喋不休埋怨起邻居的不友善,认为是他们闲言碎语,给自己家招惹是非。 警察让她打开柴火间时,她面露犹豫,却也配合地下楼开锁。 门一开,逼仄的室内尘气扑鼻,潮湿昏暗的柴火间里堆放着不要的旧家具和积攒的旧书报纸零碎,看起来和边上几间并无区别。 守在门外探头探脑的黄奶奶嘀嘀咕咕,“柴火间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臭。” 上回来过杜若予家的痕检科四眼小青年却不这么认为,他给方未艾使了个颜色,方未艾心领神会,和另一位同事在小房间里轻松来了番乾坤大挪移。 “奶奶,骗谁也别骗警察。”方未艾拍落手上的灰,又好气又好笑,“这四面墙和地上好几年的印记,不是你换个摆设就能掩盖的。” 黄奶奶松弛的眼皮抖如筛糠,还想替自己辩解,四眼小青年已经在腾出的原有空地上发现一片白色的密集摩擦痕迹。 方未艾问:“那是什么?” 四眼小青年从旁边柜上搬下来一个旧工具箱,里头存着好几根生锈的螺丝刀榔头和铁剪,他随便拎出一把螺丝刀,拿在地上和滑痕比对,“是金属摩擦地面的痕迹。法医不是说过,杀卫怀瑾的那把一字螺丝刀应该很光滑锐利,刃口也比普通螺丝刀窄,看来刀口就是在这儿磨的,那把螺丝刀,很有可能就是从这工具箱里拿的。” 黄奶奶听到他们的对话,急忙申斥,“你别乱讲哦,这样讲好像我们是那个杀人犯的帮凶,传出去人家怎么看我们?” 方未艾对这些毫无法律常识,又自私自利的小人物简直深恶痛绝,“这事本来和你们家无关,你非要隐瞒这些证据,你现在还真成他的帮凶了!” “什么话!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黄奶奶气得腮帮子乱颤,“这是我家,我一个老太婆,哪里懂什么证据,干嘛,我整理柴火间也有错吗?” 四眼小青年摇摇头,哭笑不得。 方未艾不想让黄奶奶进来二次破坏证据,推她往外走,“发生命案的那天晚上,你跑下楼围观死者的时候,是不是趁机把自己家的柴火间门关上了?那门原本是开着的,是不是?” “那我以为有小偷啊!” “有小偷你不报警?” 黄奶奶心虚地不敢看方未艾,嘴里却还硬气,“又没什么值钱的被偷。” 方未艾懒得和狡辩成性的老人家吵嘴,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带走,回局里再说!” 黄奶奶一听要带自己回公安局,吓得面色大变,一屁股坐到柴火间门口的水泥梯上,干着老眼嚎啕,“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我不去!我又没犯法,我不去!” 杜若予站在巷口围观人群的最外层,听到里头老太太的撒泼耍横,又听到方未艾气不打一处来的咆哮,越听越觉得滑稽,她便往后退开,想离开这儿,尽快回家。 “杜杜,那老奶奶为什么要说谎啊?”卫怀瑾牵着赫奇帕奇走在杜若予身旁,语气十分困惑,“她要是不锁上门,不遮盖柴火间里的证据,这条线索很快就能被发现吧。她看上去也不像帮凶,到底图什么呢?” “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图祸不及家门,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卫怀瑾哦了一声,撇撇嘴,“这样的人,真讨厌。” “讨厌不过来的。”杜若予面上毫无波澜,只嘴角微微翘起,“这世上有人负重前行,有人助纣为虐,不过人生百态,各有活法,相互衬托,你看不起她,说不定她还人前人后地笑你傻。” ~~~~~~作者有话说~~~~~~很肥满的一章了,祝大家的五一假期划上圆满句号→_→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八章 精神疾病 警察彻底搜索了柴火间,不仅确认地面上的摩擦痕迹就是一字螺丝刀,还幸运的在遮盖柜子的一块破布上发现一点血迹,从中提取出了不属于黄家人的DNA和指纹。 那指纹和杜若予家门口其中一枚指纹比对上,证实了那晚试图撬锁的人正是凶手。 方未艾事后告诉杜若予,黄奶奶被带到公安局后不久就吓得坦白从宽,交代了案发当晚她听到杜若予的呼救,下楼围观时确实发现自家柴火间敞开一道缝,她当时并未多心,下意识关上门便是。直到两天后,她越想越不对劲,趁周围没人时开了柴火间门一看,马上意识到不对。 柴火间里有个破旧铺盖,角落里还凌乱塞着很多吃剩的垃圾,她不想和杀人案件扯上关系,更怕极了邻居的闲言碎语,便偷偷清理掉那些生活垃圾,并改变柴火间旧家具的摆放,试图瞒天过海。 警方认为,杀死卫怀瑾的凶手曾在这处柴火间秘密生活过一段时间,在磨制凶器的过程里伤到手,故而留下一点血迹,再根据黄奶奶和周围邻居的证词,那排柴火间的门平日一定都是牢牢锁紧的,警方得出推论,认为凶手极有可能是具备开锁技能的流浪人员。 可一个躲藏在废弃柴火间里的流浪者,为什么要冲无意间来避雨的年轻姑娘下杀手? 如果是为财,卫怀瑾身上的值钱物件一样没丢。 如果是为色,凶手大可将卫怀瑾拖进柴火间,可凶手杀劲十足,下手果决,事后也直接弃尸逃跑,没对尸体采取任何行动。 杜若予自问,是不是她的路过打破了凶手的计划? 可当天那么大的雨,卫怀瑾被刺后奄奄一息,凶手可以毫无抵抗地控制她,静等杜若予路过,或者直接将人带进柴火间,门一关,不还是任他所为? 凶手到底为什么要杀卫怀瑾? === 暗中保护杜若予的警察换了个人,虽然在公安局有过一面之缘,但毕竟不像方未艾,杜若予便选择性眼瞎,尽量减少出门。 直到她想起卫怀信上回换下的衬衫和大衣还在自己家里屯着,她担心上头的饮料渍拖太久难洗,便拎着衣服下楼,去找最近的干洗店。 楼下执勤的车换成一辆白色标致,她一出现,车窗户就滑下。 杜若予犹豫两步,没走过去报备自己的行踪——她要去的干洗店就在学府大道上,不足千米的距离。 车里的警察也没拦她,见她步行,便下车隔开数米慢慢尾随。 杜若予走得慢,进入干洗店后摘下眼镜,又是精洗又是签单,半点没暴露往日吝啬本性。 “这衣服布料真好,尤其这件大衣。”干洗店的店员边收衣服边赞叹,“小姐,这衣服多少钱啊?” 杜若予是个不识货的,“我也不清楚。” 店员笑了,“做我们这一行的,看衣服一定先看料子,都是职业习惯。” 杜若予笑笑,没当一回事,可等她转身要戴回墨镜时,她突然顿住脚步,脑袋里闪过一个叫她心惊肉跳的念头。 看衣服先看料子的职业习惯? 杜若予脸色刷地煞白,她下意识捂了捂心口,离开干洗店,朝跟踪自己的警察招手。 警察不明所以,一路小跑到她跟前,“怎么了?” 杜若予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喑哑道:“你能送我去你们队吗?我大概知道丁浩生和杀卫怀瑾的凶手之间,有什么关联了。” === 杜若予前脚刚踏进刑侦队办公室,卫怀信后脚也走进市局大门。 他们俩在方未艾的办公桌前不期而遇,方未艾简直要拿扫描仪上下扫一遍卫怀信,“你是不是在杜杜身上装了跟踪器,否则怎么回回都能凑到一起?就算不是,你会不会太不把我们刑侦队当一回事了?这地儿是你成天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卫怀信双手一插兜,朝后侧侧。 两个酒店服务生合力送来个大保温箱,找了张空桌,开始往外捣腾酒店外卖。 美味佳肴,动人心魄啊! 卫怀信说:“我是来找陈副队的,顺便给你们带点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替我妹妹伸张正义。” 周围人迅速聚拢,各个垂涎欲滴,满口客气。 “我们副队又不是你的免死招牌!”方未艾说着说着又想去勾搭卫怀信的脖子,被他一猫腰避开。 刑侦队的肖队和陈副队一起从里间办公室出来,见到杜若予,陈副队率先问:“杜小姐,你说你知道了丁浩生和另一个凶手之间的关联,是什么关联?” “什么?杜杜你又有新发现了?”方未艾立即放弃卫怀信,转而抓住杜若予双肩,喜不自胜,“不愧是我们家杜杜!我要在队里弄张供桌,把你供起来!” 卫怀信也惊讶地看向杜若予,满眼疑惑。 杜若予不卖关子,直接说:“我们目前都知道丁浩生是名精神科医生,杀卫怀瑾的凶手则是个具备撬锁技能的流浪人员,他们唯一的交集圈就是大学城,丁浩生在此任教,而这名凶手在此流浪。上回方未艾说丁浩生早早去过当晚的聚会,只是没进场,那个时间点,卫怀瑾还没到达凶案现场,但凶手早就生活在那附近。”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丁浩生一定在附近见过凶手。”陈副队说,“可这点,丁浩生不承认,我们也没证据,毕竟每天有成千上万的陌生人在街上擦肩而过。” “虽然是陌生人,但如果这个陌生人曾引起丁浩生的注意呢?” “可我们从最初监控里看到的凶手,虽然穿着邋遢了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要说他是流浪汉,也是个挺整洁的流浪汉,丁浩生为什么会留意他?” “直觉?”方未艾傻傻插话,“丁浩生有天眼神通,知道迎面走过来的是个未来式的杀人犯?” 肖队捶了他一拳,“那他至少得从警十多年,干的还是咱们刑侦专业。” 卫怀信却被点醒,恍然明白了杜若予的意思,“丁浩生也有自己的职业习惯,他是个精神科医生,他不知道这人会不会杀人,但他能看出这人是不是精神病患者。” 杜若予点头,“严格来说,应该是一个正在发病的精神病患者,是可以被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一眼识破的。” 肖队长和陈副队相视一眼,肖队长正色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凶手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一个具备撬锁技能,患有可见精神疾病的,年轻的流浪汉!” 杜若予沉色道:“不仅如此,要真如我所猜测,那卫怀瑾的被杀缘由,可能也能水落石出。” “精神病杀人……”方未艾喃喃,“还真不会是我们预想的那些理由。” === 审讯室内,肖队长和陈副队一起坐在丁浩生对面。 这是杜若予第一次见到丁浩生。 方未艾曾经说,面对精神强大的嫌疑人或凶手,审讯就是场拉锯战,折磨对方,也折磨他们刑警,昼夜颠倒,精神压迫,节奏把控,意识诱导,就像一场高手比武,形神意志魄多方面对峙,到最后,还能站在擂台上的,哪怕是条狗熊,也是赢家。 “那你们会输吗?”杜若予问他。 “大部分时候都能赢,因为我们有必杀绝招。”方未艾说,“只要有证据,我们永远都能赢。” 他没说的是,总有一部分案件因为证据不足,他们警察即便抓到嫌疑人,往往也要输。 那样的悬案,通常就会成为老刑警们的心头刺,十年,二十年,周而复始地刺伤他们身为刑警的良心和尊严。 “丁浩生,你从医几年了?”隔着一面玻璃,肖队长聊天似的打开话题,旁边记录员刷刷打字记录。 这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神情萎靡的丁浩生已经不复先前镇定,他回答得相当直接,“正式从业的话,八年。” “你们科是不是什么样的精神病都收治过?”肖队长说,“我们去过你单位,听说你的能力相当不错,在病患和家属中声望和口碑都很好,院方也有意栽培你,堪称前途无量。” 丁浩生没说话,他微垂着脑袋,双眼微微向上,“你想问什么?” “就想知道你业务水平好不好。” 丁浩生轻蔑一笑。 “看来是相当好了。”肖队长也笑,“那精神病患者发病时的症状,你也应该信手拈来吧?” 丁浩生直勾勾盯着肖队长,脸上渐渐露出个恍然的诡诈笑意,“不同的病有不同的表征。” “那杀卫怀瑾的那家伙,是个什么表征?” 丁浩生陷入思索,良久才阴森森地问:“如果我配合你们找到这个杀人犯,算不算戴罪立功?” 肖队长笑了,“在今天之前,你如果愿意提供线索,算是个友善合作的态度,我们还能勉强考虑给不给你立功,但今天既然我能这么问你,你也该心知肚明,你手上的砝码已经没了。不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流浪汉吗?我告诉你,大学城就那么大,掘地三尺,我们刑侦队也能给你挖出来。” ~~~~~~作者有话说~~~~~~假期结束了,大家快调整回来,读书上班投推荐票啦~\(≧▽≦)/~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九章 我心甚忧 肖队长的态度很强硬,根本不考虑丁浩生的“合作”,丁浩生自知大势已去,在审讯室里沉默许久,最后向肖队长要了根烟。 他其实不抽烟,可这些天闻着警察们身上浓烈的烟草味,他忽然也想试着抽抽看。 点燃的香烟送到他嘴边,他尝试着往肺部吸一口,马上被呛得面红耳赤,连连咳嗽。 肖队长把烟移开,居高临下看着他。 丁浩生弓起腰,用袖子揩了下呛出泪的眼角,面上虽还红,却已经没什么表情。 他哑着嗓子开口,说见到那个人的那天傍晚,风很大,天很沉,他原计划要参加互助会的聚会,只是去的比较早,便打算在附近超市买点生活日用品,放到车里。 从超市出来时,他注意到了他。 要说他是流浪汉,他的穿戴显然更干净整洁,要说他是普通路人,可他畏畏缩缩躲在墙角朝外探望的眼神又异乎寻常。 丁浩生从医多年,有足够的理论和经验,叫他一眼认出那是个处于发病期的精神病患者。 而且通过对方的肢体语言,丁浩生可以判断,这个人的精神正极度焦躁不安,任何细微刺激都有可能让他崩溃失控。 丁浩生把购物袋放进车内,出于职业本能,跟上了那个男人。 说到这,他哂笑,上撩起眼皮看对面的刑警,“你们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他?” 肖队长沉默不语,陈副队则抿了抿嘴角。 丁浩生笑容讽刺,“我见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尽混乱痛苦愤怒悲伤怀疑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我在我们医院见过很多,如果没有被看管起来,拥有这样眼睛的病患很快都会走向两条路。” 他顿了顿,声音忽地小了,“自杀,或杀人。” 审讯室里一片冷寂。 隔着一扇窗,杜若予抱紧自己的胳膊,心内恶寒。 一件外套披在她肩头,她不用回身,也能认出是卫怀信的味道。 “我不冷。”她轻声说。 卫怀信轻拍她的肩,“是我太热。” 杜若予嘴角微动。 丁浩生说他是个好医生,却不是个好跟踪者,他很快就被那个人发现了。 发现的小路距离互助会的聚餐地点已经很近了,正是晚饭时间,街上人挺多,那个人突然冲向丁浩生,用肩膀狠狠撞向他,然后把他掼到墙上,用一只胳膊抵住了他的喉咙。 那个人力道很大,身上也很臭,丁浩生咽喉疼痛,有刹那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挣扎着哀求,求那人别杀他。 很幸运的,那个人放开了他,只是把他推到地上,同时,那个人大衣里也落下一根一字螺丝刀。 那个人迅速捡回螺丝刀,藏进衣兜,恶狠狠瞪了丁浩生两眼,又忽然回头,喉咙里咕哝了两句,便悻悻调头走了。 丁浩生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走进卫怀瑾出事的巷子,再没出来。 “之后你就回去了?”肖队问。 丁浩生点点头,“我被撞倒在地,衣服裤子都脏了,更没兴趣参加学生的聚会,就回学校了。第二天,我一听说那条巷子夜里死了个女学生,不是劫财不是劫色,莫名其妙就被杀了,我就知道,是他干的。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惊讶,我甚至可以推敲出他的一系列精神活动和行为模式,并想象出他杀人的全过程。” 肖队长冷冷问:“你明知道他发病,迟早要杀人,为什么不报警?” “为什么要报警?他即便不杀我,不杀那个女学生,也会杀别人,就像癌细胞扩散到最后,死亡就成了唯一的结局,不管是衰竭死亡,并发症致死,还是活活吓死,总归要死,而这样的人,千千万万,或许你们身边就藏着一两个,你们管得过来吗?” 他说这话时,像是为缓解颈部压力,扭了扭脖子,视线便转向了墙上的玻璃窗。 窗后的杜若予被迫与他“对视”。 “要我说,像这类精神病患者,既然不能创造多伟大的社会财富,留着便是祸害,不如集体安乐死算了。”丁浩生的桃花眼肿胀得厉害,他揉了揉,别开了脸。 杜若予猛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一直屏住呼吸。 === 丁浩生给出了犯人肖像,肖队长立即做出部署,刑侦队的人手都被派出去找那个精神有问题的流浪人员。 陈副队忙中有序,正着手安排警察送杜若予回家,卫怀信主动道:“我送杜小姐回去吧。” 陈副队笑道:“就算你送她回去,我们还是要派人保护杜小姐啊。” 正套外衣的方未艾凑过来提意见,“副队,让大花去陪杜杜吧,她们都是女孩,大花也能睡在她家,不用半夜三更天寒地冻地挤车里睡。” 这话在理,陈副队当即给在外办案的荆鸣打电话,让她直接去杜若予家报道,“那卫先生,就麻烦你送杜小姐回家了,荆鸣会在她家和你们汇合。” 杜若予坐上卫怀信的车,卫怀信看她沉默,有意引她说话,“午饭吃了吗?” “吃了。” “需要带些吃的回去吗?” “不用了。” 卫怀信抿了下嘴,斟酌着问:“你是怎么想到那方面的?因为丁浩生是个精神科医生?” 杜若予没有立即回答,静了片刻才说:“我后来又去小吃店向老板打听过赫奇帕奇的主人,老板说了一句话,他说大部分的流浪汉精神上都有毛病,叫我一个人不要乱找,怕我不安全。” 她顿了顿,垂下头,小声道:“把琐碎的线头理一理,运气好些,就找到其中的线了。” “不仅仅是运气好,是你细心又聪明。”卫怀信夸赞道,“杜小姐,你从事翻译工作多久了?” “本科毕业后就开始了。” “我之前在网络上搜索过你,你只翻译文学作品吗?” “我的本科专业是商务英语,有时候会帮翻译公司翻译些外企的文件。”杜若予抬起头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卫怀信笑了笑,“美国那边一直在催我回去,我父母也不希望我过多耽误自己的工作,我的理性也告诉我,我的职位来之不易,我应该尽快回去,发展、升职、赚更多的钱、过更好的人生,我不能把一手好牌打烂,可偶尔,我也会想,回到华尔街的独立办公室,回到我在纽约的豪华公寓,日复一日,每年赚几百万美元,却不知道该给谁花,花在哪儿,这样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吗?” “你……”杜若予有些吃惊,继而想起卫怀信说他从没谈过恋爱,“你是在向我抱怨自己太能赚钱却不会花钱?你这样会天打雷劈的。” “我不怕雷劈。”卫怀信笑了笑,正色道,“我向你抱怨,是希望你也能向我吐苦水。任何不开心的事,都可以。” “我没事……”杜若予的两只手在腿上扭来拗去,纠结的像只即将被闷熟的八爪章鱼。 “杜小姐,你帮了我很多。”卫怀信的声音总是温温柔柔,看她闹别扭,就像看一个内心无措的小女孩,“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杜若予的眼睛忽然发胀,她迅速看向窗外,忍耐着将眼里的热气逼退回去。 这个节骨眼,她倒希望卫怀信能冲她发顿脾气,或者干脆与她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楚河汉界,要能划得一清二楚最好。 “没事。”她吸吸鼻子,再回头时,露出个古怪笑容,“真没事。” === 卫怀信送杜若予回到家时,荆鸣还未到,安全起见,卫怀信想等到她来,可杜若予不愿意,不仅连门都未让他进,还当着他的面,别也不告,直接关门落锁。 房间里正给赫奇帕奇梳毛的卫怀瑾吓一跳,查看着杜若予的眼色,小心翼翼问:“……怎么啦?” 杜若予没有应答,衣服也不脱,直接扑倒在床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像是没了气息。 杜若予虽说时常阴晴不定,但这样沮丧,像是丧失了全部的生机和信念,在卫怀瑾面前还是头一回。 脑袋里翻来覆去只有丁浩生那几句话。 ——自杀,或杀人。 ——总归要死。 ——都是祸害。 卫怀瑾害怕了,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床沿,轻轻碰碰杜若予的肩,“杜杜,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杜若予埋着脑袋摇摇头,接着漏出一点变调了的轻微抽泣。 卫怀瑾更害怕了,她可从没见过杜若予哭。 “杜杜你哭了吗?”她手足无措地抚摸杜若予的背,“别哭啊……” 这经验严重不足的安慰明显起了反效果,杜若予压抑的抽泣更响亮,整个肩背不停抽搐,哭得十分伤心。 “到底怎么了嘛……”卫怀瑾无奈,只得托着腮帮子自我揣测一番,“你不就去送洗了一趟衣服吗?难不成洗衣店敲诈你了?还是你路上又看到什么尸体了?那有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匍匐在床上的杜若予弓了弓,慢慢坐起身,她泪流满面,眼睛全是红的,“……解决不了。” 她看向满脸发傻的卫怀瑾,越看越伤心,更多的眼泪稀里哗啦涌出来,“怀瑾,这事已经解决不了了……” 卫怀瑾疑惑地注视着她,年轻的粉色嘴唇微微张开,显出纯粹的无辜和天真。 杜若予眨下滚滚热泪,只觉得一颗心在卫怀瑾的凝视下,已经被片片切开,碾得粉碎,“我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 “啊?”卫怀瑾有些呆,“我怎么死的?” “你本来不必死的……你死得特别无辜,特别冤枉……简直莫名其妙……”杜若予边说边哭,她跪坐着面向卫怀瑾,伤心到宁愿死掉的那个人是自己。 卫怀瑾木讷,“……我怎么死的?” “一个精神病患者,发病了,正好你站在他面前,他就把你杀了,你说你冤不冤?”杜若予哭得狠了,身体朝前趴,看着像是给卫怀瑾磕了个头。 “……”卫怀瑾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味来。 她想过许多种自己被杀的缘由,钱财、情-色、仇怨,甚至还想过会不会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她预想了这么多种,唯独没想过自己的死,有可能真是无端端飞来横祸。 哪怕当真天上掉下陨石砸死自己,似乎都好过杜若予告诉她的这一种。 卫怀瑾静了许久,眼看杜若予还在哭,她也想哭,嘴巴瘪了瘪,却是惨淡笑了,“我死得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干嘛哭成这样?别哭啦,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她边自嘲,边去扶杜若予。 杜若予顶着乱糟糟的脑袋抬起头,一张脸已经哭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对不起……怀瑾……” 卫怀瑾终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可她还强行笑着,“真是,你和我说对不起干什么?又不是你杀得我。” “……对不起……” “好啦好啦。”卫怀瑾挺起身,抱住哭到不能自己的杜若予,轻拍她的背,“……没事的杜杜,都过去了。” 杜若予将脸埋进卫怀瑾温暖的脖颈,一吸气,又滚落一连串滚烫的泪珠。 过不去的。 怀瑾。 过不去的。 === 荆鸣转着车钥匙来到杜若予门前时,就见卫怀信双手插兜,正背靠墙壁,闭目养神。 “哟,卫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卫怀信睁眼见到她,抽出手压压鼻梁,有些疲惫,“我在等你。” “我知道你在等我,我是问,你怎么不在屋里等?不是你送杜小姐回来的吗?”荆鸣朝紧闭的房门努努嘴,“她在里面吗?” 卫怀信点点头,似是不愿多言,“既然你来了,我先走了。” 荆鸣想起先前和方未艾八卦过的这二位,便一把抓住男主角的胳膊,笑道:“卫先生,你怎么看杜小姐?” 卫怀信心情不愉,先瞥一眼荆鸣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才斜斜看她,“有话直说。” 荆鸣被他一眼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松开手,又觉得自己何至心虚,“我是想问,你觉不觉得杜小姐有些古怪,我是无神论者,从来不相信鬼神那一套,可你不觉得,有些地方,杜小姐确实比我们敏锐吗?” 她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们身在局外,她却置身其中?” 卫怀信和荆鸣并不熟稔,被问了突兀的问题,更加不快。 荆鸣被他看得讪讪,举手投降,“行行,当我没问,您走好,再见。” ~~~~~~作者有话说~~~~~~我写上一个故事的时候,曾说过老年人的孤独和抑郁问题,我自己平时也比较关注这方面的事,而前阵子精神病杀人的新闻也曾闹得沸沸扬扬,十分恐怖。还有个新闻,说的是广东某大学在操场锻炼的二十岁女孩无故被杀害,杀人犯被抓到后,杀人的理由竟然只是自己生存不下去了,想去监狱吃牢饭(如有记错请纠正)。 所以,先不要觉得我这样安排卫怀瑾的死亡真相很荒谬,事实就是这样荒诞。 其次,如果大家已经知道了杜若予的秘密,给她点时间吧~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十章 运气太差 荆鸣敲门被让进屋时,杜若予虽然已经洗了把脸,还是看得出泪眼痕迹。 荆鸣暗暗咋舌,盯着她的肿泡眼,抓心挠肝地好奇,又不敢像方未艾那样大咧咧地问。 如此一来,荆警花不免联想起刚刚被拒之门外的卫怀信,一男一女,一臭脸一哭脸,要说之间没猫腻,骗鬼去吧! 荆鸣在自己心里排演出一场琼瑶剧,立即欢天喜地给方未艾发微信,言语十分畅快。 【手铐和手枪我都有:哼哼!方狗,你死心吧,卫怀信和你家杜杜,果真有点什么!】消息末尾还加了个阴笑表情,很是幸灾乐祸。 她的消息刚发出去,一抬头就见杜若予站在跟前,她心虚地收好手机,笑道:“杜小姐。” 杜若予面无表情道:“你饿吗?我正好要叫外卖。” 出门执勤不收民众一针一线是铁律,荆鸣立即摇头,“不用了,你自己吃。” 杜若予看起来也不像真心实意问她,得了个信儿,自己就去打电话了。 很快,魏婶拎着袋烧烤气喘吁吁爬上来,门一开就抱怨,“小大仙,你这五楼要我老命了!” 杜若予接过烧烤,垂着头说:“那你找个打工的,专门给你送外卖吧。多少钱?” “是专门给你送吧!不要钱。”魏婶往屋里探,见到沙发上笑吟吟打招呼的荆鸣,奇道,“咦,不是点给散财童子吃的吗?我以为他比我先上来一步。” “他早走了。”嗅到新鲜八卦的热气,荆鸣热情解释。 “不对啊,你点餐的时候,他还站在你家楼下,站了好久。”魏婶说,“我问他吃不吃辣,他就给了我三千块钱,说以后小大仙点餐,让我多做点,叫你吃饱。” 魏婶终于看出杜若予神色不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喏喏地问:“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杜若予没吭声,荆鸣凑过来圆场,“没吵架,哪能吵架啊,是吧,呵呵。” 魏婶古古怪怪地走了,杜若予拎着烧烤往茶几上一摊,大概是因为三千块的预付,食物确实比往常丰盛许多,还附赠了两罐杜若予平时从不点的凉茶。 杜若予沉默地分出三双筷子,一副自己,一副给荆鸣,一副放到小桌对面。 荆鸣挑眉,不动声色看着桌对面的筷子,“那是给谁的?” 杜若予平静回答,“怀瑾说她饿,要吃的。” “哦……”荆鸣用筷子腿戳戳脸颊,一时忘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原则,顺手拎起一串花菜。 两个人沉默地消灭完桌上大半烧烤,荆鸣终于按捺不住,问:“杜小姐,你为什么会觉得凶手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杜若予吃饭的手微顿,轻声答:“我已经解释过了。” “我知道。”荆鸣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不管是对丁浩生,还是凶手,你似乎很敏感。”她耸肩哂笑,“比方未艾那笨狗敏感多了。” 杜若予没吭声,她抽张纸抹抹嘴,“剩下的你吃吧。” “哦!”荆鸣终于意识到自己吃了群众不少主粮,忙推手,讪笑,“我也不吃了。” 杜若予点点头,进了卫生间。 从那以后,一整晚,杜若予再没和荆鸣多说一句话。 荆鸣半夜窝在沙发上冻得打颤时,床铺上杜若予也不知是死是活,她身旁有床崭新的被子,荆鸣本来想借那床被子盖,可杜若予说那是卫怀瑾的,不让她用。 死人用的东西,荆鸣自然也不敢肖想。 第二天,荆鸣理所应当地感冒了。 趁杜若予洗漱,她给方未艾发消息抱怨。 【手铐和手枪我都有:早知道去和你们抓人了,你发小这屋,夜里比露天还冷!】方未艾回得很快,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和平天使就是我:是阴气重吧?她那屋里有鬼。】【手铐和手枪我都有:靠,别想吓我!】荆鸣呸了一声,再去看茶几上的烧烤,发现已经被收拾空,全扔垃圾桶了。 咦,她不记得杜若予昨晚收拾过啊。 脑子里冒出卫怀瑾那张年轻却阴阳怪气的脸,荆鸣搓搓胳膊,笃定地和自己说,这世上没有鬼。 荆鸣鼻音重,还连连消耗杜若予家的纸巾,杜若予翻箱倒柜好不容易给她找了包感冒冲剂,一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期一年半。 荆鸣打趣她,“真看不出来,你身体还挺好,那为什么最近脸色这么差?” 杜若予睡过一觉,除了双眼肿着,阴沉沉的情绪似有平复,“最近发生太多事,没睡好。” “没事,凶手快抓住了,你会有好觉睡的。” 荆鸣住在人家家里,便主动去捣鼓早饭,她手法娴熟,看得出是做惯家务的。 “我以为你们刑警在日常生活上,都挺应付了事的。”杜若予说。 荆鸣灿然一笑,“看不出吧,我从小就向往家庭生活,小时候扮家家,我都坚持做妈妈。” “那后来怎么一直做警察?还是刑警。” “做刑警和过日子又没冲突。”话刚说完,荆鸣自己就撇嘴,“还是有冲突的,你看我们队,一半光棍。一线男刑警找媳妇不容易,女刑警更是雪上加霜,不过说实话,像我们这一行,就算不是性命悬在刀口上,昼夜颠倒,三餐无着落,有时候为了蹲点,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年轻点还行,年纪大的,哪一个不是满身职业病,有时候真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过就算了,何必去祸害别人,毕竟谁都想过安生日子,谁想要个不着家,冷热不知,一不小心还得引人报复的枕边人呢?” 她给锅里煎蛋翻了个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不小心抱怨开了,别介意啊!” 杜若予摇头,“我理解。” 荆鸣看她一眼,笑道:“你年纪轻轻的,干嘛理解这个?” 杜若予不做解释,只问:“你为什么不辞职?” “我辞职了陈副队他们怎么办?”荆鸣浅笑摇头,“警力本来就不足,要手把手带起一个有经验的刑警更不容易,更何况这行业里女人可是奇货可居,”她眨眨眼,撩开头发指着自己眉骨上的疤痕,笑得还挺自得,“你看,就我这破相的脸,在队里还能被当成警花,足见地位之尊贵啊!我要跑了,上哪儿享受这种万千宠爱的待遇?” “你这伤……” 荆鸣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几年前替同事挡了一刀。” 杜若予噤声。 那样的刀口,那样的位置。 杜若予默默接过木铲,轻声道:“还是我来吧。” 荆鸣被挤到一旁,奇怪地笑,“怎么了?” 杜若予没有抬头,“吃完饭,我去楼下给你买盒药,然后你去床上睡一觉,今天我哪也不去。” 顿了顿,她用更低的声音,小声道:“辛苦你们了。” === 吃过饭,喝过热水,杜若予当真和荆鸣一起下楼,去最近的药店买感冒药。 最近接连下过几场大雨,天气突冷,大学城周围不少人生病感冒,药店柜台前排了不少人。杜若予自己排队,荆鸣就站在一旁,两个人都有些百无聊赖。 方未艾就是在此刻给荆鸣发消息,说他们在大学城郊区的工地上找到个符合条件的流浪汉,那流浪汉受到刺激,举着把柴刀拼死抵抗,陈副队为了保护同事,大腿被砍中一刀。 荆鸣听说陈副队受伤,本来因为发热感冒的一张红脸咻咻垮成了猪肝馒头,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杜若予听了经过,劝她说:“这里离工地不远,你过去支援吧,看看陈副队伤得重不重,我拿完药就直接回家,到家就给你打电话,哪也不乱跑,你不用担心我。” 药房的员工还在收银台后和一位老人啰嗦会员卡的事,荆鸣门里门外看了两眼,踟蹰不定时,刑警队另一同事也给荆鸣发消息,说陈副队伤到大腿动脉,这会儿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了。 荆鸣的脸一秒内从涨红褪成惨白,几乎乱了分寸,“这、这……副队的爸妈哥哥在外地,他在南城没亲人了……” 伤到大腿动脉,救治不及时要出大问题,杜若予推了荆鸣一把,“你快去医院,我这边真的没问题。” “那……你到家后给我打电话!哪也别去啊!”荆鸣已经阵脚大乱,握握杜若予的手,用力点头,飞奔出药房,火速开车离开。 杜若予掏出手机,发现手机竟然关机了,且暂时开不了机。 “又坏了。”她嘀咕。 好不容易结完账,杜若予拎着袋常用药走出药房。 药房门口的体重秤上,卫怀瑾抱怨了两句自己又胖了,就走过来亲热地挽住杜若予的胳膊。 “你怎么来了?”冷风嗖嗖刮过杜若予裸-露的耳垂,她腾手揉了揉,拉高围巾,戴好眼镜,沿着盲道往回走。 “还不是不放心你。”卫怀瑾笑嘻嘻道,“你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荆鸣为什么跑那么快,她不是要保护你吗?” “陈副队出事了,她很紧张,我就让她过去了。” “多紧张?”卫怀瑾不高兴,“再紧张也不能丢下你啊!” 杜若予想起荆鸣那张染布似的脸,“她紧张得都要昏过去了。” “哇哦,我之前以为荆鸣和方未艾是一对来着,没想到她心仪对象居然是陈副队啊!”卫怀瑾贴到杜若予身边,作出副洞察人心的世故表情,却自有天真不经意流露,“人呐,一旦心里装了谁,真是怎么都瞒不住。” 她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杜若予懒得理她。 正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一样尖锐的东西突然抵到杜若予后腰,身体被陌生恐怖的气息笼罩,她四肢一僵,耳边已经听到卫怀瑾的尖叫。 “杜杜!” 她强自镇定地要回头。 “不许回头!” 完全陌生的男人声音在脑后响起,他压抑嗓门,语速却很快,音调便被扯得几近飘忽,“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是接替1号来监视我的吗?那你是不是2号?”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十一章 穷凶极恶 “什么?什么2号?”杜若予以为自己是过于紧张以至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问话,“……我……” “闭嘴!”身后的男人警告地往前捅了捅,尽管抵在杜若予后腰的东西隔着厚厚的冬衣,她也察觉到那利器的危险。 冷汗蹿上背脊,杜若予心说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前脚刚体贴地送走荆鸣,后脚就让人钻了空。 旁边卫怀瑾更是没头苍蝇似的慌乱,“怎么办?我们是不是遇上那个神经病凶手了?杜杜,快报警啊!都怪荆鸣!怎么就跑了呢?” 杜若予摸到兜里的手机,摁着快捷键想报警,才想起她的手机早不故障晚不故障,这节骨眼关机了。 早知道就听衡余的,换新手机了! 天要亡我! 卫怀瑾还在叫嚷,“杜杜!报警啊!” 杜若予努力不受卫怀瑾的干扰,只问背后的男人,“你、你想怎么样?” “你做不了主,我要和你们的上司直接对话!”男人咬牙切齿,身体往杜若予后背贴近,说话时脸大概凑得更近——杜若予清楚闻到了他口中恶臭。 “什么上司?”她问。 “就是你们的上司!”男人一手抵在杜若予后腰,一手从后揽着,开始把她往街边带离。 杜若予惊恐,挣扎着不愿动,“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不能想象自己一旦完全落入这个疯子的掌控,将陷于怎样的境地。 “跟我走!否则我就杀了你!就像杀死1号那样!” “1号……”杜若予紧张地舔舔干燥的嘴唇,“你是说……卫怀瑾吗?” 卫怀瑾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呆若木鸡地看过来。 男人却问:“卫怀瑾是谁?” 杜若予咬牙,“就是两周前死在附近巷子里的年轻女孩,被你杀死的那个。” 背后的男人一顿沉默,片刻后颤着声说:“我也不想杀她的,可我不杀她,她就会杀我。她……她……我第一次杀人……太可怕了……”他的声音又陡然严厉,“我当时就应该直接杀了你,如果我早看出你是来接洽她的2号,我根本不会放你走,一不做二不休,当时就直接杀了你!她临死前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透露了我的秘密?1号跟踪了我那么久,她一定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要和你们上司直接对话,快!快联系你们的上司,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混乱地说话,口齿有些含糊,更叫杜若予肯定他如今病入膏肓。 他已经深陷妄想世界,挣扎不出了。 “我……”杜若予脑袋里一半浆糊,一半飞速旋转,“我的上司……我没有上司。” 她想尽量拖延时间,好让路过行人发觉异常。 可男人并不叫她如愿,他拽着她的胳膊,五指像钢爪一般,将她拉往路边。 “敢叫我就杀了你!”他威胁。 卫怀瑾想去向行人求助,可她无论如何大喊大叫,都没人能注意到她。 眼看杜若予要被拉走,她更加着急,“杜杜!” 同时,男人也在激动地说话,那嗓音有种刻意压低的尖锐,刺得杜若予耳膜疼,“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你家的男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是他派你和1号来监视我的!都是他!” 杜若予怔住,下秒心头狂跳。 她知道这男人口中的上司是指卫怀信,可卫怀信何其无辜,为什么要被她卷入杀人疯魔的妄想世界? 太危险了。 她突然庆幸自己手机关键时候坏了。 千万别连累卫怀信。 男人又拽着她快速往边上挪,“跟我走!走呀!” 杜若予还戴着眼镜,分不清东南西比,踉踉跄跄差点没栽倒,手里的药店袋子也落到地上。 “杜杜!”卫怀瑾手足无措,隔着几步远,惶恐不安地跟上来。 男人半勒住杜若予,带着她左拐右绕的,杜若予根本分不清去路,等男人终于停下,她才喘口气,注意到周围的光线暗淡不少,侧耳去听,也听不见几句人声。 “这是哪儿?”杜若予哑着声音,忐忑地问。 她越来越怕,咽喉就像堵着千斤重的棉花,气息不畅,脑袋也被男人身上的味道熏得晕乎。 她想起那个噩梦。 梦里也有个这样高大凶狠的可怕男人。 男人松开对她的钳制,“把你的眼镜摘了,我知道你没瞎!你们这些人太擅长伪装了!” 本就要摘眼镜的杜若予赶紧还自己一片耳清目明,这下,她终于看清眼前男人的脸。 男人身上的衣着和杀卫怀瑾那夜已经截然不同,灰色的破短棉衣和棕色的肥大裤子,外罩一件军绿色大衣,没戴帽子和眼镜,口罩换了个一次性医用的。 杜若予曾怀疑自己能否在二度相遇时认出当夜的杀人凶手,可现实是,她果真一眼认出了这道惊悚的阴风,“真的是你!” 男人有一双杂乱的浓眉,眼皮浮肿,眼里全是红血丝,右眼角处还有两道叉开的新血痕。 他的眼睛时不时左右瞄,其间的惊恐丝毫不亚于杜若予,仿佛他才是那头被猎人围追堵截的困兽。 玉石俱焚,不过最后一搏。 杜若予想起丁浩生对这个男人的评价。 心内更加惧怕。 她看他两眼,将他的面貌特征记住,又去看周围环境。 周围有不少车,看得出是某处的地下停车场,男人推了杜若予一把,先前藏在袖子里的刀也直接显露出来。 那是一把尖锐的弹-簧-刀,刀刃足有十公分,若扎进人的肉躯,不知是种什么感受。 “继续往前走。”男人又去推杜若予。 杜若予头皮发麻,“我、我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不被你们组织监控的地方。”男人恶狠狠地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又朝地下停车场的更深处走,期间男人没再多说一个字,只神经质地不停观察四周。 直走到地下停车场最黑暗的一个死角,男人才摁着杜若予的脖子让她停下来。杜若予朝四面张望,发现两根立柱外的斜拐角,有个紧闭的卷帘门。他们这儿之所以最暗,是因为头顶的灯灭了。 卫怀瑾害怕地跟在他们身后,“杜杜……怎么办啊……” 这个地方完全没有风,几乎静止的空气里,杜若予从男人身上闻到一股古怪呛鼻的味道,她一开始没认出这味道,待想明白后,手脚颤得更加厉害。 男人显然对此处地形很满意,猛地喘口粗气,“好了,你给你们上司打电话,我要和他直接谈话。” “我……我手机坏了……”杜若予喃喃说,“……打不了电话……” 男人一点不信她的话,他危险地挥刀,“给我!把手机给我!你们这些撒谎精!” 杜若予顺从地递过手机。 离奇的事发生了。 明明没电的手机被男人胡乱摁了两下,竟然又开机了。 饶是文明如杜若予,这会儿也在心里问候了对面男人的十八代祖宗。 男人似被杜若予的“谎言”激怒,他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不停自语,神情变化莫测。 杜若予畏惧地缩了缩。 男人突然蹿过来,一刀扎进杜若予右胳膊。 杜若予惨叫。 卫怀瑾尖叫。 “让你骗我!可恶!可恶!”男人高高举起手,像是要刺下第二刀。 杜若予抱头蜷缩。 第二刀没落下,杜若予捂着伤口悄悄抬眼,见男人退到两步外,又烦躁地转起圈来。 这回,他总算稍微冷静,只把手机还给杜若予,威胁,“联系他!让他过来!别想骗我!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 杜若予不敢当着男人的面拨打110,便打方未艾的手机,可他的手机竟然已关机。 她又颤着手指给荆鸣打电话,去电漫漫长长响了许久,始终无人接听,直至最后自动挂断。 杜若予记起,人缘最好的陈副队重伤抢救,这些个小猴孙,关心则乱,大概全把她这个重点保护对象给忽略了。 见杜若予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打通,男人又着急了,“你怎么回事?你别想糊弄我,玩什么把戏!” “我没……”话未说完,手机已经被男人抢走。 男人翻看她的通话记录,在几个全名全姓的备注里锁定了唯一的无备注记录。 “哈!”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怪笑,“就是他!是不是?你们这些间谍,就爱玩诡计!” 杜若予脸色大白,那唯一的无备注,确实就是卫怀信。 她对他的号码倒背如流,反而欲盖弥彰地不想备注姓名。 男人拨打卫怀信的电话,只响了两声,电话被接通。 “杜小姐?” 男人把手机用力塞到杜若予耳朵旁,杜若予一听到卫怀信温和的声音,喉头一紧,下秒飞快说:“卫先生,你千万不要来找我,去找方未艾他们,他……啊!” “杜杜!”卫怀瑾哭叫起来。 那把被打磨得发亮的弹-簧-刀在杜若予肩膀上又是狠狠一刺,杜若予啊呀惨叫,捂着受伤的胳膊,趔趄着后退数步,惊恐地看向阴恻恻的男人。 卫怀瑾扑过去,边哭边看她的伤口,“杜杜……杜杜……你流了好多血……怎么办呀……” “杜小姐!”卫怀信听出情况不妙,“怎么了?杜小姐?” 男人往地上淬了口痰,自己对卫怀信说:“你是2号的上司,是不是?” 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卫怀信一时没吭声,但他很快冷静地反问:“你是谁?你挟持了杜小姐吗?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男人低下头,咬着手指,原地转来转去,“你是不是2号的上司?” “什么上司?” 男人突然拔高音量,尖利地叫喊,“你是不是2号的上司?” 卫怀信不想刺激他,立即答应,“是!” 得到意料中的肯定答案,男人不再烦躁地兜圈,他笑得如释重负,“那你现在过来,把我的档案带过来,咱们好好谈谈。” “好!”卫怀信答得相当爽快,“但你要保证不伤害2号,只有她没事,我才愿意和你谈。” “没问题。”男人收起已经见血的弹-簧-刀,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只要你过来。” 男人报上他们的地点,随后将手机用力摔在地上,手机屏幕裂得粉碎,信号灯闪了闪,灭了。男人犹像不知足,用脚狠踩几下,直踩得手机看不出原样了,才气喘吁吁地住手。 他睁大困缚的眼,冷漠地看向杜若予,“他要来了。” “哥哥要来了!杜杜,咱们有救了!”卫怀瑾高兴道,“哥哥一定能救我们!” 他要来了。 杜若予心里无半分喜悦,她捂着流血不止的胳膊,一颗心,全凉了。 ~~~~~~作者有话说~~~~~~微笑哥要来了!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十二章 精神分裂 卫怀信的脚步刚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响起,杜若予便认出来了。 她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由热变冷,可她全不在乎,她努力探出身体往光亮处看,想看看卫怀信是个什么模样,又怕自己真的看见他孤零零地来。 她心怀侥幸,千般万般地认为卫怀信不至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事实是,卫怀信真就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 这个昏暗的危险角落里没有灯,临近的顶灯昏沉沉借了点光过来,卫怀信便是独自站在光与影的交汇处,叫人看不清神情。 “我来了。” 男人执刀的手就架在杜若予的脖子上,他自己则半身躲藏在黑暗处,卫怀信紧紧盯着他,脚下谨慎却坚定地朝他们缓缓前进。 尽管看不清站在身后男人的表情,但杜若予听得见他粗重不成规律的呼吸,他的恐惧不比他们少,只不过他的恐惧是踩在崩溃神经崖顶的,早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他们不同,他们是普通人,还要活,而且想要好好地活。 就在卫怀信距离杜若予还有几步远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终于呵斥,“站住!别动!” 卫怀信立即站住。 男人推着杜若予往前移动一步,手里的刀闪着阴狠决绝的光,“我要的东西呢?” “……在这。” 杜若予这才注意卫怀信手里还捏着个鼓囊囊的黄皮档案袋,袋口的白绳缠得很紧。 见到档案袋,男人又往前走出两步,暗淡的光照到他脸上,神情雀跃,两道毛毛虫似的眉毛称得上飞扬,“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调查我多少年了?” 卫怀信说:“并不很久。” 男人嗤之以鼻,“又想骗我!你们追了我整整十年,不管我逃到哪儿,你们都不放过我!老谷呢?是不是老谷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你们的!” “老谷是谁?”卫怀信的一只手微微靠到身后,说话时的身体尽量呈现无防备姿态。 他时不时瞟一眼男人手里的刀,深怕那刀割进杜若予纤瘦的脖子。 这世上没有哪个活人能受得起那样一刀。 “老谷是你们最早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们的联络员!”男人声音激动起来,手里的刀也下意识压了压。 杜若予呜了一声,惨然地屏住呼吸。 “别激动,我既然来了,咱们好好说话。”卫怀信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只是沉思地点点头,十分平静,“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你今天找我来,是想和我谈什么?” 这在男人心里是天大的事,他立即说:“我要你们永久撤销我的档案,放我自由,承诺不再监视我,利用我,并且绝不伤害我!” “好。”卫怀信不假思索地答应,“我答应你。” “先把那份档案给我,我要看看你们这些年查了我什么。”男人横在杜若予脖子上的刀没松开,另一只手却朝前探了探。 卫怀信故作犹豫,“这是我们的机密档案。” “给我!”男人粗暴地大叫。 “十年的档案可不少,有许多还是老资料,轻拿轻放。喏,给你。”卫怀信慢慢朝前走,厚厚的档案远远便前举着,诚意十足。 男人推着杜若予往前,就在他的手指抓住档案袋时,卫怀信突然松手,改而去抓男人执刀的手腕,同时间,刚刚还惨惨兮兮的杜若予直接咬住男人的虎口。 男人惨叫出声,激痛的手指握不住弹-簧-刀。杜若予俯下身,迅速离开他的钳制范围。 毫无征兆的,不远处几辆车后刷刷冲出警察,其中一个径直跑向杜若予,护着她的脑袋就要带她去往安全地带。 杜若予却不配合地挣扎回头,“他身上有火油!卫怀信!你快跑!” 话音刚落,距离男人最近的卫怀信已经注意到男人另一只手竟然不反抗,而是伸进军绿色大衣,嘶嘶扯破了什么东西。 火油的刺鼻气味霎时涌出,有一只手拽了卫怀信一把,将他拽得接连后退,可饶是如此,卫怀信的西装大衣上也已经溅上不少火油。 拽卫怀信的人是方未艾,他穿的是短款皮衣,火油有好些泼到了他的屁股上。 男人的口袋里就装着个火星子,没人来得及扑走他手里的死亡钥匙。 男人拇指一顶,火星闪现,大火一气升腾。 “啊啊啊啊!你们害我!你们害我!”眨眼便烧成个火球的男人扑向卫怀信,卫怀信带油的大衣也顿时起火,“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你们这些坏人!你们害死我了!害死我了!” “卫怀信!”杜若予撕心大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过去就要扑他身上的火。 “快闪开!”方未艾怒吼着一脚踹开火人,卫怀信借机脱掉大衣,杜若予已经跑过来,用自己的外套压他腿上的小火。 方未艾的屁股也着了火,他原地打滚,被肉眼可见的火光吓得忘记喘气。 警察们喊着救火就火,场面大乱,大火烧的那人哇呀呀一顿惨叫,地下停车场弥漫着一股焦油味。 卫怀信身上的火灭了,除了有点疼,他并无大碍。 杜若予松口气,下秒又被眼前地狱般的画面惊到失声,只大睁着眼木头似的跪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 那个已经烧成火球的人还在哇哇惨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是自由的!你们再也害不到我!去死!去死!哇呀呀呀!” 他的声音渐渐虚弱,身上火光不灭,人却缓缓倒了下去。 空气里全是刺鼻的焦臭味。 杜若予盯着火里露出来的一截黑炭似的手,目瞪口呆,已经没了反应。 一双热乎乎的手蓦地遮住她的眼睛,下一秒,她的脑袋被摁进熟悉的胸怀。 “别看……”卫怀信紧紧搂住杜若予,不让她目睹活人活活被烧死的惨状,“也别听。” “别再让他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他说。 杜若予眼前一片黑暗,鼻子里能清楚闻见卫怀信身上布料被烧毁的古怪味道。 她呆呆的,听见卫怀信叫她别看,她便听话地闭上眼。 眼是热的。 捂着她眼的手也是热的。 可她知道,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泪和血,却是冷的。 === 那个流浪汉叫做刘勇,自焚,当场死亡。 杜若予和卫怀信一起被送进医院,杜若予的胳膊被缝了十几针,卫怀信的大腿被抹了一管烧伤膏,好在都未伤筋动骨,就是极有可能落下疤痕。 最惨的是方未艾,往日白皙光滑的屁股蛋被烧黑巴掌大一块,每日只能趴在病床上接受烧伤科医生护士的呵护。 杜若予直到和卫怀信一起前去探望,居然才堪堪想起方未艾当时也是在现场的。 “你……要不是我及时拉住卫怀信,他这会儿不被烧死也得毁容,我好歹算是他的救命恩人,结果你俩对我的印象似乎都挺淡漠的啊!”方未艾简直要被杜若予气死,“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 杜若予讪讪地笑,那天的很多细节其实她都想不起来,只始终记得,卫怀信最后关头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方未艾气过之后夸起卫怀信,“我们领导都夸你有大将之风,临危不乱,你给我们报警,还要我们准备一个厚档案袋,我们一开始都没明白要干什么用。” “他和我说过几句话,我猜他是一名妄想型精神分裂患者,就顺着他的要求尽量去实现,好争取时间,安抚情绪罢了。”卫怀信说这话时,迅速瞥了杜若予一眼。 杜若予没留意到他的目光——她正低着头,指甲被捏到发白,也无动于衷。 方未艾支着下巴问:“什么是妄想型精神分裂?” 刚刚还自主诊断了的卫怀信这会儿又大智若愚地摇头,“不知道。” 方未艾知道他是懒得和自己解释,气得哼哼,早知道也该让他的屁股受点罪。 谁料从进病房开始就不怎么开口的杜若予说话了,“妄想型精神分裂是精神分裂症中比较常见的一种,这类患者大多敏感多疑,神秘古怪,他们的大脑发生病变,在病理基础上产生错误的观念和判断,表现出严重的思维障碍。这之中,被害妄想和夸张妄想是相当常见的妄想,表现在刘勇身上,就是他认为自己的流浪是为逃避神秘组织的长期监视和迫害,他杀卫怀瑾,是发病期间把卫怀瑾当成了组织跟踪他的特工,抓我,也是迫于无奈要和组织鱼死网破。” “他的反侦察手段,和极高的警惕性,都是在长期和‘组织’周旋中学会的。”杜若予深吸一口气,“刘勇长期流浪,没有接受治疗,他的病,恐怕是病入膏肓了,为此,他至死都对自己的幻想深信不疑。” 卫怀信走到病房窗前,没有出声。 方未艾从枕头底下找出手机,翻了翻聊天记录,才说:“我们找到了刘勇的医疗记录,他户籍在北方x省y市,最早的精神科就医记录在他高中时期,后来就辍学了。四年前他离家出走,出走前,他在当地的精神病院住过两年,但治疗效果并不理想,后来因为家里办丧事,他才被接回去,结果回去没两天,他就跑了。家人一直找不到他,他一路向南流浪,直到来到咱们这儿。” 杜若予问:“他过去有过伤害人的前科吗?” 方未艾摇头,“没有记录在案过,不过以他这四海为家的行踪,即便攻击过人,也未必会有案底,毕竟不好查。” “他抓住我的时候,说怀瑾是他杀过的第一个人。”杜若予说,“我想知道,他躲了这么多年,刺激他最终杀人的契机是什么。” 方未艾不解,“精神病杀人还要有契机?” 杜若予不知从何解释,只简单道:“可能是某种刺激。” 方未艾还是疑惑,“可是对他们这种人,脑神经时刻紧绷着,随随便便一件小事都是刺激吧?” 杜若予皱眉,“可他面对妄想中的组织监控,宁愿吃苦也只选择流浪逃避,轻易不暴露自己……” “是狗。”许久没吭声的卫怀信突然从窗口转过身,直勾勾看向杜若予,“是赫奇帕奇。” “……”杜若予张大嘴,一开始没想明白,很快,那些尚未连接的点电光火石间连到了一起。 “什么赫奇帕奇?赫奇帕奇是什么?”方未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们在他潜藏的地方找到一本小日记,内容很混乱,字迹也很潦草,里面确实有几段关于狗的。听说他对那狗很好,自己有吃的,也都先给那狗吃,不过那狗后来出车祸死了,就死在大学城,他在日记里写过,认为是组织杀死了他的狗。你们说的刺激,就是这条狗的死?” “就这?一条狗的死?”方未艾说话的声音有点响,有位护士从病房外路过,探进头,轻轻比划了一下手指,要他别影响别人休息。 方未艾缩缩脖子,正要告饶,那边杜若予却腾地站起身,苍白着脸说了句她先走了,便急不可耐往外跑。 ~~~~~~作者有话说~~~~~~赫奇帕奇:怪我咯? 我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十三章 公平与否 “哎,杜杜?”方未艾支着上半身唤她,可杜若予拐出病房门,一溜烟就不见了。 方未艾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问卫怀信,“她什么情况?一惊一乍怎么了?” 卫怀信沉着脸,不说话。 “你们俩干什么都神神秘秘的?你们俩什么时候都对精神分裂有所研究了?尤其杜杜,说得头头是道,跟精神科医生背书似的,显得我多无知。”方未艾嘟哝完,朝卫怀信砸了个纸团,“喂,你们是不是又闹别扭了?你们怎么总吵架?幼稚不幼稚?” “没有吵架。”卫怀信冷冷说。 “这不叫吵架叫什么?”方未艾哼了一声,“算了,反正等你回美国,杜杜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卫怀信看他一眼,重新转过身,宁愿对着窗外的沉沉乌云,也不想和他说话。 === 杜若予连眼镜都不戴了,从病房一口气跑出医院,拦出租车往家赶。 回到家,她砰地推开门冲进屋,喘着气四顾。 哪儿都没有赫奇帕奇。 “赫奇帕奇?”杜若予颤抖着唤它。 可往日殷勤捣蛋的老狗,怎样都不肯出现了。 杜若予在屋内茫然地走了一圈。 桌下狗窝还在,旁边食盆里的狗粮还剩一半。 唯独那只老狗不见了。 连带着,卫怀瑾也不知去向。 杜若予每个角落,里里外外翻找一圈,一直找到天黑,最终力竭地瘫倒在沙发上。 她仰面朝天,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不知冷热,不识饥饱。 就这样死尸似的挨到夜里九点,有人敲门,杜若予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动了动,又活了回来。 她去开门,在门外见到卫怀信。 卫怀信提着袋外卖,却是来告别的。 “杜小姐,我要回美国了。”他说,“明天上午的飞机。” 卫怀瑾的案子结束了,他没有再留在南城的理由。 这只是一趟旅程,如今,他要回去了。 沿途的风光和旅人,都只会被遗留在原地。 杜若予怔怔看了他半晌,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怀信冲她微微一笑,手里的食物袋子交到她手上,“不请我进去坐吗?” 他的手上还有些轻微烧伤,涂着药膏,身上也是一股子药味。 杜若予想起那场火,想起那个自焚的病人,抗拒地摇头,“……不要进来,离我远点。” 卫怀信凝视着她,许久后轻微叹口气,“你趁热吃,别饿着肚子。” “哦……好。”杜若予像个木偶,别人提下线,她才有所反应。 “那……再见。”卫怀信转身要走,一步外又回过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杜小姐,你还能看见怀瑾吗?” 杜若予张口结舌。 卫怀信抬起手,把杜若予脑袋上沾着的一小团灰线摘掉,眼神温柔,“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再看见怀瑾。” “你的人生,依旧可以由你做主。” 他说完,一步一个台阶,下楼了。 楼下的寒风刮得人耳根子疼,卫怀信掏出手机,给方未艾编辑微信。 【卫怀信:杜小姐她可能是……】 话未编辑完,又被他全数删除。 他叹口气,抬头望了眼五楼的灯,很不愿意由自己公开杜若予的秘密。 再给她点时间。 也再给自己点时间。 === 杜若予关上门,将背抵在门板上,良久心悸。 小公寓里冷若寒冰,没有半点生气。 杜若予抵着房门往下滑,坐到地上,抱紧膝盖,将脸埋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轻声唤她。 她迷茫地抬起头。 “杜杜……”房间正中央的顶灯下,卫怀瑾孤零零站着,神色疲惫且沮丧,语气万分难过,“杜杜,我哪儿也找不到赫奇帕奇,它真的走了吗?” 杜若予紧紧盯着她,一眨不眨,直到眼里酸涩难忍,有滚烫的眼泪想悄悄潜出眼眶,她才静静闭上眼。 卫怀瑾走到她身前,俯身忐忑地摸摸她的脸,关心道:“你怎么又哭了,别哭啊,赫奇帕奇走了,哥哥也走了,至少我还在嘛!” “看来你还是很怕孤独的嘛,嘁。”她撇嘴,又笑得灿烂,并大度拍拍眼前的可怜人,“放心吧,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杜若予张张口,却发不出声。 卫怀瑾笑着抹去她的泪,“你要说什么你就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真的吗?”杜若予颤声问她,“……真的不会离开吗?” 卫怀瑾蹲下身,与她四目相对,像只小狗一样,歪着脑袋看她,“当然了!我是你的朋友嘛!” 杜若予张开双臂,第一次主动抱住卫怀瑾温暖的身躯。 十分用力。 === 卫怀信离开后的整整三天,杜若予当真再没见过赫奇帕奇。 她想,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它了。 知道了自己死亡真相后的卫怀瑾闷闷不乐了两天,她难得心无杂念地不痛快这么久,杜若予便放任她自由,只等她绞尽脑汁,自己得出任何一种结论。 这天晚上,一直蹲在阳台清理洗衣机排水口的卫怀瑾突然举着双手回到屋里,一本正经道:“杜杜,我终于想明白了很多事。” 杜若予从沙发上抬起眼眸,淡淡看向她。 “我觉得我死得很冤。”卫怀瑾说,“我一个好好的姑娘,刚刚二十岁,学习优秀,肤白貌美,家世良好,我不过是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的存在心怀一点困惑,于是来到那个地方,接着我就被一个精神分裂的杀人犯莫名其妙杀死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好生气啊!这件事对我而言,太不公平了。” 杜若予放下kindle,坐直了身体,“想听实话吗?” 卫怀瑾用力点头。 杜若予说:“即便刘勇没有自焚而死,他活下来了,因为他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他已经丧失了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更不要说辨认自己行为的性质及其可能产生的后果,这类精神病患者,不具有责任能力或行为能力,在诉讼程序中更不能作为独立主体,他们不具备诉讼能力、作证能力,也不具备接受惩罚的能力。因此,即便他杀了无辜的你,他也不会以命抵命,可能被轻判,甚至根本不用负责。” 卫怀瑾瞪圆眼睛,气恼道:“这太不公平了!那谁来为我的死负责?” 杜若予说:“如果刘勇完全没办法负责,那没有起到监管作用的他家人,就负一部分责任。可你知道刘勇的家底吗?” 卫怀瑾问:“什么家底?” “方未艾他们调查过,刘勇是独子,他的病是从父亲那儿遗传来的,他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发病自杀了,之后刘勇离家出走,他母亲改嫁,刘家名存实亡,这么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破败家庭,能对你负什么责?人命,他们没得抵,钱财,他们自己都活不成,你要他们负责,他们拿什么负责?” 这实话果然越说越叫人生气,卫怀瑾气到席地而坐,还恨恨蹬了两下腿,“那我活该被一个精神病杀死吗?如果精神病患者没有刑事责任,那他父母当初就该把他看牢啊!看不住,那就是他父母的错!” 杜若予反问她,“怎么看?条件好的,送到精神病院关起来,条件差的,绑在家里,关进猪舍,稀里糊涂,也就一辈子了,若再差一些,暗地里说不定直接弄死了,一了百了。” “这……”卫怀瑾不蹬腿了,“这好像也不好,不人道,那些人,也不是自己想生病。” “你怎么又帮杀你的人说话了?”杜若予好笑地看着她,想夸她一句善良,可善良的人如今已死,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 卫怀瑾自己思索一番,“当地政府呢?不能把这些无家属看管的精神病患统一收容吗?统一交给精神病院治疗看护?” “要强制收容的话,标准是什么?”杜若予反问,“事实上,咱们国家精神病院收治精神疾病患者的门槛已经很低,焦虑、抑郁、失眠,甚至智力低下都可以被当成精神障碍患者,假如真到了强制收容那一步,那些无故不上学、不上班,不能和陌生人接触的,不愿意走出家门的人是不是都会因为行为异常被当成疑似精神病患者?” 卫怀瑾结舌,“那……他们肯定有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大部分人恋爱结婚生子,那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子算不算异常?大部分人是异性恋,那同性恋、双性恋难道就是异常?” “这……”卫怀瑾想起前不久看见的新闻,说的是孩子不过不听话,就被父母以异常为由送去“治疗”。 那新闻曾看得她不寒而栗。 “那怎么办?”她问。 杜若予叹气,“国家、社会和家庭通力合作吧,一个较完善制度的建立,总需要时间,咱们的国家,说古老古老,说年轻也年轻啊。” “照你这么说,和我一样的冤案很有可能再度发生。”卫怀瑾低头想了很久,气馁道,“精神病患者是需要社会关注的少数群体,可我们这些因他们而受伤死难的正常人,或者说疯狂病人的家属,不也是少数派吗?或者说,刘勇当初就不应该被生下来才对,他这个病不就是遗传来的吗?” “是啊。”杜若予歪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可能是累了,有些恹恹,“……他当初,就不该被生下来。” ~~~~~~作者有话说~~~~~~怎么说呢,很多东西具有故事性,是杜撰,很多东西也具备真实性,非杜撰。 正是因为精神病杀人这个行为在法律上应付责任存在分歧,所以我在故事里安排了刘勇自焚——因为我听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一是为了在故事里给无辜的怀瑾一个交代,二是越惨烈的自杀方式,或许也能叫人瞧出这个群体(及家属和受害者)惨烈人生的一点端倪。 第一个故事还有个番外,到此就结束了,微笑哥确实回美帝了,但我摸着良心保证,他很快就回来了! 我们中的少数派 番外——妄想世界 风停了。 刘勇从藏身的三角窝棚里探出半个脑袋,光秃秃的脑门还是被冻得一激灵。在他身下,一条骨瘦如柴的老狗也钻出来,肮脏的鼻头下粘着一长一短两竖浑浊的鼻涕。 呜呜,老狗浑身一颤,打了个清脆响亮的喷嚏,刘勇急忙捂住它的嘴,将它抱回窝棚里。 刘勇竖起手指抵在嘴唇前,先仔细往破布帘子遮盖的门缝外瞧上几眼,才压低声,对老狗说:“嘘,他们会把你抓走的!” 老狗不明所以地歪过脑袋,懵懵懂懂瞧着他,随后,它转回窝棚内角,叼起个脏兮兮缺了角的塑料饭盒,摇头摆尾,期待地注视着刘勇。 刘勇的肚子适时地响起咕噜声,他咧嘴憨憨笑出声,又立即意识到这笑声有可能暴露行踪惹来灾祸,忙也捂住自己的嘴,只冲老狗点点头,比划了个走吧的手势。 一人一狗钻出窝棚,户外有几道浅薄的阳光,懒洋洋冷冰冰照亮这孤寂恐怖的世界。刘勇给自己戴上口罩和帽子,把能找到的所有衣服全穿在身上,却还觉得冷。他清楚这是身体饿瘦了,他一万个不愿意活活冻死在烂布堆和破纸盒里,故而每天再胆战心惊,还是得出门讨一份食物。 况且,他的狗太老了,一顿没吃上,说不定在下顿之前,就死了。 老狗叼着饭盒往刘勇两条腿里钻,刘勇被绊了一脚,趔趄着差点扑倒。 他嘿嘿一笑,不能出声,就在心里笑骂一句,老傻蛋。 === 刘勇在久远的少年时代因为脑袋聪颖身体灵活,在高中校篮球队打了两年首发后卫,是人人信赖的好队长,在最后一年,他原本要带领校队参加全省高校篮球联赛,可惜他发病了。 那一场联赛,听说他们学校连复赛都没打进去。 不过已经没所谓,因为刘勇很快就辍学了。 发病后很短时间内他便瘦到形销骨立,从此往后,他就不记得身上长肉是个什么模样。 他再也没有碰过心爱的篮球。 寒冬的街道上最不乏缩头缩脑的行人,为了争取最有效的保暖,人们缩脖插兜,帽子护耳口罩一应俱全,即便迎面相遇,也未必能认出谁是谁。 这样的装扮反倒给了刘勇安全感,他不再觉得遮得严严实实的自己是异类——除去破点脏点,他其实也能是个正常人。 老狗气喘吁吁跟在他身边,他给它拴了条红色塑料绳,绳尾的地方打个拳头大的结,就可以套在他手腕上,不叫它为老不尊,一时贪玩跑得没影。 大学城的美食街在一条狭道里,学府大道上温和从容的小风汇聚其中,就像势利小人得了势,呼啦啦瞬间席卷,刘勇和老狗刚踏进这段路,两者便同时打了一阵哆嗦,齐齐落下两条鼻涕。 临近圣诞,各地小吃门店街摊难得统一装扮起绿油油白花花的圣诞饰品,簇新发亮,为了商机什么风俗宗派都不管了,四海一统,万分和谐。 最近的一家碳烤鱿鱼店里,矮小的老板娘提着桶垃圾走出来,迎面碰上刘勇,她踟蹰一步,谨慎地停住脚步,目光追随他,直到他走过她家店门,她才撇撇嘴,不高兴地走出去。 刘勇从见到这女人开始,攥着绳结的手就开始发紧,他紧紧埋着头,快步往前走,在听到女老板拐出店门的动静,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瞥她一眼。 “汪!”老狗叫了一声,注意力被附近羊肉串的香味吸引了。 刘勇蓦地害怕,扯扯塑料绳,嘴里发出呿呿的声响,要老狗跟他快点走。 老狗恋恋不舍跟上他,脑袋却一直扭向飘香的羊肉串烤摊。 别看了!别看了!再看我们就要被注意上了!一旦被注意,他们的人说不定就跟来了! 刘勇在心里恐惧地呐喊,拉扯老狗的力道更大。 有个收废品的老头蹬着小三轮路过,见到刘勇和狗,咧开发黄沉泥的两排牙齿,笑道:“疯子,你这狗老成这样,卖给我吃了吧?也就几两肉,给你换件衣服怎么样?” 刘勇不吭声,却把原先走在外头的老狗拽到内侧,飞快地往前走。 老头蹬着三轮车追上来,絮絮叨叨纠缠不清,“那你要换多少钱嘛,就你这狗,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哪天就被人偷走了,我可是好心好意拿东西和你换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夜里睡哪,什么时候我直接把你这狗打死了,你也没地方说理。” 老狗冲老头嗷嗷叫唤两声,可它年老瘦弱,才唤两嗓子,就累得喘不匀。 老头嘿嘿诡笑,盯着老狗的眼里像有两团火,意识里已经将它脱毛剥皮烧烤,似乎还能闻见浓浓的狗肉香,“喂,疯子……” 在这条街上从来哑巴软蛋似的刘勇突然抬起头,拳头往老头寸草稀松的脑袋上一砸,老头被砸得从破三轮上跌下来,一口气哽在胸口,半张脸憋得发紫。 “你是他们的人!是不是?”刘勇揪住老头的衣领,恶狠狠咬牙切齿,“是组织让你来的!是不是?” 老头畏惧地后缩,压根没听清刘勇说什么。 街道上有人驻足围观,那视线落在刘勇身上,火烧火燎的。 刘勇俯身抱起老狗,撒腿就跑。 他一直跑到美食街深处的旮旯里,才放下被颠得差点口吐白沫的老狗,自己一屁股坐倒,心里又恐惧又难过,忍不住捂住眼嘤嘤哭起来。 老狗可怜兮兮硬挤到他怀里,伸出臭气熏天的舌头,舔他下巴上的眼泪。 刘勇哭了一阵,用脏袖子抹干眼泪,搂着老狗,嘀咕道:“谁也不能伤害我们,那些个人,我们再躲远些吧。我们今晚就走,悄悄地走,否则他们又能跟上来。” 巷子里有扇油腻腻的破门被推开,一油光发亮的男人溜达出来抽烟,见到墙角抱成一团的刘勇和老狗,他顿了顿,又走回屋内。 片刻后,男人拎着个塑料打包盒走出来,里头是满满一碗素面。他把食盒放到刘勇面前,“热的,新鲜的,吃吧。” 刘勇看他一眼,将食盒盖子反过来搁在地上,只要自己吃一口,就必定分一口在盖子上给老狗。 一人一狗吧嗒跐溜地狼吞虎咽,等刘勇吃完面,男人已经回去了。 刘勇咂咂嘴,笑道:“看吧,不全是他们的人,还是有好人。” 老狗汪了一声,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意犹未尽。 === 刘勇带着老狗,在美食街上一共要到了一碗面两顿隔夜饭,他是有什么吃什么,且吃干抹净绝不留着。等到天将晚,他计划带老狗回窝棚,收拾收拾,逃离这个已经被发现行踪的城市。 他们还没溜出美食街,早晨挨了揍的老头带着另两个老头突然三面包抄出来,手里都拎着棍子,喊打喊杀要找刘勇报仇。刘勇吓一跳,扯着老狗的绳子急慌慌往前逃。 他们跑得快,可老头们追得也紧。 刘勇吓得一颗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偶尔抽空回头望一眼,那三个老头已经面目模糊,再定睛去看,那哪里是三个破烂老头,分明是三个黑衣壮汉的伪装,手里拎着的也不再是棍棒,而是明晃晃的枪。 刘勇吓得尖叫。 对面街道,一个头发花白的灰衣老人正站在闪着红灯的信号灯下冲他笑。 老谷! 是老谷! 是他从小就认识的爷爷,教他打球陪他读书的老谷,整整两年。 直到医生斩钉截铁告诉他。 这世上根本没有老谷这个人。 那只是他的妄想。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老谷!”刘勇扯着老狗冲向老谷。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冰冷冷的寒冬。 刘勇被行驶的车辆撞进街边的绿化带,那丰田急转向,车轮卷着老狗的残尸冲向人行道,甩着余劲撞向一个眼戴墨镜手拄雨伞的年轻人。 刘勇从绿化带里爬起来,晕头转向地找老谷。 老谷不见了。 他意识到什么,又扭着脖子去找老狗。 老狗的半边脑袋已经被压瘪,血拖了一路,那条红色的塑料绳就挂在它的脖子上,被血黏着,不论多大的风,都再也吹不起来了。 刘勇怔怔盯着老狗合不上的眼皮,眼泪扑簌簌落了满脸,却再没一条臭兮兮的老狗死皮赖脸来舔。 ~~~~~~作者有话说~~~~~~杜杜确实生病着,精神分裂,但她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她能分清现实和虚假(这个设定在现实精神分裂患者里似乎不太现实,但参考了电影《美丽心灵》中纳什教授坦然接受幻觉后的生活),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否认怀瑾是鬼,并且告诉她全世界只有自己看得见她。对此同样心存怀疑的人是荆鸣,在得知怀瑾有说谎癖时,荆鸣曾问过杜杜是不是也在撒谎(也有精神上的毛病)。怀瑾每回和杜杜打闹都会骂她脑子有病,事实上,杜杜确实脑子有病。最重要的是,杜杜眼里的怀瑾和现实里的怀瑾根本不是一个人,甚至说是截然相反。这些都在暗示杜杜的病。 可事实上,就像普通人分不清鬼和妄想的区别,如果杜杜并没有诊断出这个病,她也认为自己看见的是鬼,那你如何斩钉截铁地判断,她看见的究竟是鬼,还是自己的妄想?一个声称通晓阴阳的大师,只要一辈子不走进精神科或者公安局,他就只是大师,而非患者或者骗子。 比起怪力乱神,人们似乎更怕被确诊的精神病患者(看到大家的评论有感)。 因为前者还未被证实,后者造成的社会伤害是实打实的,并且在家庭和爱情上,更有致命性的打击。 我能理解大家,因此大家如果觉得害怕以至想弃文,我都能理解,一路跟来的朋友都了解,我一直想带给大家的是好的阅读体验,大到想透过小说和大家交流我的人生体验与感悟,小到每次更新前不断检查尽量减少错别字,都是希望大家看文图个舒适,再有点收获那就太棒了,但如果觉得不适,那我们就下个故事再见,反正我还在,信任我的话,下个故事再来看看我,就当看看老朋友又在做什么,碰到喜欢的,那就追一追,也挺好~关于这本小说,第一个小故事结束了,杜杜的秘密已经被知道,得知真相后的卫怀信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就是下一个小故事的内容了,友谊在升温,感情在发展,全文约四十万字,肯定是HE。 最后,非常感谢大家支持至今,也希望心脏比较强悍的朋友们能出来发个言,就当鼓励我,大家一起把这个少数派的故事,走下去吧~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一章 我很想你 卫怀瑾的案子已经被结案,往后的程序都很快移交给了别处,方未艾耐不住医院冷清寂寞,在连续四天骚扰了同住院的陈副队后,终于熬不住,自己出院了。 一出院,他就跛着半边屁股来找杜若予。 杜若予请他坐,他不能坐,站得堪比遭过雷劈的青松,却还犹自关心杜若予,“你最近怎么样?” “在赶手头的项目,希望春节前能交稿。”杜若予的脸色比起一周前好很多,眼下青黑褪了,面颊红润不少,最重要的是,她眼里的光渐渐又恢复回方未艾刚开始与她接触时的亮彩。 那种甘于平静,又心怀阳光的温暖和亮度,像每一个平凡的努力的人,刚刚好。 “看你恢复得挺好,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普通人遭遇这种事,很容易得种病,叫做……叫做……” 他抓耳挠腮地想不起某个人的叮嘱,杜若予等得累,干脆替他说:“创伤后应激障碍。” “对对!”方未艾喜道,“这些事,你们一直懂得都比我多。” 杜若予心说那是你人傻还不多读书,嘴上不置可否。 方未艾在屋里闲逛一圈,发现书桌下的狗窝已经不见了,他后来也得知了这只狗和刘勇的关系,堪称匪夷所思,但杜若予的毛病本就是个怪事,他便悻悻地不好意思问,却由此想起另一个人,“卫怀信有联系你吗?” 正要给自己倒水的杜若予手一抖,热乎的开水倾到她手背上,她低低嘶了一声,赶紧将手搁到水龙头下冲。 方未艾没注意到这些,从阳台信步走回来,啧啧赞叹,“这阳台封得真好,下回再有人和我说慢工出细活,我就笑他没见过资本主义的世面。” 杜若予岔开话题,“就要过年了,你是值班还是休假?” 方未艾转身撅起他的宝贝屁股,笑嘻嘻道:“托它的福,今年总算可以过个正常年。我妈已经给我安排了一系列相亲活动,从初一排到十五,跟皇帝选妃似的,嘿嘿嘿!” “你要当上皇帝,那也是个色令智昏的。” 方未艾在杜若予这儿滞留了许久,直聒噪到女主人受不了,亲自撵他回家静养,他才吊儿郎当地离开。 一级一级台阶往下踏时,方未艾给卫怀信发微信。 【和平天使就是我:我来看她了,她挺好的,你为什么那么担心她?】美国那边正值深夜,可卫怀信回信息的速度毫不含糊。 【卫怀信:你确定?】 透过这三个字,方未艾显然读出了对自己智商的鄙夷。 他忿忿不平,打字的手指都要被气粗一圈。 【和平天使就是我:有本事自己飞回来!我们太平洋沿岸人民不需要大西洋群众隔空喊话惺惺作态!】哼,你在智商高度上碾压我,我就在地域广度上蔑视你! 卫怀信这会儿不秒回了。 方未艾耸着肩膀得意地笑,带着胜利曙光又发了条。 【和平天使就是我:你说的那个创伤症的,我瞧她调节得挺好,没毛病。】卫怀信总算搭理他了。 【卫怀信:……那就好。】 方未艾即便青少年时代符号学不精通,这会儿都觉得那个省略号很是意味深长。 可惜,此后,不管方未艾如何聊骚,彼岸人民都置之不理。 “卸磨杀驴啊这是!”方未艾怒不可遏,当即决定和这位资本家的运营者划清界限,结果用力塞手机时扯动屁股伤口,好一阵龇牙咧嘴。 === 杜若予赶了一阵工,终于在过年前把小说翻译稿整理好,连同部分资料,一并发去出版社。这之后,她便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了。 被冷落数天的卫怀瑾热情洋溢地帮她收衣服,结果一个背包里大半全塞了她的漂亮小裙子。 杜若予倒拎着包,将这些东西全抖落干净,才义正辞严道:“薄的带两件,厚的穿身上,其余免谈。” 卫怀瑾伤心欲绝,“那怎么够?外衣要根据天气和场合选择,裙子要根据款式和色彩搭配,还有鞋,还有首饰,还有我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如今沦为小白菜,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说不定明早起床就要被铺盖一卷打发卖去山里,便扑到床上,一边叫嚷不要不要,一边来回滚着保护她的心肝宝贝们。 杜若予冷眼旁观,等她唱作俱佳演累了,丢出杀手锏,“这回听话,等我稿费到账,就给你买你心心念念的那条裙子。” 卫怀瑾一下跪坐起来,双目发亮,“真的?” “真的。” 卫怀瑾仰天大笑两声,转头扑到杜若予身上挂着,“杜杜,你真是人美心善,观音显灵!” 杜若予忍着笑,把她从自己身上揪下去,忙忙碌碌继续收拾行李。 等到除夕清晨,杜衡余开着他的出租车来接杜若予回家,为了心仪的小裙子,卫怀瑾在后排正襟危坐,噤声不语,只一双大眼好奇地观望窗外逐渐冷清的街景,乖巧的像个初次离家的小孩。 杜若予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对上她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顿笑。 杜家位于邻市人口大县业县,据称早些年也是富裕过一阵,后来家中生变,至此一蹶不振。杜父名叫王青葵,过完年便五十九岁,鳏夫多年。出租车司机杜衡余是长子,也是家中主力,他和妻子育有一男两女,妻子白天在附近超市做收营员。 这一家六口挤在业县老社区一套八十多平的旧楼房里,总体而言,是个刚够得上温饱线的赤贫家庭。 杜衡余把杜若予送回家,便赶在年夜饭前出去拉最后几笔生意。 杜若予一进家门,就得到三个小辈的热烈欢迎,王青葵则在小厨房里炸排骨,整个小家香气四溢。 “你家好小哦。”卫怀瑾贴在杜若予身后,憋了半天,有些不安地问:“晚上咱们睡哪儿?” 家里原本只有两间房,等最小的双胞胎出生后,王青葵在客厅隔开三平方的小隔间给自己睡,原先的卧室腾给三个孩子。 杜若予嘘了声,还未作答,王青葵已经拈着块排骨走出来,要杜若予尝尝。 杜若予咬下一口。 王青葵满面期待地看着她,“好吃吗?” 杜若予笑道:“好吃。” 王青葵喜上眉梢,不让三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吵杜若予休息,吆喝一声,像头老母鸡,领着他们去吃肉。 “你不是吃素吗?”卫怀瑾又问。 杜若予打开客厅的窗,轻声笑,“我又不信佛尚道,干嘛吃素?” 卫怀瑾明白过来,叉腰气道:“好呀,你就是苛待自己,顺便虐待我!” 到午后三点,大嫂下班回来,见到杜若予,好一阵嘘寒问暖。杜若予也很喜欢这位温柔和气的嫂子,见她手指缝隙间起皮生疮,便叮嘱她多擦护手霜。 再晚些时,杜衡余也回来了,他把大圆餐桌挪到客厅正中,一家人闹哄哄围了一圈。年夜饭全是王青葵亲手张罗的,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喜不自胜,一个劲给家人夹拿手好菜,自己都顾不上吃几口饭。 作为一个幽灵,卫怀瑾是没有一席之地的,她便硬挤在杜若予身后,对每道菜都要评价一二,却因为吃不进嘴里,又急又恼。 饭后,杜若予先往王青葵手里塞了份红包,又去给三个小朋友发压岁钱。 卫怀瑾是见过她在公寓里往红包里装钱的,几乎把她一年到头省吃俭用的钱全塞进去了,她当时还咋舌,质问平时那么抠门的杜若予这会儿怎么这么大方。 杜若予没认真回答这问题,卫怀瑾问得多了,她便漫不经心回答。 “反正我用不着。” “……那我也要红包。” 结果除夕夜,杜若予真给了卫怀瑾一个红包,里头装满五十万花花绿绿的纸钞,抬头清一色“天地通用银行”印刷。 差点没把卫怀瑾死死气活。 === 日子一年一年的,王青葵的身体大不如前,十点多便早早爬进隔间睡觉,剩下三个小的还闹腾,也被杜衡余夫妇一个接一个抓去洗澡,然后全塞回自己卧室,把儿童房留给姑姑杜若予。 杜若予站在窗前,往黑沉沉的夜空看,心中默默倒计时。 各家各户的时钟大概都没校对,在零点前,已经远远近近腾起了五彩烟火。 轰炸声不绝于耳,本来还在儿童房里走走摸摸的卫怀瑾立即冲到杜若予身边,捂着耳朵笑嘻嘻喊:“杜杜,新年快乐!” 杜若予像没听见,只嘴角含了笑。 不甘被冷落的卫怀瑾晃她胳膊,“杜杜,你在想什么?” 杜若予脸上笑意更甚,“纽约的时间比咱们这晚十二小时。” 卫怀瑾恍然大悟,“你在想我哥哥啊?” 杜若予转身,手指头重重弹在卫怀瑾的脑门上,“我没有想他。” 卫怀瑾改捂脑门,嘁了一声。 “我这叫触景伤情。”杜若予转转眼珠子,忍俊不禁,“上回看到漫天焰火时,他也和我说了句新年快乐。” “这叫什么触景伤情,这明明是睹物思人。”卫怀瑾哼哼两声,像个迂腐老学究,摇头晃脑地感慨,“女人啊,最口是心非!” 口袋里手机提示音响,杜若予拿出手机一瞥,讶异了一声。 说曹操曹操到。 是卫怀信的微信。 【卫怀信:杜小姐,新年快乐!】 卫怀瑾探头只看一眼,立即手舞足蹈,“快回啊快回啊!” 杜若予盯着屏幕上短短一行字,犹豫半晌,到底没有回复。 “干嘛啊?”卫怀瑾很不解,“你哪怕回句新年快乐也好啊!” “不能回。” “为什么?” “我怕我回的是新年快乐,念出来却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做翻译,又不是搞密码。”卫怀瑾掰着手指头,来来回回嘟哝新年快乐,念了十多遍后,突然嘿嘿奸笑起来,“我知道了,隔着千山万水,分道扬镳,还有十二个时差的‘新年快乐’,不就是‘我很想你’的意思嘛!” ~~~~~~作者有话说~~~~~~大西洋岸边的卫怀信掐着秒针计算国内零点整发送祝福后,便捧着手机,心心念念等待回复。 等啊等啊等啊。 一分钟后,“为什么不回我短信!哪怕回个新年快乐也好啊!!!” 两分钟后,“我才走了多久就不理我!!!” 三分钟后,“哼!” 四分钟后,“……” 五分钟后,“/(ㄒoㄒ)/”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章 人的烦恼 杜若予出生在热闹喧嚣的正月里,却从生下来就不是活泼开朗的性格。 大年初五她便离开杜家的蜗居,回到自己位于南城大学城的破落小公寓,然后等到2月16号生日这天,她又早早被杜衡余接回家,吃上一顿丰盛的合家晚餐,在三个小朋友稚嫩的童音童调里许下心愿,吹灭蜡烛,过完她28岁的生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期间方未艾打来电话,“杜杜,生日快乐!新的一岁,我代表单身狗家族继续欢迎你,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杜若予呵呵翻白眼,“你这昏君不是正在选妃吗?怎么,三十六宫七十二院就没看上你的?” “唉别提了!我倒有位特别中意的,可人家听说我是个刑警,就不愿意了。” “为什么?” “怕老公没死守活寡,老公死了真守寡呗!”方未艾过年长一岁,絮叨的本事也是水涨船高,“那小美女也挺实在,从丧偶式婚姻谈到丧偶式育儿,最后一拍案,就给我判了个斩立决,连我申诉的权利都直接剥夺。我妈一伤心,就把我的照片贴遍南城相亲角,跟通缉犯似的,真丢人。” “……呃。”杜若予无言以对。 他们的对话被王青葵听见,他眼巴巴等到杜若予挂断电话,强装不在乎,眼底却无比期待地问:“谁啊?男孩子?” “郑叔叔的徒弟啊,你忘记了?” 王青葵仔细想想,渐渐想起方未艾的前世今生,哦哦着点头。 “别打他的主意。”杜若予警告,“也别打我的主意。” 她可不想成为二号通缉犯。 王青葵揣着手,笑出满脸褶子。 临睡前,杜若予去洗漱,王青葵一路蹑脚跟去卫生间门口,犹豫着问:“女儿,你明早有空吗?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正在挤牙膏的杜若予不假思索答应,“好。” 等到牙刷一半,她才记起要问清楚去哪儿,免得中途被拐去相看某位陌生适婚男青年,那她真得和方未艾红尘作伴了。 可那会儿王青葵已经悄悄溜回自己的小隔间,再没露面。 杜若予忧心忡忡地爬到散发着儿童奶霜味的小人床上,两条超出范围的长腿架在床尾的小凳子上。 她睁着眼,面无表情地开始失眠。 床是上下铺,上铺的卫怀瑾抓着栏杆倒挂下半个脑袋,黑发如瀑,实实在在是个恐怖片里的女鬼,她愁眉苦脸地问杜若予,“杜杜,你为什么不睡觉?” “睡不着。” “既然如此,你上来坐着,我下去躺着,反正我睡得着。” “不去。”杜若予抬起腿,用脚顶起上铺的床板,“矮子才睡上铺。” 卫怀瑾被她顶得头发乱晃,像丛墨色水草,在空气里摇曳来去,“杜杜,你会像方未艾那样去相亲吗?” “不会。”杜若予说,“我不会结婚。” “可大部分人都要结婚生子,不结婚,不生孩子,你会变成异类。” 杜若予放下长腿,侧过身看她,“我本来就是异类。” 卫怀瑾歪着脑袋,双眼在昏暗的室内宛如两簇细小的火苗,“可我担心你的未来。你既不结婚生子,又不存钱投资,等你老了病了,你怎么照顾自己?如果我还活着,我倒可以赡养你,可我毕竟已经死了啊!” 她噘嘴,想起杜若予被刘勇挟持时,她的无可奈何,“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你出事,却无能为力了。” 杜若予撑起一只胳膊,“那样的事故,就算结婚生子也阻挡不了,更何况,不睦的婚姻也是灾难的摇篮,你知道全国每天有多少妇女正在遭受家暴伤害吗?杀死自己的合法妻子,比杀一个外人,代价低多了。说不定服刑五六年出狱后,还可以娶一个更年轻美貌的妻子。” 卫怀瑾哑然,又皱眉,“也有道理哦。” 杜若予笑道:“当然。” 于是卫怀瑾缩回自己的女鬼脑袋,又去心忧天下了。 === 第二天一早,杜若予起床,哥哥和嫂子已经去上班,王青葵带三个孩子去上学,回来时翻出套压箱底的旧西装,仔细穿在身上。 杜若予许久未见王青葵如此正式,见他神情间还有丝羞赧和紧张,生出个崭新念头,“你是要去相亲吗?” 王青葵吓一跳,从穿衣镜前回过头,哭笑不得,“别瞎说!” 杜若予自己提防着相亲,却很乐意王青葵拥有更充实的晚年,“你如果真想找老伴,我们不会反对的。” 王青葵作势要捏她的嘴,杜若予笑嘻嘻避开,父女俩挽着胳膊,背后跟着个忧思一夜的卫怀瑾,踏出门去。 杜若予想不到的是,王青葵既不是要给她物色对象,更不是给自己相亲,而是带着杜若予,辗转去了业县唯一一座老年人疗养中心。 这座养老院有个慈眉善目的名字,叫慈心。 在大厅前台登记手续后,王青葵熟门熟路领着杜若予往里走,一路兴奋介绍,“我自己来考察过好几趟了,这里环境真不错,医疗室、活动室、体育场,还有放映室和文艺中心……” 杜若予猛地驻足,“爸?” 王青葵来回张望数眼,最后垂着脑袋走回杜若予面前,脱胶的旧皮鞋在养老院光洁的地砖上局促地蹭了蹭,讷讷道:“我想过了,家里孩子大了,我没法帮衡余换大房子,不如自己搬出来,我那间正好给老大住,剩下两个妹妹,还住原来的房间。这里的价格我也清楚,我的退休金负担得起。” “爸……”杜若予拉住王青葵的手,“你来南城,和我一起生活吧。” 没自己什么事的卫怀瑾也跟着用力点头。 王青葵立即抽回手,严厉拒绝,“那怎么行?你一个年轻女孩,对象都没着落,再和我这么个邋遢老头住一起,不得把人都吓跑?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这事毫无商量余地,王青葵甩袖就走,杜若予怏怏地跟在后头,七拐八绕地,来到养老院的露天后院。 后院里有处凉亭,凉亭的石桌上,三个头发花白的奶奶正凑在一起织毛衣,其中一个坐着轮椅,轮椅边上吊着个尿袋。 王青葵往院里走,杜若予要跟上,刚踏下台阶,右腿膝盖就被斜下里探出的一根拐棍敲了下。 她被敲得差点跌下台阶,卫怀瑾匆忙去扶她。 两个女孩一起回头,就见旁边圆柱后原来躲着个矮小孱瘦的老头,那老头见杜若予发现自己了,便恶作剧得逞地笑。 王青葵赶过来,在杜若予耳旁小声说:“这老头痴呆了,别和他计较。” 杜若予点点头,要走,那老头忽地唤住她,“你不带你妹妹走?” 杜若予怔住,转身,和还杵在台阶上的卫怀瑾面面相觑。 卫怀瑾惊愕过后,欢天喜地冲到老头面前,“天啊!你能看见我?” 老头浑然不觉,拐棍还戳着某个角落,固执地重复,“你不带你妹妹走?” 卫怀瑾失望地看向杜若予,“唉,假的。” 王青葵和杜若予解释道:“这老头姓汪,有两个女儿,小的不到十岁就死了,后来他把全家都忘光了,反而还记着这个小女儿。” “他家里人呢?” 王青葵挠挠下巴,“他大女儿每周末都会来陪他一天,但也没什么用,他什么都记不住。” 他说着,要拉杜若予走,杜若予回头,却见那姓汪的老头从圆柱后探出头来,直勾勾盯紧自己,嘴里不断叫嚷,“你为什么不带你妹妹走?” 王青葵带杜若予去参观养老院内里的住房和设施。这养老院虽是近几年才办的,但内里建筑已经显现出十多年的陈旧感,合着角落墙壁上的细窄裂缝,偶尔钻出成群的蚂蚁,迎着天光机械排列爬行。 王青葵对这样的养老环境已经相当满意,杜若予却更希望他来南城与自己住。 父女俩谁也无法说服谁,在隐瞒杜衡余上却心照不宣。 “那过阵子再说吧。”王青葵最后妥协,“我再想想,你也再看看。” 杜若予回到业县,能不戴眼镜便不戴,视力水平突飞猛进,可心眼却渐渐迷茫,很多时候总觉看不见人世未来。 她过去总觉得照顾好自己,不给家里人添麻烦就是头等要紧的事,如今才知道,父亲年迈,侄辈尚幼,人活一世,远远不止顾着自己就好。 卫怀瑾和她一起发愁,“如果咱们有钱就好了,给你爸爸哥哥嫂子买一栋大大的房子,把他们全都安置进去,就没这许多烦恼了。” 过会儿,她又自问:“人到底是独身一人了无牵挂好,还是结婚生子绑一群亲戚朋友好?到底要怎么过,才能轻松一些呢?” === 第二天,在返回南城前,杜若予鬼使神差“路过”慈心养老院。 她没有进去,只站在大门外和卫怀瑾说:“怀瑾,假如我能活到老,我也找一处这样的养老院,打发余生,之后死便死了。” “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既不能给你送终,又不能陪你再死一次。”面对这个话题,卫怀瑾总是很严肃,也很没逻辑,“作为朋友,我必须对你负起责任。” 杜若予嗤之以鼻,“你个死人能对我负什么责?” “死人不行,但活人可以。”卫怀瑾也冷哼,难得一副天下尽在掌握的笃定面孔。 杜若予刚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就在楼下被魏婶叫住了。 魏婶从店里拎出个纸盒,“小大仙,你的快递,美国寄过来的。” 蔫头蔫脑的卫怀瑾立即来了激情,“是我哥!我哥!”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哥?” 卫怀瑾双手叉腰十分不屑,“就你这么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土穷宅,你倒是变出个国际友人给我看看啊!” “……FBI?” 卫怀瑾几乎一头撞上楼道铁门。 快递盒不大,杜若予回家后拆开,里面是个灰色的眼镜盒和一个黑绒面的首饰盒,杜若予先打开眼镜盒,拿出一副崭新的太阳镜,戴在鼻梁上。 这眼镜的度数不如她用惯的那些深,制作工艺显然更精良,戴在鼻梁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存在感。 杜若予想起卫怀信曾向她建议换副眼镜戴。 她没想到他竟然惦记至今。 “快看这个!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卫怀瑾显然对首饰盒里的物件更感兴趣,一直催杜若予打开。 杜若予小心翼翼放下眼镜,啪嗒,打开质感上乘的首饰盒,盒里是枚铂金胸针,造型是只展翅飞翔的白鸟。 卫怀瑾傻傻问:“这是鸽子?他又不是和平天使,送你鸽子干什么?” 她又猛地捂住嘴,“他不会是暗示要放你鸽子的意思吧?” 杜若予翻白眼,“你的联想能力也算赛级了,况且这不是鸽子,是海燕。” “海燕?怎么看出来的?”卫怀瑾问完才反应过来,“杜若予!你骂我是狗!” “这鸟翼尾偏黑,而且尾巴更像岔开的燕形。”杜若予躲开卫怀瑾的魔爪,眨眨眼,狡黠一笑,“更重要的是,鉴定书上写着它的名字,stormpetrel。” “哼!臭显摆。” 盒子里还夹着一张卡片,是卫怀信手书的生日祝福,一行英文一行中文,英文潇洒漂亮,难得中文也不落水平,颇显俊逸。 杜若予小心眼地猜他可能就会这几个汉字。 卫怀瑾尽管噘着嘴,也忍不住凑过来看,接着嘿嘿诡笑,一下一下撞杜若予的肩膀,“这包裹是昨天生日送来的,日期掐得分毫不差,死人都看得出来我哥对你用心匪浅啊!” 杜若予捏着那只自由的海燕,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你哥中文一般,文学素养也不大好。”杜若予笑着吐槽。 “咦?”卫怀瑾不高兴了,“你上哪找个像我哥这样,温柔贤惠,英俊潇洒,日进斗金,情感经历还纯洁如白纸的青年才俊?居然还要求对方具备文豪素养,你以为莎士比亚就了不起吗?托尔斯泰就高贵了吗?鲁迅……呜。” 杜若予从桌上翻出前天吃剩的吐司,直接塞进卫怀瑾嘴里。 反正吃不死她。 卫怀瑾哇呀怪叫,跑到卫生间一阵漱口。 世界都清静了。 杜若予确实想不起来卫怀信何时问过自己生日,但她想想他查案时千金一掷的“民间渠道”,又觉得这些大概都是手到擒来,不用卫精英亲口来问的。 她心口像是刷了层蜜糖,甜滋滋的,可等蜜糖融化,她又觉得微苦。 她慢慢收敛脸上的笑,像是同时打点好了心情。等把眼镜和胸针收回,一并放进书桌抽屉深处,她已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说~~~~~~给杜杜发消息不回,给她送礼物也不搭理,没办法,微笑哥只能下一章亲自回来找人了┑( ̄Д ̄)┍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章 童子归来 待到新年开春,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过一阵又一阵,慢慢吞吞的,也终于止住势头。 杜若予有段时间没去剪头发,等到额发完全覆盖住了眼睛,她终于忍无可忍,戴上眼镜拄着伞,出门剪头发去了。 剪发的黄金阴阳头师傅在推销月卡不成后,唉声叹气给杜若予剪了个零碎狗啃的刘海,杜若予自己看不清,也没什么所谓,草草一拨头发,就打道回府。 卫怀瑾嘲笑一路,坚持认为路边一只老鼠都比此时的杜若予好看。 天气暖和,路上行人和流浪动物都增多,杜若予走得艰难险阻,垂着脑袋恨不得给自己插双翅膀一飞冲天。刚拐弯进入学林街,笔直的盲道前方竟然直直堵着个人,杜若予被卫怀瑾的说笑转移了注意力,一时不够机敏,满脑袋撞上人家胸口,她呜了一声,刚要后退,双肩就被对方摁住了。 “呃……抱……”杜若予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这熟悉触感的胸膛和手,还有头顶上方恶作剧得逞的憋笑关怀,“杜小姐,没事吧?” 如遭雷劈的杜若予呆呆抬起头。 卫怀信将她的眼镜往下压压,露出她上半部视线,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显然想板住脸,却按捺不住嘴角忍耐的笑,一张眉目清朗的成熟脸庞便悄悄踊跃起少年郎的神采飞扬。 “咳……”卫怀信清下喉咙,手指一抬,帮助杜若予愕然张开的嘴重新闭合,“杜小姐,你下巴没掉。” 杜若予总算回过神,仍感诧异,“你回国了?” 卫怀信颔首微笑,“我妈生病了,需要动个小手术,我回来看她。” “什么病?严重吗?” “颈椎骨质增生,压迫到了附近神经,不过手术很成功,昨天下午已经出院了。” “那就好。” 两个人一时没再言语,只相互看着,末了,一起了然地笑出声。 这回,真是故交重逢,颇有默契了。 “去我家吗?” “嗯。” 他们并肩往杜若予家走,杜若予扶正眼镜,卫怀信便习惯性去握她的手腕,他们的互动像多年好友,可事实上,他们真正相处起来的时间,绝不超过半个月。 站在店门口嗑瓜子的魏婶远远就瞧见“携手并进”的两个人,火眼金睛顿时亮到飞起,兴高采烈一顿招呼,“散……卫先生!你可回来了!” 卫怀信走到麻辣烫店门口,笑道:“魏婶。” 魏婶喜滋滋上下打量卫怀信一番,见他还是浑身派头,虽然不穿厚长大衣了,但深色的西装仍旧笔挺熨帖,脚面上的皮鞋锃亮到能反光,顿时又是眉开眼笑,觉得观音娘娘没白拜,这不又把散财童子给她送回来了。 “卫先生,你上回预付的三千块伙食费,你走没多久,小大仙就全部吃光了,一共41顿,我全都记着账,绝不坑你!” “魏、魏婶……”杜若予面皮有点绷红,想制止她往下说。 卫怀信笑看她两眼,对魏婶亲切道:“我再多给你些钱,下回她肚子饿了叫餐,你看能不能给她弄点清粥米饭新鲜蔬菜,来点水果更好。”他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钱不是问题。” 这熟悉的撒钱劲正合魏婶心意,她连连抚掌,神态像极店门口供着的陶瓷招财猫,“好好好!太好了!” 面红耳赤的杜若予拽着卫怀信逃命似的往自家走,“你花这些冤枉钱干什么?浪费!” “这本来就是你的钱,不是冤枉钱。” “我的钱?” 卫怀信替她拉开楼道铁门,笑道:“就是你家封闭阳台,你后来还我的钱。你的钱花在你身上,怎么能叫浪费?” 这逻辑……居然还怪有逻辑的。 === 杜若予的家比起卫怀信离开时,大件无变化,只多了很多零碎小物——几个手工羊毛毡,两三个少女款抱枕,茶几上铺开的彩色明信片,还有满满一摞时尚杂志——全是卫怀瑾用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比起初次光临,这房间显然生动活泼许多。 但卫怀信在房间里观望一圈,眉眼却有些黯。 杜若予去拉窗帘,早春的阳光顿时将她温柔拥抱,她站在光里,转身看向卫怀信时,薄薄的耳垂仿若透明。 卫怀信瞧着这样的杜若予,又忍不住微笑。 眼角弯着,嘴角翘着。 杜若予心中产生了疑问。 美国水土有这么养人吗?短短几个月,他怎么越长越好看? 成年男人还能二度发育的吗? 她挠挠微热的耳垂,溜达去了卫生间,顺便看了眼镜子,这一看吓得三魂七魄统统要飞升。 她原本不在乎狗啃刘海的,这会儿恨不得穿越回一个小时前,哪怕让她办卡,也务必把这头给剪正常了。 她扯着狗啃刘海,灰溜溜走出卫生间,自惭形秽地不敢看卫怀信,“你这回回国探亲,要呆多久?” 卫怀信说:“我请了几天假,但我爸妈希望我尽快回美国。” 杜若予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因为上回卫怀瑾的案件,卫怀信在国内呆了小半月,他的工作平日便忙碌非常,突然消耗长假,想必公司同僚客户已有微词。卫家父母那样的人精,最懂人情世故,这会儿自然催他回去,保住职位,守住客户,稳定军心,才有他们在国内的衣食无忧。 卫怀瑾已死,他们能依托索取的,也只剩下这个儿子了。 杜若予轻声说:“纽约飞南城,又远又累,不如找个时间,把你父母接出国养老,省得你来回辛苦。” “我父母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想移民。” 杜若予点点头。 可如此一来,卫怀信就连仅有的回国理由,都没了。 到那时,她有生之年,还能有幸见他一回吗? 卫怀信蓦地笑了,“可我打算回国发展。” “回国?”刚刚还恹恹的杜若予眼中突然亮起光芒,但她很快别过脸,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去给你倒水。” 她虽然在倒水,心里却牵挂着他回国的事,手脚便有些笨拙,“怎么突然想回国发展?” 卫怀信说:“我过去不想回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国内扎不下根,我有父母妹妹,可即便是他们,也像陌生人,更别提什么朋友,我甚至连同学都没有。可事实上,我在美国,似乎也没什么感情深厚的朋友。” 杜若予端着水杯在他身边坐下,这回,她给他倒的水是温的。 卫怀信转头看她,笑问:“杜小姐,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常在想什么吗?” “什么?” “想我和你一起为怀瑾的案件奔走时的情景。”他的情绪显然飞扬起来,看向杜若予的眼里流光溢彩,“这是我第一次,产生一种自己不是孤军奋战的感觉,在那段时间,杜小姐,你是我的搭档、知己、兄弟,甚至生死之交!” 为了彰显他的诚意,他笃定地拍拍杜若予的肩膀,神情坚决,似乎只要杜若予点头,他即刻便能置办出香案,和她昭告天地,歃血为盟。 杜若予呆呆张大嘴,半晌后心血哀泣。 什么? 他说什么? 去你的搭档、知己、兄弟和生死之交! 我真正想要的,明明是…… 对上卫怀信诚挚火热的目光,杜若予最终败下阵,举手投降,“……你高兴就好。” === 12号那天,杜若予又去母校找了回易老师,当日天气晴好,外语学院正组织师生在校园绿化林里植树。易老师与她讨论两句,殷切叮嘱关怀不少,最后分别时,易老师看路边还余下一株残弱的小树苗,让杜若予顺手带去垃圾车扔了。 杜若予在易老师面前不愿意戴眼镜,因此在生物多样性维护极好的绿化林里目不斜视迅速撤退,好在一路无事,可也因为她走得快,直接错过了垃圾车。 她只得拎着那株病歪歪的树苗,路上瞎子似的寻觅垃圾桶。 可普通垃圾桶根本容纳不下这么株树苗,她有些为难,不知不觉就把树苗带回学林街。 到家楼下,不用摘眼镜,也一眼瞧见了卫怀信。 杜若予望望一碧如洗的晴空浮云,心说自己大兄弟来了,可她半点高兴不起来。 卫怀信却挺开心,见她拎着株树苗,想起今天是植树节,“杜小姐,你要种树吗?” 杜若予压低眼镜,上挑着斜睨他,“你喊你的生死之交叫小姐?” 卫怀信笑,“若予。” 杜若予耸耸肩,勉强接受。 “这要种哪儿?”卫怀信接过树苗,用手指粗略丈量,跃跃欲试道,“如果种你家阳台,它需要个大盆子。” 杜若予刚想解释这是要遗弃的残次品,可透过黑乎乎的镜片看他兀自嘀咕,再看他手里蔫蔫的小树苗,咧咧嘴角,自嘲一笑。 她觉得自己就像卫怀信手里这颗半死不活的小树苗,也不知怎的就得了他的重视,好心好意地对待,缘分虽有却也浅薄。 她想着想着又想开了,心说做人不能贪得无厌,有人陪她施土种树,不也挺好,哪还顾得上天长地久。 “种我阳台吧,可是我没花盆,也没土。”她想起隔街有家花店,便要去买盆买土。 卫怀信自然而然与她一道,仍旧握着她的手腕,怕她摔倒。 花店老板见着那病怏怏的树苗,断言活不久,又可劲推销他店里的漂亮花株,杜若予坚决不肯,就要种她病残幼弱的小树,老板便替他们扛了袋肥土,叫他们自己去挑花盆。 卫怀信看中个白底的精致陶瓷,杜若予却不要,说命薄的娃娃要土着养,坚持让老板给她找来个最土气的灰瓦盆。 卫怀信哭笑不得,还要再争取个漂亮点的,店老板走过来,用过来人的语气劝道:“帅哥,这种小事就听你老婆的吧,你这回争赢了没意义,因为你往后三年都得为这事听她唠叨,那树不死还好,要是死了,她说不定能念一辈子,得不偿失啊!” 卫怀信忙解释,“她是我朋友,不是我妻子。” 杜若予听着好笑,促狭道:“不是妻子,是兄弟,差点就要烧香磕头拜把子的那种。” 老板哈哈大笑,满眼你们随意瞎说,我看看就好。 灰瓦盆和土一起被扛回家,卫怀信卷起袖子就往阳台去,杜若予与他一左一右蹲着,一个搜索盆栽树苗的注意事项,一个动手实践。 就这么一株小树苗,横种竖种也不过往土里插,可这两位新手,一个金融界精英,一个翻译界深宅,秉着各自的学术精神,硬是捣鼓许久,甚至动用上了魏婶的杆秤,斤斤计较水土肥比,才堪堪种好。 居然累得两个成年人满头大汗,灰头土脸。 直到树苗挺立不倒,卫怀信才想起一件事,“这是什么树种?” 杜若予一拍脑门,“我忘记问了!” 她心胸挺宽,“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长出个名堂来,谁还管它祖宗十八代。” 卫怀信啼笑皆非,“那也得想个小名,毕竟这是我亲手种的第一棵树,不都说育书育人吗?这就像我第一个小孩。” 杜若予斜眼瞅他,越看越好笑。 有些时候,她真觉得卫怀信是童心未泯,要在她这儿找回童年。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幼年独居时,半夜躲在被窝里孤独搭积木的模样。 “那就叫植树,说不定长着长着,真长出个学霸校草。”杜若予嘿嘿地笑,顺便弹了弹小树的叶子。 卫怀信显然不懂这个梗,他冥思苦想许久,最后眼前一亮,“我要叫它饱饱。” “为什么?” “因为我姓卫,它就叫喂饱饱。” 杜若予嘴角抽搐,歪着身子给他比划了两个大拇指,“……你真有想法。” “叫它饱饱,是希望阳光雨露沃肥,它都能吃饱喝足,健康长大。”他笑眯眯看着杜若予,“就像你一样。”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我们微笑哥来了!让我们像魏婶一样尽情欢呼吧!!!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四章 无名女尸 就在杜若予和卫怀信忙着培育新生命的时候,方未艾和他的同事们正穿着防水渔裤和胶鞋,在南城五县一处半抽干的鱼塘里来回摸索、打捞。 荆鸣站在岸上,几次也想下水帮忙,都被方未艾叫回去,“这水还挺深,别把你给淹了。当心有蛇!” 旁边陈副队也拉住她,“蛇不知道有没有,蚂蟥应该是有的。”他顿了顿,“要不是我腿上的伤,应该我下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荆鸣就怕小小的软体寄生动物,当下搓搓胳膊上的鸡皮,不敢贸然申请下水了。 方未艾还要往更深处走,右手边有个同事突然大喊,“这有一截!” 他转身淌水过去,就见同事举着块泡烂的白肉,一边抹去肉上的淤泥与杂草,一边往岸上去。 岸上法医接过肉块,稍一打量,笃定道:“这是大腿!” 荆鸣和水里泡着的方未艾相视一眼,同时龇牙,摆出个恶心的表情。 岸边踩平的草地上,法医正在测量那截新发现的人体大腿,他边量边记录,嘴里嘀嘀咕咕计算半天,最后和陈副队说:“昨天发现的那段是人体右小腿,这段应该是左大腿,如果DNA检验出属于同一受害者,根据张继宗对中国汉族女性长骨推断身高的研究,还有万秋萍他们对成人身高与足长的回归分析,这个被害女性,身高应该在162厘米左右。” 方未艾听到后,笑道:“行啊,算得越来越快了!” 戴着口罩的法医浅浅一笑,挡在眼镜后的两只圆眼就弯出几道褶子,“就你话多,还不快找!” 方未艾笑嘻嘻淌回塘里,俯身一寸寸地往淤泥里摸。 不知摸了多久,终于叫他摸出点成绩,他轻轻捧出水面一荡,从脚底心到天灵盖都细细麻麻抖了个遍,“妈呀!这是只手!” 这回不用法医辨认,他也能认出,自己捞出的是截人的左手。 方未艾也有丰富的办案经验,捞出这只手后就觉得不大乐观。 这截断手在水中浸泡太久,又深受河水流动刮碰影响,外表皮几乎已全部脱落,手上还不断渗出黑色黏液。 他走到岸边,把断手递给法医,撇嘴,“求你菩萨显灵,务必能从这手采集到有效指纹。” 法医只看一眼,摇头,“已经成手套样化了,有一定难度。” “别啊!”方未艾哀嚎。 法医又笑了笑,开始反复冲剥断手上的粘质肌液和混合杂物,然后又蹲在岸边,把断手托在水中水平抖动,做完这些,他仔细检查断手的每处细节,对陈副队说:“剩下要回实验室处理了。” 泡在鱼塘里的警察们又来回搜索许久,直到再找不出一块尸块,才纷纷上岸。 方未艾脱下臭烘烘的渔裤,和荆鸣说:“看来凶手只往这儿抛了三分之一的尸体,找不到头颅,也没人认尸,现在就希望DNA那边能比中死者身份了,要不然又是一具无名女尸,好麻烦。” 荆鸣凝重地点头,却想起另一件事,“哎,你手机刚刚一直在响,我看了一眼,是卫怀信。” “他找我?” 荆鸣问:“他不是回美国了吗?还和你有联系呐?” 方未艾抹抹脖子上的汗,“他啊,一直托我照顾杜杜来着,哼,喧宾夺主。” 荆鸣哟呵一乐,揶揄他,“你说这话,就不怕你家杜杜半夜往你梁上吊个小鬼?” 方未艾哼哼两声,“我们杜杜才不干这种邪魔外道。” 荆鸣又笑,“哪是不干,是不会吧?” === 傍晚时分,听说卫怀信回国,也即将要走,急匆匆赶来相见的方未艾便上门了。 他来的时候不仅浑身恶臭,手里还拎着个屎黄色的编织袋,袋里似有活物,吓得杜若予抵住门,死活不让他进屋。 “活的!是活的!”方未艾解释,“这是我妈要我送去我师父家的走地母鸡,没死,也没禽流感!放门口丢了怎么办?可贵了!” “它是活的,你为什么臭得像个死人?” “那我刚从现场回来啊。” 杜若予不敢置信,“你直接从凶杀现场来我家?” “不是凶杀现场,是抛尸现场,而且我中间还绕道去了趟我妈家。”方未艾撩起衣袖,露出黑壮小臂上的红肿,满脸无辜,“你看,我妈拧的。” “……”杜若予心说你妈怎么不干脆拧断你的腿。 两个人在门口对峙半晌,最后杜若予气力不济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方未艾把编织袋拎去阳台。 本来在沙发上坐山观虎斗的卫怀信登时跳起,奔过去一顿划清界限,“别让你的鸡靠近我的树!” “呀,还有棵草!”方未艾丢下他的走地鸡,好奇地拨弄卫饱饱的枝叶,“你们往家里搬盆草干什么?这能吃吗?是西红柿还是小辣椒?” 卫怀信推着方未艾迅速回到客厅,顺手关紧阳台门,不让他有机会对卫饱饱动手动脚。 “小气!”方未艾也不和他计较,往沙发上大刀阔斧一坐,便指使着杜若予端茶送水。 卫怀信看不惯他颐指气使的模样,摁着杜若予不让动,坚持要有手有脚的方未艾自己去折腾。 “大哥大姐,行行好,我一整天都在打捞尸块,还千里迢迢赶来看你们一眼。”方未艾手脚摊开,确实累得像条狗,“不都说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吗?情呢?爱呢?还是说你们只对彼此如春风温柔,对我就像严冬般残酷?” “……”杜若予不想和这二位探讨情爱问题,顺杆子转移话题,“打捞尸块?哪里的分尸案?” 方未艾一提起案情就滔滔不绝,“昨天傍晚,有钓鱼的群众在五县鱼塘发现一截人体小腿,我们今早天一亮就去打捞了,捞半天也没捞出个全尸,死者身上赤条条,周围搜证也找不出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这不正忙着周边排查,看能不能直接查出死者身份嘛。” 卫怀信好奇问:“死了多久?” 方未艾抖抖腿,“得有十多天吧,具体要等法医报告。” 卫怀信又问:“十多天,没人报失踪吗?” “这位小同志,你知道南城这样的人口大城市,外来务工人口多,人员流动大,每年每个月会有多少起人口失踪报案吗?”方未艾老气横秋讲完知识点,蓦地又咧嘴一笑,“当然,这之中大部分是妇女老人儿童走失,不少还是虚报误报,夫妻吵架子女离家出走的,也不少。” 杜若予抱起胳膊,“听你口气,我差点以为南城要变成米花市,不到半年时间,杀人分尸爆炸抢劫无恶不作。” 方未艾笑得前俯后仰,“没有万年小学生男主角,我们可不敢!” 卫怀信看他们热络,纳闷地问:“米花市是哪儿?” 杜若予和方未艾面面相觑,得出个结论——卫怀信果然没童年。 “其实昨天最早发现尸块时,我们已经提取DNA,但DNA库里的亲缘比对、前科人员库和打拐儿童库都没有数据符合的,近期所有的失踪人口报案,都和她对不上。”方未艾恢复正色,“反正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她的身份,总不能叫一姑娘被杀了,还做孤魂野鬼吧。” 卫怀信本来要请方未艾吃饭,结果不等天黑,方未艾就被一通电话叫走,那边似乎情况紧急,他火烧眉毛便跑了。 呆到夜里,卫怀信因为要赶第二天的早班机,也向杜若予告辞。 === 小公寓里接连离开两位大男人,氧气似乎都充裕不少,杜若予有些松快,还有些失落。 不知道下一回再见到卫怀信,又是何时。 有卫怀信在的地方,卫怀瑾便不会出现,杜若予将此种现象解释为同姓相克。 如此一消失,等到杜若予夜间临睡前,才听见卫怀瑾在阳台哇呀一声尖叫。 “总算回来了。你怎么被锁在阳台了?”杜若予拉开阳台门,就见卫怀瑾花容失色站在卫饱饱身旁,一手惊恐捂脸,一手颤颤指向前方。 杜若予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只瞅了一眼,差点昏厥过去。 只见阳台地面上,那个屎黄色编织袋的开口结绳已经松散,一只黄黑毛母鸡从里挣扎出大半身体,鲜红色的冠头下,一只黑溜溜已经扩散开的死眼正冷冷瞅着阳台天花板。 那鸡侧身倒着,一动不动,不是睡着了,就是死了。 杜若予吓个半死,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三个大活人竟然一起把这只鸡遗忘了,更想不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有朝一日,她竟然要在最安全的家里目睹“尸体”。 她捂住眼睛问卫怀瑾,“死的还是活的?” 卫怀瑾也害怕,伸长胳膊,用他们午后种树的小土铲戳戳母鸡的头。 母鸡儿童拳头大的脑袋晃了晃,毫无动静。 “……死了……”卫怀瑾丢下土铲子,绝望地看向杜若予,“杜杜……你……” 杜若予重重关上阳台的门,冲去沙发找手机,压抑着雷霆怒火给方未艾打电话。 “杜杜啊,我这忙……” 方未艾一句话未说完,杜若予已经破口大骂,“你的鸡在我家死了!” “什么鸡?”方未艾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啊!啊!我的鸡!我把它落在你家了!我说怎么总觉得少了什么。它死了?怎么死的?自杀还是他杀?” 杜若予气得一脚踩上茶几,“我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没把袋口松开,活活把它闷死了?” “我、怎、么、知、道!”杜若予这会儿已经气到声音拔尖又飘忽,恨不得灵魂出窍钻过手机,抓住方未艾一顿千刀万剐。 那边有人在催方未艾,方未艾应了声,对杜若予小声道:“杜杜啊,我得忙了,那鸡你帮我处理了吧,回头再说,挂了啊!” “诶?哎!”杜若予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方!未!艾!” 电话里只剩系统提示音。 “杜杜……”背后阳台的门被推开,卫怀瑾弱弱唤了声。 杜若予心惊肉跳地回头,就见卫怀瑾抱着那只母鸡,虽万般无奈,可眼里还是藏了点忍俊不禁,而她怀里那只原本已经死绝的母鸡,此刻正昂然抬起脑袋,骄傲冷漠地斜睨杜若予,红色的肉髯随着它脑袋一转一动,很有活力地抖动着。 卫怀瑾想笑,又怕激怒杜若予,“那个……杜杜……它好像……复活了……” 透过卫怀瑾,杜若予清楚看见阳台地上那只鸡的尸体。 她又看看卫怀瑾怀里母鸡的亡魂。 “杜杜……”卫怀瑾搜肠刮肚,试图安慰。 杜若予呆子似的杵了许久,忽然捶胸顿足嚎啕两声,然后默默蹲下身,抱头沉思。 卫怀瑾走近她,将母鸡一递,宽劝道:“不就是只鸡嘛,它还能把家掀了不成?放宽心,放宽心!” 杜若予略一撩眼,就和鼻梁前的母鸡大眼瞪小眼。 母鸡瞪着她,蓦地咕了一声,漠然撇过脸。 “……”杜若予垂下脑袋,“……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说~~~~~~方未艾:鸡是只好鸡,你们不要歧视它嘛!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五章 贵妇母鸡 事实证明,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母鸡。 第二天天未亮,杜若予和卫怀瑾就被母鸡满屋咯咯哒的尖锐叫唤吵醒,卫怀瑾还好,拿被子一闷头还能再睡五百年,神经衰弱的杜若予却不行,她下床后满屋子找那只鸡,终于在卫生间的擦脚垫上找到雄赳赳气昂昂的母鸡女士。 这只母鸡可能嫌擦脚垫不够软厚舒适,从挂钩上自助啄下杜若予的擦脚巾,在擦脚垫上团成一团,才勉强满意地蹲下。 杜若予瞪着它。 母鸡也斜睨她。 大概睡眠不足眼神涣散,杜若予居然败下阵来。 母鸡轻蔑地站起身,抖抖毛茸茸的屁股,倨傲地返回客厅。 它的背影,活像个摇曳生姿的西方宫廷贵妇。 它一走,那团毛巾里赫然露出个淡黄色的鸡蛋。 杜若予拿手一摸,嚯,还是热的。 === 杜若予家来了位贵妇母鸡,每天天不亮就扯着嗓门下个蛋,没人理会能嚎一清晨,有人过来她就跑,徒留光秃秃的子孙后代窝在卫生间的擦脚巾里。 卫怀瑾从人类心理学上做出解释,“她可能需要褒奖,需要认可,你多鼓励就好。” 杜若予头几天还能挣扎着起床去给母鸡下蛋拍掌叫好,然后把蛋供奉进厨台,一心指望贵妇鸡妈妈能心理健康高抬贵手。 事实证明,她过于天真了。 贵妇鸡该嚎叫嚎叫,该下蛋下蛋,压根没理过她。 一不做二不休,杜若予索性买了对耳塞,至此也能勉强恢复回她的生物钟。 好些天没捡蛋,这日,她终于想起那些蛋的下场,就问卫怀瑾,“蛋呢?” 她本来以为卫怀瑾这嘴馋的指不定已经把那些蛋煎炸煮炒了,谁料卫怀瑾神秘兮兮一笑,拉着她跑去看衣柜最底层。 杜若予这一看,差点又昏过去。 卫怀瑾把她捡来的蛋全装进个小棉布窝窝,里头还垫着杜若予一件羊毛衫,羊毛衫下还有一块电热脚垫。 杜若予惊讶问她,“你这是干什么?” “孵小鸡啊!”卫怀瑾十万个理所当然,天真无邪的脸上还透着兴奋的光彩,“电视里科学孵小鸡不就是这样的吗?给它们足够的温度,让它们自然孵化。我是不是很聪明?” 她抱着杜若予一边胳膊,晃荡来晃荡去,积极地求取赞美和夸耀。 杜若予垂头扶额,“……你这智商到底是怎么考进南大成为我直系师妹的?” 卫怀瑾则呆若木鸡,“啊?” 杜若予摁住她的肩,用慈母关爱弱智儿的神情与她对话,“没有受精的蛋,你孵到天荒地老,也还是个蛋。” 卫怀瑾似未消化这理论,又愣愣啊了一声。 杜若予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智商平平,加上又是死过一遭的,便怜悯慈爱地摸摸她的头,自去做事了。 除去这莫名其妙到来的贵妇鸡,杜若予生活中最大的期盼事至少多上一桩——卫怀信每天中午都会来消息,关切询问他头生子卫饱饱的生长状况。 杜若予便每天换着角度给他拍卫饱饱的照片。 不过是一株先天不良的幼树,再怎么调角度修图换滤镜都玩不出一朵花来,可卫怀信就是乐此不疲,一有闲暇就和杜若予讨论养花种草的理论知识。 卫怀瑾在终于弄明白鸡蛋受精和不受精的区别后,秉持着兄妹智商共沉沦的精神,讥笑卫怀信要养活一株有病的弱苗,其心智行为并不比她孵小鸡高明多少。 杜若予听后居然深以为然,觉得这俩兄妹不愧有血缘关系,在某些方面一样幼稚且执拗。 === 清明节前一天,杜衡余又来接杜若予回业县老家,准备第二天去墓园扫墓。 哥哥见到妹妹,第一句话便问:“你最近没睡好吗?眼圈都黑了。” “呃……”杜若予不好当着后排卫怀瑾和贵妇母鸡的面数落这二位狼狈为奸的罪状,支吾两句,聊起王青葵的生活,“爸在家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做饭忙家务带孩子,几个叔叔找他玩,他都没时间。别人老来享清福,哪像他,老来还要累得像陀螺,还是我没本事……”杜衡余苦笑,“如果我有老爸年轻时候一半能干,咱家都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杜若予想起王青葵隐秘的烦恼,也很为难。 出租车刚驶进老社区,杜若予就隐约听见阵阵哀乐,等到车停在他们那栋楼下,靠墙立着的花圈和震耳欲聋的哀乐彻底震慑住杜若予。 她把脑袋从窗口缩回来,不安地问:“有人去世了?” 杜衡余探头看了眼,唏嘘道:“是林奶奶,昨天就说不好了,估计今早走的。” 杜若予一听是她,有些怅然,“是她啊,她也不容易。” 这位林奶奶全名林孝珍,享年71岁,杜家搬来此地后,便与林家做了十多年的上下楼邻居。林孝珍奶奶生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病史六年,中后期起生活便完全不能自理。 杜若予记得,在林奶奶患病前,她每天午后都会步行去接孙子放学,后来孙子渐长不让她接送,她就回回站在社区大门口,远远张望孩子们放学归来的身影。 “我们这一带,就林奶奶最和气,咱们小时候刚搬来,她也最照顾我们,好吃好玩的,一定分咱们一份。”杜衡余边感慨边把车停靠路边,“等回家后,咱们也去送送她吧。” 杜若予面上没有半分犹豫,“好。” 后排的卫怀瑾却抱着贵妇鸡凑过来,耳语道:“我没听错吧,你要去吊唁死者?你看见只死鸡都怂成那样,还敢去瞧死人?” 贵妇鸡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屑,“咕!” 杜若予趁杜衡余没注意,一掌将卫怀瑾拍回原位。 === 到家时,嫂子为避讳,带三个孩子暂时回趟娘家,只王青葵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嗑瓜子。 天热,杜衡余去厨房猛灌了一杯水,才问他爸,“林奶奶的份子,咱们凑多少?我和若予等会儿过去一趟,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王青葵听到这话,丢下瓜子,故意念叨着他厨房里的汤,顺手将杜衡余拽进厨房。 卫怀瑾是个鬼灵精,立即跟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厨房的小门轻轻合上,王青葵压低声道:“你去可以,你妹妹就不要过去了。她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况且一个没出嫁的女孩,能不去就不去,死的又不是我。” “呸呸!你个老头子瞎说什么?”杜衡余拍拍脑门,自责道,“我这猪脑子,其实刚刚若予在楼下就有些紧张,我还缺心眼招呼她一起去送林奶奶。若予也是,我错了,她也跟着我一起错,都不知道纠正我。” “你还不知道她?最怕给家里添麻烦。”王青葵想起楼上的丧事,感慨道,“老太太这几年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脾气也坏,动不动就摔东西打骂人。前三年还是儿子媳妇照顾,后来开始找保姆,没有一个受得了,做一阵就赶紧跑,最近这位算是最长久的,做了足足五个月呢!” 他沉下声,凑近长子,“说实话,老太太去了,她家孩子其实都松了口气,没见多伤心,我不让你妹妹去,也是怕你妹妹听见些不该听的,心里难过。她啊,敏感着呢!” 杜衡余恍然大悟,“对对!别让她听见难受!那你在家看好妹妹,我去楼上看看就下来。” 王青葵捏着手指想比划ok手势,却笨拙地捏出了个孔雀头。 杜衡余撇撇嘴,给他爹把手势掰圆了,才拉开厨房的门,和杜若予招呼一声,迅速溜出大门。 他一走,王青葵坐回到沙发上,将电视频道换到歌舞升平的晚会重播,他还往杜若予手里塞了把瓜子,父女俩边聊天边嗑瓜子,从嫂子娘家的油菜花田聊到三个孩子的小考成绩,又聊到杜衡余公司里刚离婚的同事,拉拉杂杂什么都侃,却都默契地不提楼上丧事和林孝珍老太太患病的事。 好像生活只要被这些琐事填充,就不会再有他们忌讳的病痛空间。 不用卫怀瑾打小报告,杜若予也很清楚王青葵在回避什么。 阿尔茨海默症往往会改变患病老人的人格,大部分老人随着病情加重,情感淡漠发展为暴躁多疑,在记忆、认知、行为和生活障碍下,严重者可能还有极端情绪和行为,这就给照顾他们的家人带去极重的经济负担和精神折磨。 而对患病老人来说,被失忆、孤独、恐惧和病痛围剿的晚年,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那是被抛弃在深渊里的绝望,哪怕呐喊,也无人来救。 === 林孝珍老太太的遗体在第二天清晨出殡,杜若予站在家中窗口,目送老太太的棺木被抬出楼,等仪仗队和披麻戴孝的人群都离开了,她看见楼下绿化带旁站着个面生的中年女人,方脸大眼,嘴唇微厚,穿着打扮十分朴素干净,看着像个中规中矩的厚道人。 她问身旁王青葵,“那是谁?” 王青葵探头看看,不以为然,“哦,那是玉嫂,就是老太太生前最后一任保姆,看来也是个重感情的,还来给雇主送行。” 那天正是清明节,嫂子带着三个孩子和家里三个大人汇合,一大家子坐了两辆车,才来到业县公墓园,给早逝的杜若予母亲扫墓上香。 公墓园里堪称人山人海,到处烟熏火燎,还要提防有人时不时在脚边炸响一串鞭炮。 卫怀瑾从进园开始便亦步亦趋跟在杜若予身后,紧紧抱着怀里的贵妇鸡,东张西望的架势,比杜家三个小朋友还好奇。 王青葵和杜衡余清理杜母墓碑时,嫂子就和孩子们整理供品。 公墓园的过道狭窄,杜若予被挤到最外圈的台阶上,和卫怀瑾挨在一株桃花树下。 卫怀瑾有一下没一下地替贵妇鸡梳毛,难得闭紧嘴,不大说话。 杜若予察觉古怪,问她:“你怎么总抱着它?暖和吗?” “不是,我怕它被人拐跑。” “它有什么价值值得别人来拐它?” 卫怀瑾却很正色,“一只母鸡,能吃,能下蛋,就会有人拐。” 杜若予很想提醒她,即便是只十项全能的鸡,它也已经死了。 像是体察到杜若予的轻视,贵妇鸡转来脑袋,高贵冷艳地瞟她一眼。 杜若予不忿,作势要戳它眼睛,反倒被贵妇鸡啄了下手指,“嗷!” “你怎么还和只鸡打架?”卫怀瑾护着贵妇鸡,不让杜若予伺机报复,“哎杜杜,你母亲去世多久了?” 杜若予翕动嘴唇,片刻后才嗫嚅,“我小学时候她就去世了。” “那真是很多年了。”卫怀瑾看她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杜若予露出个叫她放心的浅笑,“她在我心里,从来没老去。” 卫怀瑾却良久沉默。 杜若予嗅出不对,侧眼看她,才发现这姑娘半垂脑袋,黯然神伤。 杜若予问:“你怎么了?” 卫怀瑾小声问:“杜杜,这么多年,你们家是不是每年都来给你们妈妈扫墓?” “那当然。” “那……”卫怀瑾说这话时,底气严重不足,“等我父母去世,很多年以后,我的坟墓前,还能站着谁,记着年年来给我扫墓?” 杜若予盯着她,终于明白她触景伤怀,在怕什么。 那边,王青葵和杜衡余擦洗好墓碑,大声唤杜若予过去上香,杜若予答应一声,朝他们走去。 可她走出几步后,又顿足回头。 卫怀瑾还站在那株桃花树下,明明桃花绚烂,她头顶却像笼罩着层阴云,黑沉沉的,随时能下起瓢泼大雨。 杜若予轻叹口气,走回她跟前,“跟我过去吧。” 卫怀瑾的脚尖在水泥台阶上蹭了蹭,低低哦了一声。 杜若予又说:“给我妈妈扫完墓,我带你去你的墓前,也给你扫墓。以后每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去看你。” 卫怀瑾咻地抬起头,头顶的乌云一散而空,她双目睁得晶亮,眼里像有明星闪烁,“杜杜!天呐!杜杜!我最喜欢你了!全世界我最喜欢你了!” 她一边尖叫一边跳过来,抱了只鸡,却还要敞开怀抱抱杜若予。 有清风拂来,落英缤纷。 那只鸡被两个女孩挤得咕咕惨叫,杜若予趁机报复了它一指头。 她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止不住笑意上扬,喜染眉梢。 ~~~~~~作者有话说~~~~~~早上去医院抽血了,本来以为能早点回来,没想到耽搁到现在,嘿嘿,让大家久等了~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六章 亲密接触 从业县公墓园回到家,已是中午,匆匆吃过午饭,杜若予便带着卫怀瑾和贵妇鸡出门了。 本来杜衡余要送她,杜若予考虑到不好暴露卫怀瑾,就找了个托词拒绝了。 卫怀瑾的骨灰被葬在南城郊区的独立墓园里,左邻右舍听说非富即贵,杜若予眼神不好,一路坐大巴转公交,风尘仆仆总算来到这依山傍水,传闻比活人房子还贵的风水宝地。 大概是过了午,独立墓园占地又大,园内冷清清的,见不到几个活人。 “在哪呢?我的墓?”卫怀瑾一路抱着贵妇鸡上蹿下跳,激动得像小学生出游,问话的语气也不大对,不像横死老鬼找墓穴,倒更像刚买房的小年轻兴高采烈看自己的新窝。 杜若予比她沉着多了,压低眼镜,一排排高级墓碑找过去,累得气喘吁吁,最后终于在半山腰找到了刚立不过半年的新墓碑。 墓碑上中镶嵌着卫怀瑾的遗照,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阴恻恻注视世界,仍旧藏着满腹心事。 墓碑显然刚被清理过,台面上还残存着崭新香烛燃烧的痕迹,杜若予把带来的一束黄白菊搁在墓碑前,“你父母早上来过了。” 卫怀瑾高兴道:“太好了!这就像生病住院,最怕同病房的人每天都有人探望,只有我孤零零无人问津。” 杜若予失笑,“等你真的生病住院,说不定还嫌来探望的人吵闹多事。喂,你要不要过来和自己说两句话?” 兴奋一路的卫怀瑾却突然胆怯地不敢上前,她隔开几步站在边上,斜斜地与照片上的自己对视,像被震慑住,又像莫名其妙的害羞,纠结道:“我总觉得躺在这里面的不是我。” “废话,躺在这里面的只有一盒骨灰。大火把你肉体里的有机成分全烧光了,剩下的无机质就是些钙、磷、氧、碳,比起人,那盒东西更接近肥料。” 卫怀瑾啊了一声,失望道:“所以我就这么没了吗?” “那你是想变成细菌的肥料,还是想变成蛆虫的食物?”杜若予退回她身边,要接她怀里的鸡,“成天抱着它,也不嫌臭。” “不臭啊。” 杜若予说:“那你去看你自己。不是扫墓吗,至少到墓前悼念两分钟。” “……不想过去。” “我都把你带过来了。”杜若予推她,“体谅一下瞎子,不许矫情。” 被逼急的卫怀瑾揪住杜若予胳膊内侧的软肉,狠狠拧了一圈。 暖春天气渐热,杜若予穿得少,那痛实打实没有阻碍,疼得她嗷呜一声,嘶嘶抽气着往后退。 退着退着,她的后背撞到一个人,她忙回身道歉。 被撞到的人却低低笑出声。 这笑声再爽朗熟悉不过,杜若予惊愕抬头,果然瞧见卫怀信抱着束白百合,正笑吟吟低头注视自己。 这故意叫她撞着的幼稚游戏,他好似永远玩不腻。 “你……”杜若予讶然,却已经不自觉笑了,“你又回来了?” 卫怀信笑着点头,“是啊,清明节,我回来看怀瑾。” “你……”杜若予难掩喜色,又有些语无伦次,“你真是……” 卫怀信也笑,“不欢迎我吗?” 杜若予忙摇头,下意识说:“任何时候我都欢迎你。” 话出口,她又觉得这话过于亲近,没丈量好距离,便掩饰性地拿拳头轻轻推了下卫怀信的肩头,当真哥俩好似的,“来多久了?站在这儿偷听我说话。” “刚刚在底下和管理员聊了会儿,上来就看见你。”卫怀信走上前,把白百合和杜若予的黄白菊并排放在一起,又拿块小绒布擦干净卫怀瑾的遗照。 他半蹲在墓碑前,不知想起什么,脸色有些阴霾,但他很快又说:“我父母不想我特地回国一趟,因此我是偷偷回来的。” 杜若予微感吃惊,看他风尘仆仆,不远处的过道果然还搁着个小行李箱,顿时明白,“你一下飞机就直接过来了?那你晚上睡哪儿?” 卫怀信不甚在意,“随便找家酒店入住就好。” “回都回来了,回家休息两天不是更好?” “我暂时不能回家。” “为什么?” 卫怀信抿了下嘴,颇为无奈,“我打算辞职回国,我父母却想办理移民。” “……”这下杜若予真不知道该替自己欢喜,还是替他忧愁了。 卫怀信站直身,颀长的身形,肩是肩,腰是腰,两条包裹在西装裤里的腿笔直修长,他垂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墓园的风凉凉吹过,抚动他的发。 杜若予静静瞧着,不知自己看的是画中人,还是人如画。 半晌后,卫怀信侧过脸,有些严肃地问起另一个问题,“你刚刚是在和怀瑾说话吗?” 杜若予并不瞒他,大方点头,“她一直吵着要来给自己扫墓,我就带她来了,但你一出现,她就躲起来了。” “为什么每回我出现,她就要躲起来?”卫怀信意有所指,“是她不想见我,还是有别的原因?” 杜若予像是没听明白,摇摇头,“不知道。” 卫怀信笑了笑,看向墓碑上卫怀瑾的遗照,隐隐落寞,“但是,你能来看她,真是太好了。” === 黄昏时,王青葵打杜若予手机,问她现在在哪儿,几点能回家吃饭。 杜若予这才想起还得回家吃饭,苦恼地算算回程,说自己大概两小时后才到家。 卫怀信立即说:“回家吗?我送你。” 杜若予戴好眼镜,叹息,“我要回业县老家,不是大学城的公寓,要出南城,你不顺路的。” “我想送你,根本就不会在意顺不顺路。”卫怀信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又去牵杜若予的手腕,只要和杜若予在一起,他便习惯了这样的相处——用方未艾的话形容,那就是条忠心耿耿的导盲犬。 他顿了下,补充道:“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杜若予有刹那感到心跳如传说中加快许多拍,脑子一时间也空白大半。 她觉得如果卫怀信不说后半句,那她的春心刚刚一定是被撩了。 “怎么了?”卫怀信察觉到她的踟蹰,奇怪地低头看她,“不走吗?” “走走走。”杜若予干笑两声,注意到墓园的天色已经昏沉大半。 远处大概起了风,卷起不少枯零草叶,飘飘荡荡打着转。 他们本来就并肩走在一起,可杜若予渐渐发现,卫怀信似乎越来越挨向自己,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恋产生的错觉,可等到卫怀信捏她的手劲重到有碍血液流通了,她终于龇牙咧嘴,提醒道:“卫怀信,你轻点好吗?” 卫怀信后知后觉地松开手,不到两秒,又重新握紧杜若予,在她耳旁小声说:“若予,你看看你右手斜前方,那个女的……” 杜若予顶高眼镜,眨眨眼,在卫怀信所指的方向瞧见了一披发白衣的成年女性,那女性在昏昧的暗色下,在开阔清冷的墓园里,正孤零零站在一块墓碑前,风吹乱她的黑发,搅动她的衣裙,但她始终一动不动。 杜若予扬起嘴角,总算知道卫怀信为什么失态了。 “嗯……”她故意疑惑地拉长语调,“哪有女的?” “……”卫怀信已经感觉头皮处有只手在凉凉地抓着他了,但他强自镇定,“若予,别闹。” 杜若予忍着笑,还认真踮起脚尖张望,“哪有啊?” 卫怀信更紧张地抓紧她胳膊,“就那啊……从咱们这儿往下十多排吧。” “哪儿……”杜若予脑袋左右晃了晃,最后哦呀吐出一口长气,正想转头去看卫怀信的有趣表情,却没意识到他们离得有多近。 她不过偏了下头,嘴唇就从卫怀信的耳垂下软软擦了去。 杜若予猛地立定站好。 卫怀信也松开了她的手。 四目相对,杜若予的眼神开始闪烁。 “……呃,”她手忙脚乱戴好眼镜,以掩盖自己的慌乱,“我、我看见她了!” 可是这已经不是重点了。 对面,卫怀信嗯了一声。 杜若予心乱如麻,飞快往前走,“快、快走吧,再晚天都黑了,天黑呆在墓地,保不准真看见什么了。” 背后有脚步追来,卫怀信重新牵住杜若予的手腕,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照常领她往前走,就连说话语气也不见波澜,“别摔了。” 杜若予低下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 入夜,王青葵趿拉着拖鞋站在路灯下看邻居大爷们打牌,因为没有观牌不语的好品德,没会儿就被其中一位输局的大爷迁怒,让他回家呆着去。 王青葵笑嘻嘻赖着不走,“我等我女儿回来吃饭呢。” 正在洗牌的大爷来了兴致,“老王,你女儿今年是不是三十了?” 王青葵登时虎起眼睛,“哪有!才28!” 那大爷奇怪道:“怎么才28?算虚岁该29了吧?那不就三十?” 王青葵瘪嘴不高兴,“远着呢!” 另一旁的大爷哈哈笑,“有对象了没?你女儿以前是不是休过学?现在身体都好了吧?” 这是王青葵忌讳的话题,他老脸拉长,甚是不悦,“早好了!” “好了还不赶紧结婚?是不是难找对象?”最先输牌的大爷幸灾乐祸,“我看她年纪轻轻也不怎么打扮自己,工作稳定吗?她好像净贴补你和你儿子了吧?老王,不是我说你,这年头哪户人家会想要个胳膊肘老往娘家拐的媳妇,要我说,你女儿就是被你耽误了。” 王青葵气得双眼皮都快褶成蝴蝶面,正愤愤地要反驳,老楼前拐进了一辆银灰色奔驰,这车大家都看着陌生,便全都停下动作,伸长脖子朝那儿望。 卫怀信回国时在机场随便租了辆代步车,这路上一半靠导航,一半靠杜若予,好不容易在万家灯火齐亮堂时把她送回了业县杜家。 王青葵见到刚刚谈话的主角——自家女儿从辆奔驰里下来,惊讶地半天不敢相认,过会儿又见个相貌堂堂的陌生男人也从车里下来,很是自然地去牵杜若予的手,本来已经要迈出去的脚霎时又缩了回去。 周围那一圈老大爷,也都瞪大眼,满眼窥探地望过来。 杜若予在家附近,向来是能不戴眼镜就不戴,见到目瞪口呆的王青葵,她只以为卫怀信的出现又要勾起老头子的恨嫁之心,忙掰开身旁男人的手,和他保持距离。 “爸。”杜若予不高不低唤了声。 卫怀信这才注意到路灯下的王青葵。 王青葵被那青年才俊的视线一瞄准,下意识缩脚,想把自己裸-露出来的十根大脚趾好好藏起,又觉得身上灰扑扑的老年汗衫很见不得人,捉襟见肘,有些尴尬。 卫怀信却没在意这些,和杜若予一并上前,笑着便问好,“杜叔叔,您好。” “诶!好!好!”王青葵窘迫地看向杜若予。 杜若予耸肩,想了个最好交代的借口,“这是我工作上的老板,姓卫。这是我爸,姓王。” 卫怀信改口极快,“王叔叔您好。” 王青葵从最初的窘态里回过味,不想叫旁人瞧热闹,便邀请卫怀信上家里坐坐。杜若予刚要帮忙拒绝,谁料卫怀信竟一口答应。 ~~~~~~作者有话说~~~~~~花匠的新浪微博是:花匠先生 为了感谢大家的鼓励支持,我这儿有两套自己新出的繁体实体书想送给大家,会在微博上抽奖,送给一直以来支持《少数派旅人》的朋友,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微博上瞅瞅~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七章 三人不行 直到进了门,王青葵跑去厨房添菜,杜若予才有机会把卫怀信抓到一旁,压低声质问,“你是不是不太了解国内行情?主人家问你要不要上门坐坐,是客气,可如果你答应了,那也未免太不客气了!” 卫怀信将拳头抵在唇前,冲杜若予挑眉微笑,说出口的话挺无辜,眼里笑意却不遮不掩有些奸滑,“居然有这样的道理,我竟然不知道。” 杜若予忿忿咬牙,哼了一声,推他去客厅坐,“大佛,我家庙小,你将就着坐,将就着吃,吃完赶紧走!” 卫怀信任由她推搡,既不抵抗也不生气,笑吟吟地,只趁没人,好奇地四处观望。 很快,王青葵端着两盘新出锅的热菜,忙不迭往桌上摆,又着急要拿凉了的菜去热,被卫怀信和杜若予同时拦住。 卫怀信说:“我就爱吃凉的,况且饭是热的。” 杜若予也说:“他铜肠铁胃,没我们那些毛病。” 王青葵只得在旁坐下,有些拘谨地纠着手,又有些好奇地偷看卫怀信,“卫先生,好吃吗?” 卫怀信大快朵颐,毫不吝啬赞美,“特别好吃!和上回八宝粥一样好吃!” “是腊八粥。”杜若予头也不抬纠正他,却猛地想起王青葵还在边上,心里叫了声糟,忙不迭去看老父亲的脸色。 老父亲本来还有些自惭形秽的神态霍地亮上三分,眼神里也闪耀起希冀,“我煮的腊八粥?你也吃了?” 杜若予在桌下踢了卫怀信一脚,想让他糊弄过去,结果卫怀信惊觉,反而兴高采烈地回答,“是啊,新年夜在若予家跨年时吃的,特别香!” “在她家吃的?”王青葵不自觉后仰,视线在卫怀信和杜若予之间来回审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你在她家跨年?她让你在她家吃的?” 杜若予放下筷子,郑重其事道:“爸,事出有因,听我解释。” 可惜她来不及解释,客厅房门打开,杜衡余带着全家,浩浩荡荡回来了。 那一家五口见到卫怀信,俱是愣住,唯独杜衡余记着卫怀信,顿时喜上眉梢,“卫先生!” 卫怀信也放下筷子,和杜衡余好一顿寒暄,又去和嫂子握手,然后蹲下身,与三个呆头呆脑的小朋友逐一自我介绍。 他往口袋里掏了掏,先是掏出块剥漆的小积木,他笑笑,把积木收好,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三粒远渡重洋的糖果,亲切的仿佛他们两家也相识多年,杜若予的晚辈就是他的侄辈。 杜若予瞧得目瞪口呆,突然想到,卫怀信说他无法与人建立深层感情,可这种打交道的本事,他做起来又熟稔自若,天衣无缝。 人的精神需求与外在表现,大概真可以判若两人。 一阵忙活,王青葵又把卫怀信让回桌旁,叫他趁热吃完这顿家常便饭。 杜若予是已经吃完了的,被杜衡余挤眉弄眼召进房间,笑嘻嘻打趣,“还是普通朋友?” 杜若予脑子里冒出卫怀信那句——杜小姐,你是我的搭档、知己、兄弟,甚至生死之交! 接着又想起傍晚在墓园里蜻蜓点水的亲密。 她抽搐着嘴角,呵呵干笑,“比普通朋友更糟糕。” === 吃过饭喝过茶聊过天,杜若予终于带卫怀信去找业县最好的酒店——全县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 办理完入住,卫怀信拉着行李箱,笑看杜若予,“如果我这会儿并非出于客气地想请你上去坐坐,你会不会客气地拒绝我?” 杜若予侧头斜睨着他,一时忍俊不禁,“孺子可教。” “我这半年一直在学汉语言文学,进步神速,很多话都听得懂了。”卫怀信笑着去拉杜若予的手腕,在酒店大堂明亮灯光的映照下,不再像个成熟稳重的金融精英,倒更像个祈求褒奖,神采飞扬的少年人,“走吧,我上去把行李箱放下,等会儿再开车送你回家。” 杜若予便被他拉进电梯,电梯内门外门都是镜面设计,她一不小心,就能瞧见自己微扬的嘴角。 “咳……”杜若予被自己脸上的春光惊骇到,清清喉咙,找了个再正经不过的话题,“晚上吃得饱吗?” “很饱。”卫怀信笑道,“你爸爸的手艺特别好。” “他不知道有客人,做的都是家常小菜。”杜若予心说如果早知你来,她老父大概能摆出满汉全席,再附赠一小桌西方菜肴。 “这是我吃过最好的中式家常菜,比我家阿姨做得好。”他顿了顿,莞尔一笑,“其实我挺羡慕你可以吃这样的饭菜长大。” 杜若予笑了,“我爸也不是一直会做这些,他会做菜,也就这十多年吧。” “那十多年前呢?” “那时家里还是我妈妈掌厨。” 卫怀信想起在杜家不敢多问的问题,“你母亲呢?” 杜若予感觉自己藏在旧皮鞋里的脚趾头,微微绷紧了些,“她去世了。” “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 静默片刻,卫怀信又问:“所以,你和你哥哥是随你母亲的姓吗?” “我妈妈叫做杜雅兰,我爸过去经商,我妈是读书人,我爸希望我和哥哥像妈妈多些,就让我们姓杜。因为我爸叫青葵,我妈叫雅兰,所以我和哥哥的名字也是草。” “我知道!杜衡和杜若,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卫怀信的脸上又踊跃出层少年气,颇为得意。 杜若予瞧得好笑,拿胳膊肘撞撞他,以资鼓励,“不错啊,连《楚辞》都会背两句了。” 卫怀信也笑,“因为你专门查的,就会这两句。” 电梯门打开,他们刷卡进屋,卫怀信搁下行李,刚进卫生间洗手,就听外头杜若予手机响了,她大概看见了来电显示,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卫怀信莫名就笑了。 他洗好手,又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心情愉悦的自己,更加愉悦了。 客厅里,杜若予正和电话那头的方未艾较劲,“关我屁事!” 卫怀信擦着脸走出卫生间,紧接着又听见杜若予愤愤骂了句,“关你屁事!” 接着,她便挂断电话。 “怎么了?”卫怀信问。 杜若予咬牙切齿,“方未艾这臭不要脸的,竟敢拿那只鸡威胁我!” “什么鸡?”卫怀信自己想了想,想起一个月前被捆在编织袋里的走地鸡,极有印象,“哦,那只鸡。” 提到那只贵妇鸡,杜若予更气了,“是啊,那鸡后来死在我家了!” 卫怀信诧异地瞪大眼。 杜若予痛心疾首地点头,“往后的事,你也能猜到了。”她又恼恨起来,“可是刚刚方未艾说他在附近,百无聊赖,要找我吃宵夜,我拒绝了,他就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济,看在死去的鸡面子上……气死我了!” “他在附近?”卫怀信话刚问完,他的手机也响了。 竟然又是方未艾。 卫怀信把手机屏幕展示给杜若予,杜若予赌气道:“不接!” 卫怀信果然拒接。 一分钟后,他收到方未艾的微信。 【和平使者就是我:今天是我生日,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理我!】语气哀切,末尾还附了个嚎啕大哭的表情。 卫怀信让杜若予看信息,杜若予阴阴怪笑,“他的生日居然在清明节,难怪脑子总不清楚。” 畏鬼的卫怀信却起了恻隐之心,“生在这一天,真可怜。” “可怜什么啊,又不是生在七月半鬼门关大开的时候。” === 虽说气愤,但别人的生日大抵不好驳面子。 十多分钟后,方未艾拎着盒蛋糕,古古怪怪地敲响卫怀信的酒店房门,开门的却是杜若予。 方未艾的表情更扭曲了,昂着头,收紧下巴,一会儿看看杜若予,一会儿看看卫怀信——卫怀信已经换了身灰黑色的家居服。 “你们……”方未艾猛晃脑袋,随后一脸严肃,“先告诉我,卫怀信你为什么会在国内,还在杜杜老家,再告诉我,杜杜你不在家,为什么深更半夜在卫怀信的酒店房间里?最后再告诉我,如果我没及时赶到,你们孤男寡女……” 砰! 杜若予又把酒店房门关上了。 “杜杜我错了!杜杜你开门啊!”方未艾在门外好一顿哭嚎,“看在我今天是个寿星的份上,开开门啊!卫怀信!你倒是给我做主啊!” 卫怀信啼笑皆非来给方未艾开门,门刚打开,方未艾立即扑进他怀里,半挂在他脖子上,凄凄惨惨一副受尽凌-辱的小媳妇样,“信信,还是你最好了,嘤嘤嘤!” 卫怀信拽他后衣领,“再不下来,我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那可得杀人偿命!”方未艾嬉皮笑脸两脚着地,把蛋糕端端正正捧到杜若予面前,狗腿状地邀请,“杜杜,这蛋糕可好吃了!别生气啊!” 杜若予问他,“你过生日不在南城,跑来这儿做什么?” “我师父腿疼毛病犯了,我送他和师母来老家祭祖扫墓,刚刚才在他家吃过饭。”方未艾笑道,“人家一大家子的,我也不好意思留着添麻烦,就借口开车回南城,出来了。可我出来就想起你今天应该也在老家,就想找你叙旧,顺便帮我过个生日。” 杜若予不为所动,“你没别的朋友了?” “有啊,可是这日子,大家要么休假各回各家各找各的祖宗,要么在局里值班做牛做马,况且,我不是正好在这儿嘛?”方未艾坐到单人沙发上,大腿一翘,优哉游哉晃荡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和你们俩,可真是天造地设的好朋友。” ~~~~~~作者有话说~~~~~~如果喜欢这个故事,可以把月票和推荐票投给我哦~谢谢大家了!(* ̄3)(ε ̄*)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八章 私人愿望 方未艾说起话来吊儿郎当,可脸色着实不大好,眼圈相比前阵子送鸡来,更乌黑了不少。 杜若予不再记仇,关心地问:“还在忙那起无名女尸的案件吗?当时不是只捞出部分尸块吗?证实是同一个人了吗?” “唉!她啊!确实是同一个人的尸块,不过我们翻遍五县,至今也只找到那几块,其余的残缺尸体没有下落,怪可怜的。” 卫怀信也问:“还查不出死者身份吗?” “查不出啊!”方未艾苦恼,“法医报告说这是个年龄在25岁左右,身高在162附近的女性,可南城在两个月内并没有符合条件的失踪女性申报,她的DNA和唯一的指纹又都比不中数据库。我们在五县附近走访排查了大半月,得不到任何有用线索。我们都说这女死者八成是外来人口,社会关系很浅薄,可能还是边缘人员。” 他顿了下,举个例子,“就像刘勇那样的。” 杜若予不自觉垂下头,掩盖表情上的微妙变化。 卫怀信迅速瞥她一眼,转移话题,“那你们最近还忙什么?” 方未艾见杜若予态度温和许多,忙趁热打铁,偎到她身旁,“忙啊!前两天有个老公杀老婆的,分尸后藏在家里冷冻柜里,藏了一个月,最后被上门寻女的老丈人发现,扭打起来,那畜生还想杀老丈人灭口,发现邻居报警了,居然带着鸟枪逃到附近山里,差点把我们的真警犬打成三眼童子!去他妈的!” 他说得起劲,没注意到卫怀信走到他们面前,硬生生插进他和杜若予之间坐下。 “我们逮住他的时候,这小子身上除了一把鸟枪,居然还有一把老破小的手枪,也够危险的。”方未艾说,“我们肖队当时就起疑,带回去一验,果然是个吸毒的!这家伙不仅吸毒还制毒贩毒,背后应该有个老巢,我们和缉毒大队正合作,想顺藤摸瓜剿了他们。” “这回没人受伤吧?”杜若予对上回刘勇自焚一案里,大腿动脉受伤的陈副队和屁股被烧的方未艾始终不能忘怀。 “没事!”方未艾笑容豁达,“干我们这一行的,谁还没个心理准备,早习惯了!哎,不说这个了,你们帮我插蜡烛啊!” 他解开礼盒上的缎带,小心翼翼抬起盒盖,自己配着当当当的音效,笑得特别灿烂,“太棒了,看着就好吃!” 杜若予拆了蜡烛,分一半递给卫怀信,两个人围着蛋糕插了满满一圈。方未艾用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根,递给卫怀信。 “快快,都点上,点上!”方未艾握紧双拳,期待地举在胸前,“杜杜,把灯关了!我要许愿。” 杜若予吐槽,“多大人了?” 方未艾睁开一只眼,“谁还不是小公举了?快关灯!” 杜若予看他一脸认真,又看眼卫怀信。 卫怀信冲她笑,表示自己不在意。 灯一暗,方未艾希冀地望向那俩呆瓜群众,“唱歌啊!” 杜若予和卫怀信面面相觑,后者哭笑不得,“我不会唱歌。” 杜若予说:“我可以念给你听。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算了算了!跟招魂似的!”方未艾打断她的念经,自己闭眼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 开灯时,杜若予随口问:“你许得什么愿?是天下无贼还是世界和平?” “没啊,我祝陪我过生日的你们俩,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顽皮地眨眨眼,又补充了句,“还祝福全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来着!其中以我为首,早日脱单!” 杜若予极力控制自己的眼珠子,才能不肉眼所见地往卫怀信方向瞄。 她一半坦荡,一半心虚,免不得又想起白天在南城公墓里擦耳而过的那个吻。 或许那连吻都算不上。 “果然是公务员,连生日心愿都这么大公无私。”卫怀信分开一次性餐盘,将刀递给方未艾,示意他切第一刀。他语气平淡,似是再寻常不过。 杜若予不自在地摸摸脖子,暗笑自己过于敏感。 这天夜里,方未艾因为喝了两罐啤酒,腻歪在卫怀信五星酒店的大床上装尸不走,卫怀信拿他没办法,送杜若予回家后,拿被子把“尸体”随便卷卷,踹在大床角落里,自己手脚伸展地平躺在床上。 他盯着酒店装潢精美的天花板,耳边听着“尸体”舒缓规律的呼吸声,想起桌上还剩一半的美味蛋糕,突然觉得,这日子,也不是那么无聊。 他不清楚自己何时陷入梦香,只记得,梦里,有个踽踽独行在夜路上的杜若予,她的长柄黑伞哒哒轻叩地面。 他唤她。 她回头。 她笑,白皮肤上柔软又温暖的嘴唇上扬,露出个连阳光都要失色的灿烂笑脸。 卫怀信记忆中,杜若予从未这样笑过。 他梦中一片喜悦和怅然,还时时想起那个蜻蜓点水的亲密接触。 他一会儿想去抱抱她,一会儿也想自己许个愿。 他多希望她能时时那样的笑,开心,无忧,饱含幸福。 === 第二天一早,方未艾回南城,卫怀信回美国,杜若予又在业县呆上一日。 因为楼上邻居林孝珍老太太的死,叫她想起另一个老人。 养老院里同样身患痴呆症的汪老先生。 杜若予没和王青葵提起这件事,只自己提了一箱香梨,带着困倦不醒的卫怀瑾和高度冷漠的贵妇鸡,前往探望。 老年人的睡眠总是端正得厉害,他们睡得早,起得更早,不到八点半的院内,已是谈天说地一片,花木掩映的活动室里,还有老年弦乐队在不成曲调地排练。 卫怀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双眼迷蒙道:“有没有良心和生机的养老院,一看就知道,这么个小县城的养老院,也就建筑物老了些,能做到眼前这光景,其实很不错了。” 杜若予斜睨她一眼。 卫怀瑾耸耸肩,乖觉闭嘴。 杜若予往院中凉亭走去,这回,她看清那个姓汪的老先生就坐在凉亭的长椅上,正木愣愣看着旁边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聊天斗嘴。 杜若予拎着香梨走上前,笑着唤了声,“你们好。” 亭中三位老人一起转向她,都是一脸莫名。 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奶奶最先发问:“你找谁?” 杜若予将香梨放在长椅上,冲汪老先生笑着点头,“我来看他。” “哦,”老奶奶认真道,“他生病了,谁也不记得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知道。”杜若予在汪老先生身旁坐下,看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知道他连家人都遗忘,不可能记着一棍之缘的自己。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和这样一位陌生老先生说什么,好在那位奶奶很爱聊天,且十分自来熟,从杜若予的工作家庭问到她的恋爱婚姻,恨不得大腿一拍,直接替她定下终身。 杜若予并不在意,随老奶奶自己高兴。 凉亭里不知何时走进一位中年妇女,看衣着和名牌大概是养老院的护工,她听到杜若予家的社区名字,突然问:“你们那儿,是不是也住着位老年痴呆的老人,叫林孝珍的?” 杜若予惊讶地看向她。 妇女指着汪老先生,解释道:“我前几年带他去复诊拿药,好几回都遇上那个叫林孝珍的,他们是同一个主治医生,病情也差不多,但我这两年再去,都没怎么见到她了。她怎么样了?” 当着众多老人的面,杜若予有些为难,很怕说出实情,引发垂暮者生死的伤感。 看她神情,那位老奶奶反而直言不讳,“小姑娘不敢说,估计是死了。” “死了?”妇女颇不可置信,“她年纪不是比老汪头还小吗?又是在家儿女亲自照顾的,怎么会……” 老奶奶讥笑道:“你怎么知道在家亲自照顾的就好了?家门打开,才是爷爷奶奶,家门一关,那就是老不死的,吃喝拉撒谁知道活成什么样?体不体面?我倒觉得,老汪头被送到咱们这儿,有咱们一群人互相照看着,反而比较好。你看看他,虽然谁也不记得,但身体不也挺好,还能再活十年。” 这位奶奶大概和家里亲属有矛盾,越说越难听,“像我们这种老了一身病的,说不定哪天就在家里被不孝子活活饿死了。” 妇女轻轻拍了下老奶奶肩头,“别胡说,都是亲生子女,哪儿像你说的。” “不是亲生子女也可以是别人啊。”老奶奶气鼓鼓道,“电视新闻都有播,亲生孩子都靠不住,还指望那些保姆和护士啊?” 她越说越气愤,那护工妇女有些悻悻然,旁边光头大爷也在劝。 杜若予正如坐针毡时,旁边一直悄无声息的汪老先生突然悄悄握了下她的手。 杜若予惊讶地看向他。 汪老先生别过脸,迅速放开她的手。 从养老院出来,杜若予直到拐进街角,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团。 卫怀瑾凑上来,“什么东西?” “那爷爷悄悄塞进我手里的。”杜若予边说边打开纸团,用手仔细铺平。 那是一张巴掌大的作业簿纸片,纸质发黄,纸上用蓝色圆珠笔画着两个简笔小人,左边那个躺倒在地,右边那个直直站着,高举的手里像是握着把刀。 躺倒的小人身上还用大红色蜡笔乱七八糟涂抹一片。 破旧的纸,简单的画,触目惊心的色彩。 卫怀瑾捂住嘴,惊道:“好吓人!” 杜若予皱眉,回头瞥眼身后的养老院,眉头紧紧皱起。 ~~~~~~作者有话说~~~~~~很久之后,方未艾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推卫怀信,“我和杜杜坐一起,你挤进来干什么?滚一边去!” 卫怀信哼哼两声,岿然不动。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九章 正义伙伴 杜若予回到家时,家中来了位客人,姓黄名岳,是王青葵几十年的至交老友。 黄岳个子不高,身形却敦实,满脸风霜熬出来的深褶子,笑起来还露出一口豁牙,说是早几年和人打架掉了门牙,至今没钱补上。也因为他这形象,他明明比王青葵小一岁,看起来却还比他年长十岁。 黄岳和方未艾的师父郑道国一样,过去都是业县公安局刑侦队的刑警,只不过后者后来调任升迁,他却一辈子留在了小小的业县。 黄岳退休后也不闲着,自诩正义的伙伴,每天除去找王青葵这老友上公园下棋打牌,就是骑着自己那辆老电动车,满县城大街小巷地转悠,是个远近闻名的兼职老警察,最好打抱不平,尤其看不惯欺凌妇女儿童的,能管就管,不能管也要录影取证报警作证。 早些年有媒体来采访过他,让他的行为在台面上受到一番极大赞扬,可现实生活中,老刑警遇上的大部分是讥讽嘲笑和冷眼质疑,有人骂他多管闲事,有人骂他神经病,尤其那些遇上家暴的大小媳妇,倘若她们打人的男人真被关几天,她们反而哭天抢地骂起老刑警,怪他添乱。 王青葵几次三番劝黄岳安享晚年,可老刑警脾气死倔,下定决心要做到的事,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像他年轻时候说不讨老婆,如今半只脚踏进棺材,也死活不讨。 “小妹,你一大早去哪了?你爸说你要谈男朋友了,什么时候也给我见见嘛!”黄岳是个老烟枪,有他在的地方总是烟熏呛鼻,但他从不在小孩面前抽烟。他总喊杜若予小名,多年未改,见到她便笑,露出口憨傻缺损的老黄牙。 杜若予直接反驳,“别听他胡说,没有男朋友。” 黄岳笑得更开心,“我早上和你爸去看了老郑,他那条腿越来越不好了,我们说起你的事,我觉得他那个徒弟还不错,和你般配,就让老郑去说,可你爸就是不让,我知道他们介意什么,你虽然因病休学过,可现在不都好了吗?有什么所谓?” 杜若予看王青葵,见他呵呵讪笑,像做错事的孩子,心虚地半点不敢看自己。 她心里微沉,想起黄岳的身份,忙转移话题,“黄叔叔,你知道我爸想去养老院的事吗?” “知道啊!”黄岳笑道,“他说要来给我作伴。” 杜若予问:“你也打算去住养老院吗?” “我没有小孩,将来当然要去住养老院,否则哪天死在家里,不是要臭死左邻右舍?”黄岳哈哈大笑,“你爸听说以后,坚持要住我隔壁,说过去读书那会儿还没被我吵够,还扬言要给我收尸发丧,你说他烦不烦?” 如此一来,杜若予便开门见山,“就咱们县的慈心养老院吗?你了解过吗?” 黄岳声音洪亮,“怎么不了解?里面住了我多少狐朋狗友哈哈哈!凡是这个县城的,哪个犄角旮旯是我黄岳不知道的?” 杜若予搬了张凳子坐到俩老头对面,“那养老院里,会有背后虐待欺负老人的现象吗?” “怎么可能!”黄岳像听到什么笑话,“要有,我那些老友早造反了!” 王青葵也笑着附和,“小孩子就是想太多。我上次没空和你详细介绍,那养老院里住了一个退休医生,一个退休刑警,两个老师,还有个车祸后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博士,就这拨人,都快往养老院里折腾出一所民间普法普智的老年大学了。前阵子他们还要搞个什么科研基地,要不是院长怕危险死活不让,他们能上天!想欺负虐待这群老头老太,光有贼胆不够,那心也得七窍玲珑的,否则半天就得被就地正法了!” 杜若予听着有趣,想起那个嫉恶如仇的老太太,“可老人毕竟是老人,万一照顾不周,或者有心疏忽……” 王青葵打断她,“这家养老院是个侨商为他妈办的,因为他妈年纪大了,怕死在异国他乡,坚决不肯出国。院长和其他工作人员都是那儿子雇来的专业义工,对老人收取的费用则按照国家扶贫线来定,其实就是儿子精心挑批老伴来陪他妈养老的。这种养老院,也不是想住就能住的,能图你什么?” 黄岳最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那养老院要真有问题,我老同事,和我老同事的儿子媳妇孙子,能比你晚发现?你这是对我们职业能力的侮辱。” 杜若予想来想去,稍微放下心来。 她想汪老先生递给她的纸条,或许只是阿尔茨海默症发作的某种妄想,并非现实真相。 她不应该把人性想得过于丑陋。 === 清明过后,春暖花开,杜若予回到南城大学城的小公寓,又过回自己的寻常日子。 卫饱饱的精气神一天好过一天,杜若予每天清晨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它,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增多。 每当她冲卫饱饱乐时,卫怀瑾和贵妇鸡就要神出鬼没地站到她身后,一个嘻嘻笑,一个咕咕叫。 三位女性,彼此心照不宣。 杜若予年前翻译的国外畅销书这阵子上市了,头一星期便登上各大网站畅销书排行榜,尽管只是位译者,杜若予也与有荣焉。如此作品得到甚好评价,闻讯而来的出版社也多起来,杜若予和其中一家谈妥,接了一本畅销悬疑小说和一本植物学科普读物。 为了补充知识,杜若予开始频繁前往母校图书馆,借阅相关书籍。 这日,她抱着三本书从南大出来,正在路边等公交车,旁边一追赶公交车的老妇歪七扭八地奔过来,差点将她撞了个人仰马翻。 “搞什么嘛!”卫怀瑾骂道。 杜若予的眼镜被撞歪在脸颊上,但她顾不上扶,只忙着去拣掉落的书。 旁边有只手伸过来帮她捡书,杜若予道了声谢,抬头见是位相貌眼熟的妇女,这妇女拎着附近超市的购物袋,方脸大眼,嘴唇微厚,穿着朴素干净的黄色长袖开衫,看起来十分温厚友善。 她想了想,恍然记起对方身份,“玉嫂。” 卫怀瑾凑过来,好奇地看。 叫玉嫂的中年妇女吃惊地看向杜若予,“你认识我?” 杜若予直起身,扶正眼镜,“我在业县见过你。” 玉嫂老实地笑了笑,她的普通话一般,略带口音,但因为语速慢,听起来很舒服悦耳,“我现在在这附近工作。” 杜若予点头,随口问了句,“也是照顾老人的工作吗?” “是啊。”玉嫂换了只手拎购物袋,笑容腼腆,“我们这些人,也就这点工作经验了,不做保姆,就不知道能干什么了。” 她的右手腕上贴着一块筋骨贴,杜若予虽然看不清,却能闻见浓郁的药味,她轻声问:“你受伤了吗?” “哦,没哪!”玉嫂呵呵笑着转转手腕,“我伺候的老人行动都不方便,要花力气的地方很多,久了这儿就不舒服,不过不碍事。” 杜若予想起爱发脾气的林孝珍老太太,和养老院里失忆呆滞的汪老先生,“阿尔茨海默症,不好照顾吧?” “啊?” “老年痴呆。” “哦!唉!那有什么办法,总要有人去做。这病是真可怜,自己可怜,家属也可怜,我们能帮上忙的,都会尽量帮忙。” 玉嫂语气真挚,就连卫怀瑾听了,都忍不住赞叹,“真是个好人。” 杜若予从王青葵口中听说过这位耐心善良的保姆,不论是出于对患病老人的怜悯,还是自己内心不可言说的恐惧,她对玉嫂这样的人,都很有好感,“辛苦你了。” 玉嫂笑了,“我是领薪水的,说什么辛苦不辛苦,那都是应该的。” 闲聊两句,玉嫂与杜若予道别。 杜若予站在站台上,卫怀瑾则踮脚不住张望。 “杜杜,那玉嫂回头偷看你呢。” “觉得我奇怪吧。”杜若予已经习惯了。 卫怀瑾耸肩,“她什么都好,可我不喜欢她那样偷看你,好像把你当成怪人,提防着你似的。” === 和玉嫂分别后,杜若予心情不错,乃至回到家后,她都情不自禁哼起歌来。 卫怀瑾在她屁股后跟进跟出,很是诧异,“我以为高兴到唱歌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是奇怪的青春期,二是恋爱中的男女。” 杜若予笑道:“还可以是第三种,为天下之乐而乐。” 卫怀瑾和贵妇鸡同时扭过脸看她,俱是不忍直视的神情。 杜若予昂头挺胸,迎着她们的蔑视,唱得更加响亮。 “别唱了,再唱邻居以为咱们这儿真闹鬼了!”卫怀瑾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刚要去堵杜若予的嘴,杜若予的手机则来了消息。 【卫怀信:我要回国了。】 杜若予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口气没跟上,喉咙深处便不自觉咕了一声。 正飞在书桌上看窗景的贵妇鸡回头瞥她一眼,差点以为遇见了同类。 很快,第二条消息也冒出头。 【卫怀信:你来接机吧。】 这次,卫怀信不再“先斩后奏”直接回国来惊吓杜若予,而是名正言顺提出了要她去接机。 杜若予先消化了他这趟回国可能就要定居的信息量,接着又对“接机”两个字万分不解。 “接机?”她喃喃自语,“他是不认识路还是怎么的,为什么要我大老远去接机?从机场回来的路,他肯定比我熟啊,那条路我都没走过。” 因为担心贵妇鸡无聊啄坏杜若予的纸稿,卫怀瑾将她抱下书桌,漫不经心地问:“我哥要你去接机?为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我也很忙的,那么远的路……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杜若予嘟嘟哝哝抱怨,重重摁着手机回信。 【小仙也是仙:……你以前也没让我接机。】【卫怀信:以前是以前。】 【卫怀信:更何况,过去从来没有人专程来给我接机……】【卫怀信:来嘛!】 他一定是昧着良心把卫家司机和许多年的工作接待当过眼云烟了。 没人接他的机? 杜若予看向卫怀瑾,感觉这话连低智商的鬼都不会信。 她再瞧手机里那行字,越瞧越觉得这字里行间略有……撒娇意味? 她揉揉眼,狐疑地揪来卫怀瑾,要她公正评判一番。 卫怀瑾和头顶的贵妇鸡一起俯身研究半晌,最后得出个难以置信的结论,“杜杜,你觉不觉得……我哥,似乎挺粘你的啊?” 杜若予仔细想想,好似确有这个苗头,她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发,“……我此刻的心情比较复杂。” 卫怀瑾嘿嘿笑着托她下巴,“得了吧你,指不定心花怒放成什么样呢。那你到底接不接?” 杜若予慎重思考再三,“不接。” 卫怀瑾理解无能,“为什么?” 杜若予说:“他粘着我,因为我是他在这儿的第一个朋友,可等他回来,他很快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朋友,我可以是第一个,但最好不要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不可以是唯一,那最重要的朋友行不行?” “也不行。” “为什么?” 杜若予哼哼扭头,赌气似的,“我不高兴。”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的主角有两拨人,一拨是老人,一拨还未露出端倪~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章 生养恩德 卫怀信回国那天,在机场出口等了十分钟,始终不见杜若予的身影,只等来她一条欢迎回国赶紧回家的信息,他在机场无人处悄悄噘了两下嘴,下秒又觉得自己幼稚。 反正他已经回来了,有些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况且,眼前还有两个烫手山芋等着他解决。 眼见他推着行李箱快步离开机场,杜若予才戳着鼻梁上的眼镜,从接机口的大圆柱子后,鬼鬼祟祟冒出脑袋。 卫怀瑾抱着贵妇鸡,也从她身下探出脑袋,“你说你来都来了,干嘛躲躲藏藏不见他一面?” 杜若予低头看她发顶的旋,撇嘴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什么了?”卫怀瑾不服气,“就算欲擒故纵,也不是你这么玩的啊。” “我不是欲擒故纵。”杜若予挠挠下巴,也给不出个合理解释,她索性踹踹卫怀瑾的屁股,“接到人了,走吧,回家!” “不回!”卫怀瑾抱着鸡蹲在柱脚,“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卫家的面子,岂不是都叫你丢尽了。” “爱走不走。”杜若予戴正眼镜,黑色雨伞往地面一拄,优哉游哉往外踱。 几分钟后,卫怀瑾果然抱着鸡悻悻追上来,“喂,杜杜,我哥这次回来,是再也不走了吗?” “我哪知道。” “……你不知道你笑什么?” “……我哪笑了?” “哼,笑得跟只鸡似的。” 贵妇鸡听说有鸡,应景地左右张望一番,最后没瞧见同类,察觉受骗,很不忿地咕了两声。 === 卫怀信一回到卫家,刚把情况说了,就遭到预料中疾风骤雨的攻击。 卫朝军近段时间蓄了点矜贵的胡子,此刻气到黑胡乱颤,险些上演一夜白须。王雪融一开始还能哭两行热泪,最后见卫怀信走得干脆,连纽约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都委托出售了,知道没有挽回余地,哀转怒,也和卫朝军一起破口大骂,口口声声卫怀信是个败家子,成不了气候,有负他们多年教养。 卫怀信这样一度光耀门楣的好儿子,不过朝夕,就成了他们口中的讨债鬼。 所有这些曾经好听过,现在难听极了的话,卫怀信都早早做过心理准备,他没有争辩一句话,摆出商业谈判时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姿态,等那两位骂到没力了,他才从包里取出几份文件,递给卫朝军。 那是卫怀信近段时间刚全款购置的两套房产,一套位于国内一线城市,市值千万,一套位于美国休斯敦,他将这两份房产文件摆到卫朝军和王雪融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国内的房子市值高,增值空间大;休斯敦四季宜人,生活水平高,而且德州医疗中心是世界最大的医疗中心,是理想的养老地点。二选一,不管你们选哪一处,我都可以保证你们衣食无忧。” 卫朝军翻翻文件,眼皮跳了跳。 卫怀信又说:“加上先前的不动产和每年寄还给你们的生活费,如果还觉得花在我身上的投资亏了,可以找律师和我谈。” 找律师? 卫怀信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要闹到法律规定范围内的赡养义务了,那点钱哪里够维持他们夫妇体面生活的开支?更何况,卫怀信在国内,经济前景如何根本不可知,最直白的,他如今不就是个无业游民吗?这个节骨眼和他打赡养官司?他们岂不是亏大。 卫朝军的眼皮越跳越厉害,火冒三丈,就要和这个忤逆的不孝子理论,却被旁边王雪融用力拽住了。 王雪融冲丈夫摇头,继而转向卫怀信,温柔笑道:“怀信,父母生养之恩可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我们当初为供你读书,多苦多累,你别闹得这么难看。” 卫怀信点头也笑,“我也不愿意啊。” 他笑起来的模样,虽正经,却也藏着几分玩世不恭,像个平日乖巧听话的好孩子故意打破父母心爱物件后却坦然撒谎——能被人瞧出,却拿他无可奈何。 王雪融微怔,待醒悟过来,想转移话题和卫怀信聊聊今后打算,卫怀信却站起身,干脆道:“我并不打算住在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王雪融这才意识到,从卫怀信回家来,他们没问过他一句饿不饿累不累,他的行李,也一直放在脚边,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窘迫,还想挽回点什么。 卫怀信拉着行李箱转身就走,王雪融心跳加速,生怕他头也不回就此离开。 好在卫怀信在走出客厅前,顿住了脚步,他转身轻轻唤了一句,“爸,妈。” 卫朝军转过脸来,王雪融则难掩喜色,声音愈发温柔,“怎么了怀信?” 卫怀信眼眸暗了暗,“清明节时,你们为什么不去看望怀瑾?” 王雪融立即说:“我们去了啊。” 卫怀信摇头,“你们自己不去,让司机送阿姨去走个形式,这算什么?怀瑾的墓再干净再漂亮,又算什么?” 王雪融的手指轻轻挡在唇前,就连惊讶都不失优雅,“你怎么知道?” 卫怀信嘴角牵出个讥笑,再无话可说,他步入玄关,开门离去。 卫家住的是南城富人别墅区,家家栋栋间高木花墙绿草坪,仅隔开的距离就够放下数个蜗牛壳似的杜家。 可就是这样开阔漂亮的花园大房里,他连口热水热饭都没能吃上。 直到关紧车门,卫怀信紧绷的脸才垮下来。 那一瞬间,他像回到七岁,独居在异国的小阁楼里,因为不敢直视深夜天花板上的鬼怪,便蜷缩在被窝里,整夜祈祷着爸爸妈妈来救他。 可父母终究不会来,还责怪他说谎。 那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沮丧。 === 卫怀信把车开进学林街,路口的麻辣烫店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忙成旋风小陀螺的魏婶却仍远远认出他,喜上眉梢,大声打招呼,“卫先生,你一回国就来啦?” “你怎么知道我刚回国?” 魏婶笑容得意,“小大仙今早向我打听过去机场接人的路,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卫怀信扬眉,却没多说什么。 魏婶问他:“吃过没?烧烤还是麻辣烫?” 卫怀信探头望了眼巷子里的老破小楼,见五楼灯光亮着,当即笑着点了堆素菜烧烤和一碗麻辣烫。 魏婶笑呵呵地记好,“行,你先去楼上,烤好了我让人给你们送过去!” 卫怀信的心情开朗起来,直到见着纳闷开门的杜若予,他一路掖着的坏情绪才真正烟消云散。 他走进屋,环顾一圈,甚至悄悄深呼吸。 没错,这种熟悉的感觉。 仿佛这儿才是他的归宿。 跟在他身后一脸不明所以的杜若予拿笔捅捅他后腰,奇怪道:“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 他霍地转身低头凑近她,鼻尖都快戳上她的,眼神耿直,“你来接我了。” 杜若予的脸蓦然胀红,她急忙后退,眼珠子一阵乱瞟,“我没……” “你去过机场。”卫怀信打断她的狡辩,步步紧逼。 杜若予直退到墙上,一张脸滚烫得能蒸虾。 “你、去、接、我、了。”他一字一顿。 几秒后,她竖起食指,小心翼翼戳着卫怀信的胸口,请他大人大量往后挪挪。 卫怀信紧紧盯着她心虚惊慌的眼,心里痛快满意极了。 这个杜若予,就是有本事让人很不满意,又万分满意。 “去了又不现身。”卫怀信想捏她的脸以示惩戒,手指比划半天,最后只在她脑门上绷了个响亮,“做过的事情不说,谁会知道?” 杜若予摁着额头,嗫嚅,“……我不需要你知道……” “嗯?”本来要撤退的卫怀信侧脸凑得更近,故作严肃,“你说什么?” 杜若予瞧着他的耳垂,想起墓园里那个吻,赶紧摁住砰砰起奏的小心脏,“我说我错了!保证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嘿嘿,嘿嘿……哦对了,你去看看卫饱饱,它长大了!” 卫怀信深深看她一眼,直把她看得又眼神乱飘,才心满意足往阳台去。 见着瘦瘦的卫饱饱,他欢喜的就要伸长胳膊拥抱它,“我的儿子!” 杜若予松口气,继而失笑,把笔往耳朵上一夹,也蹲到卫饱饱跟前,得意地要卫怀信往某根小树枝上看,“看见了没?” 那截细瘦枝干上,正颤巍巍半蜷着一片嫩弱的小绿叶,像足酣睡的婴儿,就等着一舒眉,一伸腰,悠然转醒。 卫怀信惊喜道:“新长出来的吗?” “是啊。”杜若予双臂抱膝,很有几分自豪,“虽然有点晚,但也长出新的叶子了。至少它活下来了。” 卫怀信盯着那片寄托生命希冀的小叶子,看了又看,“知道是什么树了吗?” 杜若予说:“后来问了老师,说是银桂。等来年花开,它会变得香喷喷。” “那样说来,这应该是个女孩。” 杜若予嗤之以鼻,“谁说香的就一定是女孩,你这是狭隘的性别观念。” 卫怀信笑出声,“你听说过阿波罗和仙女达芙涅的故事吗?阿波罗嘲笑丘比特的箭像玩具,丘比特不服气,就把爱情之箭射向阿波罗,又把抗拒爱情的箭射向达芙涅,阿波罗爱上了达芙涅,可达芙涅见到阿波罗就像见到魔鬼,甚至为了避开阿波罗,甘愿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月桂树。阿波罗为了纪念达芙涅,从此用月桂枝装饰自己的弓。” 杜若予点点头,笑道:“那你听过吴刚伐桂的故事吗?” 卫怀信很感兴趣,“那是什么?” 杜若予说:“吴刚喜欢嫦娥,却得罪了玉帝,玉帝罚他砍掉一棵月桂树,砍不掉不许回南天门。吴刚累死累活砍那棵树,可他是活的,树也是活的,每当吴刚要砍完树,树身上的伤痕就会自动愈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吴刚永远砍不完那棵月桂树,也永远回不到南天门,见不到他的心上人。” 卫怀信皱眉,“为什么都是爱情悲剧?” 杜若予笑着摊手,“爱情恒久用,悲剧美名传嘛!” 客厅大门被敲响,杜若予去开门,见是位陌生女人,三十出头,丰满体型,杏眼小嘴娃娃脸,脸颊发红,鼻梁上好几点雀斑,一条粗黑麻花辫垂在胸前,笑起来有些憨,但长相实在可爱。 “送餐。”那女人笑嘻嘻的,说话不成句,还有浓重的地方口音,但意思能明白,“502,烧烤,麻辣烫。” 杜若予这才注意到,女人说话时眼珠不能集中一处,这让她看起来更傻了。 卫怀信洗了手过来付钱,不足百元的钞票,那女人却翻来覆去数上三遍,才傻呵呵道谢,扶着栏杆下楼了。 杜若予边关门边问:“你吃完去哪儿?” 卫怀信不假思索道:“回市区。” “以后怎么计划?” “国内有不少公司在接洽我,我还在考虑。”卫怀信想起一件事,用手机给杜若予发了个地址,“这是我在国内的新住处,约了明天拿钥匙,等我行李全寄到,再搬进去。” 他这新房子地址,连父母都瞒着,目前只肯告诉杜若予一人。 杜若予把地址记在心上,才犹豫着问:“你父母一直等着移民吧,他们没说你什么吗?” 卫怀信轻描淡写,“没说什么。” 听这口气便是不愿多谈,杜若予拎起一串烤黄瓜,咔嚓咔嚓几口咬了,也不多问。 ~~~~~~作者有话说~~~~~~痛定思痛,决定往存稿箱里放点章节,免得哪天又像今日,因为没完成写作任务,电脑被关小黑屋,不能及时更新~很对不起大家QAQ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一章 这个花妹 南城的天越来越热,在卫怀信乔迁后的第三天,杜若予终于拎着袋水果,搭乘大半小时地铁,才从荒僻大学城来到他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 临行前,她问卫怀瑾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卫怀瑾拒绝得相当干脆。 杜若予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从不和你哥一道出现?” 卫怀瑾思考许久,也挺为难,“我其实很喜欢他,可我潜意识里又总觉得,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哎呀你别管我,你去见你的心上人,我才不要做电灯泡呢!” 杜若予被她挤兑得脸红,也不再管这对莫名其妙“水火不容”的兄妹。 看着眼前高耸华贵的气派新楼,面对楼下保安警惕的目光,形单影只的杜若予深感阶级差距,踟蹰地想找个共进退的小伙伴。 于是她想起了方未艾。 她先给卫怀信发消息,没透露自己已经到了楼下,只问可不可以捎上方未艾。 卫怀信答应得很爽快,而方未艾那边听说了卫怀信的乔迁之喜,雀跃地表示马上就到。 结果方未艾也带了位拖油瓶。 “杜杜,好久不见。”荆鸣的肤色相比几个月前的深冬,在入夏时节显然更黑了,她下车时手里也拎了袋水果,眼见和杜若予不谋而合,嘿嘿一顿笑,“看来卫先生可以用水果沙拉款待咱们了,肯定管饱。” 登记过身份证,他们三人上楼,这三位都是同一阶层的普通百姓,从进楼到上电梯,再到登堂入室,他们的眼珠鼻孔嘴巴始终呈现张开状态。 “这种房子我就上回跟队长去了趟局长家,才见过。”方未艾感慨,“他妈的谁再和我逼逼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能打死他!有钱真是好啊!” 荆鸣也啧啧称奇,“我没去过局长家,但我上回看见这种样板房,还是在金光灿灿的韩剧里。” 剩下个最空谷幽兰似的杜若予,索性从进门起就戴上眼镜,免得眼睛和心头一起被刺痛。 如果她是鬼,也是心甘情愿为钱去推磨的啊! 穿着短袖家居服的卫怀信准备叫餐,“这边的厨房我还没用过,厨具不全,附近有家五星级酒店,他们的日料做得不错,勉强吃一顿怎么样?” 荆鸣立即捂住胸口,少女心泛滥成灾,“不勉强不勉强!金主爸爸,你家还缺打杂女佣吗?上过警校十八般武艺都会的那种!” 方未艾拎着她后衣领将她隔开,自己扑到卫怀信身边,屈膝蜷手做小鸟依人状,“信信,我不要做你打杂男佣,我要做你终身伴侣,情比金坚的那种,嗯~好不好嘛?” 卫怀信抖落一地鸡皮,用手撑开方大鸟的脸,防止他噘长嘴就亲到自己,“荆小姐,你搭档这样扰民,我能袭警吗?” 荆鸣笑得花枝乱颤,“行啊,留具全尸就行,否则还得劳烦我们法医给他缝缝补补,劳民伤财。” 卫怀信看向杜若予搁在客厅的袋子,充满期待,“你给我带了什么?” 那一袋子普通水果,杜若予挺不好意思拿出手的,“……就……水果。” 卫怀信打开袋子,高兴道:“都是我喜欢吃的!” 方未艾和荆鸣即刻献宝,“我们也有!” 卫怀信却置若罔闻,只拎着杜若予的水果进厨房,小心翼翼全摆进空荡荡的冰箱,“我会好好吃的,谢谢你啊若予。” 被全面忽视的犬花二人组面面相觑,同时扮了个鬼脸。 如此差别待遇,他们竟然有种习以为常的错觉。 五星级酒店的效率和美味一样属于高端服务,满满一桌日料铺开时,方未艾和荆鸣已经垂涎欲滴。 尽管卫怀信事先嘱咐过不能送虾和完整的鱼,他还是一一检查后,才放心地让杜若予过来入座。 将一块刺身放进嘴里,荆鸣发出幸福的喟叹,她双拳紧握抵在胸前感慨,“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脚踏实地地活着!经历的那些苦难都不算什么!” 卫怀信笑问:“你们有不忙的时候吗?” 从见到方未艾和荆鸣,杜若予也看出他们队最近必然又忙了个昼夜颠倒,方未艾那眼袋已经回天乏术,身上的烟味远可诱敌近可杀人,荆鸣的闭口也都快覆满额头,饶有美女骨相,也架不住皮肤黑黄粗糙,自带疤痕。 “有啊!入土为安的那天。”方未艾开了个玩笑,才说,“上回和你们说的那具无名女尸,我们找到脑袋了,和另外几截残肢一起埋在五县的深山里,前几天有个宠物医生去山里处理宠物尸体,好巧不巧给挖出来的。” 杜若予问:“那现在能确认死者身份了吗?” “不行,那脑袋都烂光了,还是只能靠DNA。”方未艾说,“不过我们在脑袋上找到了点线索。那女死者头顶前部有一道斜行伤口,大概这么长,”他用手指比划了个十厘米左右长度,“深到颅骨,法医说伤口边缘整齐,判断凶器是把很锋利的小刀具,比较接近军刺那样的。那玩意可是管制刀具,携带即违法。” 卫怀信问:“所以她是被砍中头部致死的?” 荆鸣插嘴,“还不能确定,毕竟没有找到完整尸体,不好判断有没有其他致死原因。” 大概听方未艾多次谈起,杜若予对这具无名女尸已经从最初的好奇同情转为一种更奇怪的感情,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轻声感慨,“一个被砍伤头部后惨遭分尸的年轻女性,死亡这么久,居然没有一个社会关系人来报案。不知道她生前是怎么生活的。” 方未艾和荆鸣互看一眼。 他们做刑警的,对社会边缘人的生存现状自然比卫怀信和杜若予这样的普通人更清楚,但他们都没有过多解释。 为了缓和气氛,方未艾掰过荆鸣的脸,打趣道:“你们看我们大花黑了没?就这两天在五县晒的,让她多抹点防晒,她还嫌麻烦。以后要嫁不出去,又要赖我们刑警队了!” 荆鸣捏着个手卷,哼了一声,“大家都日晒雨淋的,我哪那么娇贵?隔两三小时停下来抹一层防晒霜,我这刑警还干不干了?说出去不是给咱们队丢人?” “就你能耐。”方未艾说不过老搭档,夹了个荆鸣爱吃的刺身放进她面前小碗,“吃吃吃,赶紧补回来!” === 既然是乔迁,饭后,卫怀信便依例领着众人参观房子。 房子是跃层结构,主次卧和书房都在楼上,楼下是主客厅、厨房、餐厅和客房,卫怀信的个人风格在装修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简洁不失精致,细节处见真章。 其中最引起方未艾兴趣的是他书房办公桌上的一套老旧积木,最原始的那种木头彩漆,零件磨损严重,像有二十多年历史,它们随意堆搭在严谨缜密的书房里,颇显格格不入。 “你小时候的玩具?”方未艾捏起一块,问卫怀信,“怎么放在这儿?” 卫怀信看着自己的护身符,不太愿意解释。 方未艾还在自顾自把玩,“我小时候好像也玩过,早不知道扔哪了。你把它搁在这儿,这东西对你挺重要的吧?” 卫怀信点头,却不说话。 杜若予忙凑过来,笑着打岔,“你们等会儿是回家还是回局里?” 荆鸣笑道:“吃饱喝足,当然是回局里继续受差遣了。方狗!”她一把夺走方未艾捏在手里的积木,重新放回原先位置,“走走走,肖队还等着咱们汇报呢!” 方未艾拍拍脑门,“对哦!” 说罢,这二位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又着急赶去为人民服务。 “你说杜杜和卫怀信究竟是怎么回事?”下楼时,荆鸣打了个饱嗝,八卦地问搭档。 方未艾耸肩,“我哪知道!反正杜杜和我已是有缘无分了。” “有眼珠子都看得出的事,就不劳你高见了。”荆鸣白他一眼,又凑上前,“他们俩就像……就像……” 方未艾挑眉,“像什么?” 荆鸣摸摸下巴,嘿嘿一笑,“像互相占着茅坑,却都不拉屎。” 话音刚落,富丽堂皇的电梯间里突兀地响起一声“噗”。 “……” “……” 几秒后,荆鸣摁住方未艾后脖子一顿暴打,“不要脸!居然在电梯里放屁!我杀了你!” 方未艾被揍得哭爹喊娘,“都是你提茅坑,我的脑神经得到暗示……别打了!再打真要拉屎了!” === 相比电梯间的恶臭满盈,卫怀信家门口便清香和平多了。 卫怀信想送杜若予回家,被杜若予拒绝了。 “我又不是找不着回去的路。”她笑。 卫怀信却一脸认真,“五县的女尸至今身份不明,南城治安不能叫我放心,我还是送你回去比较好。” 杜若予哭笑不得,仍想拒绝,卫怀信却突然朝她脸颊伸来一只手。 “……”杜若予霎时屏住呼吸。 卫怀信从她鬓角拈下半片日料上的樱花花瓣装饰,看她神情僵硬,关心地问:“怎么了?” “没事!”杜若予露出个大大笑脸,转身同手同脚往外走。 卫怀信抛下花瓣,笑着跟上。 结果卫怀信刚下楼就接到合伙人约见电话,他一为难,杜若予反而谢天谢地,不由分说,赶紧溜了。 回家路过麻辣烫店时,一个身影猛地跃出门,撞向杜若予,好在旁边拎着簸箕的魏婶眼明手快,迅速扶住了杜若予。 “花妹!你又不看路!都撞到人了!”魏婶竖起眼睛眉毛,严厉训斥起撞人的人。 杜若予拉拉眼镜,认出绞手低头挨训的女人正是上回给自己送餐的憨傻女人,那条粗黑麻花辫还垂在鼓鼓的胸脯前,“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魏婶,你这店开始雇人了啊?” “现在不都流行外卖嘛,我人手不够了。”魏婶仍有气,“小大仙,你不知道,她可笨了,做什么都毛手毛脚,一不盯着就要惹祸!要不是看她一个女人不容易,我宁愿找个勤工俭学的男孩子!” 话虽如此,但她到底还是用着这样一个笨拙的女人。 杜若予微微笑。 一听老板这样恐吓,那叫花妹的女人竟然当街扑通跪倒,吓得魏婶和杜若予齐齐后跳一步。 魏婶反应迅速,又去拽花妹的胳膊,“你疯啦?像什么话?起来!” 若不是魏婶提着,花妹几乎要磕下头去,她说不出整句话,便哭唧唧反复念叨,“别赶我!我要活!要活!不赚钱,死掉!” 魏婶尴尬万分,“没赶你!你起来!” 路旁有不少人瞅着这边指指点点,力大无穷的魏婶索性把花妹塞进店铺,透明帘子一隔,不让街坊邻居瞧她笑话。 她冲杜若予讪讪地笑,“她啊,脑子不大好,但我绝对没有非法用工哦,我每个月给她两千五,还包吃住呢!唉,唉,这个花妹!也不知道我留她,是好是坏。” 杜若予问:“你怎么遇上她的?” 魏婶说:“就清明节前,她在街上走来走去找工作,衣服破烂,人也脏,神经兮兮的,有几个人看她漂亮又傻,逗她玩,我看不过去,怕她被欺负,本来只是想把她带回店里吃顿饱的,谁想到一来二去同情心泛滥,就把她留下来了,这个臭祸害!” 她又着急补充,“不过我带她去社区卫生站检查过,没传染病,你们不要担心。” “我不担心。”杜若予笑了,“她有亲人吗?” 魏婶撇嘴,“她总说不清楚,我一提带她去派出所,就吓得跟鬼附身似的,非说见到警察要被打死,我就想让她缓缓,适应后再去。反正我看,她也就是个傻子,没别的毛病,她还说自己小时候发烧烧坏脑子呢!我看她老实听话,教一教,也能养活自己。” 她们俩站在店门口说话,花妹又从帘子里探出脑袋,脸上还糊着泪,却笑嘻嘻地,“老板,好人。” 魏婶笑骂,“谁是好人!回去洗菜!再乱跑送你去派出所!” 花妹吓一跳,立即缩回脑袋,躲了起来。 杜若予多听花妹说了几句话,她自小对口音语调什么的颇敏感,恍惚觉得她那浓重口音似曾耳闻,却又一时想不起。 ~~~~~~作者有话说~~~~~~今天讲话的重点是,大家吃好喝好,静等明天各大社交网站虐狗盛宴┑( ̄Д ̄)┍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二章 花妹和鸡 杜若予记挂着傻子花妹,又不好意思三番两次打扰魏婶,思来想去,晚上便给麻辣烫店叫餐,不多会儿,就见花妹顶着张红脸蛋,笑嘻嘻地上楼来。 杜若予这才注意到,花妹真是爱笑,虽然不年轻了,但因为爱笑,一张娃娃脸总是喜气洋洋,像个中年版年画娃娃,挺讨人喜欢的。 付钱时,杜若予给她塞了把果脯,问她哪里人,家里还有无亲属,花妹果然一概摇头,只傻傻地笑,两只手垂在身前,不停地绞来扭去。 杜若予努力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问她:“以后都是你给我送餐吗?” 花妹傻笑,“老板要的。” 杜若予放下心来,笑着叮嘱她,“你认真工作,就能赚钱,有钱,就能活下去。” 花妹突然改变傻呵呵的呆木表情,用力点头,无比坚定,“我知道!” 杜若予又想不出其他说辞了,见她额上有热汗,没话找话地问:“要喝水吗?” 花妹傻笑着点头。 杜若予去冰箱给她找矿泉水,花妹在玄关磨蹭来磨蹭去,虽然不住往屋里瞧,却半步不敢多挪。 杜若予见她好奇,“怎么了?” 花妹扭捏道:“老板说你是大仙,那你这里有鬼吗?” 杜若予见她并不害怕,反而十分好奇热络,便笑了笑,“没鬼,但有幽灵。” 花妹根本没听出这两者有何区别,“鬼是什么样?” “生前什么样,死后也什么样。” 贵妇鸡正好从卫生间里散步出来,杜若予便指着它,介绍道:“那儿有只鸡,死了,这阵子就赖在我家吃吃喝喝。” “鸡?”花妹不由自主合起手掌,开心道,“是公鸡还是母鸡?” “母鸡。” 花妹更开心了,“母鸡好呀!它在哪儿?” 杜若予说:“往你那儿去了。” 花妹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响,“鸡,鸡!过来呀!” 贵妇鸡绕着花妹转了一圈,很是看不起花妹的憨傻样,抬起翅膀啄啄腋下,拐了个弯,自去阳台晒太阳了。 杜若予把冷藏过的水递给花妹,“你喜欢鸡?” “老家里有鸡,小时候是我养,天天,早上,找鸡蛋!有鸡蛋,就能吃!”花妹呵呵笑过后,却垮下脸,嘴唇噘着,又不大敢抱怨,“这里的鸡,都是死的。” 杜若予知道她说的是魏婶店里被切割待食的鸡肉们。 她对花妹说,“我这只鸡,也是死的。” 花妹迷惘了,瞪着不大的眼睛思索良久,像是想不明白死和生的界限,“可你能看见它走。” “所以说它是幽灵啊。”杜若予温和地笑,“是只有我能看见的幽灵。” === 因为花妹怕派出所和警察,杜若予瞒着她,找来了方未艾。 方未艾和花妹在客厅相对而坐,你一言我一语地嬉笑聊天,两个人面前都摆着份果脯饮料,其中一半已经被吃光,还有只贵妇鸡在他们附近走来逛去,像审查相亲进展的老母亲,很是殷切关怀。 花妹惦记着魏婶的店,坐了十分钟坚决下楼,等她一走,杜若予立即问方未艾,“感觉怎么样?” 方未艾摸着下巴,“挺好的,人挺漂亮,身材不错,性格也老实可爱,就是脑子有点笨,如果长期发展,要考虑基因遗传……哎呀!” 杜若予作势要敲他脑袋第二下,“谁问你这个了?” 方未艾往后躲开一步,“不好意思,我最近生了场病,叫相亲综合症,现在这是后遗症。”他又玩世不恭地笑,“可惜她智力有缺陷,年龄也小,否则真挺可爱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杜若予奇怪道:“年龄小?” “是啊,她说自己才25岁。” 杜若予张大嘴。 她以为花妹至少30岁了。 “看不出来吧?”方未艾吁叹,“她年纪小,但受的苦多,所以才显老。” “……那其他呢?你都问出什么了?” 方未艾一改嬉皮笑脸,正经道:“她看着傻,口风还挺紧,籍贯亲属一问三不知,我怀疑她是故意隐瞒了什么情况,但我采集了她的DNA和指纹,回去比对下拐卖失踪人口档案库,看能不能有好消息。杜杜,我建议你和魏婶送她去专业救助站,或直接去派出所。” 杜若予点点头,“这还得问魏婶。” 方未艾还忙着查案,火急火燎要走,但嘴里还是惯性耍贫,半刻不停,“我是真喜欢这样的女孩,漂亮可爱憨厚简单,只要生在普通人家好好长大,相亲擂台上,我拼死拼活也要娶回家,简直梦中维纳斯嘛!哎,杜杜,你帮我多照顾点我的维纳斯,脑子不好的人活着真不容易,我深有体会。” “……”杜若予嘴角抽搐,很想踹他一脚,助他下楼。 送走方情圣后,杜若予回头,就见卫怀瑾趴在卫生间的门上,幽怨地凝视自己,“那是我的酸枣糕,你平时都不舍得给我买。” “桌上还有很多。” “你未经我的同意送给别人了,我不要它们了。” 杜若予看也不看她,“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全给花妹吧。” 卫怀瑾咻地蹿出卫生间,挡在茶几前拼死捍卫自己的零食,“不可以!你讨厌!” 杜若予暗下笑笑。 卫怀瑾盘腿坐在地上,气鼓鼓地剥了粒枣糕,委屈道:“杜杜,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花妹?你总是很喜欢他们这类人。” “哪类人?” “楼下的花妹,还有你老家的汪爷爷。”卫怀瑾嚼着甜甜的枣糕,语气却很酸,“她们虽然值得同情,但说到底也和你没关系啊,你关心她们,却都不会主动关心我。哼,你不爱我了!” 杜若予看她使小性子,只觉得好笑。 她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我没有同情她们。” “还说没有。” “真的,我只是在……”杜若予想了想,“呃,预见性地同情我自己。” 卫怀瑾不解,“为什么要同情自己?”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类人。”杜若予顿了下,笑道,“况且,我并没有不喜欢你。” “怀瑾,”她抱着膝盖,眼中因笑意发光,“我过去很怕看见尸体,怕明明死亡的生命重新复活,哪怕一只小虫子都不行,可现在我却觉得,如果活过来的对象是你,那也未尝不好,至少,你会一直一直陪着我。” === 为着不让花妹失业,杜若予叫餐的频率比过去更高。 花妹后来每次过来,都会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玉米粒,她仍旧不敢踩进杜若予的家——不是怕鬼,而是嫌自己鞋脏——她蹲在玄关,把玉米粒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碗盖里,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声响,招呼那只看不见的贵妇幽灵鸡来吃。 她的玉米粒都是从魏婶扔掉的烂玉米上精挑细选剥下来的,颗颗饱满金黄。 她从来不管那些玉米粒究竟有没有被贵妇鸡吃掉,反正回回来都抓一把新的,如果见碗盖上旧玉米减少,她就开心地笑,不少,她也没所谓。 如此几趟,已经养成习惯。 杜若予自己还好,卫怀瑾终有一日吃怕了,从临近午饭便抱紧她大腿,哭哭啼啼说自己最近上火便秘,委实苦不堪言,请求杜若予别再点烧烤麻辣烫,换个清淡点的小粥小菜,以拯救她火辣红肿的后-庭花。 不仅是她,就连贵妇鸡最近下下来的蛋也总有股挥之不去的麻辣椒盐味。 “我相信你爱我了!但你能不能换一种温和的方式来爱我!”卫怀瑾捂着屁股,哀伤如风中小花,“鬼的命,那也是命啊!” 杜若予盘算过荷包后,想想确实该开源节流,便让卫怀瑾和自已一道去超市买点五谷杂粮,熬一熬,休养生息。 结果一人一幽灵还未出门,卫怀信像是和卫怀瑾心有灵犀,也打来电话约饭了。 跟着卫怀信必然吃香的喝辣的,卫怀瑾的菊花也不痛了,正要欢呼,杜若予却说:“我要去买米,不在外头吃。” 卫怀信微愣,却也从善如流,“那我们就去买米。”言语间很是跃跃欲试,好像和杜若予去超市买米,远远胜过世间一切美味佳肴。 可事实上,他幻想的那种和好友一起闲逛超市,讨论日常家居的美好场景全是妄想,杜若予从进超市大门起,便紧紧护住眼镜,贴着生活用品的货柜,鬼鬼祟祟往米粮区潜伏,能离海鲜生肉区多远就多远。 她几次差点撞到货柜和推车,连连道歉。卫怀信时不时护她一下,简直啼笑皆非。 杜若予在大米柜前谨慎驻足,给自己称了约四斤大米,接着就想逃跑。 卫怀信拉住她,疑惑不解,“为什么不买那种袋装的?要买这种散装的?” 杜若予直言不讳,“便宜。” 卫怀信说:“袋装也有便宜的。” 杜若予又说:“太重了,我吃不完,也扛不动。” 卫怀信说:“我帮你提,你吃不完也可以分我一些。” 多买些,省得杜若予生活不便,还三番五次要跑超市。 他们买了米,又称了些五谷豆类,杜若予仍想逃,被卫怀信摁在胸前,信誓旦旦啥也不叫她瞧见,才勉强又提了箱牛奶,一一结算后,全由卫怀信提回车上。 一上车,杜若予松了口气,摸摸后脖颈,已是一手汗。 她生怕一不小心,给家里贵妇鸡带去只公鸡乌鸡田鸡之流作伴,届时大鸡小鸡落玉盘,她非得自寻短见不可。 观察了她半天的卫怀信笑道:“你最近精神不错。” “你也不错。”杜若予问,“国内的生活还习惯吗?新工作进展得顺利吗?” 她犹豫着,更想问他交到新的朋友了没。 “一切都很好。”卫怀信说,“尤其想来找你的时候,就可以直接过来。” “……”杜若予挠挠鼻子,腹诽了句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啊。 车子刚拐进学林街,就见麻辣烫店门口停着辆白色面包车,两个瘦小精干的男人在人行道上与一微胖的妇女拉扯不休,那妇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胸前的粗黑麻花辫乱糟糟地散开,两条强壮的大腿死死夹住店门口的广告牌,才勉强抵抗住。 透明帘子半掀的店门处,魏婶也正和个魁梧的光头男人对峙,可她显然弱势,被那光头一指头抵在鼻梁前,威胁着不敢出声。 卫怀信将车停下,他知道杜若予最怕这样凶神恶煞的男人,便在她听见动静要摘眼镜前摁住她的手,坚定道:“你别看,也别下车,我去处理。” 杜若予有短暂的呆滞,但她很快反握住卫怀信的手,着急道:“那个哭叫的,是花妹,她智商有问题,无家可归,算是被魏婶收留的,你……你帮帮她……” 说完,她松开手,手心里残存着卫怀信皮肤的温度,身体却有些凉。 卫怀信瞥眼她的手,轻声说了句放心,便迅速下车了。 ~~~~~~作者有话说~~~~~~微笑哥自我幻想里和杜杜逛超市的场景,应该是…… “这个菜很新鲜,你吃吗?喜欢吃的话,我晚上给你做。” “最近熬夜上火,你喝点菊花茶吧?” “你知道怎么挑选山竹吗?要看这儿,来,我教你。” 以上种种。 反正不是地道战┑( ̄Д ̄)┍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三章 杀人命案 卫怀信的神兵天降无疑给魏婶注入强心针,她的泼辣冲劲再度被觉醒,直接推开面前的光头男人,跑去帮地上的花妹抵抗另两个男人,同时骂骂咧咧,把事情的经过都给顺道嚷了一遍。 她和花妹原本在店里好好的,这三个男人突然闯进小店,不问青红皂白就去抓花妹的头发,要把人拖走。花妹拼死挣扎,哭喊那些人要杀人,魏婶看出对方不是善茬,阻止着不让他们带走花妹。为首的光头男人则宣称花妹是他们村逃跑的媳妇,他们管的是家务事,清官来了也不好断。 男人凶神恶煞,女人哭哭啼啼,两方人马扯着嗓子叫骂,谁也不听谁的。 卫怀信见地上花妹一把鼻涕一把泪,旁边男人还要拽她,两步上前,先将其中下手最凶的那个扯开。 魏婶是个审时度势的,趁机就把另一个男人掀翻在地,然后拎起花妹,两个女人一溜烟躲到卫怀信身后——魏婶还探头骂了句,“光天化日,当街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光头男人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上来就要揍卫怀信,卫怀信冷哼一声,避开对方的拳头后,也不知道身形如何躲闪,竟然就蹿到男人身后。他反拧住对方胳膊,又在对方后膝盖上踹了一脚。 “哎哟我操-你妈逼!”光头男人单膝重重跪到砖铺的人行道上,疼得他一连串国骂出口,却再也没能耐站起身。 另两个男人见状,一个拎起魏婶店门口的木板凳,一个去抓另一只塑料高凳,一起冲了上来。 魏婶和花妹吓得抱头尖叫。 卫怀信先闪开第一个男人的木板凳,下秒抓住他的木板凳去隔开另一人的塑料凳,八条凳腿夹在一起,一时难舍难分。 卫怀信在其中一人的后背借力一推,两个精瘦的男人迎面跌在一起,摔得四脚朝天。 那边光头男人已经瘸着腿重新站起身,他指着卫怀信,咬牙切齿地骂,“老子抓逃跑的媳妇,关你鸡-巴事!不要命的就滚远点!草!” 卫怀信素来温和好脾气的一张脸已经冷若冰霜,他漠然问:“要不要命,不是你说的算。” 魏婶也说:“就是!你说她是你媳妇,结婚证呢?户口本呢?啥都没有就要抢人,你是皇帝还是土匪?” 光头男人恼羞成怒,单脚跳着也要来扯花妹的脑袋,这回,卫怀信更加轻松反擒住他的胳膊,将他抓牢在身前。 “魏婶。”卫怀信转向魏婶,语气亲和许多,“报警了吗?” 魏婶义愤填膺地摇头,“我刚刚想报警,手机就被这个人砸了!让他赔我!” “我报警了。”杜若予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她不仅下了车,也摘了眼镜,神色间看得出忐忑畏惧,但也强忍着不退缩。 她举起手机,紧张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报警了!” 卫怀信看她害怕,有些无奈,“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不让来也要来的人,不也有你。”杜若予撇嘴。 卫怀信知道她指的是刘勇绑架她时的事,忍不住要笑。 反拧在身前的光头男人却突然踩卫怀信的脚,同时光头往后撞,目标在卫怀信脆弱的鼻梁骨。 卫怀信下意识躲避着松了手,光头男人立即往面包车方向跑,嘴里大叫,“警察来了,跑啊!” 那两个打手样的精干男人,也喘着粗气往车上跑。 就在车与人之间,还站着个不比春芽结实多少的杜若予。 比卫怀信更早惊叫出声的是花妹。 她扯着嗓门,发出声牲畜挨宰前的凄厉嚎啕,“他杀人!我看见的!杀人!” 杜若予最先反应过来,她甚少离身,总是充当盲杖的那把直柄黑伞迅速横了起来,像把武器,抓在身前,鼓起一切勇气,呵斥道:“别跑!” 大概是先前受了卫怀信不少苦头,光头男人对个子不矮又是短发男装的杜若予突然没了底气。 他避开杜若予,扭头跑向斜对面的另一条巷子。 来不及交代什么,卫怀信飞快追了过去。 另两个男人则跑进面包车,落荒而逃。 魏婶扶着花妹,喊了句,“小大仙!” 杜若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秒,跟着卫怀信的背影,也追了过去。 === 杜若予从来都不是个体能优秀的年轻人,能躺不坐,能坐不站,能走不跑,能省不花,以至于二十几岁的现在要她发足狂奔去追两个大男人,那简直要了她的命。 她吭哧吭哧地跑,心说卫怀信这个怕鬼怕黑的男人怎么抓起活人,总能冲锋陷阵,浑身是胆,难怪方未艾总怂恿他弃金从警。 眼见腿追不上人家,腹诽也拉不回人,杜若予扶着墙四下张望,拐了个弯,从另一条巷子跑过去。 也不知道跑了几步,她远远见巷子正对面跑出个头顶反光的身影,连忙躲进墙角,握紧手里的雨伞。 男人的脚步声沉闷滞重,越跑越近,杜若予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她眼前时不时发黑晕眩,索性闭上眼。 记忆里也有这样由远及近的脚步,男人的,带着无边恶意的脚步,在夜色深处来到她身边。 那时她被塞进床底下,有人告诉她,不要怕。 “……不要怕……”杜若予深呼吸,蓦地睁开眼,突然从墙后伸出雨伞的弯柄。 弯柄的勾像条钢筋横在光头男人脖子前,他猝不及防,喉咙差点被拦断,疼得他扑通跪倒在杜若予跟前,捂着脖子,想骂骂不出声。 杜若予吓一跳,想抽回雨伞,男人却紧紧攥住伞身,勉强扶着站起来。 男人眼里带了血丝,凶狠之气定定锁住杜若予,她吓得松手后退。 男人反握住雨伞,高高举起,就要往杜若予脑袋重重挥下。 杜若予捂住脑袋,恐惧地瑟缩起来。 可预想中的疼痛根本没有袭来,她悄悄睁开眼,就见赶来的卫怀信已经抓住伞,并反拧男人胳膊,将他压在小巷粗糙的砖墙上。 “若予!”卫怀信看着她,急切地问,“没事吧?” 杜若予身心齐松,一屁股坐到地上,身上冷汗涔涔,“……没、没事。” 但她随即又桀桀怪笑起来,就对着她簌簌颤抖的双手。 痛快! 可真痛快! === 附近派出所出警很快,光头男人被押进警车,卫怀信和杜若予也被请去派出所做笔录。魏婶以为卫怀信和杜若予要被牵连,急得揪住花妹,两个人说什么也要跟进车里,誓死要去给见义勇为的卫怀信作证。 如此一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全去了派出所。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 光头男人交代自己姓赵名大顺,外号顺哥,确实是花妹的同村。他口述,七年前,花妹被顺哥以来南城务工为由带出山村,没过多久,顺哥给花妹在边上青县乡村介绍了个男人,两人结为夫妻,谁料花妹与人私通,竟然逃出青县,他自己则是受花妹丈夫的委托,来抓花妹回家过日子的。 魏婶听后大为不忿,“别看花妹长得老,她才25岁,七年前不才18啊?18岁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她和谁结婚?况且你又不是她爹妈,只是个同乡,你凭什么把她嫁人?” 话糙理不糙,杜若予在旁补充,“别说花妹当时成年与否,只说花妹智力有问题,恐怕根本没有行为能力,怎么自己同意结婚?未经妇女同意发生关系,那不叫事实婚姻,叫强奸。” 处理案件的派出所民警和花妹聊了几句,也觉察出不对,看顺哥的眼神越发狐疑。 到这会儿,谁看顺哥都觉得这位不只是老乡,更像是拐卖妇女的。 尤其被抓之前,花妹举报过他有杀人前科。 杀人啊,那可是命案。 顺哥还想和花妹发脾气,瞪着双凶眼,恐吓她闭嘴。 魏婶气鼓鼓瞪回去,拍着花妹的背,哄小孩似的说:“这是警察,你有什么和警察说,他们会保护你!” 警察也问:“你说他杀人,他杀了什么人?” 花妹的一张脸,汗泪混着油土烟尘,极度惶恐不安,她绞着手指颤抖许久,最后嗫嚅道:“我怕他,他打我,打我男人,把我男人打死了。” 顺哥霍地站起,带翻了身后椅子,“操-你妈逼你个大傻子你胡说什么?老子弄不死……” 警察勃然大怒,吼得比他还响亮,“你当这里是哪儿?给我坐下!” 这两句雷霆似的对战吓得花妹抖如筛糠,她抓紧魏婶的手,突然间语言灵光起来,飞快嚷嚷,“真的!我男人给了他钱,说买我两年,要我生个小孩,小孩我生完了,顺哥就把我带走了,我男人和小孩想我,借了笔钱来南城找顺哥,说要和我结婚,顺哥不答应,说又把我卖给别人了,要我给别人也生孩子,我男人偷偷去找我,被顺哥抓到,顺哥打他,活活把他打死了!死掉后就埋在山里,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真的!我就自己跑了,自己赚钱活着!就怕被他抓到,也活活打死了!” 这段话说得竹筒倒豆似的,逻辑也通。 派出所里满室皆惊。 顺哥一急,拔腿就想跑,几个警察早盯着他,见状一起扑过来,将他用力压在地上。 顺哥额角青筋凸显,他大骂,“我弄死你!我弄死你!婊-子养的!” 花妹在椅子上一阵捶胸顿足,嘶声大哭,“杀人!他杀人!” 场面又有些混乱,有匆忙而过的警察不小心撞到杜若予,她自己未回神,已经被搂进另一人侧怀。 卫怀信揽着她,让她往里站。 魏婶则讷讷站在原地,半晌傻了般开口,“……我起初以为这是家庭暴力,后来觉得可能是妇女拐卖,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杀人命案……我的老天爷啊……” ~~~~~~作者有话说~~~~~~杜杜是我写过的在追人揍人上比较怂的女主角了,哈哈哈哈哈,但因为怂,所以当她勇敢起来,就格外有成就感。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四章 腌臜人间 后来,花妹又吞吞吐吐说了半天,大家总算弄明白她的男人们是怎么回事。 顺哥确实在卖花妹,但不是传统的买卖人口,而是卖她的子宫。 据说同被顺哥控制,与花妹相同境遇的妇女还有好几个,顺哥卖她们的子宫,至少两年为期,长则五六年,主要看买主想要几个孩子,不可挑儿剔女,全靠命数。顺哥天天以暴力恐吓她们,但凡谁敢多嘴,或者靠近任何穿警服戴公徽的,都会被打死。 买花妹的男人是比买媳妇的那些人更穷困潦倒的至贫人家,买不起大活人一辈子,只能租借个女人回家睡几年,祈祷睡出个儿子,到期后女人离开,孩子留下,算是尽了传宗接代的本分。 花妹口中被顺哥打死的男人叫薛家富,是南城青县山圆村的农民,年龄住址家庭花妹一概不详,她什么也记不住说不清,只知道薛家富租了自己两年,在给薛家富生儿子之前,她已经被顺哥带着翻山越岭,给各地各款的肮脏男人生下四个孩子,期间还掉了两个。 七年四个孩子,不过25岁的花妹,已经衰老得像个中年妇女。 花妹说,这些个男人里,只有薛家富从不打她,给她吃饱饭,对她最好。 薛家富的口头禅是人要工作,有工作才有钱,有钱才能活。 两年间,脑子不好的花妹什么都没记住,唯独记住了这句话。 后来,租期到,顺哥带走了花妹,又把她卖到另一处山头,薛家富却不知怎么追过来了,怀揣着笔不知哪弄来的钱,说要给花妹赎身,带她回家过日子。顺哥嫌钱少不答应,两边争论起来,薛家富威胁要去报警,这才被发怒的顺哥活活打死,尸体就近埋了。 卫怀信听得直皱眉,杜若予也是愤怒,魏婶则一直念阿弥陀佛。 像他们这样简单过活的普通百姓,实在很难想象人世间竟有这样的腌臜勾当,还被他们活活瞧见。 顺哥在最初的惊慌和恼怒后,开始狡辩,反复强调花妹脑子不正常,她的话不可信。 花妹也急了,事已至此,她再傻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被顺哥牵着鼻子走,“不信去问小华!问小华!” 警察问:“小华是谁?” 顺哥的脸刷地惨白,又要去瞪花妹。 啪!一块文件夹板倏地挡在顺哥面前,那硬邦邦的塑料板还重重拍了下他的鼻梁。 “啊,抱歉,犯罪嫌疑人太凶了,吓得我都手滑了。”卫怀信一手举着板子,一手捂着心口,满脸无辜。 === 方未艾旋风似的刮进大学城派出所,嘴里也不闲,嚷得两层楼都能听见,“谁欺负我的维纳斯了?谁?” 好不容易追过来的荆鸣,对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和你一组真是丢我的人!” “哎哟你轻点!那都是我新长出来的皮,嫩着呢!” 他们俩吵吵闹闹,接待室门里,卫怀信和杜若予一上一下同时探出头。 “这边。”杜若予轻声招呼。 荆鸣看见狐獴似的这二位,哟呵一声,笑道:“怎么哪有命案哪有你们俩,你们哪一位姓柯名南?” 卫怀信对她的揶揄浑然不在意,只问:“这事交到你们手上了?” 荆鸣说:“这种拐卖妇女的,基本都有个团伙,如今又出了命案,我们本来就和打拐办合作来着,自然要过来。怎么,那被拐的,和你们什么关系?” 方未艾厚颜无耻插话,“那是我维纳斯。” 荆鸣作势要削他头盖骨,他立即缩缩脖子,躲到杜若予身后。 “被害人是我家楼下小吃店打工的。”杜若予言简意赅,神色有些疲惫,“她的老板在里面陪着她。” “杜杜,你脸色不好啊。”方未艾凑近端详杜若予的脸,“是不是中暑了?” 荆鸣又想踹他,“这还没到五月,中什么暑?” 方未艾摩挲下巴,“那八成是饿的。” 他话刚说完,杜若予的肚子果真响起两声咕噜。 方未艾哈哈大笑。 办公室里有警察唤他们,荆鸣拽了方未艾一把,方未艾赶紧正肃表情,前去移交案件。 大厅里一时恢复安静,卫怀信看眼手表,“都这么晚了,难怪你饿。” 杜若予摸摸肚皮,却没什么食欲,她背靠墙壁,唏嘘道:“花妹以后会怎么样?” 卫怀信和她一起靠墙休息,闻言展臂,从后头绕去,轻摸她柔软的短发,“只会比以前好,不是吗?” 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至少她不用再被租借到哪个肮脏角落,违背自己的意愿,像头牲口,一胎又一胎去给人繁衍后代。 杜若予脑海里想起花妹那句要工作,要赚钱,要活下去,腾地站直身,“我得回去工作。” “可你连午饭都还没有吃。”卫怀信也站直,“方未艾都能看出你肚子饿,我更不能让你空腹回家。” 旁边传来闷笑,他们一起回头,见到独自站着的荆鸣。 杜若予摸摸鼻子,“你们处理好了?” “他忙着对维纳斯嘘寒问暖呢。”荆鸣的手指在脑袋旁转了转,龇牙做了个鬼脸,“老天快给我们方警犬送位知心爱人吧,否则单身太久,脑子真要出问题了。” 杜若予笑,“其实我也很喜欢花妹。” 荆鸣偷瞄眼卫怀信,故意混淆视听,“那有什么,你不也喜欢方未艾吗?” “哎?”杜若予诧异,却没觉察出这逻辑的古怪处,莫名其妙就点了个头,“我是喜欢没错……” 一只手掌突然压在了她脑袋上,卫怀信的语气难得有些不耐烦,“好饿,吃饭去。” 说罢,便压紧杜若予的脑袋,不由分说将她带出派出所。 “大花,手续差不多了。”方未艾从门里冒出来,见着噗噗偷笑的荆鸣,傻傻跟着乐,“你笑啥?跟我说说,也让我乐一乐。” “不说!”荆鸣扭头,鼻孔高高,眼睛亮亮,“急死你们这些个缺心眼的。” === 杜若予本能地抗拒在外头吃饭,尤其她发现她的眼镜不见了。 卫怀信陪她在车上地毯式搜索,均一无所获。他终于找到由头问起自己送的礼物,“我送的眼镜从没见你戴过,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是觉得不适合我。”杜若予说,“那眼镜看着很珍贵,我怕被我糟蹋了。” 卫怀信不以为然,“一副眼镜而已,弄坏了再买新的。” 杜若予笑了笑,不置可否。 “眼镜不见了,也得跟我去吃饭。” “那我要是看见不该看的,怎么办?” “有我在,你根本用不着你的眼镜。” 卫怀信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下车时从侧后用手遮住杜若予眼睛,微揽着她,像故事里要给心仪少女带去惊喜的少年,满心雀跃,又小心翼翼。 杜若予挨着卫怀信温暖的胸膛,迈上几节台阶,走过一段迂回的路,黑暗中,她能听见几声低笑。 她猜是途径的路人。 她的脸微红,心微热,却不想阻止这一切。 最后松开手时,卫怀信将她带进一间私密秀雅的中式古风包间。 他说这是一家素食会所,招牌菜俱是美味可口,他在大学城附近搜索许久,发现后一直记着要带她来。 杜若予在大学城住了近十年,都不如卫怀信来过几次的熟稔,她自嘲,“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店。” 即便知道,单看装潢,她也一定退避三舍。 卫怀信笑她,“你不带眼睛地往外界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菜上得很快,样样精致,仿佛烹饪的不是食材,而是一踏踏的人民币。 卫怀信帮她布菜。 杜若予单手撑着下巴,故意叹气,“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卫怀信没听明白,“为什么要做梦?” 杜若予用筷子轻轻敲打碗沿,敲出卫怀信从未听过的旋律,她却不跟着唱,只会念白,“因为梦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一千年年年花开放,天天好时光。” 卫怀信给她盛了一小盏鲜莲银耳汤,笑道:“听起来不错。” 杜若予歪过脑袋,笑得三分狡黠。 卫怀信自己最喜欢蓝莓山药泥和响油双笋,他问杜若予,杜若予在满桌盛宴里独独把叠醋泡花生搁在自己面前,十分认真,“这个最好。” 卫怀信哈哈笑,“你真好养。” 杜若予眨眨眼,继续吃她的醋泡花生。 卫怀信见她模样,知道她还惦记着花妹的案子,便发消息问方未艾后续如何,方未艾懒得回消息,直接打来电话。 卫怀信接通外放,方未艾的大嗓门传来,古色古香的素食包间陡然变成沿街卖场,逼格直降,“喂!喂喂喂!我说你们俩现在在哪?” 卫怀信说:“吃饭啊。” “又吃饭!你们俩除了吃饭没别的事做了吗?”方未艾哼哼唧唧地抱怨,“我和大花都快饿死了!” 卫怀信立即说:“你们过来一起吃吧。” “没诚意,我们都回市局了!”方未艾说,“我们要去找小华。” 杜若予想起小华,“花妹说能作证的那个小华?” 方未艾说:“花妹说小华是她的小姐妹,也是被顺哥从老家带出来的女孩,可以证明她说的话,但她说不清小华的去向,顺哥也说小华一个月前就去外地结婚生子,和他断了联系了。” 卫怀信问:“这个小华,没什么特征吗?” “没啊,连张照片都没有,只说小华曾经在菜市场卖过菜,连哪个菜市场都不知道!我们另一组同事去查顺哥的住处了,晚点汇合后讨论看看有什么新线索。”方未艾唉声叹气半会,嘟哝了句,“看来晚饭也没着落了。”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五章 搜家查证 方未艾和荆鸣在天黑前走访了南城两处农贸市场,一无所获。 饿死鬼投胎的荆鸣看到街边卖煎饼的,口水嗷嗷流淌,拳打脚踢要方未艾去买个饼。方未艾嘀嘀咕咕地埋怨,刚要下车,就接到肖队电话。 “方狗,你们还在外面吗?”肖队本来就冷峻的声音在电话里更显威仪,“和大花一起过来,这里人手不够。” 方未艾大概饿傻了,直愣愣就问:“去哪?” 旁边荆鸣恨不得捂他的嘴,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做了个斩立决。 肖队果然沉默了。 方未艾后知后觉想起肖队就是搜查顺哥家的主力,当即憋尿似的蜷缩起手脚,弱弱保证十分钟就到。 “不知道队长最近心情不好啊!”荆鸣捶他脑袋,恨铁不成钢,“早晚要被你连累死!” 顺哥在南城西三环一个偏僻老社区里租了四套房子,在同一栋楼上下两层,方未艾和荆鸣上到三楼,在楼道上和同事打了声招呼,直接拐进左边的302室。 房子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格局,两室一厅,家徒四壁,室内灯泡全都亮开,犹自昏暗不明。客厅一面墙旁抱头蹲着三个光膀子的男人,面色虚浮,但都年轻力壮。 方未艾从玄关踱到客厅小窗户,见玻璃窗格都被两三层报纸糊着,想见即便白天,这室内也能暗无天日。 “方狗,你过来看。”荆鸣站在一扇门前,神色复杂地招呼方未艾。 方未艾立即凑过去,“看什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就在荆鸣推开的那扇门里,二十多个老少妇女挨挨挤挤地,或蹲或坐在间不足十平方的小卧室里,室内黄光昏暗,暗影沉沉,只有一张塌了半边的老弹簧床偶尔能发出点嘎响。 听到新动静,这些女人一起抬起头,四十几粒惶恐焦躁的眼珠子齐刷刷看向方未艾。 方未艾很是心惊肉跳了一下,误以为自己闯进某个深山老穴,撞见一群妖子妖孙。 他问荆鸣,“她们都是……” 荆鸣点头,“和你维纳斯女神一样。” 方未艾下意识捂捂胸口,仔细再去看这些妇女。 这一看,他从满屋女人里看出条泾渭分明的线——右半边靠窗,像群受惊母鸡似的紧紧挨在一起的女人大多不漂亮,身材肥胖,年纪看起来也大,她们穿着陈旧变形的长袖长裤,头发大抵乱七八糟。她们看向方未艾时,眼神里的迷茫、畏惧和无知远甚一切情感。 这些女人,确实很像花妹。 而左边靠墙挤着的女人们,相比之下便年轻许多,也漂亮许多,有几个头发还染烫过。她们大多穿着凉快的吊带衫和T恤,不少还裸-露着白生生的腿。方未艾只从她们身上扫过一眼,便认出这群女人的气味。 那是长期卖-淫的女人身上浓入骨髓的糜香味。 这两拨凑在一起的女人,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已不大像个人。 荆鸣斜靠着墙,面色极度不善,“他们刚刚简单问过了,这些妇女被拐自五湖四海,都受顺哥管辖。同样是卖,顺哥还卖出花样来了!你也看出来了,她们很多都是智力和精神有缺陷的,这类妇女,出得起买断价的可以直接买卖,出不起价的就暂时租借生孩子,随打随骂,反正看得住。另外那些心智正常的,为了防止她们耍聪明逃跑,除了接客,她们二十四小时活在顺哥的眼皮底下,有大半,可能好几年都没走出过这个屋。” 方未艾再去看那些女人,不管正常不正常的,在这样极度压抑的环境里受尽身心侮辱,哪怕过去智商超群,这会儿也都被折磨得麻木不仁,成了具行尸走肉。 荆鸣轻呼口气,看得出在努力压抑怒火,“这栋楼里有四套房,据说每套房子里都住着五六个人,除去看守的一名男性,其余都是被拐骗来的妇女。邻居说这里经常进出陌生男人,也有人说,到夜晚会见一辆面包车停在楼下接走那些妇女,到下半夜才又把人送回来。” 方未艾恨恨地问:“就没人报警吗?” “这一带本来就是老社区,居住率低,又在拆迁,住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真正走动的人不多。顺哥的脾气听说很坏,手底下又有人,谁都怕举报后泄露身份惨遭报复。” 方未艾把牙咬得咯咯响。 荆鸣和他多年搭档,立即看出他心里的小九九,“干嘛?想公报私仇啊?不准!多少媒体公知都盯着咱们刑警队呢,你可以在心里把他大卸八块,但不许动他一根汗毛。” 方未艾哼了一声,“我才没那么冲动,我是在想,卫怀信下午揍他,真是揍得太轻了!” 302门口有个同事喊方未艾,“方狗,队长让你上楼!” 方未艾答应一声,绕过荆鸣,蹬蹬往楼上401跑。 401室是顺哥日常起居的地方,相较另外三套房子,室内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显得有财有势多了。最重要的是,这房里有阳光。 肖队在一间充做书房的小房间里喊方未艾。 方未艾忙颠颠地跑进去。 书房唯一的书桌上摊放着本老式相簿,相簿里黏贴着很多女人的半身照。肖队逐一翻阅后,对方未艾说:“你和大花把这里面的女性和楼下那些逐一比对,看多了谁,少了谁。” “好!”方未艾戴上手套捧起相簿,忿忿道,“队长,下面不少女的都是有智力缺陷的,要么自己走失,要么被家人遗弃,这个顺哥专门在穷乡僻壤收容这些生活有困难的智障妇女,或骗或偷,把她们带出来当自己赚钱的工具,简直丧尽天良!” 肖队正蹲着检查低处的抽屉,看也不看他,“你当刑警多少年了?看过的丧尽天良还少吗?” 方未艾撇嘴,“不管看过多少,每回都要气到吐血。” 肖队摸出本隐秘的记事本,站直了翻开看,顺便回复自己的队员,“我们办案的,紧要关头更应该冷静理性,不要被热血冲昏头了。好好干,别说受害人,就是你自己气出来的那点血,也要叫这些人血债血偿!” “听君一句话……”方未艾深受鼓舞,就要咬文嚼字,却被他们铁面队长直接截胡。 “毕竟我们警犬的血,那也是血。” “队长!我才不是狗!” === 卫怀信送杜若予回家后,回了趟自己住所,但他无法专心工作,满脑子都是杜若予牵挂花妹时忧愤出神的表情,他知道她在心里画了个圈,把自己和花妹视作同类人,因此物伤其类。 他如坐针毡,等到天黑,干脆去附近酒店点了好几人份的中餐外卖,带着去了市局刑警队。 因为卫怀瑾的案件,以及在最后与刘勇周旋时的从容与胆魄,卫怀信不仅成了刑警队的常客,还与他们之中不少人建立友好邦交——尤其他这人出手大方,更不摆架子,兼具了资本主义的财大气粗和社会主义的平易近人,几乎男女老少通吃。 卫怀信将精致外卖往方未艾办公桌上一搁,立即引来一群饿到眼冒金星的恶狼。 荆鸣最激动,恨不得抱上去以身相许,“卫财主!你简直是观音再世,活佛显灵!你怎么知道我们都还没吃晚饭?” 卫怀信笑道:“方未艾说的。” 方未艾眨巴着眼睛,半天没记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但他顾不上那么多,荆鸣不敢做的,他一向无所畏惧,这就抱上卫怀信大腿,蹭着脑袋喊金主爸爸。 卫怀信揉揉方小狗的下巴,问:“吃人嘴短,快告诉爸爸,花妹的案子你们查好了吗?” 方未艾嘿地怪叫一声,站直身气急败坏地骂,“信信,你好的不学学坏的,汉语言文化博大精深,是叫你这么占我便宜的吗?” 荆鸣捏着块酥脆鸡排,彻底被五脏庙出卖了良心,“顺哥手底下根本没有叫小华的女人,不管是受他控制的卖-淫团伙,还是已经被他卖到山里的可怜妇女。他有本账簿,把这些女人每次的卖家卖价记得清清楚楚,里头能找到花妹被租的五户人家,却死活没有小华。那些女的,也都说不认识什么小华。” 卫怀信皱眉,“花妹不像胡说,而且从顺哥当时的反应来看,这个小华应该至关重要。他不是说小华嫁人离开了吗?是不是也被他卖了,却没记进账簿?” “那个顺哥死鸭子嘴硬,花妹脑子又不灵光,提供的线索太少了。”方未艾说,“目前我们就知道小华在菜市场工作过,可南城大大小小的菜市场有多少啊!” 荆鸣吐出一小块鸡骨头,“明早我要和打拐办一起去接那些被卖出手的妇女回来,看能不能有小华的新线索。” 卫怀信思索片刻,突然道:“或者,这个小华,根本不是被卖的。” 方未艾和荆鸣一起看向他。 卫怀信说:“这个小华,可能本质上就与花妹她们不一样,她不是顺哥的商品,而是另外一种身份。”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既与花妹、顺哥有联系,知道顺哥的勾当,又不受顺哥控制买卖,更独立的某种身份。” 方未艾傻眼,“什么意思?” 荆鸣踹他一脚,骂道:“我真信你五行缺脑了,金主爸爸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没听懂?既不是受害妇女,不受控制,还知道内情,能平起平坐,动用你的项上狗头想想,还能是什么?” 方未艾终于恍然大悟,“我去!这个小华,难不成是这狼窝的女土匪?” ~~~~~~作者有话说~~~~~~我就说我昨天忘了啥,原来是忘了在昨天的说话里跟大家交代一下,杜杜给微笑哥念的那几句歌词,出自我童年神剧《春光灿烂猪八戒》的主题曲《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暴露年龄了←_←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六章 小华在哪 陈副队听见外头动静,从队长办公室出来,见是卫怀信,笑着打了声招呼。 自从上回伤到大腿动脉,损失了不少血量后,陈副队这半年脸色总不大好,稍有大案操劳,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就消失不见,跟抽脂减肥似的立竿见影。 荆鸣扒扯开一群饿死鬼,从外卖里抢出最好的,献宝似的送到陈副队面前,让他趁热吃。 旁边同事嗷嗷起哄,陈副队腼腆地笑,却并不拒绝荆鸣的好意。 荆鸣也笑,嘴角矜持地弯着,双眼却极其明亮光彩。 队长办公室的门又被打开,这回走出面色霭霭的肖队长。 满屋子的人就像被点了哑穴,集体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偶尔几声吧唧都被闭紧的牙关含糊嚼进肚脐眼了。 这种时候,也只有卫怀信能迎难而上了,“肖队,过来一起吃?” 肖队长环顾一圈,冲卫怀信点头道了谢,又对陈副队说:“不了,我先去找局长。” 陈副队答应一声,目送这尊关神像出去。 关神像一走,卫怀信明显感觉室内空气拨云见日。 他悄悄问狼吞虎咽的方未艾,“这起案件很复杂吗?肖队脸色好难看。” 方未艾鼓着腮帮子往门口看,确定肖队不会突然回来,才拉过卫怀信,小声道:“不是案子,是肖队家里不好,他们老夫老妻要离婚了!” 卫怀信微微睁大眼,颇为诧异。 方未艾耸肩,倒是看得开,“你看我平时忙不忙?” 卫怀信心想其实他也忙,但他们这种忙和刑警的出生入死没有可比性,他们那类人不仅忙,顾不上家,稍有不慎,家里便极有可能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婆孩子成为孤儿寡母。 他前不久刚看到一则统计,去年一整年,国内平均每天都有一位警察因公殉职。 这样触目惊心的数字,他这个局外人都深感震慑,他们那些局内人,又该如何自处? “其实我们都不怪大嫂,哪个女人受得了这样?尤其今年大过年,肖队家和嫂子娘家都收到恐吓信,嫂子先前也说,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跟踪?”卫怀信皱眉,“查不出恐吓的来源吗?” “就一封信,说是要让肖队尝尝他的苦难,血债血偿。信是大嫂骑车去菜场买菜时,夹在传单里塞进她车篮的,那附近都是发传单的,连个监控都没有。”方未艾说,“还好跟踪她的人找到了,是个男的,快七十岁了。和发恐怖信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七十岁了,为什么要骚扰肖队的家人?” “报仇呗,我们做刑警的,得罪的人可不少。”方未艾咽下嘴里食物,解释道:“那老头的独生子两年前因为赌博欠了高利贷,还不上钱,就带着瓶汽油上公交车企图报复社会,正好肖队那天搭乘同一辆车,就把他抓了。没想到那家伙被关监狱没多久就脑溢血死了,老头坚持认为他儿子没病,是肖队打死他儿子,还来我们公安局闹过,后面就又想出骚扰他家里人的馊主意。” “不能抓起来吗?” “没有证据证明恐吓信是他寄的,他虽然跟踪过大嫂几回,但也都在很公开的场合,没有任何侮辱、殴打,也没有偷窥偷拍,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顶多口头教育,根本不能处置他。那老头就跟游击队似的,我们出现他就撤退,我们离开他又冒出来。” 方未艾也挺惆怅,“这种跟踪最折磨人了,大嫂整天提心吊胆的,恨不得每天守在他们小孩校门口,都快神经衰弱了。” 卫怀信想起肖队比平常人更早衰的脸,以及他鬓角的白发,一阵沉默后问:“不能搬家,或者干脆去外地避避吗?” “怎么避,大嫂也是公务员,在岗位上坚持了十多年,眼看要晋升,让她辞职去外地,工作岂不是要从头再来?小孩那么小,又在读书,好不容易托关系送进重点小学,再休学跟着一起走吗?就算走了,去哪儿,去多久?辛苦打拼半辈子的人生,眼看要上轨道了,却因为一个本来与自己没关系的人,要全部放弃,谁能接受?谁乐意?” 方未艾的最后一句话,卫怀信在心里反复自问。 他能否为了一个本来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放弃既定的人生道路和小有所获的成绩? 答案是——不对啊,如果是他,他能接受啊。 他如今,不就放弃一切,跑回国了吗? 那个本来与自己没关系的人的名字,也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方未艾推推他,古怪地问:“你个缺德的,我在说人家的伤心事,你傻笑什么?” 卫怀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如此严肃的话题里,毫无同理心地笑了。 “咳!我刚刚出神了。”他用拳头掩住嘴,“抱歉。” === 晚上,花妹拎着袋食物,受魏婶叮嘱,上楼向杜若予道谢。 杜若予请她进屋,她拘谨地擦了好几遍鞋底,才笑嘻嘻坐到沙发上。她把魏婶教的感激话全忘光,坐下就问:“小大仙,母鸡呢?” 贵妇鸡听到有人不是为了吃的而惦念自己,高高兴兴从阳台溜达回来,嘴里还叼着半片卫饱饱的叶子。 杜若予一见那嫩绿新芽,心疼不已,要不是花妹在,她早下手撵鸡了。 她忿忿看着贵妇鸡溜到花妹身边,两粒小眼睛自下而上傲慢地审视自己的信徒,忍不住替花妹叫屈,“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母鸡?” “母鸡能下蛋嘛!”花妹在屋里到处乱看——她根本看不见脚下的鸡。 可她就是喜欢。 杜若予问:“如果母鸡不能下蛋了呢?” “是母鸡就能下蛋!” “可有些母鸡不愿意下蛋,有些母鸡不能下蛋。” 花妹想了想,理所当然道:“不下蛋的母鸡,那就吃了呗,再找新的母鸡,总会有好鸡的。”她说完,两只手插在腿缝里,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贵妇鸡一听说这位信徒要叛变,要吃自己,吓得立时退避三舍,鸡毛怒张。 杜若予苦笑。 坐在电脑前看偶像剧的卫怀瑾笑得前俯后仰,招手把鸡唤来,抱在膝头上,幸灾乐祸,拉长调地念,“鸡鸡复鸡鸡,鸡鸡为鸡鸡,鸡啊鸡,你到底是鸡,还是下蛋的工具?” === 第二天天不亮,荆鸣就和打拐办的同事启程进山,她用夺命连环call把方未艾吵醒后,催他尽快去查小华的行踪。 方未艾嘴上抱怨,身体却行动有素,没会儿就整装出发,混在了清晨的买菜大军里,朝南城各大菜市场进军。 如此忙碌到下午,方未艾彻底累成狗,他瘫在车里边喝豆浆边给亲爱的搭档打电话,“你那边怎么样?” “等等。”荆鸣那儿的信号似乎不大好,她走了一段路才说:“这一早上才找到三个人,两个孕晚期,随时都要生,幸好我们来的人多,要不然这买人的村民能把我们生吞活剥了!彪悍,实在彪悍!你呢?” 方未艾猛吸到一口没化开的白糖,齁得他连呸几口,才笑道:“我确实打听到了个年龄相符,也叫小华的外地妇女,但这小华不是菜场卖菜的,是附近一户人家雇来的小保姆,天天清早来买菜。” “保姆?” “是啊!”方未艾说,“我刚问了菜场几个和小华相熟的,她们说小华确实在一个多月前提过要结婚了,但没说和谁,也没说去哪儿,之后她们就没再见过这个人。这说法倒是和顺哥不谋而合啊。” “可能他们对外统一口径了。” “有可能。不过我问到了小华工作的那户人家,我找个时间过去看看,那里说不定有小华的真实信息。” 荆鸣还要说什么,她那头忽地传来人群叫骂,荆鸣哎哟冒出句国骂,说是村民抱团来抢人了,就匆匆挂断电话。 方未艾愣了神,嘴里一句小心半天没说出口。 === 结束了中午的商务会餐后,卫怀信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商业大楼观景台,面朝大学城的方向,给杜若予打电话。 他问她,午饭吃的什么? 杜若予瞥眼茶几上的外卖麻辣烫,有些心虚地带过这个话题,好在卫怀信显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去深究。 他在犹豫该不该向杜若予说明花妹的案情进展,便难得支吾起来。 杜若予听了几句,猜到他心里担忧的,笑了,“就算你不和我说,我一问方未艾,不也什么都知道了?你觉得他嘴上有把门?” 卫怀信只得据实以告。 杜若予听后良久沉默,她设想过最坏的情况,却没想到现实情况往往比她预料的更糟糕。 那些个荒山土村的妇女,本来就是最无权无财无学无力的一群人,如果再遇上身体残疾和精神病史,她们的处境可想而知。 她们的手脚,她们的器官,乃至她们作为人最基本的权利,都毫无保障。 精神和肉体同时深陷泥淖,无人来救,只能逐渐沉沦。 卫怀信很担心她,“我等会儿有个会,不能去看你。” 杜若予咧嘴,扯出个无声的干笑,“我挺好的,没事。” 挂断电话后,杜若予恹恹地躺到床上。 卫怀瑾知道她心情不好,抱着贵妇鸡在客厅蹑手蹑脚地走,大气也不敢喘。 杜若予看她悄摸摸走路的模样,突然问:“假如我也是出生在山里,那该怎么办?” 卫怀瑾惊讶地扭头看她,“可你不是出生在山里啊。” “我运气好。” 卫怀瑾想了想,“你运气说不上特别好,我也不是,真正运气好的人,应该一辈子一帆风顺,无忧无虑。” “哪有这样的人。”杜若予凉薄地笑了笑,她支起脑袋,定定地看着卫怀瑾,“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没有死,你未来会怎么过?” “那当然是嫁个如意郎君,好好过婚后生活了。”卫怀瑾挠挠下巴,笑得又可爱又羞涩,“我这个人比较庸俗,就想过普通的生活,恋爱结婚生子都挺好的。你呢?你未来会怎样过?” “我不会恋爱结婚生子,等我赚不动钱,不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就买张横渡海洋的船票,写好遗书,找个黄道吉日,从船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她说得认真,卫怀瑾听得心惊。 “杜杜,你开玩笑的吧?” 杜若予又重新躺下,睁着眼看天花板,“不开玩笑。” “可是……死在水里,如果没被鱼吃掉,你的尸体会变得很丑。”卫怀瑾想想那惨状,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你还记得上回方未艾说从鱼塘里捞出来的无名女尸的残骸吗?他说他还是菜鸟时,见到的第一具尸体也是泡烂在水里的,说什么高度腐-败呈巨人观,胸腹部有尸绿,还有腐-败的静脉网……我光是听,都要吐了!杜杜,你长这么好看,就别那样死了,死了还要变成无名女尸,多可怜。” 杜若予失笑,“认不出死者身份,不是因为她被泡烂了,而是因为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亲缘比对、前科人员、犯罪亲属、打拐中心……” 杜若予忽地坐起,这回她坐得笔挺有力,眼珠子也神采奕奕瞪向卫怀瑾。 卫怀瑾被她吓一跳,“干、干嘛?” 杜若予急道:“花妹脑子不好,记不住事,却唯独记住了这个小华,可小华又不是顺哥用来买卖的妇女之一,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人不都说没见过也不知道小华吗?那花妹和小华是怎么认识的?” 卫怀瑾傻眼,“怎、怎么认识?花妹应该没什么交际圈啊。” “花妹和顺哥是老乡。”杜若予说,“顺哥带花妹出来后,就开始卖她,她能认识谁?她会认识小华,并且牢记她,八成因为小华也是她老乡。” “他们三个都是老乡,那……”卫怀瑾费劲思考,“顺哥把花妹拐走,可小华并不是顺哥买卖的女人之一,我哥哥不是怀疑小华是顺哥的帮凶吗?否则她为什么会清楚顺哥的勾当还能独善其身。可小华跑了……” “她未必是跑了。”杜若予沉下脸,“顺哥连个好端端的男买主都敢一言不合打死埋尸荒野,可见凶残,一个外地来打工的女人,又知道他的底细,我们怎么知道小华是自己跑了,而不是和顺哥产生冲突,也被打死弃尸了呢?” “那……那尸体呢?” 杜若予的神情越发冷凝,“小华失踪多久了?” 卫怀瑾说:“顺哥说……她一个月前嫁人走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南城哪里曾发现过无人认领的女尸?” 卫怀瑾捂住嘴,惊愕地瞪大眼。 ~~~~~~作者有话说~~~~~~想要花匠的台版书的,记得去微博上转发微博抽奖哟~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七章 真相大白 小华最后被人看见,是在南城东区一户姓钱的人家家里做保姆。 方未艾和荆鸣敲响那户人家的房门,来开门的是个四十好几,面有凶相,矮小敦实的女人,女人系着围裙,戴着手套,大概正在打扫卫生,见到门外两个陌生人,很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方未艾和荆鸣一起出示证件,说是来调查一起人口失踪案件。 女人知道对方是警察后,态度稍有收敛,将他们让进屋,只说自己是这家新来的保姆,并不了解情况,就去侧卧推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 老先生的两条腿已经病态的萎缩,面色也不大健康,他坐在轮椅上斜瞅了眼方未艾,又去看荆鸣,可他看荆鸣又不好好看,看一眼立即挪开,隔会儿又滴溜溜转向她,偷偷打量,被荆鸣发现了,马上又故意看向别处。 如此反复,像个心虚的窥探老贼。 荆鸣被这老先生看得不适,轻咳一声,干笑问:“您是钱老先生吗?” 姓钱的老先生僵着脸点头,露出门牙缺失的上排牙,讲话漏风,“我是。” 荆鸣开门见山地问:“您这儿是不是曾雇佣过一个年轻保姆,叫小华的。” 钱老先生松弛的嘴角抽了抽,他没有立即回答问题,而是先将头撇向窗外,接着又垂下脑袋,两只遍布老人斑的手在膝盖上抓了抓,最后握到一起。 方未艾和荆鸣相视一眼,都知道这是有隐情了。 “钱老先生?”荆鸣俯身又唤他一句,“您认不认识一个叫小华的保姆?” 钱老先生的十根手指都快纠成麻花状,沉默良久,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叹口气,点点头,“认识。” 荆鸣紧紧盯着他,口气虽还温和,眼神却已逐渐凌厉,“请您说清楚些。” 方未艾则伸长脖子,四处查看。 这是套普通的老三居室,主卧门敞开着,精装修的床头挂着张瓷白的婚纱照,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相拥而笑,床尾堆叠着几件小孩的衣服,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卧室墙上还贴着几张军事海报,床头的摆设里有两个迷彩军人模型。 侧卧是老先生出来的房间,房门紧闭。隔壁还有间小卧室,门打开了条缝,可见里头一床一柜收纳简单,被褥整齐,推测该是保姆的房间。 刚刚应门的保姆正在厨房工作,见方未艾走进厨房,只抬头瞥眼,又木着脸擦厨台。 “大姐,你认识这家的前保姆吗?叫小华的。”方未艾笑问保姆。 “不认识。”保姆撩起眼皮,反问,“漂亮吗?” “听说还行吧。” 保姆哼哧蔑笑,像是早有预料,“难怪这家媳妇找保姆时,一定不要年轻漂亮的。” 方未艾哦了一声,似有所悟。 客厅里,荆鸣很有耐心地询问钱老先生,“小华之前是在您这儿工作的吧?后来她去哪儿了?” 钱老先生支吾两声,才混乱着视线,嗫嚅道:“她……她回老家结婚去了,不做了。” “她老家在哪儿?”荆鸣一眨不眨盯紧钱老先生,一刻不停地追问,“她做到哪一号走的?她工作如何?性格如何?走的时候有提过别的什么吗?” 一连声的问话,加上荆鸣愈发冷峻的语气,钱老先生彻底慌神,“我、我……我不知道……” 方未艾已经转回钱老先生身旁,一只手在他肩上若有深意地拍了拍,“别急啊,想清楚了再说。” 荆鸣沉下脸,“钱老先生,您听过一句话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钱老先生的脸刷地惨白。 客厅房门此时传来钥匙入孔的声音,门随即被打开,一个圆脸寸头疙瘩痘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见到屋里陌生的方未艾和荆鸣,他直接皱眉,不客气地问:“谁啊?” 轮椅上的钱老先生猛地紧抱住方未艾的一条腿,嘶声尖叫,“贵坤!快跑啊!警察来抓你啦!” 门口的贵坤一愣,反身就跑。 方未艾被个不知何时要入土的残疾老先生死死抱住腿,一时不敢用力推搡,旁边荆鸣却已经兔子般蹿出去。 === 钱家位于南城老区,这里簇拥着不少待拆老屋和旧巷,巷子四通八达,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迷路。 钱贵坤年轻力壮跑得极快,三不五时还蹬上巷边堆放的杂物,直接翻墙跳跃,灵活得跟只黄皮猴子似的。好在荆鸣的体能也不弱,该爬该跳绝不含糊,始终紧追不放。 跑了好一会儿,荆鸣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钱贵坤领着她逃到附近的农贸市场。 方未艾就是在这个犄角旮旯旧市场打听到了小华的线索。 市场门口有辆小货车,车上一半堆着西瓜,一半堆着蜜瓜,贩卖的车主正蹲在车轮旁抽烟。急红了眼的钱贵坤冲过去,一把抓过车秤上两尺长的西瓜刀,转身吼叫着朝荆鸣劈来。 荆鸣急刹住脚,抓过路旁一菜贩的电子秤,格在头面上,堪堪挡住钱贵坤的一刀。 西瓜刀卡在电子秤的槽部,刀口距离荆鸣受过伤的眉骨不足寸,荆鸣叫了句娘,右脚抬起,对着钱贵坤的下腹部就是断子绝孙的重重一脚。 钱贵坤惨叫着蜷缩在地,荆鸣丢掉电子秤和西瓜刀,上前将他翻身压制,手铐咔哒锁牢。 “大花!”着急追过来的方未艾远远就瞧见了钱贵坤那丧心病狂的一刀,吓得肝胆俱裂,一跑过来,忙去检查荆鸣的脑袋,“你没事吧?” 荆鸣自己也后怕,只得靠着骂他两句舒缓心情,“叫你平时多锻炼,现在才来!回去就和肖队说,让他扣你奖金!” 方未艾忙陪笑脸,“只要你没事,工资倒贴都行!” “哼!”荆鸣把钱贵坤拎起来,气得两鼻孔都要冒烟,“这孙子!下手太狠了!再加个顺哥,难怪小华死得那么惨了!” === 就在杜若予自己揣测出无名女尸和小华的关系前,肖队已经针对小华的生死,审讯过顺哥了。 他的想法和杜若予一样。 小华极有可能出事了。 顺哥一开始仍然坚持小华只是嫁人,且和她并没什么联系,后来索性沉默不语,来个死无对证。 直到肖队拿出钱贵坤和钱老先生的照片,并拿出警察发现的几部分女性残尸,他的心理防线才最终决堤,他说,小华被钱贵坤杀了,但分尸抛尸的,却是自己。 肖队问他为什么要分尸。 “不想她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了,也不要查到我头上。” 肖队又问他为什么要帮钱贵坤掩盖杀人踪迹。 顺哥二度沉默。 === 钱贵坤被拷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在陈副队和方未艾的连番审问下,终于扛不住压力,面如死灰地交代了。 小华确实是被他亲手打死的,但他始终不承认小华是个保姆,口口声声骂她贱人、妓-女,认为她是仙人跳,来讹诈他们家的。 方未艾一开始以为和小华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人是钱贵坤,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出乎他意料。 陈副队要钱贵坤说清经过,他想了许久,从他那荒淫混蛋的老父亲开始说起。 钱老先生的两条腿是在五十多岁临近退休前被工厂机器砸坏了神经,工厂赔了不少钱,工伤后,钱老先生便早退,和老妻儿子生活在一起。前十年,钱老先生在老妻的照料下,过得还算体面,后来老妻去世了,儿子儿媳都要工作,孙子年幼,家里便开始请保姆,最开始请的保姆都没问题,直到换成了那个小华…… 钱贵坤提起小华便恨恨地骂。 他说小华虽然年轻,但不漂亮,在中介公司看见时,穿着也是朴素干净,透着股安分能干的劲头。来他家后,也事事勤恳,把家照料得井井有条,他和老婆都很满意,问钱老先生,老头更是赞不绝口。 本以为日子能舒坦,谁想半个月前,钱老先生突然提出要和小华结婚,钱贵坤彻底懵了,这才知道,小华的才能绝不局限于家务,竟然在床上也能把双腿残疾的钱老先生伺候得舒舒服服。 钱老先生跟吃了仙丹似的成瘾,坚持要娶小华,最可气的是,家里的房产证,钱老先生的工伤赔偿和棺材本,还有钱贵坤放在家里的两万现金,也都被她带走了。 小华躲起来了,钱贵坤发疯似的到处找她,还闹到中介公司,威胁不帮他找到小华拿回家产,就要报警。 中介公司那边替他联系了顺哥,说顺哥会处理这事。 顺哥想了个方法,让钱老先生用钱把小华诱骗回家,小华偷摸摸回了钱家,钱贵坤当时就藏在老先生房间衣柜里,当场抓住小华,逼她把钱还回来。 小华不答应,钱贵坤被激怒,他当时身上藏着把军刺,原意只是想威胁,结果盛怒之下砍向小华脑袋,血溅满屋。 据他说,小华当场就不行了。 钱贵坤认为自己杀了人,六神无主找来顺哥,问他该怎么处理。 顺哥向钱贵坤要了笔辛苦费,当时就把小华塞进麻袋,嘱咐钱贵坤把现场清洗干净,就没事人似的去抛尸了。 小华的尸体具体如何被处置,钱贵坤一无所知,他和顺哥此后也没再联系过。 === 痕检科去了趟钱家,果然在钱老先生卧室检测到大量血液反应,在老先生的衣柜里也找到不少没处置的小华旧物,从一些毛发中检测出的DNA,和水库无名女尸相符。 刑警在钱贵坤卧室里搜出了杀死小华的军刺,军事迷的钱贵坤竟然舍不得丢弃这把凶器。 刑警队兵分两路,一路带着钱贵坤回家指认杀人现场,一路押解顺哥,去找小华剩下的残尸。 小华剩下的尸体,全被顺哥埋在南城青县的山里,据他指认,藏尸点外不足半百米的地方,也埋着薛富贵的尸体。 从五县的鱼塘到青县的山泥,小华的全尸总算被拼凑出来。 连日奔波,好在功德圆满,方未艾在办公室里打了个盹,便精神饱满去找卫怀信,蹭吃蹭喝顺便报告案情结局。 “钱贵坤抓了,顺哥和漏网之鱼也都抓了,解救出来的那些妇女,目前都交给残疾人收容中心了,过阵子会一一返送原籍,我们能做的也就这样了。”方未艾在卫财主家的高级沙发上躺了个四仰八叉,顺便打了个澳洲大龙虾味道的饱嗝,“小华虽然死了,但至少不会做孤魂野鬼了。” 坐在隔壁单人沙发上的杜若予蹬蹬他的脚底心,“小华没有家人吗?” “有啊,一个改嫁到别村的妈,和一个瞎眼瘫痪的爸,她哥也是穷光蛋,听说了小华的事后,甚至不愿意过来领小华的尸体,他说他出不起路费。” 卫怀信给他们俩送来水,自己坐到杜若予身旁的扶手上,“小华、顺哥和花妹的关系,弄清楚了吗?” “弄清楚了。”方未艾说,“虽然是同村,但小华和花妹家更靠近些,花妹喊小华姐姐,顺哥说,小华很早就想离开家乡外出打工了,但她没有门路,所以最先把主意打到花妹头上的人其实是小华,顺哥自己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他说他在老家还有爹娘,还不愿意声名狼藉,如果不是小华,他不会卖花妹的。” “卖花妹的是小华……”杜若予着实吃了一惊。 “是啊,她自己出不起远行的路费,又想走顺哥的关系,就把花妹出卖给了顺哥,并保证不会牵连顺哥。”方未艾叹气,“可怜我那脑子不好使的维纳斯女神,到现在都以为小华是她小姐妹来着。同样是女人,小华的心也是够黑的,难怪她后来能干出那事,钱家老头其实心里明白得很,小华挑有钱孤寡老头干这事不是一回两回了,还真是专业的仙人跳。”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处事糊涂是另一回事。”杜若予说。 方未艾赞同,“要不然怎么会有性癖这东西?他色-欲熏心,自然就有人包藏祸心了。其实这种事还真不少见,这些老头老太即便脑子不坏,可孤独残疾久了,遇上个年轻热情糖衣炮弹的,很少不被骗,就像那些专门给老人卖保健品的,性质都是诈骗。” 他顿了下,突然问:“你们知道小华怎么死的吗?” 卫怀信问:“不是被钱贵坤砍死的吗?” 方未艾摇晃一根手指,冷笑道:“她的躯干部分被找到后,法医重新做了尸检,她啊,身上多处骨折,这儿,”他指指自己咽喉,“也断了,死前必然遭受过严重的暴力殴打,可钱贵坤除去头顶那一刀,否认自己殴打过小华。” 杜若予和卫怀信面面相觑。 “那是……顺哥打的?”杜若予问。 方未艾哼了一声,“要不然呢?钱贵坤虽然重伤了小华,但没致死,顺哥带走小华的时候,她其实还活着,是顺哥给她补了刀,再分尸抛尸的。” 卫怀信说:“钱贵坤看起来毫不知情。” “顺哥要的就是他毫不知情,只有让他以为自己就是杀人犯,他才能守口如瓶。”方未艾双手枕在脑后,吐着气闭上眼,“人呐,一旦没了底线,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心能黑成什么样,小华、钱贵坤、顺哥,哪个不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这些人凑在一起,就是看谁比谁心黑了。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八章 物以类聚 方未艾在卫怀信家打了个盹,醒来揉着眼睛就要回局里,杜若予见状,拎过伞就要顺道一起走,却被卫怀信拉住。 “你又没什么事,为什么急着走?”卫怀信问她。 杜若予奇怪地看着他,“那我呆在你这儿也没什么事啊。” 卫怀信不假思索道:“等会儿就可以吃晚饭了。” 杜若予被逗笑了,“咱们中午不是刚吃的澳龙吗?““那你不是没吃吗?”不仅没吃,连澳龙的面都没见着,就光吃了几口粉条。 正在穿鞋的方未艾立即凑头,垂涎三尺地问:“你们晚上又要吃什么好吃的?不行啊,老这么个吃法,等哪天我的胃口被养刁了,谁来为我负责?” 卫怀信推他一把,“不带你。” “嘁!稀罕!”方未艾磕磕脚,猛地挨近杜若予,怂恿道,“杜杜,他不带我,你也别去!面对腐-败势力,咱们要同进退……” 卫怀信在他新长好的屁股蛋上踹一脚,将他踹出家门,门自动合上,屋里就剩下他和杜若予两个人。 “我还是回家去吧,老这么山珍海味的,我怕消受不起。”杜若予边说边穿鞋。 “你要走了,我就不吃饭了。”卫怀信搁下这话,趿拉着拖鞋,转身就走。 杜若予瞧他笔挺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 卫怀信头也不回,“那你别管我了,反正一天三顿不吃,也饿不死。” 杜若予气得叉腰,“你就没别的朋友可以约饭了?” “没有!”卫怀信的声音相当理直气壮。 杜若予气笑了,嘟哝道:“骗谁呢!” 卫怀信却听见了,回头正色道:“真没有,除了你,一个都没有。” 杜若予微怔,脱口而出,“那就找一个,能陪你吃遍南北菜系,荤素不忌,行动也方便的。” 如果是女的,将来还能由饭友变密友,再升级为女友,最后洞房花烛,喜结连理的。 她想想都觉得自己可真操碎了心。 是真碎了心。 卫怀信定定看她两眼,撇过脸,看向阳台外刺眼的初夏光芒,“别人我不要。” 杜若予一颗碎心又悄悄拼了起来,“我有什么好的?” “你有什么不好的?”他说这话时,却没回头看她。 杜若予盯着他,突然很想把一切事都和他挑明。 总这么遮遮掩掩的,多没意思。 === 南城的天越来越热,卫怀瑾再也不敢抱着贵妇鸡,整天摇着把街头不孕不育的广告扇,愁眉苦脸地祈求杜若予早开空调。 杜若予一开始还拿春捂秋冻的理论推脱,后来索性直言不讳。 “电费太贵。”她说,“空调只能在最热的盛夏中午开。” “那至少开个风扇吧?” “心静自然凉。” “我静不下来!” “你一个死掉的人,连心跳都没有,怎么静不下来?” 卫怀瑾被气得差点七窍生烟,就要扑过去咬断杜若予细瘦的脖子,门铃却响了,她像只家猫立即抬头注目,好奇满满。 杜若予轻踹她一脚,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方未艾和荆鸣,荆鸣似笑非笑,方未艾却一把推开杜若予,急不可耐地往里冲,“杜杜,借你厕所用用!” 杜若予满头黑线,看向荆鸣时,见她虽然被晒黑一层,脸上却是禁不住的喜气洋溢,像朵盛放的夏花,迎着骄阳绚烂。 “你是有什么喜事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 荆鸣惊了一下,也不扭捏隐瞒,凑到杜若予身前,大方道:“杜杜,我过阵子要订婚了。” 杜若予笑道:“果然是喜事,是和陈副队吗?” “当然是他,从我进刑警队起,我的新郎可绝没第二个人选。”她得意洋洋的,随即又吐吐舌,“不过这事我还没对外公布,我们队长最近婚姻不顺,我可不敢撞他枪口,嘿嘿,过几天再说吧!你可要替我保密,尤其是厕所里那只大嘴巴。” 杜若予笑了,“好。” 荆鸣扯着闷热的领口走进屋,“可你这儿怎么这么热啊?” 角落里的卫怀瑾拼命点头,楚楚可怜,“快热死我了!” 杜若予瞥卫怀瑾一眼,好笑道:“是吗?我觉得挺凉快,尤其到晚上,阳台开扇窗,穿堂风吹得特别阴凉透气。” 荆鸣哭笑不得,“杜杜,穿堂风在家居风水上可是第一大煞。” 杜若予蛮不在乎,“我又不怕。” 荆鸣越笑越开心,“可穿堂风是破财的。” 杜若予登时变色,“破财?” 这问题可太严重了。 荆鸣笑得花枝乱颤,用手指戳杜若予的肩,“我怎么净认识你们这些人,他是色鬼,你是财迷!” 色字头上悬刀的方未艾从卫生间出来,奇怪道:“你们笑什么,这么开心?” 杜若予还在纠结破财的风水问题,方未艾又说:“对了,杜杜,我们早上去了小华的保姆中介公司。” “怎么样?”杜若予立即集中注意力。 方未艾说:“那保姆公司的老板姓曾,和顺哥是好几年前的工友,他那中介公司就在南城妇幼医院附近,和当地好几家月嫂中介起过冲突,为了站稳脚跟就找顺哥出头。顺哥的情况你也知道,手下有职业打手,逞凶斗狠的,只要给钱,就帮忙解决问题。” 杜若予皱眉,“不是说钱贵坤是通过中介公司才联系上的顺哥吗?姓曾的保姆公司,能干净多少?” “明面上,那公司顶多证照手续不齐,已经被查封了,暗地里的违法乱纪,目前还没什么实证。小华的案子,老板曾哥勉强是个教唆罪,能不能判,另当别论。”方未艾说,“我们在他们公司里找到小华生前的详细资料和照片了。” 杜若予对这个害人害己的小华并无兴趣,她只关心花妹,“花妹以后会怎么样?她会被遣送回老家吗?” “这个……”方未艾瞥眼荆鸣,有些为难,“我们接触过花妹老家的亲人,说实话,以花妹的情况,即便回去了,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那魏婶呢?她还可以留在魏婶店里工作吗?她是个勤快听话的人,可以自力更生。” “我们刚刚了解了,魏婶自己是愿意的,可她儿子听说了这件事后,老大不乐意。”方未艾眼见杜若予的眉毛眼睛一起耷拉下来,忙安慰,“我们再想办法嘛,实在不行,现在也有不少福利机构,看他们愿不愿意收留花妹。” 他拍拍杜若予的肩,笑道:“不要气馁嘛,她的日子,总能过好的。” 为缓和气氛,荆鸣笑着打岔,“那保姆公司还有个小网站,不知道封了没,上头有不少他们公司保姆的照片,说实话,拍得比我们的证件照好看多了。” 杜若予见过他们刑警的证件照,每一张都肃穆严正,如果面相差一点的,活像被欠债十万八千,确实不大好看。 他们还有事忙,荆鸣边往门口挪,边拨黏糊的头发,“反正下回再拍照,我要拍美的。” “你当那是艺术照啊?咱们的证件照,一旦出事,可不就是咱们的遗照,你要乐开花了去照,自己照,我才不要。”方未艾龇牙嘿嘿笑,“到时候灵堂上供个傻笑大妞,指不定死了都能被气活,哈!” 他说完孩子气的话,一拐肘撞下荆鸣,飞也似地跑出门,蹬蹬下楼了。 荆鸣被气笑,回头对杜若予抱怨,“你看看他,看看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就我们队敢收留他,要放到别处,早被乱棍打死了!” === 等送走这两位,杜若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来到阳台,也不戴眼镜,就望着楼下麻辣烫店铺发呆。 店门招牌下的阴影里,花妹就坐在板凳上,正细心地摘着把韭菜,她摘韭菜的动作挺笨拙,但架不住一点一点地磨,摘好放在一旁的韭菜条条白净,像洗过一样。 卫怀瑾凑过来问:“这事,算是结束了吧?” 杜若予点点头,“算是结束了吧?” 卫怀瑾安慰她道:“你别太往心里去,花妹这不是好好的吗?总会有办法的。” 杜若予说:“我们眼前的这个花妹是好好的,但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妹,正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她们这样的妇女,要等到云开雾散,阳光灿烂的时候,不知要等多大的机遇,有些人,穷极一生也等不到。” “那也不是你的责任。”卫怀瑾小声道,“你又不是超人,就算是超人,也救不到每个人。她们是一个弱势群体,这样扶危济困的事,穷尽个人之力,也是杯水车薪。” 她偷看杜若予,见她脸色沉沉的,知道她没把话听进去,便噘下嘴,突然又想起什么,高兴道,“杜杜,你现在站在阳台,都敢不戴眼镜了!要不然,我们下回出门,你试试戴我哥哥送你的那眼镜?一定比你自己的舒服。” “才不要。”杜若予转身进屋。 卫怀瑾迈着碎步追上来,“为什么?”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卫怀瑾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听不听!我也听不懂!” 杜若予转身揪开她的手,正色道:“那我说句你听得懂的。” 卫怀瑾眨眨眼,期待地看着她。 杜若予说:“你哥哥之于我,是蜜糖,我之于你哥哥,是砒霜。明白了吗?” === 夜里,杜若予读了会儿书,正要去洗漱,注意到卫怀瑾在电脑前一阵捣鼓。 “你干什么?睡觉了。” 卫怀瑾头也不回地问:“杜杜,你还记得方未艾说过的,那家保姆公司的网站吗?我想看看。” “你看人家的网站干什么?” “我也想给你找个保姆,管你饮食起居,还管你以后婚假洞房,中年失业,老而弥坚。” “……你这又是吃的哪门子药?”杜若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你列举的这些,保姆管不着,非得亲妈上阵不可。 卫怀瑾不理她,自顾自搜索姓曾的保姆中介公司,竟然真叫她搜索到个同名网站,在目录栏里点开金牌保姆,果然跳出好几张保姆照片。 卫怀瑾拖动鼠标往下翻,嘴里念念叨叨读着几位金牌保姆的介绍,“王晓莉,厨艺优秀,尤其擅长川湘风味……陈婶,有耐心负责任,这是没得吹了吗……黄姐,王牌月嫂,嚯,还得过奖……玉嫂,温柔耐心,有护工经验,照顾病患老人经验丰富……陈婷……” 前脚已经踏进卫生间的杜若予猛地顿住脚步,回头错愕道:“你说谁?” 卫怀瑾吓一跳,“我说谁了?” “刚刚那个!” “陈婷?” 杜若予疾步冲过来,几乎扑到电脑屏幕前,就在几张妇女正面照里,她果然瞧见一张熟面孔。 玉嫂。 玉嫂也是这家保姆公司的? 杜若予的心躁跳起来,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卫怀瑾懵懂地问:“你认识她?她是谁啊?” 杜若予一时没有回答,眉头锁得死紧,只怔怔陷入沉思。 她终于想起来,当初听见花妹说话,为什么会觉得耳熟。 花妹的乡音,和玉嫂的口音,可不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吗? 她的眼皮突突跳了起来,心口也闷闷的,像是坠了颗大铅球,有些喘不上气。 这事……不会还没完吧?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九章 一时一世 第二天,杜若予做完今天份的工作,便稍稍收拾,要去搭车回县城老家。 卫怀瑾问她去干吗,她也不说,脸色始终不太好看。 结果她刚下楼,就在楼道铁门处见到正要上楼的卫怀信。 她有两三天没见到卫怀信了,天气热起来,卫怀信只穿了件淡蓝色的浅纹衬衫,黑色西装裤把他窄瘦的腰身一览无余地勾勒出来,一条墨蓝色的领带因为他俯身开门的动作而垂荡出优美的弧度,与这破旧笨拙的老铁门格格不入。 “你……” “你……” 他们俩异口同声,接着面面相觑,随后又同时轻笑出声。 卫怀信笑着做出邀请动作,杜若予便说:“你怎么来了?” “好多天没见你,就来看看你。”在他这个数学系高材生心里,两三天等同于两三年,绝无不妥。 他问,“你要出门?” 杜若予说:“有事要回趟老家。” 卫怀信却并未觉得不巧,点点头,十分泰然,“我送你去。” 他这司机当得很是理所当然,杜若予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你不是在忙吗?工作还顺利吗?” “这几天一直在见合伙人,接下来可以休战两天。”卫怀信接过她的长柄黑雨伞,又牵过她的手腕,入夏的天,杜若予终于换上短袖,露出的手臂纤瘦白净,手腕处尤其羸弱,细腻肌肤上可见青色血管。 卫怀信知道杜若予白,从冬天到夏天,已经牵过无数回的手腕,第一次像是被烫着,有些不自在。 “你家里的事,怎么样了?”杜若予知道卫家父母为卫怀信擅自回国的事,闹得极不愉快,关心道,“他们最近还好吧?” “没什么大事。”卫怀信一笑置之。 杜若予便不再问。 卫怀信的车已经换回了自己的,是一辆银白色的保时捷911,开在大学城里总免不了引起大学生们的回头瞩目。 好在车子很快上了高速,不过去过杜若予家一次,卫怀信已经显得熟门熟路。 “是你家里有什么事吗?”卫怀信问。 “怎么说?” 卫怀信说:“从刚刚见到你,你就像有心事,不大高兴。” 杜若予心说我戴着这么黑粗宽的眼镜,你都能看出我脸上有心事,自己在他面前怎么像个透明的,无遮无拦。 她虽然腹诽了两句,嘴上却乖乖说:“我想回家查一件事。” “什么事?” “我邻居林孝珍老太太的死。” 卫怀信在脑袋里搜索片刻,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位老太太,便问:“你查她的死,是怀疑她死得蹊跷?” 他微顿,又问:“你找到什么线索了?” 话是疑问,语气却很肯定。 否则以杜若予这么不便的生活方式,她不会为了不确定的事,花半天功夫走一遭。 她明明连去机场接自己都懒的——就算是借口,那也懒得很。 “小华生前工作的保姆中介公司,已经被查出来了,你知道吧?” 卫怀信点头。 杜若予又说:“我那邻居老奶奶生前的保姆,就是这个中介公司的。” 卫怀信沉默良久。 他们都知道同一个中介公司出来的保姆,未必都如小华有问题,可这公司的老板曾先生和顺哥关系紧密,小华和花妹又是知根知底的同乡,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团体偏偏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再打个难听的比方,在窑子里逛多了的,即便不被怀疑是嫖客,少不得要被怀疑是娼妓。 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时,杜若予窝在位置上,头歪向一边,像是睡着了。 直到下高速路口,渐渐进入县城国道,卫怀信没有叫,她又自己微微动了下。 “醒了?”卫怀信说,“就快到了。” 杜若予静了静,突然开口,“林奶奶亡故前病着,是阿尔茨海默症,她已经记不住人了,整天疑神疑鬼,生活不能自理。她葬礼那天,我爸爸哥哥都不让我过去送她,我知道他们不是忌讳我的毛病,而是担心让我看见老奶奶孩子们悄悄松了口气的模样。” 她微顿,苦笑,“没了那样一个累赘,他们的生活,会轻松不少。” === 保时捷在路边停下,卫怀信侧头看着杜若予,一时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杜若予却已经说:“我想我的毛病,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 卫怀信低低嗯了一声。 杜若予轻笑,笑容却不大好看,十分勉强,“我从来都不是什么通灵大仙,我根本看不见鬼怪,我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鬼怪神魔,那些我看见的,不过都是我的妄想,是我的大脑不受控制,生了病,感知觉出现障碍。” 她闭闭眼,不敢看卫怀信的脸,“卫怀信,我生病了,和杀怀瑾的刘勇是同一种病,精神分裂症。” 不知静默多久,那边卫怀信才低低应了声,“我猜到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 他送自己海燕,是要自己如海燕对抗风暴,可不是因为海燕可爱。 杜若予想笑,以示自己的高瞻远瞩,却再也扯不动嘴角皮肉。 “既然如此,咱们以后就不要往来了吧?”她说,“我这个病,只能控制着,想要彻底痊愈是不大可能了,等年纪再大些,大脑的病变更严重,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和哥哥是因为和我有血缘关系,这辈子注定被我连累,可你不一样,你和我,可以做到毫无关系。” 她嘴里轻轻淡淡说着毫无关系,可听在卫怀信耳朵里,却像惊雷劈中了心尖上最软嫩的一块肉,让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霎时间冰冷凝固。 他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脑袋里只剩下杜若予那四个字。 毫无关系。 “不。”他断然拒绝,“你是生病,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小心翼翼地独自生活难道还不够,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的病只要好好照顾,又不是什么绝症,我可以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疗团队,国内不行就去国外,我有国外生活经验,你又是个外文翻译,根本不存在治疗和沟通上的困难。” 他自己想了想,钱、医疗、生活都不是难题,还有什么障碍,“你这么年轻,怕什么?如果你是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刘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尽一切所能看住你,只要得到悉心照顾,精神分裂又怎么样,多少病患可以活得像个正常人。” 他说上许久,突然意识到杜若予正怔怔盯着自己看。 他问:“你还有什么疑问?” “有。”杜若予说,“你说的那些,是精神患者的监护人该做的,可你和我之间,有这么深的关系吗?” 她说:“卫怀信,你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对我根本没有责任。” 向来能言善辩的卫怀信竟一时愕然,他愣了愣,“你是我的朋友……” “没有朋友需要做到这一步。”杜若予终于笑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不行还去国外,这得花多少钱?这可不是我家那区区两平方的封闭阳台,你能陪我一时,你能看我一世?你自己的人生呢?你还过不过日子了?” 她哂笑,“你怎么这么傻?” === 他们没有再纠结傻不傻的问题,而是开车来到杜若予社区家楼下,楼下有两个正在晒被子的妇人,见到杜若予,又见到送她回来的男人和车,先是一脸震惊,随后低头细语,时不时偷瞄卫怀信两眼。 杜若予和卫怀信上楼,因为没事先说明,王青葵去访老友,家中无人。杜若予本来想让卫怀信在自己家里等会儿,可是卫怀信坚持和她一道上楼。 他本来想说不放心让杜若予一个人去,话到嘴边又别扭地临时改口,“来都来了,也没必要置身事外。” 杜若予只得和他一起出门上楼。 上楼梯时,卫怀信没看杜若予,只说:“等会儿就说我家也想请保姆,所以来打听情况,他们和你们是邻居,事情没弄清楚前,不要把关系弄僵。” 杜若予点头,“好。” 林家门口两侧的春联上还覆盖着白纸,来开门的是林孝珍老太太的儿媳——一位憔悴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认识杜若予,便把他们让进屋。 老社区的旧房子采光不大好,暗沉沉的,客厅也堆着不少生活杂物,他们一进门便感到阴郁的逼仄感,显得无处落脚。 林家正对门的客厅墙上悬挂着林孝珍老太太的遗像,照片里是老太太生病后的模样,面骨枯黄消瘦,眼神讥诮怀疑,完全不是杜若予记忆里老太太慈祥和蔼的模样。遗像下有张小小的供桌,桌上一座暗棕色的双耳圆鼎,上头插着三根香,白烟上虚缥缈,把老太太的五官掩映得更加冷肃,让那两只浑浊的老眼,像要随时活转过来般。 卫怀信甚少闻过香的熏鼻味道,有些不适,他贴在杜若予身后,不自在地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杜若予回头瞥他一眼,再看这香港鬼片似的老屋内景,知道这位敢抓杀人犯,敢斗活流氓的卫怀信,又怂了。 杜若予揉揉鼻子,做出副打不出喷嚏的可怜模样,央求林家媳妇道:“大嫂,能麻烦你把窗户打开吗?我鼻炎比较严重……不好意思啊!” 林家媳妇忙推开客厅窗户,又把窗帘收束。 洁净的阳光穿进室内,杜若予明显感到身后卫怀信松了口气。 可他并没有放开她的手指。 杜若予清清喉咙,介绍了卫怀信,乖乖把他那套说辞搬出来,卫怀信也一直面带笑容,中年妇女毫不起疑,当下就把玉嫂的联络方式交给对方,“就是不知道她去了外地还用不用这个手机号。” 卫怀信问:“我听说这位玉嫂在照顾生病的老人上很有经验,是真的吗?” “是啊。”中年妇女说,“我妈生病后脾气很坏,经常骂人,有时还打人,尤其老人家后期没有自理能力,自从摔过一跤后只能坐轮椅,屎尿失禁,插着尿管,又不肯乖乖配合,别人都做不久,就她一直做到我妈去世。” 说是去世,其实也不过五个月。 她又说:“我们都看得出她对我妈挺好的,但我妈总不给她好脸色,还打她,亏她脾气好,对老人是真好。” 杜若予问:“奶奶说过她什么吗?” “她还能说什么?”提起过世的婆婆,中年妇女满脸苦笑,“她总怀疑有人要害她,以前是怀疑我,后来就怀疑保姆,有一回大半夜,她跑到我们房里,说玉嫂要杀她,非逼着她儿子赶玉嫂走,好在玉嫂没见怪。她脾气是真好。” 杜若予想起自己偶遇过的玉嫂,想想她似乎确实是个温柔善良好脾气的女人。 她都要责备起自己的疑神疑鬼了。 胡乱怀疑人,她的良心也是会痛的。 卫怀信问:“老太太的饮食起居都是玉嫂照料的吗?” “是啊,玉嫂以前做过护工,懂些医疗护理常识,还自己学过食补调理,我妈吃穿全是她亲手照顾的,说实话,一点不像农村来的。”中年妇女面有惭色,“老人病了,小孩在外地念大学,我们夫妻都得上班,很多事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卫怀信客气地笑,“林奶奶后期有什么并发症吗?不瞒你说,我家老人的病比较麻烦,照料起来需要更多耐心和精力。” “我婆婆有肾病,到后期身体越来越差,也感染过,老人家受了不少折磨呢。”中年妇女挠了挠下巴,视线从林孝珍的遗像上一扫而过,“说实话,走了也好,这一把年纪病成那样,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们不是?我们又不是多好的人家。” 杜若予悻悻地笑。 从林家下来,回到杜家,一进门,杜若予便说:“听起来,这个玉嫂个人素养和职业素养都很高。” 卫怀信说:“可她要杀老太太,也很简单,听起来,那位老太太日常的一切,都在她掌控中。” “可惜尸体已经火化了,不能尸检。”卫怀信说,“那位媳妇对她婆婆的病也说不详细,最好是能找到完整的就医纪录。” “其他情况还要等我爸回来,多年老邻居,他那儿可能也会有线索。” “那房子阴沉沉的,并不适合病人居住。”卫怀信说,“我在里面呆着,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虽然刚死了人,但没有鬼。”杜若予无辜道,“这回可不是我在吓你,是你自己吓自己。” “你终于承认你过去是故意吓唬我的了。”卫怀信勾住她的脖子,已经忘记路上的不愉快,一只拳头石锤似的往她脑门上碾,“看我害怕你很开心吗?” 杜若予乐不可支地往他腋下躲,企图逃跑,“谁叫你明明害怕却非要装着不害怕?让你装蒜!” “你明知道我害怕还吓我!别想跑……”他勾着她肩膀,将她笑嘻嘻的脸猛地转向自己。 杜若予个子不矮,一抬头,鼻梁蹭过他的下巴,紧接着,又觉得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贴上自己的额头,转瞬即逝。 “我……”杜若予猛地推开卫怀信,转身嗫嚅,“我不算故意骗你,我确实能看见……哪怕那是我的妄想,那也是属于我的真实世界……” 她的辩解戛然而止,因为就在王青葵小隔间的门口,她突然瞧见信步走出的贵妇鸡。 “……”杜若予惊讶地看着那只鸡。 贵妇鸡也注意到她,侧首投来冷淡的一瞥。 杜若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贵妇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业县杜家。 不应该啊。 “若予?”卫怀信的手刚碰到杜若予的肩,就叫她扭身避开。 杜若予的后背有汗毛悄悄竖起,她伸手挡开卫怀信,自己往厨房去,“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作者有话说~~~~~~微笑哥这会儿也是有自己的顾虑的,但感情上,他也不能容忍自己放开杜杜,就算不明心意,也有种本能的独占欲在作祟哈哈哈~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章 蜜里调油 杜若予已经很久没在卫怀信面前,瞧见任何“幽灵”了。 她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规律,以为卫怀信会是她的“积木”。 可情况根本不乐观。 卫怀信搭建起来的现实规则,似乎已经暗中出现裂缝。 她在厨房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急匆匆跑出去,把杜家里外找了一圈,却再也没看见那只贵妇鸡。 刚刚还好得“蜜里调油”,莫名其妙就被推开的卫怀信其实有七分尴尬,但他还是担心她,“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裂缝。”她说,“坍塌的裂缝。” 在确定找不到贵妇鸡后,杜若予松了口气,她回到厨房,第二次洗脸,洗着洗着便笑出声。 然后她擦干净脸,开始张罗着招待卫怀信,一会儿找水果,一会儿找饮料,卫怀信先前在她公寓,她都没有这样客气殷勤过。 她也说不上自己莫名心虚是为哪般,就觉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辜负打击卫怀信,颇不识抬举。 卫怀信不再追问她刚刚怎么了,但他眉眼里藏不住的忧色,始终在尾随杜若予。 两个人不再多说什么,生疏犹如陌路。 等了一个多小时,王青葵终于拎着条血淋淋的鲈鱼回来了,他进门见到杜若予和卫怀信,立即将装鱼的袋子藏到身后,不叫女儿看见。 他还来不及打招呼,就被后头第二个人往前顶了步。 “干嘛杵在门口?”门外的男人边高声说话边踏进屋内,见到杜若予先是一喜,再瞧见卫怀信,一张嘴又生生圆成个圈。 杜若予见到这男人,笑着唤了声,“黄叔叔。” 来人正是黄岳。 黄岳为人直肠子,经常口无遮拦,等回过神来,开口就问杜若予,“小妹,这就是你男朋友?长得真帅!” 好在不用杜若予解释,王青葵已经拽了把黄岳,“不是,这是她老板,姓卫。” “这么年轻的老板?”黄岳笑出满口大黄牙,和一嘴的烟臭味,“卫老板你有女朋友吗?” 卫怀信摇头。 黄岳又笑,“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小妹也没男朋友,哈哈哈!” 王青葵怕女儿尴尬,手脚并用将黄岳塞进厨房,还把门扣住,自己跑到杜若予身旁,关心地问她怎么忽然回家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杜若予不想向王青葵撒谎,坦白谈起自己对玉嫂的怀疑。 王青葵瞠目结舌,连声害怕,“不会吧!哪能啊!你想太多了吧?” “怎么不能?”厨房里的黄岳不知何时越狱成功,一溜烟凑上前,严肃道,“小妹,你这么敏锐是正确的,来,和我把过程详细说说,我虽然退休了,早几年,也还是县城公安局的刑警!” === 杜若予对老刑警很敬重,当下就一五一十把花妹、小华和玉嫂之间的联系全讲个干净。 老刑警面色凝重,捏着下巴沉思良久,才去催王青葵,“那老太太死前阵子,她家到底什么情况?” 王青葵莫名其妙被卷进来,只得配合着努力回忆,半晌为难道:“能有什么情况?老太太病了那么久,大家都知道,无非就是病情加重,本来能走的,后来不能走了,再往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等到开始吃不下东西了,我们大伙也大概知道她快不行了,那之后她就走了嘛!” 卫怀信说:“看起来真像是一步步病死的,但她一个保姆,要做到这些也容易,饮食上多吃些不能吃的,起居上不那么精心照顾,冷点热点,日积月累就加剧病情死了。” “可她这么做的动机呢?”黄岳说,“杀人是要讲动机的,玉嫂和林孝珍无冤无仇,林孝珍的死也不能给她带去什么利益,她杀她做什么?” 有段时间没开口的杜若予突然开口,“她的目的或许不在杀。” “啊?”黄岳和王青葵一起愣愣看向她。 卫怀信也看着她,“不是杀人,那是什么?” 杜若予沉声道:“是折磨。杀人只是折磨导向的必然结果,折磨的过程,才是她的动机。” 王青葵搓搓胳膊,胆寒道:“若予,你说的这些,怪恐怖的。” 黄岳却沉吟着打断王青葵,“小妹也不是胡说,确实有这样的杀人犯,他们杀人不是激情杀人,也不是利益感情纠葛,有时候就是单纯为了享受,这类杀人犯往往擅长融入人群,观察人群,他们喜欢表现出热情善良开朗的一面,实际上内心阴暗冷漠,没有同情心,生下来就和正常人不一样,是种反社会人格。” “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这一切都只是毫无根据的推理。”杜若予有些惴惴,“如果是我错了呢?” “如果你错了,那证明她确实是一个好保姆,如果你没错,那她就是个隐藏的魔鬼。我们可以查得隐蔽些,不叫别人发觉。”黄岳说,“这事不难查,我先去了解玉嫂在咱们县城还做过谁家的保姆,只要林孝珍不是个例,她就必定有蛛丝马迹让我去逮。” 卫怀信提醒,“最好能找到林奶奶的就医纪录,看她身体都有哪些毛病,符不符合正常的因病亡故。” “对对!”老刑警拍着膝盖站起身,急冲冲就要走。 王青葵一连声地喊他吃完饭再走,他都没理会。 “你们可算给他找了事做。”王青葵笑着摇头,“唉,你们两个也留下吃饭再走吧?” 事情既已办完,杜若予和卫怀信之间的那点尴尬劲又悄悄涌现出来,卫怀信不答话,杜若予只得说:“不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先回南城。” === 保时捷一路无话地开往南城大学城,直到拐进学府大道,卫怀信突然吐了口长气,硬邦邦地问:“你爸爸做刑警的朋友,不是方未艾的师父吗?我记得姓郑。” “我爸爸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有三个,其中两个后来一起上警校,毕业后一起在我们县城做刑警,一个姓郑,一个姓黄。郑叔叔家里条件好些,他个人也更上进,一步步调进南城市局,本来黄叔叔也可以走的,但他不肯走,只想一辈子留在县城。” “为什么不走?” “他心里有个案子,一直悬而未破。” “什么案子?” 杜若予沉默稍许,才答,“十六年前,我们县城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的命案,女主人被劫匪杀了,劫匪逃了,怎样也抓不住。那女主人也是黄叔叔的朋友,他耿耿于怀多年,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她扯开嘴角笑了笑,“可能每个老刑警心里都会有这样一两起牵肠挂肚的悬案。” 车子很快开进学林街,卫怀信习惯性要下车上楼坐一坐,看看他的宝贝卫饱饱,可想起杜若予几个小时前还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他又板住脸,不高兴地缩回手。 杜若予偷瞥他一眼,正要走,却发现车门被锁。 她转向卫怀信,愕然地问:“怎么不开锁?” “哼!”卫怀信重重喷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打开车锁,“再见!” 杜若予哭笑不得,“……再见。” 说罢,直接下车,一路走得慢,却也坚定不回头。 卫怀信一直等到她走进大铁门,还是没等到她的态度软化,气到头脑发昏,一脑锤撞到方向盘上,结果不小心碰到边上喇叭,整辆车发出一声义愤填膺的轰鸣。 捧着篮紫茄路过的魏婶被吓一跳,捂着胸口认出散财童子,半句国骂生生憋了回去。 卫怀信悻悻的,心口的火越烧越旺。 他烦躁地卷起衬衫衣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小积木,竖在中控台上。 他深吸一口气,给杜若予发微信。 【卫怀信:你收回那句话!】 跟瘸腿老大爷似的刚挪上三楼的杜若予收到消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指的是哪句话,她站在楼道上,给他回复。 【小仙也是仙:这事咱们应该客观商量一下。】【卫怀信:没得商量。】 杜若予都能想象他说这话时干净利落的口气,又气又好笑。 【小仙也是仙:这会儿演什么霸道总裁?】【卫怀信:反正你那些道理完全无法说服我。】他发出去第一条,又恨恨补了第二条。 【卫怀信:简直毫无道理!】 杜若予想起他刚刚气恼的表情,忍不住嘴角弯弯,心里像是肆意仰仗了什么,便在表情包里挑了个“说什么都晚了”的鬼畜表情发过去。 作为大半美国文化熏陶出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刚回国没两个月的卫怀信啥都不缺,就缺表情包,他盯着那鬼笑人脸,气急败坏地找起援军。 “方未艾!”卫怀信给方未艾打电话,开门见山,“我要表情包,越多越好!” 小天使方未艾纳闷了,“干啥啊?” “吵架。” “哟呵这可新鲜了,和谁吵?要啥样的?你算找对人了,我这些个表情包,要多凶有多凶,巨凶!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批量发过去!” 电话挂断,小天使果然用微信噼里啪啦甩来一个流量包的超凶表情。 怼人专用,巨凶无比。 卫怀信一一审视,本想挑个火冒三丈把人抡起来揍的卡通表情,想想于心不忍,又换了张准备打人的,信心满满地发给杜若予。 龟速爬到三楼半的杜若予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这是要战斗啊。” 士可杀可辱,表情包绝不能输。 没洁癖的杜若予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把眼镜顶到额头上,找到张闪躲的表情,底下还配图“打不着”。 然后她抱着手机,嘿嘿嘿奸笑起来。 相对的,楼下保时捷里,卫怀信对着手机,半天面无表情。 他感觉杜若予这个人,如有必要,需绑起来从头到尾细细揍一遍,最好咬她几口,才能消心头之恨。 方未艾那边发完表情,终于想起个重要问题。 【和平天使就是我:你和谁吵架啊?】【卫怀信:杜若予。】 【和平天使就是我:……】 【和平天使就是我:我要叛变!】 【和平天使就是我:我不给你发,我给杜杜发,闹死你!】卫怀信并不想留时间给方未艾和杜若予谈天(情)说地(爱),他直接下车,飞一般赶往那栋古朴老旧的居民楼。 他大步流星往楼上去,带起的风卷起他心内的火苗,呼啦啦烧遍全身。 他多想马上见到那个气死自己不偿命的家伙。 可毫无准备的,他就在三楼楼梯拐角处,见着了她。 杜若予傻傻抬头,脑门上顶着个滑稽的黑眼镜,见到他,她的嘴张成圆形,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惊讶地问:“……你还真跑过来打我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杜若予。”这是他们结交以来,卫怀信头回连名带姓喊她。 杜若予不自觉正襟危坐,本来还在抠裤缝的手立即在膝上乖乖放好。 卫怀信看着她,原地转了两圈,气道:“你站起来。” 杜若予马上站起来,立正。 卫怀信把她要掉不掉的眼镜摘了,深吸口气,无比严肃道:“我现在就和你客观冷静地谈谈你和我的事。” 他一旦生气,往日的亲和必定烟消云散。 杜若予再不敢胡闹,“你说。” “我把你当成朋友,希望你也能平等地对待我。你既然能正视自己的疾病,为什么不能正视咱们的关系?和我做朋友很困难吗?生病和我之间,难道是什么必须二选一的难题吗?” 杜若予想笑不敢笑,她很想问问你和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可她不敢开口。 她怕她开口,有些东西,就真的不一样了。 卫怀信见她神情有所松动,手指下意识要戳她脑门,又怕戳疼了她,便改而戳了下她软软的脸颊,“表态。” 杜若予终于举手投降,“好好好!” “好什么?” 杜若予笑了,“全听你的。” 卫怀信依旧不悦,“你真诚点!” 杜若予收敛笑容,正直地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坚决驳回与卫怀信先生保持距离的诉求。” 她想方未艾有句话真说对了,卫怀信确实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因为第一眼见着自己,便有些死心眼只认自己一个,可等他在国内渐渐扎根,总有一天,她的存在感会淡去,到时,她就不再是唯一那个。 如此一来,所谓距离,不用她刻意保持,其必然结果也是渐行渐远。 她如今又何必惹他不痛快。 卫怀信定定看她两眼,板着的面孔再也憋不住,露出个相当自矜却春风拂面的笑容,“说话算数。” 杜若予忙不迭点头,“算数的,一定算数。” 卫怀信满意地笑笑,原地转了个弯,火已经扑灭,改而萌芽出天晴后的小小春花,矜持地下楼去了。 杜若予趴在栏杆上,目送卫怀信离开,心里一半是砂糖,一半是黄连。 微信里,方未艾还在孜孜不倦地向她传递战力,并八卦询问。 【和平天使就是我:你和他为什么吵架啊?】【小仙也是仙:我们没有吵架。】 【和平天使就是我:咦?他说你们吵架了啊!】【小仙也是仙:这不算吵架。】 【和平天使就是我:???那算什么?调情啊?要不要脸?要不要脸!】杜若予双手插兜,慢悠悠边走边念。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一千年年年花开放,天天好时光……” ~~~~~~作者有话说~~~~~~方未艾:就算我是狗,也不能这样对我!!!!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一章 圆桌会议 回家时,杜若予在房间里看见闷头睡觉的卫怀瑾,她把她摇醒,亟不可待地问:“鸡呢?” “什么鸡?”卫怀瑾揉着惺忪睡眼反问。 “就是那只成天下蛋,欧洲贵族一样的鸡啊!” “哦,它啊……”卫怀瑾昂着脑袋四处查看,似醒非醒,“可能在卫生间酝酿下一个蛋吧?” 杜若予抛开她,自己跑去卫生间,果然在擦脚垫上找到眯眼打瞌睡的贵妇鸡,她将鸡一把拎起,喝问道:“你今天跑去我家了没?” 贵妇鸡一脸茫然,下秒终于如梦初醒,狠狠啄了下杜若予手腕。 杜若予吃痛撒手,贵妇鸡扑腾到地上,飞快跑了。 “是你笨了还是我傻了?你为什么要和一只鸡说话?”卫怀瑾揉着脑袋晃荡过来,“出什么事了?” “……这鸡,今天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我老家,毫无征兆,一闪即逝。” 卫怀瑾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它又不是没去过。” 杜若予摇头,“在我的逻辑里,它只应该是跟着我,才有可能出现在那儿。” 卫怀瑾不明所以,“那又怎么样?” “不合逻辑,意味着混乱和失控。”杜若予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什么逻辑?什么失控?”卫怀瑾更用力地揉自己的脑袋,“是我还没睡醒吗?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杜若予敲敲自己的额头,转向卫怀瑾,似笑非笑的,又像要哭,“你哥哥都早看出来了,你个傻蛋怎么还看不出来?非要我向你捅破那层窗户纸吗?” 卫怀瑾更茫然了,“看出什么啊?况且我一个鬼,干嘛要和他一个人比聪明?” “你不是鬼。”杜若予摇摇头,重复一遍,“你不是鬼。” 这话在相见的最初,她也郑重其事说过一遍。 卫怀瑾大半的睡意被她吓跑,张口结舌,讷讷地问:“不是鬼……是什么?” “是幽灵。”杜若予这次做了更充分的回答,“是只存在于我眼前的,被我的大脑自行创造出来的幽灵,是幻觉,是妄想,是分裂。” 她苦笑,“怀瑾,你明白了吗?” 向卫怀瑾坦白,就像和自己的心灵告解,这让杜若予轻松不少。 卫怀瑾却傻傻看着她,不知所措。 良久过后,她沙哑着问:“所以……我是假的?赫奇帕奇是假的,鸡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杜若予点点头。 卫怀瑾小心翼翼摸摸杜若予的脑袋,仿佛那是颗一碰就碎的沙雕,“我是从你这儿,创造出来的一个假象?” 杜若予将她的手摁在自己额头上。 这一年的南城已经开始入夏,而她的手犹自发凉。 杜若予说:“很多事情,其实想想就该明白的,比如我看见的你根本不是真实的你,因为潜意识里拒绝真实,所以你从来不会出现在真正认识你的人面前,比如你哥哥,比如你父母。” “……杜杜,我需要想一想。”卫怀瑾抽回自己的手,眼神混乱,不敢看杜若予的眼睛,“你让我想想……” 她说要想想,结果往床上一倒,竟又睡了半天。 等她二度醒来,她先是坐在床上怔怔发了半晌呆,然后才说:“杜杜,我想明白了。” “你在梦里想明白的?”杜若予揶揄她,又不由自主正起脸,有些忐忑地等待她的结果。 卫怀瑾揉揉乱蓬蓬的脑袋,“嗯,我想明白了,你不就是生病了嘛?人生在世,谁能没个头疼脑热的,放心吧,这都是小事。” “小事?”杜若予心想卫怀瑾要么是心比天宽,要么就是压根没抓住重点。 “当然是小事!”卫怀瑾蹬掉被子,有些恼怒地瞪着杜若予,开始撒泼耍性子,“医院都没有给你下病危通知书,你为什么要觉得是大事?我说是小事就是小事!” 杜若予静静瞧着她,良久笑道:“行,那就是小事。” === 业县黄岳那儿很快传来消息,查到玉嫂在林孝珍之前,陆陆续续照顾过二十多户人家,其中由她“送终”的有五个,都是重症在身,完全无法自理的老人。 黄岳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凝重,说具体细节还要面谈,让卫怀信和杜若予再回一趟业县,并且将地点约在了慈心养老院的会议室。 这是杜若予头回进到慈心养老院的办公区域,说是办公楼,不过是他们后院活动室的二楼,会议室紧挨院长室,是间明亮却不大宽敞的小房间,正中央的吊扇下摆放着张圆形的古旧大桌子。 杜若予和卫怀信到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围坐了五位老人,除去黄岳,杜若予只认出其中一位——那日在凉亭里快人快语,嫉恶如仇的老奶奶。 黄岳一一介绍,杜若予才知道,这位姓华的奶奶就是黄岳说过的退休内科医生。 “咳!”黄岳让两个年轻人坐下,说他已经把基本情况和这几位老头老太解释过,他们也有他们的看法,想让最先发现问题的杜若予和卫怀信听听看。 黄岳翻开自己面前的一本黑色小手册,还像十多年前在刑警队开会般,“我先说我了解到的啊。我走访过玉嫂工作的几个家庭,发现这个玉嫂每一任工作有长有短,越是家里老人身体健康好伺候的,她做得越短,反倒是那些病得严重,脾气不好,屎尿失禁的,她能做得长久。这完全违背了正常道理,有古怪。” 圆桌旁的几个老人纷纷点头。 他们都是需要受人照顾的群体,最清楚那些保姆护工喜欢什么样的看顾对象。 其中一个穿条纹短袖衬衫,戴眼镜,看起来格外有学问讲格调的老爷爷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位老爷爷姓周,是比黄岳更老资历的退休刑警,也是在座老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因为肝不好,脸色总显得蜡黄。 众人很尊敬他,又齐齐点头。 这话卫怀信没听过,他在桌下踢踢杜若予的脚。 杜若予听得入神,没搭理他,只在桌下毫不客气地踹回去,却不想用力过大,误伤身旁黄岳。 黄岳蹬他们一眼,眼神警告年轻人不要在严肃场合开小差。 他清清喉咙,转向华奶奶,“小华姐,你们上回说,老汪头和林孝珍是一个主治医生,我去找了那个医生,那医生对林孝珍还有些印象。” 华奶奶挑起稀疏的眉毛,“她怎么说?” “她说林孝珍的病比正常患者恶化得快,后面两年也没做到积极复诊,才六七年的病史,却已经进入重度痴呆期。她还清楚记得林孝珍本身是有肾病的,情况比较严重。” 华奶奶哼地冷笑,“我就知道!她年纪明明比老汪头小,却死得快,任何一次故意疏忽,都有可能是间接谋杀!” 华奶奶右手边坐着位银发披肩的奶奶,两侧鬓角用黑色发卡整齐别住,看上去有种老旧的端庄贤淑。她姓沈,便是慈心养老院侨商创办人的老母亲,据黄岳说,这位奶奶算是这些人里最没文化的,会写的字不超过十个,但她吃苦耐劳善良敦厚,脾气也是顶顶的好,因为有她,这些位各有脾气的老头老太才能在同一屋檐下和睦相处至今。 此刻,听了华奶奶的话,沈奶奶已经握紧手里佛珠,恐惧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华奶奶左手边则是位光头圆胖,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姓曹,是业县重点高中的退休老师,他用蒲扇戳戳华奶奶,“哎,那你从专业角度分析分析,怎么个故意疏忽算是间接谋杀?” 华奶奶不悦道:“她死前什么模样,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 曹爷爷笑呵呵地继续戳她,“没人让你当法医,你就瞎猜嘛!你不是最聪明了嘛!” 华奶奶不耐烦地挥开蒲扇,“不许弄我!” 曹爷爷把这话当耳旁风,继续戳她。 华奶奶气鼓鼓地喊:“黄岳!” 黄岳倏地站直,作势要爬上圆桌去揍曹爷爷,曹爷爷笑嘻嘻地往后缩,表示自己不闹了。 年纪最大的周爷爷撇撇嘴,对这群没正经的老头老太不屑一顾。 沈奶奶笑着没收了蒲扇,“小黄,你继续说。” 黄岳这才继续说:“我让青葵去打听了,哦,青葵就是若予的爸,住林孝珍家楼下。林家儿子说林孝珍有阵子体重明显增加了,他还以为是吃得香有所好转,可没过几天,林孝珍就时不时恶心呕吐嗜睡,偶尔还会抽搐和昏迷,往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他问华奶奶,“小华姐,这是什么症状?” “这症状很常见啊。”曹爷爷笑出声,“孕妇害喜不都这样!” 满屋的老少,一起看向他。 曹爷爷拍拍自己的嘴唇,扮个鬼脸,“我无知,我闭嘴。” 华奶奶瞪他一眼,“你家孕妇还抽搐昏迷啊?嘁,再闹把你赶出去!” 她看向黄岳,问:“林孝珍是不是摔过,几乎偏瘫,因此长期坐轮椅?如果她很依赖尿管导尿,那照顾她的人有没有预防好尿路感染?像她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预防感染本来就是护理的重点。” “这点她家媳妇重点提到过,说医生交代过,她自己也很注意定时清洁消毒和更换导管和尿袋,平时多喝水,观察尿量什么的。”黄岳警觉地问:“这方面能做什么手脚吗?” 华奶奶皱眉,“她媳妇要上班,这些细节,恐怕都是那个小保姆在管吧?那她怎么知道林孝珍一天的饮水量和尿量都是多少?小保姆多喂些,偷倒些,她也发现不了吧。” 曹爷爷怪叫,“不是吧,喝水还这么精细?多喝几口水难道不行?” 华奶奶横眉竖眼训斥道:“当然不行!不知道喝水过量也会中毒吗?水中毒,也是能死人的!” 满座的老头老太都吃了一惊。 杜若予对喝水过量伤身略有耳闻,追问:“奶奶,你怀疑林孝珍是水中毒?” 华奶奶说:“这只是一个猜测。长期留置尿管可以引起泌尿系统感染,如果必须长期留置尿管时,每天局部清洗,每周更换引流袋一次,尿管每月更换一次,每日饮水量最好在2000到2500毫升,可有效降低感染的发生,这些都没问题,可问题是,林孝珍本身肾功能有障碍,因肾脏排水功能差,如果入水量不加限制,则可引起水在体内潴留,很容易增加水负荷,引起水中毒。” 她想了想,补充道:“而水中毒的症状,就像黄岳刚刚说的那些,脑细胞水肿引发颅内压增高,让患者疲乏、头痛、恶心、呕吐、嗜睡,并且体重增加,身体水肿,严重的还会出现肺水肿,呼吸、心跳骤停。” 沈奶奶捂住嘴,惊恐地问:“这……就是水喝多了?” “对啊!”华奶奶说,“实施起来也很简单,让她多喝水,就中毒了。” 杜若予皱紧眉头,“能检验出来吗?” 华奶奶耸肩,“如果她还活着,那就简单,做个血液检查就可以了。” 可问题是,林孝珍的尸体早已经火化一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大家假期愉快!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二章 反社人格 “玉嫂,今天要买什么菜?都很新鲜的!” “玉嫂,今天来得挺早啊!给你留块最好的瘦肉怎么样?” 这天,玉嫂挎着个花布袋,依照往常,笑容满面穿梭在大学城的菜市场里,每一个与她打招呼的摊主,她都热忱地回应两句。 拥挤的过道上,有个孩子摔了,她快步上前把孩子扶起,给他拍干净膝盖,孩子的母亲笑着道谢,玉嫂忙回不客气。 边上菜贩笑道:“玉嫂,你上回教我的养胃食谱真有效,我吃了一周,感觉舒服多了!看来你真是懂点门道,名不虚传啊!” 隔壁的菜贩探头笑道:“玉嫂过去可是护士,当然懂这些!” 刚刚的菜贩哗了一声,竖起大拇指,“难怪人家都愿意请你做保姆,脾气好,能力强,又有护士经验,一举三得啊!” 玉嫂微红了脸,“我哪懂什么,都是经验。” 欢喜地买完菜,玉嫂挎着鼓鼓的布袋往回走。 她如今住在大学城附近的最新雇家。那也是户普通家庭,三代人,老人同样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已至二期,行动不便,日常生活全靠保姆维系。主人中年夫妇经营商铺,早出晚归,两个小孩都在外地上大学。 到家时,难得这家的女主人高怡还未去上班,正在老公公的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搜寻物品。 见玉嫂回来,高怡显然松口气,“玉嫂,你可回来了!快来帮帮我。” 玉嫂忙放下购物袋,急急走过来就要帮忙,“怎么啦?要找什么东西吗?” 高怡轻轻嘘了一声,偷瞟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的老公公一眼,才低声说:“他说他房间里有黑白无常,每天晚上来给他数数,数目一数完,就是他阳寿断掉的时候,他非要我给他找出来,把黑白无常赶走。” 玉嫂愕然,“黑白无常?” 但她随即恍然,“哦,所以他每天晚上都不睡觉,精神才这么差?” “可不是嘛!”高怡痛苦地揉着眉眼,“难得你每天给他精心搭配营养食谱,可他整夜整夜不睡觉,你看他脸色差的,越来越瘦!我真担心……” 玉嫂轻拍女主人的手背,安慰道:“别着急,他这个病,会这样也正常,咱们慢慢来,总能解决的。” 高怡叹口气,“幸好有你在,要不然我可怎么办。” 玉嫂温言劝了两句,又和高怡装模作样,在老公公的眼皮底下找了许久,始终没找到那两位“黑白无常”。 等到十点,高怡不得不赶回商铺,家里便只剩下玉嫂和八十多岁的老公公两个人。 玉嫂给老公公喂了小半碗粥,老人家因为长期睡眠不足,精神差,胃口也差,嘴里含的半口粥全溢出嘴角,困得几乎睁不开眼。 玉嫂给他抹嘴,搀扶着他上床,给他盖薄棉被,又拉好窗帘,这才关门离开。 路过客厅时,她甚至把电视机调成静音。 如此细心温柔,亲生孩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 佯装回商铺的高怡下楼后,迅速猫进楼下一辆并不起眼的黑色汉兰达七座SUV,她身旁坐着杜若予和银发肃容的华奶奶。 杜若予问她:“没打草惊蛇吧?” 高怡摇头,“应该没有。” 驾驶座的卫怀信向后递来平板电脑,电脑上正在直播高怡离开后,玉嫂在家照顾老公公的视频。 这家的监控比较多,客厅和老人卧室各有一台,玉嫂把老公公送回房间安顿补眠后,他们就只调取卧室里的画面。 副驾驶上的黄岳反身跪坐着,手里提着一台监听设备。 高怡看了会儿视频,并未看出不妥,她疑惑地看向卫怀信,“卫先生,玉嫂真的有问题吗?家里的监控装了很久,我有时也会看看,从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啊。” 不等卫怀信开口,黄岳强势道:“小高,你家的监控都是无声的,你咋确定一定没问题?” 高怡显然是个没主见的,被抢白一句,就又倒戈了,“那……我刚刚照你们说的,把那个监听器装好了……” 黄岳低头调试仪器,车里先是传来一阵嘶嘶电流音,杂音过渡后,就又恢复安静。 “没声啊。”黄岳纳闷。 华奶奶白他一眼,“你傻啊?人家老头子在家睡觉,那保姆连电视音量都关了,能有什么声?你去她家放串鞭炮,倒是有声了!” “对哦!”黄岳呵呵笑。 一车几个人埋头细看视频,同时外放监听。 盯着老头睡觉画面十分钟后,黄岳转转僵硬的脖子,正要开口抱怨,卫怀信却打手势制止他,皱眉道:“别出声,我听见了!” 众人同时屏气凝神,也侧耳去听,却什么都没听见。 “小卫听见什么了?”华奶奶问。 黄岳嘟哝,“不会是幻听吧?” 杜若予说:“他听力一直很好,你们别说话,让他听。” 卫怀信的眉头越皱越紧,“……滴、滴、滴,很有节奏……是秒数。” 他微停顿,随即肯定道:“是计时的声音。” 黄岳把耳朵贴到监听器的外放喇叭上,片刻后,终于也听见了那规律的计时声,“确实有声音!” “你们看!”杜若予指着屏幕上的昏暗房间,突然低叫。 画面里,瘦骨嶙峋的耄耋老翁晃悠悠坐起身,他行动不便,拄着床才勉强站起来。 因为探头多,画面质量便打了折扣,加上房间窗帘合拢,噪点更多,可饶是如此,他们几人都能看见视频里这老公公面露极端恐惧,五官都扭曲起来。他扶着墙,大张开口,监听器里立即传来几声憋闷的低哑叫喊,像愤怒,又像求救,从他干瘪的胸腔里咻咻传出,像是要与眼前看不见的敌人斗争。 老公公又往前走出几步,一只手臂胡乱挥舞,不听使唤的脚也不断踢踏。 昏暗的房间里,老公公一直走到墙角,才开始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嘴里断断续续叫喊着,“鬼……勾魂的鬼……别带我走……别带我走……” 昏黑多噪的老房间,一个行动缓慢的老人,像牵线木偶似的与不可见的“怪物”拼死争斗,倍显孤立无援,稍有延迟的监听设备里全是杂音与喘气。 这样的监控画面实在太恐怖了,SUV里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喘,都有些瘆。 高怡惊恐地捂住嘴,“难道我家真的有……黑白无常?” 胆小如她,甚至不敢说出“鬼”这个字。 监听器里又传来电流音,混杂着老公公粗嘎的喘息,还有若有似无,催命一般的倒计时响。 滴、滴、滴…… 卫怀信别过脸,不想再看那阴暗恐怖的画面,“玉嫂呢?看看玉嫂现在在干什么?” 卧室里的监控探头角度有限,于是黄岳调取客厅画面。 画面一出来,他立即骂了句脏话,差点没抓稳电脑。 客厅里,玉嫂哪也没去,赫然就站在老公公的卧房门口,她将门推开一条细缝,正微弓着背,鬼鬼祟祟朝房里偷窥。 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 但所有人都为她那看不见的脸,倒抽一口凉气。 === 卧室里突然传来重物砸地的声响,在门口窥视许久的玉嫂想要进去查看情况,忽又听到客厅大门响,是高怡去而复返,在她身后,还有位西装笔挺斯文俊秀的男人正搀扶着位面相凶严的银发奶奶。 她脚步迟疑,就要往老公公卧室去,高怡却拦住她的去路。 高怡的脸色很不好看,青白交加,说话声音也有些抖,“你干嘛去?” 玉嫂惊疑不定看着她,“我……我去看看,可别摔了……” 高怡不理她,只恳切地看向在场唯一的男人,“卫先生……” 卫怀信看向老公公房门紧闭的卧室,嘴上不敢说,也明知是假,但心里对国产的黑白无常,仍是有点发憷。 “我……”玉嫂还要说什么,卧室里,老公公拉开门,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扶着门框,神色惊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 老人家脸色煞白,像是受到极大刺激,见到高怡后,扶门框的手改而揪住心口,大张的嘴里咻咻吐出不连贯的气,整个人就要萎靡倒下。 卫怀信怕鬼不怕人,箭步上前,扶住老公公,下秒已经拨打急救电话。 “爸!”面对变故,高怡终于回过神,也上前扶着老人,惊慌失措地问:“这是怎么了?” “都让开!”华奶奶走到老公公近前,严肃吩咐,“让他躺平,他这是心梗。” 老公公刚被放平在地上,马上失去意识。 高怡大哭,“爸……” “别吵!”华奶奶厉声呵斥,她伸手摸摸老公公的颈部动脉,就要卷起衣袖,可瞟眼自己枯柴似的手臂,她微叹气,转而问高怡和卫怀信,“你们谁会CPR?” “什么?”高怡张口结舌。 卫怀信立即说:“心肺复苏,我会。” 华奶奶点点头,“那你来,我没力气。” 卫怀信这个人,用杜若予的话来说,只要脱离怪力乱神,那就是全天下最可靠的人。 此刻他跪在老公公身旁,一下一下摁压他的胸口,手法之稳当,连华奶奶都赞不绝口。 “卫、卫先生……”高怡突然说,“玉嫂……玉嫂跑了……” === 杜若予好不容易拉住黄岳,让他耐心等在卫怀信的车里,结果不到两分钟,就见玉嫂从楼道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像是要跑路。 黄岳老狼似的蹿出车子,飞扑过去逮住趁机要溜的玉嫂。 “哎哟!” “别跑!” 杜若予也匆忙下车,没明白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罪魁祸首逃了。 那边还在僵持,小区大门开进一辆救护车,车子停在楼下,再过会儿,楼上老公公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扛着,高怡护着,送进车内,呼啸而去。 杜若予起先是闭紧眼睛不敢看,生怕自己家里再多出位头发花白的小老头。 好不容易等救护车开走了,她身旁这位半百的黄老先生又不听话了。 “这是不是闹出人命了?我得上去看看!报警,封锁现场,保留重大物证!”黄岳急哄哄把玉嫂塞进汉兰达,杜若予拼尽全力才能将他拦住。 两人互搏间,差点掀翻车上的一台小型监听机。 杜若予特别无奈,“你别急,卫怀信他们都在楼上!” “他不专业,也没经验!” “那玉嫂呢?她再跑了怎么办?” “不还有你吗?” 同样是女人,但杜若予对玉嫂身上的“邪气”畏惧极了,“别啊!我手无缚鸡之力……” 黄岳还要闹,那边楼门口,卫怀信扶着华奶奶出来了。 这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黄岳了,他如脱缰野马飞驰而去,扯着嗓子问:“找到了没?” “喏,这就是黑白无常的催命符。”卫怀信的手里拎着个透明证物袋,里头装着个腕表大的计时器。他把计时器放到黄岳耳边,笑问:“声音响吗?” 黄岳仔细听了会儿,皱眉道:“够响的!难怪咱们隔着监听设备,都听得那么清楚。好家伙,这要放人家老头子屋里,一睡觉就嘀嘀嘀倒计时,一醒来就什么也找不着,正常人都要被逼疯,更何况是身体那么差的老人家,这不成心折磨人嘛!” 卫怀信在这些位老人面前向来乖巧,立即附和,“可不是。” 他把证物袋交给黄岳,“接下来就交给警察了。” “这回人赃并获,保证那群小兔崽子完成任务。”黄岳喜滋滋地给方未艾打电话,这样那样说了一通,方未艾来得快,接手玉嫂时,还有些茫然。 “你们这是……怎么抓的?” 黄岳拍拍胸脯,“靠我!” 旁边华奶奶不乐意了,“我呢?” 黄岳立即改口,“我们!” 华奶奶才略有满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方未艾笑了,“嚯!见过少年侦探团,还是头回见到老年侦探团。” 他把玉嫂塞回自己警车,扬手与他们告别,“我先把她带回局里,再差同事过来。杜杜,卫怀信,你们送完两位爷爷奶奶,记得来局里做个笔录。” 磨磨蹭蹭走过来的杜若予哦了一声。 等方未艾的车开走,卫怀信搀着华奶奶回自己车上,黄岳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问:“小华姐,你们怎么还把120叫来了?你都看出什么了?” “叫120当然是来救命的,难不成还是带人去玩的?”华奶奶坐进车内,不忘冷哼,“这回真是我们来得及时,否则那老头又得死了。” 黄岳也蹿上车,“怎么死的?又是多喝水?还是活活被吓死的?就是那个黑白无常的催命符?” 华奶奶翻了个白眼,“你知道老年人每天睡多久最理想?” 黄岳乖乖摇头。 “七小时,不要超过九小时,也不要少于五小时。因为身体衰老和大脑皮质生理变化,老年人本来就容易失眠,尤其像他还患有较严重的神经系统的疾病,失眠更容易引起身体及心理上的并发症,比如免疫力严重下降,高血压、糖尿病,还有今天这个急性心肌梗塞,都很危险的。”华奶奶说,“这老头本身有痴呆症,失眠也是痴呆症的一种表现,因此他的严重失眠并不能引起家里人的重视,都不知道这是那保姆有意为之。” 黄岳点头,“谁能想到这么个体贴周到的保姆,会在老人床铺周围藏计时器,说这是杀人行凶,谁会信啊?” “我现在认同杜杜的那个说法了。”华奶奶说,“这保姆做这些事的目的不在杀人,更像是恶作剧,一种游戏,她就是以折磨这些毫无抵抗力的老人取乐,获得心理满足。她啊,就是个变态!” 黄岳更用力地点头,随即,他把脑袋凑到前排,夸赞地拍拍卫怀信的肩,“还是你有办法,说服那家女主人在老头房间里偷装窃听器。” 卫怀信笑,“过奖。” “可也是因为以前那些监控,她还信誓旦旦相信那保姆来着!”黄岳说,“监控里哪看得出什么,这保姆明知道有监控,在镜头里不就表现得更体贴周到了嘛?不过那监控拍出来也怪恐怖的,跟恐怖片似的。” “确实有这类专门以监控画面为噱头,力求真实的恐怖片。”杜若予说,“我和卫怀信都不敢看,我怕看见死人,他怕看见鬼。” 她看眼卫怀信,正好他也因为她的话看过来,两个人相视一笑,一个挺高兴,一个颇羞赧。 黄岳左看看右看看,意味深长,也跟着笑起来,“总之,今天你们算立了一功!” 后排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华奶奶却兜头泼来一盆冷水,“我看那老头状况太差,这趟去医院,能不能救回来还不可知,你们别高兴得太早。” ~~~~~~作者有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三章 负重前行 华奶奶的乌鸦嘴,在一个小时后就得到应验。 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在送去医院不久后,因心力衰竭去世了。 方未艾也干脆利落,直接要求解剖死者遗体,结果老人的儿子怕没给父亲留下“全尸”,死活不同意,在和死者家属一顿扯皮后,还是铁青着脸的肖队出面,震慑力十足地让家属同意了解剖。 市局的法医在解剖后,结合临床医生的判断,给出了老人死亡的详细解释。 老人本身患有严重痴呆,身体也不健康,长期睡眠不足,过度疲劳,精神紧张已经造成其心血管、肺、脑以及内分泌器官潜在性病变,事发当日,老人因为极度紧张和恐惧,大脑皮层内形成过强的兴奋灶,使肾上腺活动明显增强,在交感神经和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老人一方面心脏收缩加强、加快,心输出量增多,另一方面,身体大部分区域的小血管收缩,外周阻力增大,血压迅速升高。 身体和意志都已经被消磨殆尽的老人,即便得到及时抢救,也阻挡不了真正黑白无常的逼近。 得知消息时,杜若予和卫怀信正坐在慈心养老院的花园凉亭里喝茶,杜若予很是后悔,“如果我们早点阻止玉嫂,这位老先生是不是就能得救?” 华奶奶捏着块小凉糕,小拇指优雅翘起,“那老头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虽说早发现早治疗,但也不是什么命,都能救得回来。” 坐在华奶奶身后给她摇蒲扇的曹爷爷也笑道:“对啊,杜杜,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要我说,能人赃俱获地抓住那个小保姆,已经是功德一件。哎对,那个小保姆是被抓了吧?” “抓了。”卫怀信说,“但方未艾不太满意,让我们下回有什么发现及时通知警方。” “就算是警方,没找到证据前,能做什么?万一打草惊蛇,玉嫂收手不干了,先前死在她手下的那些老头老太,岂不是死不瞑目?”黄岳哼了一声,从牙齿豁口里喷出糕点沫子,“要我说,我们几个,不比他们年轻警察差!” 华奶奶哼哼两声,也不知道是对这话赞同,还是对黄岳曾经的刑警身份嗤之以鼻。 曹爷爷笑道:“话虽如此,但也不能不服老啊。你看那玉嫂一个乡下妇女,学了点护理知识,就敢折磨人命取乐,不也是看着对方人老没有反抗能力吗?说起来,我们无病无灾还好,像老汪头这些丧失自理能力的,子女再不上点心,不就和蝼蚁似的,被个随随便便的人捏在手里,活得毫无尊严。” “那怎么办?人总要老,老了总会生病嘛!”黄岳说。 “养老养老,人是老了,但谁来养哟。”曹爷爷总是笑眯眯的脸上难得浮现起忧郁。 华奶奶拍他的手,“怎么?你嫌这儿不好了?” 曹爷爷又笑起来,“哪能啊!可这世上,又能有几个慈心这样的养老院?” 黄岳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听小沈姐说,咱院子要招个打杂的,招到人了没?” 曹爷爷摇头,“小沈还在看。” 杜若予心中一跳,下意识推推卫怀信。 正在倒茶的卫怀信看她一眼,也不知怎么心有灵犀的,忽的就明白她心中所想。 他立即说:“我那儿有个不错的人选,人笨了些,但手脚勤快,也听话,她也算这起案件的受害人,正无处可去,如果沈奶奶方便,不知道可不可以收留她?” “人是笨的?”曹爷爷笑道,“那再好不过,我们这些个聪明人,就喜欢笨的!笨的好,越笨越好,不懂尔虞我诈,不懂假仁假义的,最好!” === 杜若予再次见到玉嫂,是在市局审讯室外的隔间里。 玉嫂还是那个玉嫂,方脸,一派敦厚贤惠的模样,可她交代出来的案情却令人发指。 “一共十一个,做保姆时候八个,以前做护工时三个。” “我挑人有自己的条件的,要挑那些老人不能自理,精神不好,最好和家里人有矛盾,说的话人家不大相信的,这样的老人比较好控制,家里人也不会干涉太多,还怕你走。家里条件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太差的请不起保姆,还会对保姆挑三拣四,太好的没有经济上的烦恼,就比较看重老人的身体健康了,月月体检周周复查,我什么都干不了。最好是那种夫妻都要工作,请得起保姆养老但没有很多闲钱的家庭,他们忙,压力大,一般都只顾着小孩,对老人也就是个义务,这义务还要看他们有多少良心和能力。” “没人教,就是觉得看他们不舒服难受,我心里痛快。那种痛快怎么说呢,就好像自己站得高高的,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掌控。” “其实那些人活着也没意思,无非就是浪费家里的钱,折磨自己也折磨家里人,我这是在帮助他们解脱。帮他们解脱,也帮他们的家人解脱。” “有两回我差点就被发现了,一回是我把他们该吃的药冲马桶了,一回是我给一个老头灌糖水,他糖尿病,不能吃糖,都被临时回来的主人看见了,但他们就像没看见一样,自己又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看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当没看见。” “我一直没觉得自己做错,我觉得我做得挺好的,这是在帮助别人,做很多人想做不敢做的事。” “现在应该是错了吧?要不然我也不会被抓了。” “后悔啊,被抓了当然后悔。” “什么是同理心?我只知道同情心,我对他们确实是出于同情,早死早解脱难道不是帮忙?” 杜若予沉默地走出隔间,背后的玻璃窗里,玉嫂还在和审案的警察真诚地“聊天”。 “被抓了,那就错了嘛!”窗户里,玉嫂自嘲地笑,被扣在椅子上的两只粗壮胖手布满老茧,“但是咱们的生存空间这么有限,该活的活,该死的死,我以为这和节约自然资源是一个道理。” 她说话时的神态和亲切温柔,好像从头到尾都不是在与警察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实,她只是在阐述自己的生活道理。 那是她理解中的,人类的弱肉强食。 来到刑警队办公室时,方未艾正在手写材料,抬头见到她,打了声招呼。 杜若予走过去,轻声问:“玉嫂和小华花妹她们的关系,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是老乡,小华就是玉嫂介绍去的那家保姆公司,她们一直有联系,玉嫂很早就知道小华出事了,但她没过问,她那人……怎么说呢,骨子里冷血的不像个活人。” 方未艾又说,“她们那个乡村很贫穷,村里的年轻男女都挤破头想找门道离开那儿,玉嫂头脑好,读书后考上卫校,是头一批飞出鸡窝的凤凰,因此逢年过节,总有人拜托她带自己出去见世面,你猜这些人里,她最早带出去的是谁?” 杜若予说:“小华?” 方未艾冷笑,“是顺哥。” 杜若予皱眉。 “顺哥就是玉嫂带出去的,后来顺哥自力更生做的那些买卖,怎么迫害那些女人,玉嫂其实都知道,但她懒得过问,她说她忙自己的事还来不及,没时间管别人。玉嫂后来想做保姆,就是顺哥把她介绍到曾老板的保姆公司,再往后,小华卖了花妹,被顺哥带出来,就跟着玉嫂干保姆。” “玉嫂说,小华在顺哥那儿学过些下流手段,听说了仙人跳,想捞钱,但没章法,是她教她怎么控制老人,只不过用的不是同一种方法而已。她也早料到小华会出事,保姆公司的人不过睁只眼闭只眼。” 方未艾最后叹了口气,“杜杜,你说一样是女人,像玉嫂这样的,怎么就狠得下心呢?她不是没见过被顺哥控制的那些残障妇女,花妹还是她同乡呢,可她完全无动于衷。还有小华,卖花妹卖得理所当然,她明知道花妹以后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还有那个为老不尊的钱老头!我们一直说要保护妇女老人,可这样的妇女老人,我有时候真想让她们自生自灭。” 他的脾气直白惯了,抱怨起来也像竹筒倒豆子,“那些被玉嫂害死的痴呆老人最可怜,我也气他们的家人,可生气有什么用,玉嫂有句话还真说对了,那些个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家庭,顾得上小的就顾不上老的,人的血脉亲情就像水,从来只会由高到低地流,你责怪他们什么呢?责怪他们没钱没人没时间没精力吗?可大部分这样的中年群体,只是像样地活着,就已经很累了。” 他烦躁地抓抓头皮——他的头发有段时间没剪了,乱糟糟半长不短,“杜杜,我有时候会觉得当刑警好累,不是身体累,不是脑子累,是心累。” 杜若予拍开他的手,把他抓乱的头发抚顺,才柔声道:“你觉得玉嫂、小华、顺哥、钱老先生……这些凶狠自私冷漠残酷的人可恨,我也觉得他们可恨,但世界这么大,即便小到一个南城,也不是只有他们这样的恶人。你想想收留保护花妹的魏婶,想想挺身而出的卫怀信,想想慈心养老院里主动帮忙的老人家,你再想想你那位历经劫难但始终不放弃正经工作努力生活的维纳斯女神,她本身还是个傻的。这座城市有丑陋的疮疤,你们做警察的,天生要比我们普通人多承担些黑暗和残忍,但也不要忘记,阳光始终是向着你们的。” 方未艾仰头怔怔看着她,半晌后傻笑,“杜杜,我又要爱上你了!” 杜若予猛推他的脑袋,“别爱我,爱上我你这辈子都得呆在地狱了。” 方未艾笑嘻嘻的,“你是说小信信吗?” 杜若予斜他一眼。 方未艾立即闭嘴,但他随即又笑,“下回我也要去那个养老院看看,我估计我这辈子就是老光棍的命,等我老了,我也像黄叔叔,直接住进去。哎,杜杜,你也住进来,反正你不婚不育的,住进来我们作伴!” “那你得祈祷这养老院在沈奶奶他们去世后,还能再无偿经营几十年。” “不还有卫大财主嘛!”方未艾奸笑,“我只要祈祷信信发大财,就能养活咱们俩了!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能成为社会的米虫哈哈哈!” 离开市局前,杜若予把个小礼盒搁在荆鸣的办公桌上,方未艾问那是什么。 杜若予小声说是给荆鸣的订婚礼物。 她在办公室里找了找,没见到肖队,才问:“荆鸣什么时候敢对外公布订婚喜讯?你们肖队,真要离婚了吗?” 方未艾撇嘴遥想,苦闷万分,“肖队好像已经在办离婚财产分割了,不用到五一,大概就能离婚了。我们肖队啊,最近又白了好几根头发啊。你说他们这些好不容易比翼双飞了的,为什么到最后又要劳燕分飞呢?” “可能是飞得太累了吧。”杜若予说。 ~~~~~~作者有话说~~~~~~就像有位朋友说的,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 写第一个故事的时候,杀人犯是名精神分裂患者,可想救死者(怀瑾)并帮助破案的也是名精神分裂患者(杜杜),而这个故事里,同样是山村里走出来的妇女,玉嫂在杀人,小华在勒索,但智障的花妹却在拼命工作生活,普通老百姓的魏婶遇到需要帮助的花妹,也竭尽所能。还有那些老人,有的为老不尊,有的凶狠自私,有的因病残障,有的还在绽放光彩。没有哪个人群是可以绝对评价的,他们既能让你看见最丑陋黑暗的一面,也能让你发现光彩夺目的一面,这取决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假期结束了,大家都上班上学了吧?嘿嘿,加油(??????)??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四章 修补裂缝 花妹要被送去慈心养老院了,临行前,她问杜若予,能不能去她家里和贵妇鸡告别。 杜若予颇吃惊,也欣然同意。 于是,在魏婶、杜若予和卫怀瑾的共同见证下,花妹在杜若予家自言自语开始千般交代。 “你别乱跑啊!被抓到,要被吃了!” “好好吃饭,要吃好的,才有力气和营养。” “蛋每天下一个就好了,下多了不好,不要到处下,人家杜杜找起来累。” “你要听杜杜的话,做一只好鸡。” “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啊。” “鸡啊……鸡啊……” 杜若予双臂环胸,不知该拿什么表情去看骄傲站在书桌上,接受花妹无私朝拜的贵妇鸡。 那两粒小鸡眼珠滴溜溜乱转,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她有时候真想把这鸡直接红烧蜜汁闷煮或者炖汤算了。 卫怀瑾笑得花枝乱颤,直到花妹被魏婶拽走,才咕噜滚到床上,抱着枕头滚来滚去,“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哈哈哈,笑死我了!她把这鸡当成什么了,王母娘娘吗?还是鸡大仙?” 自从上回杜若予与她开诚布公后,这还是她头回笑得开怀。 杜若予也开心,“她没把这只鸡当成王母或者大仙,她是把它当成了自己。” 她朝贵妇鸡招手,贵妇鸡飞下书桌,踩着欧式宫廷步,来到她们脚边。 “如果她们知道,她们以为的鬼不过是你的妄想,不知道她们会庆幸世上无鬼,还是可惜世上竟然真的无鬼。”卫怀瑾抱起贵妇鸡,一边撸它的毛,一边问杜若予,“你为什么会得这个病?是基因遗传的吗?你家里有谁也有这个病吗?” 不等杜若予回答,她自顾叹口气,“我以前骂你脑子有病,没想到你是真的脑子有病。” 杜若予没理她的提问,只坐在书桌前,埋头翻看手里的资料。 卫怀瑾等待半天不见回音,便自己踢踢踏踏走过来,俯身一瞧,见杜若予看的是南城一家精神病院的介绍资料。 “精神病院,你要去精神病院?”卫怀瑾大吃一惊,“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你去过吗?” 这回,杜若予肯回答了,“去过,我大四时在这家医院住过两年。” “咦?”卫怀瑾惊讶,“你住过精神病院?那你的病还治不好?” “当时的治疗效果很好,可我不能一辈子住在那里面,好得差不多了,我就出院了。”杜若予仰靠在椅子上,“我爸没有什么积蓄,我住院那两年,把我哥攒来娶老婆的钱都花光了。后来我出院,就想着必须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卫怀瑾想起她的工作,又想自己从没在家里见她吃过药,“就算出院,也可以吃药吧?你把药停了?” “一开始不敢停,后来和医生谈过,慢慢减少药量的。那药副作用大,我吃过药,一整天就什么也做不了,懒懒散散,脑子里浆糊似的。” 卫怀瑾知道杜若予做的是脑力活,脑子都不清楚,她等同于废人,“可是不吃药的话,会复发吗?”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错,脑子也清醒,但复发是必然的,程度轻重也不可预测。”杜若予只能这样说,“我现在还能控制。” 卫怀瑾瞥眼桌上精神病医院的资料,不安道:“要不,你还是去治疗吧?至少把药跟上,工作……或许可以换一个清闲点的?不用太费脑子的?” “什么样的单位会接受一个工作时间很短暂,日常生活诸多毛病,不能费脑子,体力也不怎么优秀的精神分裂患者?还是一个年龄不上不下,卡在婚龄孕龄当口的,毫无社会工作经验的女性求职者?” “你不是不结婚不生小孩吗?” “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都未必相信,我和人家HR说一次,人家就信?” 卫怀瑾忿忿不平,“这是歧视女性!” “不歧视女性也行,那就改歧视精神病人。”杜若予耸肩,倒是豁达,“对我而言并没什么差别。” 卫怀瑾被噎住,半晌才耷拉下肩膀,指着桌上资料,“那你要去看看吗?” 杜若予用指节叩叩资料,“去看看也无妨。裂缝出现了,总要及时堵住,否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也不是没有的。” === 嘴上淡定说着要去精神病院填补裂缝,杜若予的身体却一点也不老实,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不仅辗转反侧,被卫怀瑾揶揄几句,干脆灰溜溜回了趟业县老家。 美其名曰寻找精神慰藉,顺便去慈心养老院看看汪老先生和花妹。 她最近回家的次数增多,这让王青葵很惊喜,又见她这回是独自来的,眉眼间便悄悄藏了份失望。 在厨房给女儿煎鸡排时,他按捺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卫老板最近忙吗?” 言下之意,显然要问卫怀信怎么没一起过来。 杜若予站在旁边,一边剥枇杷吃,一边说:“他是忙,而且我和他也没什么发展潜力,你和哥就不要异想天开了,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王青葵被说中心事,暗中瘪嘴,嘟哝,“做做梦还不行啊。” “不行。”杜若予头也不抬,一粒枇杷核滑溜溜滚下厨台,一直蹲守边上的贵妇鸡立即扑棱着翅膀去追。 杜若予赶紧说:“别吃,吃进去后出不来!” 王青葵转头看她,一脸纳闷,“吃什么?” 杜若予瞪大眼,赶紧转圜,“我说你别吃鸡排,又油又肥,容易三高。” “那些健身减肥的不都吃鸡胸肉吗?”王青葵抱怨两句,摸摸自己日益肥软的腹部,又想回正经事,“其实你不和卫老板好,我也挺高兴的。他那个人,往哪儿站都金光闪闪的,我总觉得……总觉得……” “总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家,配不上他。”杜若予替他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完。 王青葵一时无言,鬓角白发都染上一层羞愧,“……如果咱们家还是我年轻那会儿的情景,十个卫老板这样的人,我都不会放在眼里。” 他说最后半句时,浑浊的老眼里有刹那闪过英雄豪迈气概,只不过这气势比天上云烟还缥缈,杜若予未曾眨眼,她眼前的老父,又只是这个成日喝两口小酒,炒两盘好菜,便再无他志的庸碌老人了。 杜若予笑了笑,又低头剥枇杷,剥好一粒,喂去王青葵嘴里。 王青葵吐了核,“别给我吃,你自己吃,今年的枇杷特别甜,你多吃些。” 在客厅里独自呆得无趣的卫怀瑾走到厨房门口,小心翼翼看杜若予的脸色,“杜杜,你要不要问问你爸爸的意见,你真的想再回精神病院吗?” 杜若予剥枇杷的手微微一顿,却没做声。 卫怀瑾趴在门框上,轻声道:“如果让你爸爸知道你的病根本没好全,现在还要再去医院,他会不会很伤心?” 她刚刚在杜家转了一圈,八十多平的住房蜗居着一家六口,生活用品堆得到处都是,显见的,他们根本没有改善住房的条件,而那三个孩子,也很快就要长大。 今时不同往日,杜若予一旦入院,无异给这个窘困的家雪上加霜。 她终于能理解杜若予对待人生,神经质、消极的那一面了。 尽管她觉得,杜若予其实已经很用心地活着了。 “爸,我在家里养了只母鸡。”杜若予瞥眼脚底下啄枇杷皮的贵妇鸡,突然开口,“它每天都在我卫生间里下一个蛋。” 王青葵哈哈大笑,“你养鸡干什么?不怕脏不怕臭吗?” “是朋友的鸡,暂时放在我那儿。”杜若予说,“我记得小时候,家里也养过母鸡,妈妈每天早上都去捡两个鸡蛋,我一个,哥哥一个。说起来,咱们以前的老房子,是在农村吧?农村里,是不是人人都养母鸡,母鸡再理所当然地下蛋给人吃?因为母鸡能下蛋,她们似乎总比公鸡活得久些,可如果是不下蛋的母鸡,大概隔几天就要上桌被吃掉。” 她问王青葵,“母鸡一定要下蛋吗?” 王青葵失笑,“不下蛋的母鸡,养来做什么?” “不能只是养着,让她好好过一辈子吗?” “你如果一辈子不愁吃穿,那就养着,可如果哪天你饿肚子了,一只没什么作用的鸡,除了吃还能干什么?就算养出了感情,也还是填饱自己的肚子最重要,更何况,一只鸡,说不定哪天就病死了,被黄鼠狼咬死了,或者被小偷偷走了。”王青葵以为杜若予在谈她朋友寄养的鸡,笑道,“怎么了?你朋友要吃那只鸡,你舍不得了?” “我没舍不得。”杜若予摇头,“鸡嘛。” 和王青葵吃过午饭,杜若予去了趟慈心养老院,因为是午后,据说不少老人都在屋里午睡,杜若予便不敢声张,只在花妹的带领下,悄悄看望了汪老先生。 老先生独坐在自己的小房间床榻上,正埋头在一本作业簿上写写画画,见到杜若予也没打招呼。 杜若予凑过去,发现他在画太阳,一轮又一轮的挂在天上。 “爷爷,”杜若予轻声问,“你上回为什么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杀死了另一个?” 老先生抬头瞥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画太阳。 杜若予坐了会儿,起身要走。 老先生突然说:“你会杀死你自己。” 杜若予怔住,“我为什么要杀死我自己?” “因为太难受了,你自己难受,别人难受,哪都难受。”他的笔在纸上重重一戳,戳破了个混乱的口子,“难受啊!” 花妹如今俨然已是养老院的熟工,她傻傻地向杜若予解释,“他老这样画画,一直画,杜杜别怕。” 汪老先生用力丢开笔,佝偻着望向门口,问花妹,“怎么还没有人来看我?” 花妹笑道:“快了!” 老先生又问:“怎么没人来?” 花妹只是笑,“快了!” 这两个人,一个身患痴呆,一个天性愚人,重复着那样的对话,就能过上一天。 离开慈心养老院,直来到业县汽车站买票时,卫怀瑾才猛然意识到,“鸡呢?鸡落在你家了!我们得回去接它!” 杜若予收好买票找回的零钱,头也不回,“不用回去。” “为什么?” “它自己会回家的,如果不回家,就是它自己走了。” “它走了?它一只鸡,能去哪儿?” “我哪儿知道。”她想起上回在杜家惊慌见到的贵妇鸡,又想起汪老先生说的话。 “可能钻进我脑子的裂缝里,再也不出来了。”她说完,在候车厅戴上眼镜,再不理替贵妇鸡担惊受怕的卫怀瑾,像是睡过去了。 === 从那以后,贵妇鸡再没出现在杜若予眼前。 卫怀瑾说:“一定是你们那天的对话,伤透她的心了,所以她离家出走,再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为了拒绝下蛋,才不回来吗?每天吃她的蛋,吃得最欢的,可不就是你?” 卫怀瑾哑口无言。 贵妇鸡离家出走三天后,杜若予终于带卫怀瑾来到省神经精神病防治院大门外。 传统精神疾病以及被精神病患杀死的阴影让卫怀瑾从出地铁口开始就忐忑紧张,待见到防治院大门口的红字石雕,她的不安达到顶峰,“杜杜,我……我不敢进去……” 她浑身簌簌发抖,本来也抗拒畏惧的杜若予倒显得不那么瑟缩了。 两个人杵在医院大门旁的榕树下,透过铁柱的院墙,往内里的门诊大楼看。 为了表明自己就诊的决心,杜若予甚至连眼镜都没戴。 “这儿的医院,好像比别处都安静。”卫怀瑾既害怕又好奇,“杜杜,你真的在这里面住过两年?” “住院大楼在门诊大楼后面,其实里面环境还不错。” “有多不错?” 杜若予想了想,“在里面住着,会觉得时间变得特别慢,一天的时光可以掰成一年来用。” “……度日如年吗?”卫怀瑾嘴角抽搐,“你形容不错的方法挺别开生面的。” 杜若予嘿嘿笑了两声,指着半天不见人出入的门诊大楼,“踏入那扇门,我很有可能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患者,被要求住院治疗,那样我会失去经济来源,生活的一切全都依赖我爸爸和哥哥一家,彻底变成他们人生的巨大累赘。” 卫怀瑾是知道杜家财政赤贫的,她也为难,“那……要不然我们回去吧,我觉得你现在这样也还好,反正咱们过咱们的低调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碍不着别人什么。” “可我怕啊。” “怕什么?” 杜若予盯着卫怀瑾,想起那个雨夜,她倒在暗巷里无辜死亡的肉身,“怕有朝一日,我会失控,会伤害你们。” “我会看着你的!”卫怀瑾信誓旦旦。 杜若予却笑,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你只是一个幻觉,你看不住我的。” “那……”卫怀瑾眼里霍然晶亮,“我看不住你,不还有我哥哥嘛!” ~~~~~~作者有话说~~~~~~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儿童节快乐~~ 她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五章 海誓山盟 卫怀信赶过来时,杜若予正躲在精神病院大门口外的一棵老榕树下,她戴着墨镜,拄着黑色长柄雨伞,如果再往身前摆张小桌,看起来真像个摆摊算卦的小瞎子。 但她不是,也不应该是。 “若予。”卫怀信走过去,轻声唤她。 杜若予闻声抬头,“你来啦?” 卫怀信点头,他看看杜若予,又看看她背后院墙里的大楼——她告诉他地址时,毫不避讳地说了精神病院的全称。 “你来这里,是……”卫怀信有些踟蹰。 杜若予直言不讳,“我在犹豫要不要重新入院治疗。” 这是个严肃的话题,卫怀信紧紧看着她,不着急发表自己的意见。 杜若予沿着外墙开始往路口走,“说实话,让我重新进去,我会害怕,但我也没排斥到死活不去的地步。”她语音停顿,半晌后自嘲笑笑,“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这儿,怀瑾说可以找你商量,我就把你叫来了,毕竟你算是目前最了解我情况的人。” 卫怀信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快,离精神病院大门越来越远,很想恶作剧地唤住她,揭穿她的心口不一。 她的脚可比她的嘴老实多了。 但他是卫怀信,是对着杜若予就不由自主千依百顺的卫怀信,同样内心腹诽,嘴上顺从,“你的情况未必必须住院,去看看医生,或许可以选择在家药物治疗。” 杜若予点点头,模棱两可叹了句,“确实可以。精神病院的床位,也是蛮紧张的。” 之后,她再没说话,只沿着街道一路走向公交车站,她心思恍惚,忘记可以乘坐更快捷的地铁,也忘记卫怀信一定是开车来的,她就那么沉思着,自顾自走上开往大学城的一趟公交车。 卫怀信并不阻拦她,长腿一跨,也跟上车,在不算拥挤但也绝不宽敞的车内,默默站到杜若予身后。 === 车子开出两站,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卫怀信突然说:“你可以相信我。” 杜若予转头看他。 “对别人我不会承诺什么,但你不一样。”卫怀信自己想了想,补充一句,“对我而言,你比其他人重要得多。” 杜若予心里悄悄开出一朵花,她想笑,但她忍住了。 卫怀信又说:“其实我们可以循序渐进地治疗,比如先从摘下你的眼镜开始。” 杜若予左右看看,难得顺从地摘下墨镜。 卫怀信笑着捏捏她的肩,“真乖。” 杜若予撇嘴,小小嘁了一声,将眼镜塞进口袋。 公交车前段,有个满头大汗的老头拎着个鼓囊方正的绿色迷彩手提袋上车了,卫怀信瞧见,上前两步要帮他提,老头却警惕地瞪他一眼,紧紧抿唇,连连摆手,并将身体侧过,把手提袋拎到身前,背对卫怀信。 杜若予盯着那老头,心说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随即想想,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是那狗。 卫怀信回到杜若予身边,车上没有空座,老头便把手提袋搁在车厢站立区的角落,自己守在跟前,一双浑浊的老眼左顾右盼,不知在找什么。 杜若予一直盯着那老头,总觉得他身上说不出的古怪。 卫怀信注意到她的视线,低声问:“怎么了?” 杜若予摇头,皱眉,“不知道,他看上去很紧张,可他紧张什么?你看他的汗,这天还没热起来呢。” 正说着,那老头抬起右手,哆哆嗦嗦地擦掉额头渗进眼睛的汗,饶是如此,他的左手也还稳稳拎着地上绿色迷彩袋的拎带。 车子继续靠站,又有一拨人下车,一拨人上车。 这个站人流量多,车内一下狭窄起来,杜若予注意到那老头原先一直盯着前车门方向,却突然缩下脑袋,面朝车壁,似是背对着上车的乘客,将自己隐藏起来。 杜若予越来越疑惑,却听到耳旁卫怀信和人打了声招呼,她好奇地转过头,见卫怀信腾出身边空地,让一对母子靠过来,在车窗旁有个落脚扶手的地。 卫怀信向杜若予介绍,“这是肖队长的妻子和儿子。” 交际花的卫怀信能认识刑侦队队长的家人,杜若予怎么就这么不吃惊呢? 传闻中正在闹离婚的这家人冒到眼前,她忍不住多看两眼,见肖队的妻子确实容色倦怠,无精打采很是恹恹,那男孩倒还好,虽然也不是很开朗的模样,但胜在年纪小,看着更有朝气。 卫怀信和肖队的妻子闲聊两句,车内拥挤,他又让了空间,不知不觉便整个贴到杜若予身后,两手臂朝前抓住扶手,将杜若予安稳地置纳入怀抱,没让她受到一点挤攘。 车身晃荡,卫怀信的胸膛偶尔会撞到杜若予,杜若予发现这个姿势过于亲密时,脸倏地红了,但旁边肖队妻子看他们的眼色却很平常,卫怀信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杜若予悄悄别开脸,不敢暴露自己的红脸。 这一转头,她又看见那个举动古怪的老头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老头这回不再到处乱看,而是直勾勾盯着他们这儿,两只眼睛浸透着刻骨的寒与恨,像是沾染上不共戴天的仇恨后,生死都可置之度外。 杜若予心口先是一滞,紧接着砰砰跳得厉害。 她下意识握住了卫怀信的手臂。 卫怀信低头看她,“怎么了?” 杜若予脸上血色已经退得干净,她故作寻常地站好身后,压低声问旁边的肖队妻子,“嫂子,你悄悄往后看,靠近后角落那儿的那个老人家,是不是你认识的人?” “啊?”肖队妻子这阵子已是惊弓之鸟,听到杜若予这样提醒,脸刷地惨白,但她跟着丈夫多年,紧要关头还能镇定,便摁着儿子的肩膀,不让他动,自己依仗卫怀信的身高遮挡,迅速侧头瞥一眼。 只这一眼,她已经确认,“是他!就是跟踪我的那个人!他怎么知道我换了这辆车?” 杜若予说:“他在你前一个站上的车,上车后就一直在等你。” 卫怀信神情凝重,想起老头不让任何人碰的那个包,“那包里有什么?” “什么包?”肖队妻子嘴唇微颤,极力克制紧张,“他每回跟踪我,身上都不带任何东西,所以几次警察抓到他,都不能拿他怎么样。” “有肖队电话吗?”卫怀信问。 肖队妻子有些讪讪的,“……我刚和他吵了一架。” 卫怀信马上给方未艾打电话,电话却无人接听,他又给陈副队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被挂断,随即,陈副队发来消息,问他什么事。 卫怀信手指飞快,把事情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杜若予还在暗中观察那个老头,越看越狐疑,“他看起来很紧张,也很兴奋。” 肖队妻子有些腿软,不停地往车窗外看,“怎么还没到站?我要下车!” 公交车此时被夹在马路中段等待绿灯,车上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做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危险的老头,和另一边胆战心惊的肖家母子。 杜若予对肖队家的事只是略有耳闻,显然卫怀信更清楚详情。他收好手机,凝思片刻,忽地问肖队妻子,“嫂子,我记得这个人跟踪你,给你家寄过恐吓信。恐吓信的内容是要让肖队长血债血偿,经历和他一样的痛苦,对吗?” 肖队妻子点点头,“我现在脑子很乱,有些记不清,大意是这样没错。” 杜若予皱眉,已经想到这中间关卡,“他经历了什么?” 卫怀信说:“据说他儿子是在公交车上意图报复社会时被肖队发现并逮捕,后来突发疾病死在监狱。” “公交车?怎么报复?”杜若予恍然大悟,眼神不自觉瞟向老头护得严严实实的手提包,“是易燃物,还是爆炸品?” “……是汽油!”肖队妻子也想到这点,惊恐地捂住嘴巴。 杜若予不熟悉市区的路,问:“距离下一站点,还要多久?” 肖队妻子战战兢兢地答,“过了前面红绿灯,不到五百米吧。” 杜若予和卫怀信迅速对视一眼,卫怀信说:“我去通知司机。” “不行。”杜若予说,“这满车的人,一起骚乱就是事故,你最好跟在他们母子身边,毕竟他们俩才是首要目标。这儿离车门和车窗都近,等会儿你把小孩和嫂子先送出去,我去通知司机。” 卫怀信目标太大,刚刚又主动和肖队妻子打招呼让位置,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刺激到那边神经紧绷的老头,由杜若予穿过车身去向司机报信是最合适的。 离开前,杜若予暗中拍拍卫怀信的侧腰,要他放心。 她挤开人群朝车头走,信号灯变化,公交车驶动,车内一阵摇晃,杜若予迅速靠到驾驶座,压低声,把车子中段的可疑人物告诉司机。 司机听后也是脸色剧变,反复小声问杜若予,“真的假的?” 杜若予说:“谨慎处置吧。” 说完,她就要原路返回,回到卫怀信身边。 可公交车就在此时突然剧烈颠簸一下,杜若予发现那老头下意识护住了脚底的手提袋,五官紧张到顷刻要分家,杜若予皱眉,更觉得那袋子可疑。 公交车在距离站点百米外突然停下来,前后门俱被打开,司机站起身,因为强忍害怕,声音有些拔尖,他说:“车坏了,你们都下车!下车!” 周围乘客未回过神,肖队妻子却已迫不及待,拉着儿子就往车门挤,她一动,角落的老头立即举高手里的袋子,作势要往车壁上砸,同时怒吼,“狗娘养的不许跑!我和你同归于尽!我炸死你!” 司机见状,吓得边喊炸弹,边抱头往前门外蹿。 车内顿时乱做一片,后排座位上和附近站着的乘客一起往后门挤,肖队妻子搂着儿子被撞开,卫怀信打开车窗,抱起小男孩,直接塞出去后,又拽着肖队妻子,将她往后门推。 混乱中,他还分心去找杜若予,却见杜若予并不往前门跑,而是不知何时溜到老头身后,在老头举起手提袋时,竟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牢牢抓住老头的手,不让他把包往外撞。 杜若予虽然个子不矮,却也五体不勤得久,好在老头的身子骨强不到哪去,两个人掰手腕似的互相较劲,那个危险的手提包就摇晃在他们俩之间,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 卫怀信再也顾不上肖队妻子,反身回去抓老头的手臂,他一个成年男人,手臂力道悍如铁人,老头被抓得生疼,手一松,手提袋眼见要掉到地上。 杜若予大脑一片空白,想也没想,俯身用自己的胳膊接住了那鼓囊囊的迷彩包。 包很沉,杜若予的手臂颤了颤,整个人差点前倾摔倒,但她拼命稳住了身体。 那包最终没落到坚硬的地面。 卫怀信把老头掼到地上,压趴着,下秒抬头冲杜若予怒喝,“把包放下,赶紧离开!” 杜若予却像没听见,神情呆木地朝他看一眼。 好在这时警鸣呼啸,一辆排爆特种车开过来,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技术人员,上车后小心翼翼把杜若予与手提袋分离,又有警察将老头和卫怀信一起带下车。 人群里,卫怀信见到肖队抱着妻子孩子,那母子俩俱是一阵痛哭,肖队紧紧搂着他们,面沉如水。 肖队妻子哭喊:“都说不离婚了!不离婚!” 肖队严厉训斥,“不离婚,你们还会遇到这样的事!”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死了,也是你老婆!说多少遍了,当初嫁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不离婚!”肖队妻子痛哭流涕,“姓肖的,你要再和我提离婚,我找你们领导去!” “你怎么就不明白!不讲理!” “就不明白!就不讲理!我就要我的家!谁也拆散不了我的家!”肖队妻子从刚才到现在,身体一直没停过颤抖,可她面对自己的丈夫,该坚持的,又比谁都坚韧。 卫怀信没想到一直决心离婚的竟然是肖队本人。 他叹口气,一方面感慨刑警队内部的以讹传讹,一方面为肖队庆幸。 有些东西,确实比安危与生死重要。 陈副队走到卫怀信和杜若予身旁,感激道:“这次多亏了你们!一接到消息,我们就赶过来了,你们救了全车人一命!” 事实上,卫怀信根本没听见陈副队说了什么,他只盯着杜若予,神色渐渐难看起来。 杜若予也不发一语,只望着公交车上正在排爆的技术人员,不知在想什么。 技术人员确认了炸弹后,用两根特制杆子,把包裹放进防爆罐,盖上盖子。 老头被捕,路障被撤,不过十多分钟,一切又恢复正常。 唯一没恢复过来的,只有卫怀信的脸色。 这回,卫怀信没再迁就杜若予,而是拉着她的手,问也不问,打车返回刚刚的精神病院,去找他停在附近停车场的车。 === 直到送杜若予回到学林街,卫怀信才开始兴师问罪,“你刚刚在想什么?怎么能自己去接那个炸弹?如果炸弹炸了呢?” “他一直很小心地避开手提包的冲撞,后面又故意要去撞,我猜那炸弹是冲撞型的炸弹。”杜若予小声辩解。 卫怀信气急败坏,“那也不能用自己的手去接!如果炸弹炸了呢?” “我没考虑那么多。”杜若予知道自己做错事,便垂着头,可在当下,她确实没想很多。 很多东西,都是本能反应。 “你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卫怀信气得砸了下方向盘。 “不然呢?眼睁睁看着炸弹爆炸?”杜若予兔子似的,不温不火,却也不大高兴,“那个时候,你还在车上呢。” 如果卫怀信跑了,她说不定也会跑。 可卫怀信偏偏就在。 “我……”卫怀信顿时训斥不下去,他烦躁地扒扒头发,像泄了气的球,对杜若予再也发不起脾气,“我那是来不及走。” 杜若予耸肩,“我也来不及嘛。” “你……”卫怀信简直无计可施,末了带着祈求的口吻,转身去掰杜若予的肩膀,严肃道:“下次别这样了。” 他生怕杜若予不重视他的威仪,便可怜兮兮补充一句,“吓死我了!你别有事。” 杜若予也后怕,但她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脑子缺氧一样,又冒出一句,“我总有一天会死的。” “我知道是人都会死,但老死在床上和意外身亡,是不一样的。” 杜若予摇头,想起今天自己找卫怀信来,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她正襟危坐,又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太过分,便忍不住抓住卫怀信的手。 她怕他听过之后就要逃,像肖队那样。 “卫怀信,我想起今天找你来是要做什么了。” 卫怀信看着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做什么?” 杜若予正色,“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卫怀信愈发怀疑,抽着手果然想要跑,“你别吓唬我,我不吃你那一套很久了。” 杜若予却不撒手,“我想请你做我的监督人。” 这似乎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卫怀信松口气,毫不犹豫地答应,“没问题,我会照顾好你的,任何时候都不会落下你,放弃你。” “不不不!”杜若予急忙解释,“我不是要你承诺不放弃我,恰恰相反,我是要你承诺,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某些关键时刻,一定果断放弃我。”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这章标题起得挺好,也是种海誓山盟嘛~另外,微笑哥被逼急了,也要跳墙咬杜杜了。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一章 知心哥哥 从认识杜若予开始,患有友情饥渴症的卫怀信从没主动冷落过她,可这一回,他觉得再让他见到杜若予,他能活活被气死。 什么叫关键时刻一定要果断放弃她? 她把他卫怀信当成什么了? 或者她以为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这么说,你已经整整四天没见过她了?”方未艾晃晃手里的啤酒罐,迎着卫怀信高层公寓阳台的凉风,笑得不怀好意,“也整整四天没给她打电话了?” “没有!”卫怀信仰头灌下最后几口啤酒,手指一抓,铝罐嘎啦被捏瘪。 方未艾领教过他的力道,无言地远离他一步。 南城越来越热,他难得休假,本来打算出门短游,结果不知道哪阵风刮动了卫大财主,这位青年才俊不呆在自己的高级写字楼和公寓,跑去他那鸟不拉屎的不毛猪窝,先是把他从床上挖起,接着带他发泄似的打了一下午的网球,又游了一晚上的泳,几乎没让他精疲力尽溺毙在五星级酒店的泳池里。 好在作为补偿,卫怀信又请他在南城著名的天塔顶楼旋转餐厅吃了顶级西餐,气氛之好,烛光掩映间,方未艾都要怀疑下秒卫怀信就要掏出钻石戒指,向自己单膝下跪求婚了。 有这想法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人,他们桌的服务生不就一直拿八卦眼神打量他们这二位男顾客嘛! 方未艾换了只手拿啤酒——他的右手因为操劳一日,到深夜已经簌簌发起抖,跟十年帕金森患者似的。 他正暗地研究自己和卫怀信哪个更符合传统小攻的形象,以及为此琢磨着算不算背叛杜若予时,卫怀信已经懊恼地打开不知第几罐啤酒了。 他忙阻止,“喂喂,虽然啤酒度数低,但喝多了也会醉。” 卫怀信拍开他的手,拎着啤酒罐,瘫坐到阳台的沙发上,生气道:“不识好歹!” “是是,我们家杜杜就是有眼无珠不识好歹,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等我明天去说说她,保证让她痛哭流涕地跑来向你承认错误!” “哼!”卫怀信吐出一口酒气,熏得方未艾直咧嘴,“不稀罕!” 方未艾忍俊不禁,“真不稀罕?” 卫怀信虽没醉,却有些酒气上头,便孩子气地蹬了下腿,“不稀罕!” “这样啊,那我也不用联系她做和事佬了。”方未艾偷瞟卫怀信,嬉皮笑脸作势要走。 结果,下秒卫怀信就拉住他的短裤,他蔫蔫的,平日意气飞扬的一张俊脸都垮下来,“……你和她说。” 方未艾忍着笑问:“说什么?说她不识好歹?” 卫怀信瞪他一眼,薄薄的嘴唇瘪起来,眉头深深皱着。 方未艾以为他要放几句狠话,谁料这位先生半晌后竟然说,“让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叫她别生我的气……” 方未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祖宗!你能不能有点骨气?我是去给你讨公道的,不是代替你负荆请罪的!” 卫怀信纳闷,“什么是负荆请罪?” 阳台沙发旁的花瓶里就插着丛忧郁唐菖蒲,黄白近粉的花艳丽地绽放,方未艾直接抽出一株,插进卫怀信的后衣领,“你这样去找她,就叫负荆请罪了。” 卫怀信靠在沙发上,双目因酒意懒懒的。 “可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而且这回我必须确定清楚,你们到底是不是吵架?” “吵架……”卫怀信神情黯然,“我倒是想和她痛痛快快吵一架,可……” “可是你只要见着她,就什么狠话都放不出来了。” “嗯。”卫怀信滑进沙发,抱着他的啤酒罐,可怜兮兮像条落水狗。 方未艾看他一眼,搓搓胳膊上的鸡皮,无奈地走进客厅,给始作俑者发微信。 【和平天使就是我:卫怀信要死了!】【小仙也是仙:???】 === 杜若予火急火燎赶来时,是方未艾给她开的门。 “你说他要死了?”杜若予严厉地瞪着他,“不要乱开玩笑!” “你去看看他,就知道他那样不就是要死了吗?”眼见杜若予换了鞋就要往里找卫怀信,方未艾忙拉住她,“哎哎,那家伙口风紧,只说你们吵架,却死活不提你们吵架的原因,到底为什么啊?我被夹在你们中间,就算想献身成全,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吧?我可还记得呢,上回他说你们吵架,结果你们根本就是撒狗粮造孽嘛!别人谈恋爱分分合合,你们更有境界,吵架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 杜若予停下脚步,打断他,“他说我们吵架了?” “是啊!他说他气得整整四天不去找你,也不给你打电话,可气了!气得要跳楼啦!”方未艾越说越奇怪,“……你怎么好像不知道他生气似的?” “……我以为他只是忙。”杜若予挠挠脸颊,满面心虚。 “……”方未艾一指头戳到杜若予脑门上,“好嘛!我以为你们至少唱双簧坑我,结果原来就是他一个人的独角内心戏。我要是卫怀信,之前不跳楼,现在也该跳了!” 杜若予心虚嗫嚅,“……他回国后不是一直挺忙的吗?” “他再忙,有冷落过你一回吗?”方未艾双手叉腰,严肃批评,“杜若予!你这样糟蹋一个男人的真心,放在古代不仅要浸猪笼,还要天打雷劈的!” 杜若予被骂得缩缩脖子。 方未艾看她知错了,又环抱起胳膊,诘问道:“说,你到底怎么他了?他说你不识好歹是什么意思?” 杜若予抠抠裤缝,喃喃道:“我也没做什么啊……” “啧啧啧,最毒妇人心啊,什么都没做,人就成那样了,你要做点什么,还得了?”方未艾说着说着凑过来,用手遮嘴,小声警告,“我将来的养老计划可全指望着人家信信了,他要萎靡不振了,我找你拼命!” 杜若予讪笑,“一个金融精英,见过世面的,哪那么容易萎靡不振。” 方未艾哼哧道:“你爸以前不也是商场新贵,你妈一去世,你们杜家不就……”他自觉失言,猛地收口,暗恨自己也是酒精作祟,居然提了最不该提的,“杜杜,我说错话了,你别怪我啊!” 杜若予乍听这话有些错愕,但马上笑道:“陈年旧事了,就算是我爸,他也不介意的。” 方未艾怕自己再说错话,赶紧拉着杜若予往阳台找卫怀信,结果他们俩到阳台,才发现卫怀信不知何时竟安静睡着了。 他就那么歪靠在沙发上,喝剩下的啤酒放在脚边,手里还握着那枝黄白色的忧郁唐菖蒲,倒不像酒醉,更像童话故事里受到诅咒的睡王子,手捧鲜花,急需公主的一个唤醒之吻。 阳台的壁灯不亮,风很凉,卫怀信呼吸均匀,纤长的眼睫毛宛如蝴蝶羽翼,孱弱且孤寂,遗世而独立。 杜若予蹲在他面前,轻轻拨弄他手里的花,不知该说什么。 方未艾看他们一眼,识趣地溜回客厅。 也不知看了他多久,杜若予蓦地想起这算户外,担心卫怀信就这样睡着要着凉,便去抽他手里的花,想把他叫醒。 花枝一动,卫怀信便缓缓睁开眼。 四目相对,杜若予笑了笑,“嗨。” 卫怀信眨眨眼,“……你来了?” “嗯。”杜若予说,“回卧室睡吧。” 卫怀信挪动身体,看见手里的花,下意识递给杜若予,“负荆请罪。” 杜若予诧异,“这不对吧?” “是不对,方未艾说要把花插在背上才叫请罪,可我觉得,花就应该好好送给想送的人。”卫怀信又把花递出去。 杜若予接过那支花,也不纠正他的理解误区,“这花叫什么?” “忧郁。” “……”杜若予哭笑不得,以为花名是他起的,“这名字很应景啊。” 卫怀信辩解,“它真的叫忧郁。” 杜若予噗嗤一笑,拿着花,扶起卫怀信,送他进卧室睡觉。 卫怀信上了床还在纠结那花的名字,十分固执,“它真的叫忧郁。” 随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我的饱饱,什么时候能开花?” “养得好的话,至少等到秋天。”房间里冷气太足,杜若予坐在床边,给他掖被角,声音轻柔和缓,像哄孩子入睡的温柔母亲,“有首诗这么写它,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卫怀信酒眼迷离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说它很香。”杜若予笑道,“你的月桂女神达芙妮一定也很香。” 卫怀信看她良久,身上有浓厚的酒气,混合房间里轻薄的素香,像遥远时空里缥缈而来的一个梦境,又像脚踏实地生活里必须面对的一点迷途。 他突然从薄被里伸出手,抓住杜若予的胳膊,稍一用力,就将眼前的“梦境”和“迷途”压趴在自己胸口上。 杜若予低呼一声,错愕地想去看他,又不敢乱动。 卫怀信已经撤了手,一只手捏住她的小指头,一只手挡在自己眼睛上。 他闭着眼,良久后呢喃自语,“……一点也不香,脾气还臭。” “我……”杜若予想说话。 “若予,我好困。”卫怀信改摸她的后脑勺,“让我睡一觉,想清楚这一切。” “……好。” 不知过去多久,待到杜若予听见卫怀信深沉的呼吸渐起,她终于确定他睡着了。她把他滞重的胳膊抬走,半个身体压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悄悄昂起脑袋。 她想,这样的卫怀信可真脆弱。 可他明明是她最值得依靠信赖的人。 杜若予小心翼翼站起身,走出两步后又返身回到他身边,她俯腰凑近沉睡中的卫怀信,尽管犹豫,还是鼓足勇气,低头轻吻他的嘴角。 柔软的,泛着酒气,宛如蜜糖一样的嘴唇。 她说:“你会想明白这一切的,不管你最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是我的心意。” === 杜若予关掉卧室的灯,出来时就见方未艾坐在客厅沙发上,两条腿大喇喇架在茶几上,正在喝剩下的啤酒。 “你们俩进去那么久,孩子都可以造一个了。” “你今晚睡这儿吗?”杜若予无视他的揶揄,“客房是空的。” 方未艾点点头,“土豪家的床我还没睡过,就当体验人生了。” 他瞟眼杜若予手里的花,笑道:“杜杜,不是我好打听,你和里头那位到底什么情况?别说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我觉得你们俩就是在搞事,仗着你情我愿还没第三者插足,就使劲搞事,哼!撒狗粮,不要脸!” 杜若予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抚弄手里的花,却不做声。 方未艾撞她肩膀,“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 杜若予想了想,问:“你觉得你爱一个人,会爱到什么程度?” “那还用问,我要爱一个人,可以为她生,可以为她死。”方未艾捶捶胸口,大言不惭。 杜若予却知道,以卫怀信的昔日做法,他确实可以做到生死置之度外。 可这恰恰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何尝不能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明白彼此心意千千万。 倘若卫怀信对她是爱而不得,她对卫怀信,便是爱而不舍。 爱而不得,不过是场遗憾。 她唯独不知道,爱而不舍,会是什么。 方未艾又撞她胳膊,“杜杜,你怎么总有那么多秘密啊,和朋友也不能说吗?我们都会帮你的。” 杜若予冲他笑,“其实不算秘密,应该说是隐疾。” “隐疾?”方未艾绞尽脑汁思考,“什么隐疾关系到不能光明正大谈恋爱?” 他想了很久,突然以手掩口,圆瞪着眼,惊恐又怜悯,表情眨眼变幻莫测,“难不成……我的天!唉,你说吧,是里头那位不行,还是你不行?说实话,这不行,也分身理上和心理上,如果是他……” 话未说完,杜若予已经砸了个靠枕过去,将他头脸一气闷住,酿成命案才好。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章 一场婚礼 几天后,荆鸣和陈副队的喜帖邮递到了杜若予手上,她一看,诧异地给荆鸣打电话,“不是订婚吗?怎么就变结婚了?” 荆鸣的声音清亮喜悦,隔着电话,也能想象她此刻眉开眼笑的模样,“那不是怕夜长梦多嘛!干脆就直接结婚算了。” “订婚的时候顾虑重重,结婚倒是肆无忌惮了。” “这不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嘛,况且人家肖队也不在意。” 杜若予想起肖队的婚姻危机,忙打听后续如何。 荆鸣那边立即压低了声,八卦道:“听说我值外勤的时候,我们大嫂子还来队里抗议过,甚至惊动了领导,但肖队那人你也认识,封建老家长做派,他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离啦,刚离的,可怜我们肖队三十好几,守活寡啦!” “……” 守活寡是这么用的吗? 杜若予想起公交车排爆时肖队妻子哭泣的脸。 荆鸣还在说:“虽然离婚了,但我们肖队是净身出户,往后的工资也都当赡养费给大嫂子母子。他哪里真想离婚啊,也是为了他们母子平安嘛!不过他现在在我们单位边上租了个小单间,哎呀本来就是工作狂,现在天不亮就督促我们上班健身,我的娘诶……” 荆鸣和方未艾搭档久了,在啰嗦这块越发近墨者黑,好不容易挂断电话后,杜若予翻来覆去地看邀请函,很是苦恼了一阵。 “又不是你订婚,你个不婚主义愁什么?”卫怀瑾叉腰站在衣柜前,边批评杜若予,边懊恼地问:“喂,出席那天,我要穿什么?我又觉得我没衣服穿了!” 杜若予把话原封不动怼回去,“又不是你订婚,你个女幽灵愁什么?” “我现在可不是女幽灵了,我是更高级别的,幻觉!不过还是当鬼更习惯。”卫怀瑾轻嗤,“不管活着死了,还是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只要是女人,任何时候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喂,我穿那条白裙子去,会不会被骂不吉利?” 杜若予耸肩,“挺合适的,如果遇上个男鬼,别人办喜宴,你们办冥婚。” 一件T恤飞驰着盖在杜若予脑袋上,她把衣服掀下来,捏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拉扯,“怀瑾,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荆鸣也算你的朋友吧?” 杜若予吞吞吐吐,“……订婚宴上满桌的大鱼大肉,我不敢去。装瞎,又觉得不大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又没有法律规定,瞎子不能参加别人的酒宴。”卫怀瑾翘着二郎腿坐到床上,开始支招,“你到时候就坐在我哥哥身边,以我哥哥那样的人品相貌,婚宴上不知道要受多少小姑娘丈母娘青睐,如果你不去,谁帮他抵挡桃花朵朵开的空前盛况?” 杜若予眼珠子一溜,嘿嘿笑,“让方未艾去,他可以以一敌十。” 卫怀瑾斜睨她,“甚好甚好,这样一来不仅环肥燕瘦挡不住,那些性别男爱好男的更是打开闸口,滔滔不绝了。” 杜若予呵呵贼笑。 卫怀瑾笑骂她,“你这臭不要脸的!我哥怎么就偏偏看上你了?该不会他才是真瞎子吧?” 杜若予笑着挠挠脸皮,感觉自己这脸,要不要也没什么差别。 === 五一那天午后,冰释前嫌的卫怀信早早来接杜若予,杜若予一身浅蓝短袖T恤黑色牛仔裤,和卫怀信的浅蓝格纹领带一不小心便凑成个情侣色。 杜若予戴着眼镜察觉不到,等到酒店门口见到方未艾,方未艾哟呵一声,撇嘴不屑,“情侣装啊!结婚的又不是你们,抢什么风头。” 杜若予立即顶开眼镜,才发现色彩和细节的昭然若揭。 卫怀信却很正直坦荡,“我本来就喜欢蓝色,清爽。” 方未艾哼哼,“那杜杜你去换件红的。” 卫怀信泰然以对,“我本来也喜欢红色,热烈。” 方未艾用拳头捶他肩膀,“我看赤橙黄绿青蓝紫,就没你不喜欢对不上的吧?” 杜若予低头揉揉鼻子,假装自己是个眼盲智残的聋子。 迎宾处,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全都喜气洋洋,陈家家底丰厚,昭显出的气派自成格调,往来宾客更非富即贵,饶是泼辣爽利著称的荆鸣,在这样的背景里,穿着件露肩典雅婚纱,也只敢矜持紧张地微笑。 杜若予走到她身边,打趣道:“你的脸都快僵了。” “真的吗?”荆鸣摸摸脸颊,沮丧道:“我以前以为自己至少是只黑天鹅,如今才知道我其实只是丑小鸭。” 新郎陈副队被引去和某位贵客说话,就连卫怀信,因为是南城金融圈的新贵,刚露面也被某位富商带去引荐。 杜若予看他自在地应酬,笑笑,“丑小鸭终归要长大,而麻雀,那才是一生的麻雀。” 门口往来都是客,方未艾冒出来,把杜若予和卫怀信带走,“喏,大花把你们俩的位置安排在我们刑警队那一桌了,大家都认识,你们过去坐吧。我去抽根烟。” 刑警队那一桌确实都是熟人,唯独肖队和其他领导被请到了上桌。 卫怀信牵着杜若予要入座,杜若予的座位却被身后一个男孩卡住了。 那男孩并不像其他人好好坐着,而是盘腿坐在自己椅子上,故而他的座位离餐桌甚远,影响到了身后杜若予的进出。 卫怀信礼貌地问:“小朋友,能把椅子推进去一点吗?” 那看起来七八岁,穿着精致小西装的男孩子,连头也没抬。 男孩手里拎着个透明塑料盒,盒里有条游来游去的红色金鱼,男孩专注地盯着那金鱼,似乎自动屏蔽掉了宴会厅里的所有嘈杂。 卫怀信又去轻拍他的肩膀,“小朋友?” 男孩子总算回头,但也只是无神地瞥他一眼,就又无动于衷地转回脑袋,低头继续看他盒子里的游鱼。 刑警队的一名警察看不过眼,扯高嗓门喂了一声,隔壁桌的宾客一起看过来。 那刑警问:“这谁家孩子?让让不行啊?” 那桌的宾客一起摇头,有个男人说:“他妈去卫生间了。” 男孩子仍像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浑然不觉,只沉浸在自己和一条金鱼的小世界里。 刑警要去拍男孩的胳膊,卫怀信压下他的手,轻声笑道:“副队和荆鸣的婚礼,别惹不愉快了。” 想想也是,刑警便悻悻缩回手,只嘟哝着抱怨,“谁家孩子啊,也不管管。” 正无奈,方未艾双手插兜,哼着小调,吊儿郎当回来了,一见杜若予和卫怀信都站着,他也没看出气氛诡异,只高兴地说:“嘿,你们猜我刚刚在卫生间见到谁了?一个大美人!特别年轻漂亮!我一看见她就知道,自己一见钟情啦!” 没人回应他,他才茫然地注意到这二位还都站着,“怎么不坐啊?” 刚刚的刑警努努嘴,示意方未艾看那霸占过道的小朋友。 方未艾呵地翻个白眼,上前连人带椅,直接腾空抬起,往圆桌里一塞。 小男孩也不知躲避,拎高的塑料盒碰见桌沿,一磕,洒出不少水,全溅到男孩西装衣襟上。盒里的金鱼也受到惊吓,在方形天地里剧烈地来回游了数圈。 男孩毫无征兆地尖叫一声,声音之凄厉,把附近几桌宾客全吓个激灵。 方未艾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冲来一个女人,浅色蕾丝仙女裙,头发也精心编绑过,只不过她的气势与气质不太般配——只见她雷霆万钧,直接撞开方未艾,一把搂住小男孩,气急败坏质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儿子了?” 小男孩还在尖叫,强烈的噪音已经让整个宴会厅的人全停下交谈和动作,像一群迷路的火烈鸟,集体朝这边张望过来。 陈家立即有主事的站过来,皱眉问怎么了。 陈副队虽然只是个刑警队小副队,他家生意却做得不小,加上上席一圈市局领导,男孩的妈妈很识时务地不再叫嚣,虽涨红了脸,也只俯身抱起男孩,马不停蹄往外走。 男孩手里的塑料鱼箱落到地上,水漫延开来,那条殷红的金鱼不住弹跳。 男孩回头朝地上的金鱼伸出手,可他的妈妈并未驻足。 母子俩在制造混乱后,又迅速消失了。 方未艾这会儿才回过神,摸摸鼻子,有些尴尬,“……我是不是闯祸了?” 肖队从主桌大步走来,问询情况后,瞪了方未艾一眼,显然把他当成罪魁祸首了。 服务生赶来收拾地上的水和死去的金鱼,新郎新娘的家属一起出面打圆场,没过多久,宴会厅里又恢复祥和热闹,好像大家都集体失忆了般。 杜若予坐下后,悄悄松口气,她没想过,参加个婚礼还能发生这样的插曲,万众瞩目的感觉可不好受。 她更瑟缩地压紧自己的眼镜,生怕再出变故。 坐在她左手边的卫怀信给她夹了点开胃凉菜,让她先吃。 失魂落魄小半会儿后,方未艾才闷闷地说:“我失恋了。” 杜若予差点被一口凉拌海带丝呛到。 她实在想不出方未艾如何能在弹指一挥间自发失恋的。 卫怀信也惊讶,“你什么时候谈过恋爱?” “我刚刚不是在卫生间门口对个美女一见钟情了吗?”方未艾垂头丧气,“刚刚那小孩的妈就是我一见钟情的对象。” “……”杜若予趁自己戴着眼镜,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谁看得出她已经有个那么大的儿子啊?”方未艾仍在扼腕,“有儿子也没关系,可经过刚刚那一遭,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大打折扣,不再是一见钟情的女神了。” 刚刚的混乱里,卫怀信根本没留意那个年轻母亲长相如何,他舀起一勺醋泡花生,放进杜若予面前的小碗里。 他记得杜若予爱吃这个小菜。 受到冷落的方未艾伤心欲绝地揪住卫怀信衣袖,“你倒是理我一下啊!” 卫怀信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失恋了啊!” “……”卫怀信想了想,“哦。” === 荆鸣挽着陈副队的手,款款步入宴会厅时,灯光齐暗,只有一束聚光灯笼到主角身上,杜若予才万分谨慎地摘下了她的眼镜。 他们的酒桌靠近宴厅入口,美丽的新娘路过时,先冲杜若予笑笑,又顽皮地眨了下眼。 杜若予也笑,由衷地感慨,“荆鸣真漂亮!” 方未艾听见了,得意又怅惘地笑,“要不怎么说是我们的警花?那可是我多年的老搭档了,从她进队,我们就臭味相投了!” 看他神色,倒像送女出嫁的老父亲,只要一杯二十多年的女儿红,就能饮醉当场。 “真好啊!”这位“老父亲”海豹似的拍着手,欢欢喜喜的,“真好啊,我们刑警队,越来越好了!你们不知道,这样的婚礼,可是我们大花的梦想,她刚进队,就说将来想美美地嫁人,后来破了相,她表面上大喇喇无所谓,还安慰我们其他人,其实心里比谁都难受。她以前多漂亮啊,白净净的,不像现在,蹉跎成了个小包公。” 旁边的同事附和,“对对,我记得,她刚来那会儿,比电视上的女明星还漂亮。” 另外的同事也笑,“大花现在也漂亮,就是有个疤,黑了点,糙了点,哈哈,女刑警嘛!反正不管怎么说,她永远都是咱们刑警队的大花小公举就好了呀!” 卫怀信小声问:“荆鸣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有个同事说:“唉,就是好几年前查到一伙极端分子,我们队里有个兄弟中了埋伏,差点被砍了头,大花为了救他,脑袋挨了一刀。为此,大花破了我们队的两项记录。” 卫怀信问:“什么记录?” 那刑警笑道:“一个是入队后最短时间内重伤的,我记得大花那时才加入咱们不到两个月吧?”周围人纷纷忆往昔,最后一致认可是不到两个月。 刑警继续说:“还有一个是我们队里年纪最小拿奖的,大花这道疤,公安部二等功。” 桌上有个小年轻,闻言哗了一声。 旁边立即有老前辈打了那小年轻一掌,笑道:“现在知道怕了吧?以后见面不许跟着我们喊大花,要喊大花奶奶!” 满桌大笑。 有人说:“副队也不容易,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当年为理想当刑警,始终兢兢业业,大大小小每受伤一次,就得和家里吵一架,能一直坚持工作,拖到现在才结婚,难啊。” 满桌嗟叹。 方未艾举起自己的酒杯,“敬我们公主似的大花,还有我们保姆似的副队!” 刑警们一起碰杯。 杜若予想起荆鸣当日住在自己家,和自己聊天说的那些话,再看她如今穿着纯白的婚纱,幸福地依偎在心上人身边,满面绯红地被司仪逗趣。 她脑袋里回转着方未艾的感慨。 真好啊! 有服务生鱼贯入场,开始送菜,杜若予悄悄戴回眼镜,心里明镜似的喜悦。 真好啊。 ~~~~~~作者有话说~~~~~~大花都嫁出去了,杜杜还远吗┑( ̄Д ̄)┍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章 爱是克制 杜若予心里欢喜,又和一群烟酒不忌的老刑警坐在一桌,喜宴上便多喝了几杯,到散场,她已经从假瞎子变成真盲人,昏天黑地地四面撞墙。 方未艾那几个全都醉得东倒西歪,卫怀信尽管也沾了酒,到最后却成为这满满一桌神志最清醒的。 他招来四个年轻力壮的代驾,把一桌人塞进四辆车,又叮咛又加钱,好不容易全清空了,才去扶宴会厅角落里傻傻独坐着的杜若予。 杜若予的眼镜已经下滑到鼻头,她有气无力垂着脑袋,却还拿眼偷看厅门口正在送客的荆鸣。 卫怀信看她模样有趣,笑着问:“为什么一直偷看新娘子?” 杜若予捏着手指尖,羞赧地笑,“新娘子漂亮。” 她脸上两团红晕熏染开,看起来又乖巧又软糯,眼神还亮,和平日清醒冷静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卫怀信忍不住揉揉她的短发,“你想结婚吗?” 杜若予看向荆鸣,半晌后又笑看卫怀信,“你以为我醉傻了吗?我其实很清醒,我不结婚。” 卫怀信问:“为什么?” “我这儿有病,精神分裂。”杜若予敲敲自己脑袋,“等我再老些,可能会恶化得更严重,而且这病有很大概率会遗传,我不想把这样糟糕的基因遗传下去,害人害己。” 卫怀信拉开她的手,不让她敲自己的头,“所以你不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小孩,因为不想变成别人的累赘,不想创造一个新的有缺陷的生命?” 杜若予认真点头,神情严肃,“我们要对生命负责。” “那如果有个人也想对你负责呢?” “我是成年人,责任是相对的。”她斜睨他,“你也是成年人,你衡量清楚你的责任了吗?” 卫怀信深深看她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扶着她胳膊,让她慢点站起来,“我送你回家。” 杜若予站是站起来了,却不跟着走,反而拽住卫怀信,皱着鼻子往他身上嗅,“你也喝酒了啊,怎么送我回家?” 她像只脚步虚浮的大型犬,嗅着嗅着,就往卫怀信怀里跌,卫怀信忙抱住她,哭笑不得地解释,“我们找出租车。” 杜若予这才满意地放开他。 和门口新郎新娘告别时,荆鸣一直在冲卫怀信挤眉弄眼,“金主爸爸,如果你今晚趁机对杜杜做什么的话,明早等方狗醒了,他可是要把你浸猪笼的。” 卫怀信问:“什么是浸猪笼?” 荆鸣呵呵奸笑,手刀在他身上迅速比划,几秒间已经从头砍到尾,“就是先奸后杀,毁尸灭迹,瞒天过海!” “……”卫怀信看向旁边笑吟吟的陈副队,“这算恐吓吗?” 陈副队摇头,“这只是友情提醒。” 卫怀信笑道:“咱们国家的法制教育,看来要从一线刑警身上抓起了。” === 卫怀信没有送杜若予回学林街的小房子,而是打车前往更近的自家公寓。 天地良心,他绝不是想乘人之危,但是比起距离远的大学城,位于市中心的自己家确实更方便,更何况,杜若予喝成那样,难保半夜不会难受,他想把她放在自己身边照顾,会更合适一点。 当然,卫怀信确实存了小小私心。 他总想多看看她,多和她说几句话。 他很忙,她又不愿意出门,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他多想把她安放在身边,就像那些个叫他镇定安心的小积木,时时看着。 可杜若予不是那样的小玩意儿,她是个人,是个要被珍惜对待,慎而又慎的自由人。 卫怀信扶着杜若予走进大楼,等电梯时,杜若予几次几乎睡着,卫怀信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到最后,索性将她横抱起。 杜若予酒品很好,好像那几杯酒,已经消耗掉她所有能量,她蜷缩在他怀里,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争取时间睡上一觉。 卫怀信把她抱进家门,又抱进卧室,只替她脱掉鞋袜,就让她自由自在地徜徉进柔软的被褥。 他坐在床边,轻声问她:“要不要喝水?” 侧身抱住被子的杜若予微微嘟嘴,从里发出细微的呼吸。 卫怀信习惯性摸摸她的头,手指触碰到她额头的肌肤时,有刹那,很想往下摸摸她微红发热的脸颊。 可他随即想起她吐着酒气说的那句不恋爱不结婚,以及所谓的责任。 斩钉截铁的口气,泰山压顶也不改的决心。 卫怀信缩回手,只留了盏卧室壁灯,便自去洗漱。 杜若予其实并不能喝酒,她脆弱的脑袋承受不住酒精的侵袭,有些久远的记忆便肆机重现,以噩梦的形式,搅得她不得安宁。 梦里,她陪着卫怀信坐在自家老屋的一楼客厅堆积木,堆着堆着,他们同时听见大门外传来的鬼祟脚步,她恐惧地握紧卫怀信的手,卫怀信便带着她,悄悄往楼上跑。 跑到楼上卧室,卫怀信把她塞进床底下,嘘声要她藏好。 他一脸笃定地说:没事的。 杜若予却不相信,她死死拽着他的手,央求他一起躲起来。 卫怀信却只反复强调:没事的。 杜若予拼命摇头,大张着嘴生气地喊:有事的,有事的!有大事! 可卫怀信就是不听她的话。 那鬼祟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杜若予吓得捂住嘴。 完了。 她知道。 一切都完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杜若予有瞬间迷茫。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陌生的被褥。 只有抱膝坐在床尾的卫怀瑾是唯一熟悉的,她瞪着圆圆亮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杜杜,你又做噩梦了。”她的声音颇为同情。 杜若予摸摸后颈的汗,张开口,喉咙里又干又苦,她支起上半身,“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卫怀瑾耸耸肩,“可能是你脑袋里的裂缝把我带来的。” “……这是哪儿?” “我哥哥家啊。” 杜若予被酒精发酵成浆糊的脑袋勉强转动,想起这确实是卫怀信的卧室,她敲打额头,感觉那儿火烧火燎的。 卫怀瑾看着她,“杜杜,你对我哥哥,到底怎么想的啊?你们俩名不正言不顺,却总凑在一起,旁人会误会的,而且你还留宿在他家,多不好啊。如果这只是你们俩之间的暧昧和情趣,那当然没问题,可你心知肚明,即便你们两情相悦,你也不会和他长长久久地交往下去。” 她撑着脸颊,为难地措辞,“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想趁他身边还没有人时,多得一刻是一刻,可要是出现第二个女人呢?你怎么办?” “……如果出现了那个人,”杜若予哑着嗓子,沉闷道,“我会抽身而退,干干净净的,绝不给他添麻烦。” “可即便你干净地走了,我哥哥怎么办?”卫怀瑾严肃地问她,“一滴水落下都会留圈水渍,更何况一个大活人,你走了,可你给我哥哥留下的印记,他也能自我清理得干干净净吗?” 杜若予捂着发胀的脑袋,沉默不语。 见她痛苦,卫怀瑾从床尾爬过来,温柔地抱住她,“杜杜,要不然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反正你那工作,也不需要固定在哪儿。” 杜若予放下手,奇怪地看向她,“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消极?是因为我喝了酒的缘故吗?” 卧室门外传来脚步声,杜若予再抬头,身旁卫怀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站在门口的卫怀信。 卫怀信一手端着杯水,一手捧着套睡衣,暖黄色的壁灯照在他脸上,勾勒出温柔沉稳的线条,他说:“我听见你在说话,猜你可能醒了。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 杜若予抚抚胸口,感觉呼吸困难,“……想吐。” 卫怀信走过来,把水杯放在床头柜,“我有解酒药,你吃吗?” “不吃。”杜若予很抵触,“我不要吃药。” 见她还是垂头压着胸口,卫怀信抚抚她的背,“那你喝点水。” 杜若予拿来水杯,闭眼喝了一口。 卫怀信突然问她,“你刚刚……是在和怀瑾说话?” 杜若予的手脚一僵,半晌才回应,“……嗯。” “难得她会出现在我家,她过去不是总躲着我吗?” “……我以前不明白,但现在懂了。”杜若予说,“因为我很清楚她是假的,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人,而你是现实里怀瑾的亲人,你是真实的,在真实面前,虚假无所遁形,所以我潜意识里禁止她出现在你身边。” “即便是妄想,也有可笑的逻辑。”她自嘲一笑,指着卫怀信膝头的睡衣,换了个话题,“给我的吗?” “是我的睡衣,干净的。”卫怀信笑道,“你既然醒了,就换身衣服再睡,会比较舒服点。” 酒醉的杜若予确实浑身不适,她抱着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再出来时,却见卫怀信改坐到书房里,正心事重重摆弄他的积木。 卫怀信的睡衣太大,饶是杜若予长手长脚,穿在纤细骨架上还是空荡荡,需挽着衣袖和裤脚。 看她不停摆弄袖口,卫怀信几乎脱口而出——下次我给你买套合身的。 可这话到底不合适,像碰到了某条底线。 他为什么要在自己家,给她置办专属的睡衣? 杜若予并未察觉,她倒是想起他深冬时在自己家换过的毛衣,打趣道:“我之前借你的衣服,你为什么一直没还我,不会是扔了吧?” “怎么会?”卫怀信立即站起,几步跑出去,回来时捧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白毛衣。 那毛衣像是被精心伺候过,上头的起球和毛结都被处理掉,乍看过后,竟又是件新衣服了。 杜若予摸摸连质感都柔软了的毛衣,揶揄道:“都不像我的衣服了,你不会买了件一模一样的敷衍我吧?” 为了证明这确实是那件衣服,卫怀信二话不说往身上套。 可奇怪的是,当初略短的衣服,如今竟然又有些合身了。 卫怀信自己都纳闷了,“怎么回事?” 杜若予乐不可支,“就是假的!” 卫怀信脱了毛衣,又往杜若予头上套。 杜若予挣扎,“干嘛给我穿,热死啦!” “你的衣服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试一下。” “不要!” “就试一下!” “不要!” 杜若予逃跑,他便追,两个人追回卧室,卫怀信把门一锁,将杜若予堵在门后。 两个人离得近,杜若予酒虫上脑,在卧室暖黄如霞的暧昧灯光里,突然很想将手搭上卫怀信的脖子,踮起脚尖,去重温他温柔带笑的嘴唇。 那柔软的,泛着酒气,宛如蜜糖一样的嘴唇。 她多想知道,在她的未来里,她到底能不能拥有卫怀信。 可是,她不敢。 啪,杜若予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不轻不重,吓了卫怀信一大跳。 卫怀信问:“你干什么?” 杜若予摸摸脸,讪笑,“有只蚊子。” === 第二天,卫怀信没有去上班,等杜若予临近中午睡醒走出卧室,他才换下家居服,说要带她出去吃饭。 天气有些阴,他给她找了件薄薄的长袖外套穿上,那外套有清新的阳光香味,还有卫怀信惯用的洗涤剂的味道。 杜若予恋床,整夜睡不好,气色很差,卫怀信便临时改变主意,先带她在小区花园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富贵小区的花园在设计上也比别处精巧许多,卫怀信带杜若予绕过一处假山,眼前就见一座棕红色的拱形木桥横架在一条人造的浅渠上,渠底整石平铺,水光粼粼,有不少金鱼游弋期间,相当从容平和。 木桥上蹲着个小男孩,正抓着栏杆往水里望,神情极度专注,他的脚旁还搁着个空的塑料小鱼箱。 卫怀信一眼认出这小男孩就是昨晚在婚礼上闹出动-乱的熊小孩,诧异地咦了一声,“怎么是他?” 杜若予没见过小孩的真容,奇怪道:“他是谁?” 她刚问出口,小桥对面的花丛后立即跑出个年轻女人,边跑边连声呼叫,“怎么了?又怎么啦?” 杜若予不认得小孩,却认得小孩他妈妈的声音。 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母亲,自然就是方未艾在荆鸣婚礼上一见钟情再见失恋的对象了。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四章 小孩和鱼 南城不是国内主流一线城市,却也是南方经济政治文化中心之一,卫怀信住的这处小区,房价惊人,邻里非富即贵,故而往来间,都比在别处更客气。 昨晚的年轻母亲打量过卫怀信后,已经不再大呼小叫,而是拢拢鬓边秀发,尽量挽回形象,让自己显得文雅得体,“没想到都是邻居,昨晚真是不好意思了。” 看来昨晚婚宴上虽混乱尴尬,玉树临风的卫怀信还是不可避免被注意上了。 杜若予暗笑,多看几眼年轻妈妈,感慨能让方未艾一见钟情的,果然是个出挑的美人。 关键这位美人不仅皮相美,显然也很擅长穿衣打扮,妆容细腻精致不说,就连发型都是散中有序,绝非两分钟内能随手抓出来的效果。她的衣品也上乘——杜若予这种毫无品味的人反正看不出什么门道,就看出了贵。 “我是董蕾蕾,住在A栋25层,你住哪一层?”自报家门的董女士美目盼兮,举手投足间,一派美人风韵。 卫怀信客气地点点头,只说:“我姓卫。” 再不肯多透露自己半点信息。 董女士显然失望了,她将视线转移到杜若予身上,笑问:“这位是……” 杜若予扯扯嘴皮,“我是他朋友,姓杜。” 为防董女士过多打听,卫怀信主动把话题引到木桥上的小朋友身上,“他是你儿子?今年几岁了?” 董蕾蕾笑道:“他叫董阳,八岁了。” 她说着,又为昨晚的尴尬向卫怀信道歉,“昨天有没有吓到你们?他平时不那样的,都乖乖的,昨天主要是受了欺负,才闹的,我也息事宁人,先带他离开了,毕竟是别人的婚礼,对吧?” 卫怀信敷衍地应和。 董蕾蕾又问:“卫先生,昨晚你是新郎的客人,还是新娘的?” 卫怀信看董蕾蕾富贵,猜是陈副队家的亲友,立即说:“新娘的。” 董蕾蕾果然一时噤声,有些攀不上话题。 他们三个大人聊了好几句,可那个叫董阳的男孩子始终坐在木桥上,趴着栏杆,专心致志看水里的游鱼,甚至连眼珠子都没瞟过来一眼。 “他很喜欢金鱼吗?”卫怀信问。 董蕾蕾说:“是啊,他这两年最喜欢的玩具就是金鱼,走到哪里都带着,为了满足他的爱好,我们家里有一个很大的水族箱,里头全是这样的金鱼。”她顿了下,忽地喜上眉梢,“卫先生,你也喜欢鱼吗?那可以来我家看看啊!” 这邀请来得莫名其妙,卫怀信有些尴尬,“不必了,我对鱼也不是很了解。” 杜若予在旁听着,差点笑出声。 人家哪里是对鱼感兴趣,明明是对他卫怀信感兴趣啊! 卫怀信要带杜若予离开小花园去车库,才想起他的车昨晚停在酒店,两个人沿着小区主干道,就要散步到门口时,一辆保时捷停在他们身旁,车门打开,正是那个董蕾蕾。 董蕾蕾热情招呼,“卫先生,杜小姐,你们去哪儿?我送你们吧。” 卫怀信还要拒绝,董蕾蕾又说:“要下雨了,淋湿生病就得不偿失了,大家都是邻居,别客气!” 这回不等卫怀信拒绝,杜若予已经欣然拉开了人家的后车门——她还暗中冲他挤眉弄眼。 卫怀信瞪她一眼,被迫接受了友邻的热忱。 车后排的角落坐着董阳,杜若予上车后,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她看他两眼,见他的注意力全在手里捧着的塑料鱼箱里,可他的鱼箱空荡荡的,连滴水都没有。 杜若予很想问,你的鱼呢? 可看董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很乖觉地不去自讨没趣。 董蕾蕾把他们俩送到昨晚的酒店门口才热情地挥手道别,保时捷一走,卫怀信没好气地问杜若予,“你为什么要上她的车?” 杜若予笑嘻嘻的,“干嘛要扫人兴致?不也是顺风车嘛。” 卫怀信哼了一声,“那吃完饭,我要去你家看我儿子。” 杜若予想也不想就拒绝,“你儿子好端端长个头呢,有什么好看的?” 卫怀信逮住她的话,义愤填膺道:“你不扫别人的兴致,就专门扫我的兴致是吧?” 杜若予眨眨眼,噗嗤笑了,“哟,回国几个月,学会套路了啊,狐狸似的,专挑我这兔子捏。” “你自称兔子,可没人敢说自己是狐狸!”卫怀信虽然故意板着脸,眼里却染上笑。 要进酒店中餐厅了,杜若予郑重其事戴上眼镜,同时伸出一只手,旁边卫怀信瞧见了,自然而然接住她的手,稳稳地牵住。 === 早上出门阴沉的天,在吃过午饭后,迅速阳光普照。 从吃午饭起,杜若予的狗鼻子便总闻着若有似无的一点腥味,但他们的午饭明明没有任何海鲜。 “奇怪。”她坐进车内,边系安全带边嘟哝。 卫怀信问:“怎么了?” “老闻着一股怪味。” “什么味?” “腥味,但不臭。” 卫怀信凑过来,在她身上闻了闻,“好像是有点。” 杜若予更觉得古怪,她抬起左右胳膊,用力嗅着,“在哪儿沾上的味道?像水草。” 卫怀信已经把车开出停车场,室外光线骤然明亮,他扭头看看,见杜若予还在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忍俊不禁道:“回去洗洗就没了。” 杜若予放下胳膊,眼珠一转,也笑道:“说不定我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卫怀信没回过味来,“附身什么?” “水鬼啊!”杜若予嘿嘿奸笑,语调也变得意味深长,“被沉塘的年轻女人,尸体纠缠于茂盛的水草,慢慢腐烂后灵魂得到解脱,便想把路过的行人一一拉进水中,陪她解闷。” 卫怀信的嘴角抽了抽,“……你别以为你吓唬我,我就不敢上你家看我儿子了。” 杜若予笑了笑,故意凑近他,阴森森地吐气,“你真的不怕吗?” 卫怀信看也不看她,“不怕!你压根没去过什么河边,哪里来的水鬼俯身,就算是鬼故事,也要讲究基本逻辑。” 杜若予乖乖靠回位子,笑得愈发开心。 只是那淡淡的腥味总在她鼻尖萦绕不散,她纳闷地皱皱鼻子,双手百无聊赖插进衣兜。 这一插,她的指尖碰到了个冰凉湿滑的小东西,她没有设防,下意识将那东西掏出衣兜。 “啊呀!”杜若予吓得手一扬,指尖捏着的小东西飞到挡风玻璃,跐溜下滑,落在了黑色的平台上。 卫怀信被她的尖叫吓一跳,再去看玻璃下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条已经死去多时的红色小金鱼。 小鱼的眼珠子往外凸着,惨白僵直,一动不动,身上金红鳞片犹自泛着光。 杜若予缩在副驾上,因为没戴眼镜,只用手紧紧遮住双眼,想离那只死鱼越远越好。 卫怀信把车停在路边,抽了张纸巾,把死鱼包得密不透风。 杜若予睁开条眼缝,心有余悸地问:“为什么你的衣服口袋里会有条死鱼……” “我……”卫怀信同样摸不着头脑,“我的衣服里怎么会有鱼?” 他和杜若予面面相觑,同时想起一个人。 “董阳!” “那小孩!” 杜若予唯一与董阳近身接触,便是在董蕾蕾的保时捷里,当时他们三个人都坐在后排,杜若予便挨着董阳。董阳也必然是趁那时,把条死去多时的金鱼悄悄藏进杜若予的外套口袋。 可笑她当时竟还关心过鱼的去向! === 杜若予把椅子搬到家里正中央,端坐其上,屏气凝神以待。 窗外天光大好,她却阴沉着脸,眉眼间的憋怨之气就快凝成乌云,一旦飘散,仿佛又是场人间浩劫。 卫怀信和方未艾一左一右坐在那张小沙发上,前者双臂环胸,后者抖动大腿,两个人都神情严肃。 满室沉静良久,一只蚊子从方未艾鼻梁前飞过,他啪地一掌将其击毙。 身旁的卫怀信,和客厅中央的杜若予,一起转头瞪他。 方未艾忙弹飞蚊子的尸骨,合掌告饶,“失误,失误,你继续!” 杜若予忿忿地转回头,又去凝聚她的怨气了。 方未艾摸摸鼻子,悄悄问卫怀信,“怎么好端端又冒出条死金鱼?我们要不要请位大师来超度,省得杜杜这么苦恼。” 卫怀信摇头,与他耳语,“观音菩萨、太上老君都没用,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 “什么话?” “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方未艾大张着嘴,“什么意思?” 卫怀信叹气,“意思就是,她该吃药了。” 方未艾哦了一声,静默半晌后猛抬头,“信信,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啊!是不是脑子好使的人,不管文理,学起来都很快啊?” “学习语言和文化,讲究的是身临其境的氛围。”卫怀信有些得意,竖起手指打算授业解惑,“首先……” “来了!”客厅椅子上一直瞪大眼的杜若予突然飞身蹿起,藏在屁股下的一个网兜也如箭出弓。她猛地越过茶几,一脚踩到两个男人正中央,网兜往他们背后豁地一捞,然后迅速打结。 左右弹开的两男人各自捂住心口,惊恐地仰头看她。 “抓、抓住了?”方未艾问,“那条死鱼?” 杜若予看着网兜里剧烈挣扎的红色小金鱼,阴恻恻冷笑,“抓住了。” 方未艾凑近脑袋看她手里空瘪的网兜,皱眉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杜若予推开他的脑袋,自己跳下沙发,把网兜里气鼓鼓左冲右撞的小鱼倒进一个透明的玻璃储存罐,盖紧密封盖。 红色小金鱼沿着圆形的玻璃壁来回游动数圈,在见着杜若予挨近的大眼珠子后,凶神恶煞地朝她撞去——结果被玻璃反弹回去,撞了个七晕八素。 “脾气这么坏。”杜若予弹弹玻璃罐,将它随手搁在书桌上,“老实呆着。” 方未艾无论如何也瞧不见小金鱼,只觉如梦似幻,便去问卫怀信,“到底哪来的鱼?” 卫怀信看着杜若予,苦恼道:“……来自一个小孩的蓄意报复。” ~~~~~~作者有话说~~~~~~好久没有求月票和推荐票了,嘿嘿嘿搓手笑,大家如果喜欢这个故事,手里又有票的,可以投给我哦~先谢谢大家!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五章 疑神疑鬼 处置好了那条火冒三丈的金鱼,杜若予终于想起方未艾,“对了,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这不是放假无聊,闲得慌嘛!”方未艾摸摸后颈,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杜若予瞟他一眼,“从市区到大学城,你可真闲。说谎。” 卫怀信则说:“你刚刚进门,往若予家的垃圾桶扔了张两人餐的小票。” 杜若予又说:“你身上不仅有麻辣香锅的味道,还有股女士香水的残留,”她深吸口气,“性感浪漫的玫瑰,看来是位成熟有魅力的女性。” 卫怀信点头,“可是他在楼下见到我们的时候,神情姿态并不高昂,甚至有些沮丧,可见与他共进午餐的这位女性对他态度平平,极有可能非亲非故非友。” 杜若予深有同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停停停!二位黑白双煞,我服你们了!”方未艾的冷汗都快冒下来了,赶紧和盘托出,“我今天中午去相亲了,即便被委婉地拒绝了,但吃过饭,送这位相亲对象来趟大学城,绅士吧?不过分吧?” 杜若予问:“你相亲对象也住在大学城?” “不是,她是医生,约好来南医大见位老师。” 杜若予不再挤兑这个可怜的结婚狂,“医生和警察,都是忙碌且危险的职业啊。” “是啊,她也是这么搪塞我的。”方未艾仰躺在沙发上,朝天花板伸出一只手,绝望地呐喊,“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 他忽地又坐起来,拍着大腿得意道:“你们猜我这位相亲对象是什么医生?在哪儿高就?” 卫怀信问:“哪儿?” 方未艾蹿起来,手指在卫怀信和杜若予眼前划过,笑道:“她啊,是个精神科医生,就在省神经精神病防治院工作!” 哐当! 杜若予手里的一罐曲奇掉在地上,甜屑洒了一地。 “哎哟,这都能掉!”方未艾取笑她。 卫怀信走过来,无言地替她收拾。 方未艾也颠颠地拿了扫帚过来。 杜若予看他无知无觉扫地的模样,讷讷地问:“能和你相亲的,年龄应该和咱们相近,相貌也挺漂亮的吧?” 方未艾笑道:“可不是,她个子挺高的,不比你矮,鹅蛋脸,眼睛不大,但双眼皮看着很有精神,人也干练,能说会道的。” 杜若予问:“她该不会黑色齐腰长发吧?梳着马尾?” “是啊!她说天气一热她就扎马尾,为此还挺怕发际线后移,哈哈哈,真逗!”方未艾笑了会儿,终于回过味,拄着扫帚问她,“哎,你怎么知道她长头发?” 杜若予苦笑,“我不仅知道她长头发,我还知道她那看起来很精神的双眼皮,八成是贴的。” “啊?”方未艾吃惊,“你们认识啊?” 杜若予抓了把头发,笑容不知是喜是愁,“这位,可是我的老熟人了。” === 卫怀信最近有点愁,愁的是邻居董蕾蕾不知从哪查到了他的行踪,一天两趟地在小区里与他偶遇。 出门一趟,回家一趟,跟上班打卡似的。 卫怀信和杜若予说了,杜若予不予同情,反而给他背诗,背来背去全是桃花朵朵开的盛景,也不知道什么心态。 卫怀信差方未艾去打探消息,方未艾略有不满,“你们俩,这叫什么事?” “正经事。” 方未艾嘁了一声,狡猾地笑,“要不要哥哥我给你支招?” 卫怀信对他的智商向来信不过,只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方未艾浑然没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轻视,笑嘻嘻道:“吃醋是检验真爱的一大标准!也是审视自己内心的一面镜子!是你的,也是她的。” 卫怀信翻翻白眼,“你太小看若予了,她根本不吃这一套。要是能轻易看见她的内心,我还要你去打听什么消息?” 如此一想,方未艾挠挠下巴,“也是哦,普通女人的心是大海,我们家杜杜的心,估计就是马里亚纳海沟了。” 带着对马里亚纳海沟的深层敬畏,方未艾溜去杜若予家时,那“海沟”正在帮卫怀瑾网购打折的漂亮小裙子。 “杜杜,你的审美日新月异,都快赶上我们直男水准了!这花花绿绿又是蝴蝶结又是蕾丝边的,还有个托,这是要去漫展还是去拍片?你真穿得出去?” 卫怀瑾本来还兴致勃勃的,被他损伤尊严,气得不行,“杜杜,赶走他!” 杜若予安抚她两句,才和方未艾解释裙子是买给卫怀瑾的。 方未艾闻言更是诧异,“这裙子买回来就要烧给死人啊?多少钱一条?嚯!这么贵!” “是挺贵。”杜若予也心疼钱包。 卫怀瑾连连摆手,“不贵不贵!打了折才一千块呢!这还都是国货!” 杜若予暗暗叹气,就当自己富养女了,更何况卫怀瑾天生丽质,穿着漂亮小裙子成天在她眼前晃,也是赏心悦目,多少宅男求而不得的美事呢。 做好心理建设,她才想起问方未艾有何贵干。 卫怀瑾站在她身旁,双手叉腰,也气势汹汹问了句,“就是!吃饱了撑的来干什么?” 方未艾道明来意,“你知不知道卫怀信最近被个美女骚扰?” “知道啊。”杜若予瞥他一眼,不怀好意地笑,“我还知道那人就是你前不久一见钟情的对象。” 谁料方未艾满面迷惘地反问:“一见钟情?哪个啊?” 杜若予气竭,“你有多少个一见钟情?” 方未艾掰开手指数不清,还想掰起脚趾凑数,被杜若予一记眼刀威慑住,笑道:“杜杜,人美女对卫怀信可是殷勤备至,无所不用其极啊,最重要的是,她美啊!你能明白一个男人被美女投怀送抱的感受吗?” 杜若予挑眉不说话。 卫怀瑾却凑到方未艾身旁,与他并肩坐着,“如果有个帅哥对我投怀送抱,我一定把持不住。” 方未艾添油加醋道:“所谓男人,就是人之初性本恶,他们与女人存在先天结构差异,不仅容易犯错,还容易犯大错。”他翘起腿,嘿嘿耸肩,诡笑,“杜杜,你对卫怀信就这么放心,不怕他定力不足,哪天真被某个小妖精缠到盘丝洞里,食髓知味,从此忘了你?” 卫怀瑾已经彻底倒戈,与方未艾同一阵线,“杜杜,你再不行动,就危险了!” 杜若予双臂抱胸,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二位。 熟料那二位竟然异口同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杜若予再忍不住,笑出声。 可笑归笑,她也自我告诫:卫怀信回国一段时间了,这样的桃花,早该出现了。 她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该退则退。 === 这天深夜,卫怀信正在书房看一份财务报表,门铃突然响了,他很是诧异,看眼钟,发现时间是午夜三点四十八分。 他起身去看大门口的可视对讲机,出乎意料地在走廊上看见满面惊慌的董蕾蕾。 卫怀信皱眉,不知道董蕾蕾的来意,可看她慌张失措且头发蓬乱的模样,又觉得不能置之不理,便问:“董小姐,什么事?” 门外的董蕾蕾听见他的声音,声音一颤,似乎马上就要哭出声,“卫、卫先生!求求你帮帮我,我、我、我家好像……” 她支吾半天,最后两行热泪涌出,掩面哭道:“我家好像有鬼……” “……”卫怀信看着视频里簌簌发抖的女人,再看她身后半夜悠长悄寂的走廊,感觉自己脚底心的白毛汗,久违地冒出头了。 门外董蕾蕾还在哭,“呜呜呜……卫先生……你帮帮我吧……” 卫怀信清清喉咙,冷静道:“董小姐,你应该去找物业保安,或者报警。” 这不是董蕾蕾第一回找上他家,前两次是夜里九、十点的时间,她能穿身飘逸纤薄的睡衣下楼给他送特产送甜点,保不准这回不过是换了种套路。 卫怀信很不耐烦,却突然想到那个往杜若予口袋里藏金鱼尸体的小孩,“董小姐,你儿子呢?” 董蕾蕾有刹那茫然,随即似是被点醒,两道秀丽的眉拧到一处,崩溃状的就要嚎啕大哭,“我、我……我儿子……阳阳……阳阳还在家里……我、我……我把他忘记了……” 她边哭边拍卫怀信的门,“卫先生,你帮帮我吧……” 卫怀信的眉简直要皱到脑袋瓜里了,他折身回去拿了手机,到底还是打开了门。 他直觉董蕾蕾的恐惧是真,不像伪装。 门一开,董蕾蕾哭着就往他怀里跌,卫怀信忙伸直胳膊扶住她,关好门,同时将她带出几步,带到他家大门口的监控视角下。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他可不想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卫怀信一手提着半身瘫软的董蕾蕾,一手给小区物业打电话,几分钟后,上来两个值班的保安,四个人一起往楼上董蕾蕾家去。 在电梯里,董蕾蕾一直想往卫怀信身边靠,几次都被卫怀信挡了回去,后来她也老实了,乖乖缩在角落,只嘤嘤地抽泣。 据说董蕾蕾母子也是独居,她被吓傻跑出门时,竟然连大门都没关,黑洞洞的室内,连盏小灯都不亮,却可隐约见到正对大门的阳台门被推开,月色下,纱帘翻飞,风穿入堂,确实阴森可怖。 “鬼……鬼……”董蕾蕾喃喃着不敢进。 如果董蕾蕾是说有入室强盗,卫怀信倒是不怕,恐怕还会身先士卒,但是既然对方声称有鬼,那…… 卫怀信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两个保安身后,眼珠子紧紧盯着正前方,坚决不走第一步。 保安走进玄关,在董蕾蕾的指示下,先摁亮玄关的灯,才踏进客厅,又去找客厅的大灯开关。 等大厅恢复光明,董蕾蕾终于壮上胆,开始喊她儿子,“阳阳!阳阳!” 无人回应,整个董家空荡荡的,既没有人,也没有鬼。 董蕾蕾又要哭了,耷拉着肩膀求卫怀信陪她上二楼卧室找儿子。 在鬼怪一事上,卫怀信无比谨慎,“你说你看见鬼,是在哪儿看见的?” 董蕾蕾哽咽地指着楼上。 卫怀信无论如何也不愿踏出那一步了。 最后是由年纪稍小些的那位保安陪着董蕾蕾上楼的,卫怀信则和另一位保安一起等在楼下。 可他们等了不过两分钟,就听见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哭嚎。 “鬼!鬼!”年轻保安的叫声在深夜里尤为恐怖,吓得楼下卫怀信跟兔子似的,悄悄跳了一下。 董蕾蕾则又喜又怕地哭,“阳阳!是我儿子!他不是鬼!” 等他们三个一起下楼,小保安仍心有余悸,拉着大保安不断诉苦,“她儿子躲在鱼缸后面,鱼缸里不是有夜灯吗?那灯他妈还是蓝绿蓝绿的!透过玻璃和水草照在那小孩脸上,我的神仙祖宗啊,我刚刚吓得差点尿裤子!” 大保安本来还嘻嘻地笑,回头看见始终面无表情的董阳,再想想那画面,也觉得裤裆里有些凉。 找到了小孩后,两个保安在董家里外找了一圈,确定没有盗贼入侵的痕迹,就要和董蕾蕾告辞。 董蕾蕾既害怕又尴尬,抱着儿子不住念叨,“我真的看见了,一个鬼影,而且我之前也见过她一回……” 大半夜的,她的话听着就瘆人。 卫怀信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阴气诡异的地方,也和保安一起下楼。 电梯里,小保安还在抱怨刚刚的惊魂画面,大保安笑着安抚他,“你新来不久,可能不知道,那孩子有病,一直都那样,跟个小神经病似的,我猜今晚也是他把他妈吓到了。” 小保安好奇问:“什么病啊?” 大保安挠挠下巴上的痘坑,“好像是自闭吧?还是唐氏儿?我弄不清楚,反正你看他那样,就知道不是个正常小孩,一句话都不说,成天抱着他的金鱼。” “啊?”小保安起了怜悯之心,“那他爸爸呢?他们家住这儿,应该很有钱啊!” 他自己想了想,疑惑道:“我好像从没见过这家的男人。” 大保安露出个轻蔑笑脸,“我见过,一个老男人。” 小保安啊了一声。 “那小孩是私生子。”大保安说,“他妈妈很漂亮吧?年纪轻轻被包养,没工作,做小三,给老男人生儿子,才住得起这样的房子呀!” 两个人兴致勃勃聊了会儿,电梯下到卫怀信的楼层,他们才猛地意识到身旁还有位业主在。 老保安立即涨红了脸,想给卫怀信道歉,卫怀信摆摆手,直接跨出电梯。 他对别人的风花雪月家长里短半点兴趣也没有,他此刻最烦恼的是,刚刚在董家听到的惨叫和哭声还萦绕在耳旁,刺激着他的大脑,让他即便回到自己家,尚且心惊肉跳的。 他一口气打开全家的灯,亮如白昼的室内,他仍然觉得不安心,忽然听到客厅钟整点嗡了一响,都把他吓得汗毛倒立,宛如惊弓之鸟。 这个家太大,太静,这个夜又太长,太深。 卫怀信搓搓胳膊,抓起柜台上的车钥匙,果断逃走。 ~~~~~~作者有话说~~~~~~其实周围的人都已经把他们俩当成一对啦,只不过这二位祖宗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们都算是理性的成年人,都有自己的顾虑,毕竟杜杜的病摆在那儿不是,上来就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话,我这个亲妈作者,都觉得哪里不太对,这方面的犹豫,也希望大家理解那纠结的二位~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六章 复仇的鱼 杜若予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给卫怀信开门时,即便入夏,窗外的黎明也尚未降临。 她顶着惺忪睡眼,还有心情与他开玩笑,“我该说晚上好,还是早上好。” 卫怀信一进杜若予家门,身心立时舒畅,他看她犯困,又知道她素来看重睡眠,便歉疚地说:“你再去睡觉吧,别管我。” 说着,掰过杜若予的肩膀,推她返回床上躺好,又给她盖上薄被,“睡吧,睡吧,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杜若予侧躺在床上,眨眨眼,努力让自己头绪清明,“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等你睡醒再和你说。”卫怀信坐在床沿,低头看她,小声回答。 杜若予嗯了一声,千斤重的眼皮合上。 卫怀信想起屋内亮着灯,柔声问:“要不要把灯关了?这么亮你睡不好吧?” “别关……你不喜欢黑……”杜若予蚊蝇似的呢喃最终被绵长的呼吸取代。 她睡着了。 卫怀信看着她平静的睡脸,再看看这套不及他卧室大的老房子,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舒适。他关掉顶灯,只留一盏小台灯,便踱去阳台看他的宝贝儿子。 卫饱饱被杜若予照顾得很好,如今虽称不上枝繁叶茂,但也生机勃勃,不再像刚盆栽那会儿病怏歪扭,而是枝干挺拔,新叶频出。 卫怀信围着卫饱饱转了一圈,甚是满意,再进屋见杜若予睡得香沉,心里更像揣了个暖炉,无处不舒坦。 黎明前的夜总是最醇厚,卫怀信一眨不眨盯着杜若予,趁此机会,思忖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来。 说出来总有人怀疑,可卫怀信确实从未谈过恋爱。 他幼年被送出国,在进入中学前,他忙着和天花板上的鬼怪作斗争,那种深夜的恐惧和孤独从此奠定了他不与人深交的本性。及至青春期后,哪怕他外形出众成绩优秀社交良好,他也已经习惯关上门后独自面对内心的黑暗鬼怪。 那鬼怪可以藏在衣柜里,可以藏在床底下,可以藏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在它最有可能消失的童年时代,身边的大人告诉他鬼怪真实存在,而远方的父母则怪罪他撒谎。 卫怀信想起爱说谎的卫怀瑾。 他不知道妹妹的心里是不是也住着这么个鬼怪。 他又想到杜若予。 杜若予和他们都不一样,在她的脑袋里确实生存着魔鬼,这魔鬼与生俱来,是她和她身边亲近之人永远不能逃避的存在,不是半夜在被窝里攥几块积木就能解决问题的。 她的迟疑、犹豫和两难,以及偶尔流露出的极端情绪,都真真切切地展示在他面前,如果他想建立一个正常美满的家庭,杜若予无疑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可她真是最不合适的那一个吗? 杜若予家的小钟滴滴答答地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书桌上的密封玻璃罐里,清水无波,那里头,听说有一条脾气暴躁的红色小金鱼。 卫怀信就这样看着熟睡中的杜若予,直到天边第一缕晨光照进这简陋蜗居。 杜若予悠然转醒,见到的第一眼就是卫怀信微笑的脸。 “早。”他把椅子挪在床前,反面坐着,脑袋枕在椅背上,以最惬意的姿态迎接她的清醒。 杜若予没有马上起床,而是支起脑袋看他,“你一整晚没睡?” 卫怀信点头。 杜若予想了想,坐起身,“我起床了,你不介意可以上来躺会儿,还早呢。” 他摇头,“我不困。” 杜若予恍惚想起昨晚的事,感觉像做了场迷蒙的梦,她挠挠头发,找到拖鞋下床,“我这只有鸡蛋和牛奶。你昨晚遇到什么事了?” 卫怀信说:“你还记得董蕾蕾吗?” 杜若予站在卫生间镜子前,挤牙膏的手一顿。 她想起前几天方未艾和卫怀瑾的警告。 “她怎么了?” 卫怀信撇撇嘴,老大不乐意,“她半夜来找我。” 杜若予心里不适,说话的语气便不大好,“她干嘛半夜去找你?” 卫怀信这才说:“她说自己家里闹鬼了。” 杜若予回头,惊诧地看向他,“闹鬼?” 她不过一想,就想通了后续发展,忍不住笑,“她家闹鬼,她梨花带雨地去找你,结果没想反而把你从自己家吓跑了,你就大老远跑来找我?” 卫怀信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杜若予扶着腰哈哈笑了半晌,“我是能抓鬼,还是能辟邪?你找我有什么用?” 卫怀信重新趴回椅背上,摇晃着椅子,手指去揪杜若予床单上的毛球,“……有你在,我觉得安全。” 杜若予从镜子里看他郁闷的背影,心里又好笑又柔软,她匆匆刷牙漱口,洗了把脸,走出来轻踢那把歪斜的椅子,“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是她家闹鬼,又不是你家闹鬼。” 卫怀信回头看她,有些可怜,“可她遇鬼后跑来找我了,鬼又分不清谁是谁家,又能穿墙,万一被她带去我家了呢?” “……”杜若予竟然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卫怀信又说:“我今天还要去公司,等会儿就走。” 杜若予居高临下斜睨他,已经猜到他的后文,“那晚上呢?” “……”卫怀信伸出一只手,轻轻拽了下杜若予的睡衣下摆,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然……” 杜若予低头看他的手。 他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好看,总是叫人不忍拒绝。 杜若予脑袋里莫名其妙冒出方未艾那句话——你们俩就相互耽误着吧,反正也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 “你真要去我哥哥家和他同居啊?”卫怀瑾捧着金鱼罐子,在杜若予身后跟进跟出一天,神情无比担忧,“你就不怕送羊入虎口?” 杜若予转身摁住她肩膀,纠正道:“我只是过去呆一晚,不是同居。” “睡一晚,四舍五入不就是同居吗?”卫怀瑾忧心忡忡,“更何况,你们彼此之间,已经好几晚睡在一起了,这要放在古代,早就儿孙满堂了!” 杜若予双眉扬得高高的,哭笑不得,“怎么就成睡一起了?” “难道不是吗?” “我是过去给他做近身护卫的。” 卫怀瑾噘嘴,“现在叫近身,到晚上就成贴身了。” 杜若予作势要打她,“真想洒你一包去污粉!” 罐子里的金鱼突然撞向玻璃壁,发出沉闷一声响,卫怀瑾嫌弃道:“这鱼好凶啊!” 杜若予也俯身看罐里的鱼,她一凑近,那红色小鱼冲撞的动作立时加剧,目光愤恨,一身煞气。 她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鱼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做鬼了也不放过我。” 卫怀瑾笑道:“可能是来讨债的呢?” “那也不该向我讨,我从小就不喜欢鱼,几乎没吃过。”杜若予弹弹玻璃罐,把暴躁的小鱼弹回去,“再说了,我和那董阳也没什么过节。” 小鱼在空气里翻了个跟头,转回身,恶狠狠盯着杜若予。 === 卫怀信下班后,欢天喜地地来接杜若予去他家镇宅。 等到卫怀信的公寓,杜若予才发现这家伙竟然连她的生活必需品都备好——牙刷毛巾室内拖鞋,还有一套崭新洗烘过的女式睡衣。 杜若予不得不怀疑自己中了圈套。 穿上自己专属的室内拖鞋,杜若予四处转悠一圈想见见传闻中的“鬼”,才想起自己哪里真是什么能镇宅辟邪的大师,她溜达回厨房,见卫怀信兴致勃勃捣鼓着一份外卖披萨做宵夜,她问:“你其实是怕自己一个人吧?” 卫怀信抬头瞥她一眼,“你不怕自己一个人吗?” 杜若予摇头,“不怕。” 卫怀信笑了笑,“那你就当我怕吧。” 杜若予在高脚椅上坐下,环视四周,“我能干什么?” “你自便。”卫怀信顿了下,补充道,“我知道你在就好。” 杜若予耸肩,接过他递来的一块披萨,漫不经心道:“我从没见过你做饭。” “我不会,只会买现成的。” “我也不行。”杜若予随口道,“咱们俩的生活技能都挺欠缺的。” 卫怀信一手撑着厨台,一手捏着块披萨,身体闲适地歪着,相当放松且愉悦,“那就请保姆,如果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那就请钟点工。” “我可请不起。” “那我请就好了。”他问:“好吃吗?” “好吃。”杜若予三下五除二吃光一块,吮了吮手指。 卫怀信还要给她拿第二块,门铃却响了,他奇怪地走向玄关,刚瞧见小视频里的来客,就紧紧皱起眉。 杜若予跟出来,好奇问:“谁啊?” “董蕾蕾。” 杜若予凑上前,果然在可视门铃里看见年轻貌美的董蕾蕾小姐——董小姐今晚显然有备而来,妆容精致服饰美丽,手上甚至捧着个小巧的八寸蛋糕。 杜若予见卫怀信半天不开门,推推他的背,“就这么把人晾在门外啊?你的待客之道呢?” 卫怀信一本正经,“那不行,万一她把鬼带进来了怎么办?再万一,她自己就是鬼上身怎么办?” 杜若予啼笑皆非,“你是香港鬼片看多了吧?” 门铃又响,卫怀信在杜若予促狭的笑容里,郁闷地打开门。 “卫先……”捧着蛋糕的董蕾蕾乍见到卫怀信身边的杜若予,一张灿若春花的脸立即凝固,但她随即便笑,并清楚无误地向杜若予打招呼,“杜小姐,你也在啊!” 她举高手里缀满水果的蛋糕,笑着解释,“我昨天打扰了卫先生,今天就烤了个蛋糕,送下来给他赔罪。” 来者是客,卫怀信侧身将董蕾蕾让进屋,董蕾蕾却没马上进门,而是扭头看向身后,轻声呼唤,“阳阳,快过来啊。” 卫怀信和杜若予一起朝电梯口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小男孩慢吞吞挪出脚步,低头朝他们走来。 男孩的手上,还拎着个透明鱼箱,箱里有条红色小金鱼正游来游去。 杜若予一看见那鱼,就头皮发麻,宛如卫怀信见鬼,整个人都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杜杜真是最不合适的那个人吗? 微笑哥:nononono!!!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七章 孤独症儿 董蕾蕾进屋后,自发自觉要去厨房找刀和盘子,待见到厨台上的披萨,即便热情主动如她,也微赧起来,“你们在吃东西啊?” 卫怀信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对制作精良充满爱意的蛋糕,看都不看一眼。 杜若予对董阳往她口袋里藏金鱼尸体的行为阴影重重,很是畏惧地缩在远处,谨慎至极,也不说一句话。 好在董阳进屋后只站在角落,一直埋头看自己的鱼,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 场面一度尴尬,董蕾蕾只得自己找话题聊,“卫先生,你刚住进来没多久吧?” 卫怀信又嗯了一声。 “我在这里住了七年,阳阳都八岁了。”她边分蛋糕边说,“别看这个小区不太新,管理确实很好,物业的那几位一直都很照顾我们母子。哦对,卫先生,听说你刚回国不久吧?不知你现在在哪高就?” 眼见卫怀信眼皮微抽,忍耐濒临尽头,杜若予忙跳出来打圆场。 在此之前,她绝没想过有一天,别人间的人情冷暖也会需要她这个边缘深宅来缓和的,“啊,董小姐,听说昨晚你家出了点事,现在都解决了吗?不要紧吧?” “啊……卫先生和你说的吧?”董蕾蕾抚了抚脸颊上精心烫卷的一小缕发丝,笑容不大自然,“我现在也分不清是真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自己做噩梦,最近也总睡不好,下午有静安寺的和尚过来帮我做了法事,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你都看见了什么?”卫怀信难得主动开口提了个问题。 事实上,他相当关心这一点。 董蕾蕾将一盘蛋糕放到卫怀信面前,脑袋微微侧着,小而翘的鼻子皱了皱,露出个训练有素的既可爱又害怕的表情,“其实一开始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是时常半夜会听到点奇怪声音,像是家里有人走动,我本来以为是阳阳,就没放在心上,直到前不久有次我喝多了,夜里上厕所,看到客厅的壁灯闪一下灭掉,又闪一下灭掉,我走出卧室,就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从走廊上一闪而逝,我当时吓懵了,以为是酒精的幻觉。” “再后来就是昨晚,我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冻醒,整个卧室都好冷,我想去厨房倒点热水喝,下楼后,突然在阳台看到一个长发黑脸白裙子的女人,就隔着纱帘,直勾勾盯着我看!” 说到这,董蕾蕾又记起昨夜惊魂一幕,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这回,她眼里的惊怕不再有所装饰,而是真真实实的刻骨恐惧,“我真的看见了!卫先生,杜小姐,我真的看见了!她就站在那儿,和我对视,一动不动的!她的脸被又长又乱的头发挡住了,风一吹,露出来的皮肤都是黑漆漆的,眼窝那里像两个洞!太恐怖了!太吓人了!” 卫怀信的嘴角抽了抽,抓起一块冷掉的披萨,坐到餐桌旁,沉默地咬上两口,囫囵吞下去。 好像填饱了胃,胆子也能壮大似的。 杜若予瞥他一眼,在心里同情了一番。 董蕾蕾又说:“我当时吓坏了,想也没想跑出家门,大半夜的也不知道找谁,记起卫先生就在楼下,就去找他救命了。后来卫先生帮我叫了保安,大家一起回去,保安以为是贼,找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我自己害怕,不敢再呆,天没亮,就带着阳阳去静安寺了。” 她说完自己的离奇经历,室内一片死寂,杜若予清清喉咙,问她:“你确定你真的看见那个女鬼了?” 杜若予作为过来人,更想问的是——董小姐,你确定你不是脑子不正常,看见幻觉了? 董蕾蕾显然已经被质疑过许多遍此类问题,一时有些不满,瞪大了眼,“真的看见了!昨晚上我又没喝酒,人是清醒的啊!”她顿了顿,忽然指向角落里看金鱼的董阳,“不信你们问阳阳,他说他昨天也看到了,他是小孩子,总不会胡说八道骗你们吧?” 卫怀信和杜若予同时转向董阳。 董阳却像没听见他妈妈的求助,头也不抬,眼珠也不转,更别说解释什么。 董蕾蕾快步走到董阳身边,摸摸他的脑袋,“阳阳,你和叔叔阿姨说话啊!你一定也看见了,否则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你告诉他们好不好?要不然他们不相信妈妈!” “阳阳,你说句话嘛!” “你帮妈妈说句话好不好嘛。” 可是不管董蕾蕾如何劝慰、引导和哀求,董阳就是不吭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只在塑料盒里的小金鱼身上,金鱼从左游到右,他的眼珠便跟着从左到右,除去呼吸,这就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的一点动作。 董蕾蕾最终放弃了,她坐在董阳的身边,年轻的面容瞬间浮现老态,但很快又被她的妆容遮盖住,她苦恼无奈地笑,“卫先生,杜小姐,我们阳阳生病了,你们别见怪。” 卫怀信想起电梯里那两个保安的谈话,轻声问:“他怎么了?” 董蕾蕾拽拽自己手指,半晌后可怜道:“自闭症。” 杜若予吃惊地看向董阳,片刻,喃喃地问:“他……确诊了吗?” 董蕾蕾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眼神有些闪烁,“看了几家医院,都这么说,算是确诊了吧?” 杜若予看着她,总觉得这位年轻的妈妈,看起来很不靠谱。这会儿,她已经不计较董阳往她口袋里藏金鱼的错了,她更关心这个小男孩在确诊病情后,有没有得到妥善治疗。 于是她问董蕾蕾,“董阳现在八岁,上学了吗?他现在在哪家医院看病?治疗情况怎么样?” “他不说话也不配合,学校老师和医生都建议把他送到特殊学校,可我去过那些特殊学校,里头都是些妖魔鬼怪,根本不适合我们阳阳嘛!现在他就呆在家里,反正不上学,他爸爸也养得起他。” 杜若予皱眉,不喜欢她把特殊学校的残障儿童形容成妖魔鬼怪,心里对董蕾蕾的反感更上一层楼。 董蕾蕾又在卫家大谈了会儿恐怖的女鬼,直等到卫怀信明确他要休息了,她才带着董阳,依依不舍地往门口去。 临走前,她状似不经意地笑道:“不早了,你们俩好好休息啊。” 卫怀信没有反驳,杜若予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压根没体察到这话里的含义。 见无人回应,董蕾蕾悻悻然的,像是最终打消了某种念头,牵着儿子的手,拐进电梯间了。 === 大门一关,卫怀信和杜若予面面相觑,忽然间又同时开口。 卫怀信问:“她说的女鬼……” 杜若予问:“那个董阳的病……” 两人一起戛然而止。 卫怀信失笑,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自闭症的话,你还怪他的恶作剧吗?” “自闭症儿童,不会有恶作剧的概念,我已经原谅他了。”她顿了下,看向卫怀信,“董蕾蕾说的那个鬼,又是怎么回事?” 卫怀信可怜摇头,“不管是不是真的,她的说法都让我很不舒服。”他仰头看向天花板,“一想到她们就在我头顶不远的地方……要不然我还是搬家算了。” 杜若予笑嘻嘻地推他往室内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话虽如此,到半夜,卫怀信家还是发生了点“鬼敲门”的征兆。 杜若予睡觉的次卧空调制冷系统出故障了,不仅不制冷,反而不停跳转制暖,没会儿,整个室内便热气蒸腾,把本来就睡不好的杜若予直接热醒。 她抖动汗湿的睡衣领口,出门喝水时,见书房的灯已经灭了,心说卫怀信应该回卧室睡觉了。 别看卫怀信总粘着杜若予,事实上他才是个真正的工作狂,加上他关注的国外股市时差问题,他回国这小半年,杜若予就没见他正常休息过。 如此强度的工作量,卫怀信却还像个普通人,仍旧晨起吃饭锻炼上班,精力十足。 杜若予一边思量着什么时候让卫怀信去做个身体检查,一边下楼进厨房倒水喝。 就在喝水时,她听见了客厅大门传来短促轻微的抠门声。 杜若予很诧异,这三更半夜的,难不成董蕾蕾又来了? 可她不摁门铃,光抠门做什么? 杜若予害怕地想,可能遇上贼了。 杜若予皱眉走到玄关,因为卫怀信怕黑,他家总彻夜开着各种小灯,并不昏暗。 杜若予很快听见更奇怪的声音——像是指甲刮过门板的粗糙声响。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摁开了墙上的可视对讲机。 视频开启,杜若予手里的水杯掉到地上,哗啦碎裂。 她惊骇地捂住嘴,脑袋里嗡嗡作响。 小小的视屏里,一个长发盖脸的白色身影正趴在卫怀信的家门口,手臂前伸,手指甲在门上胡乱抠着。对讲机里传出水杯碎地的声音,那黑发白衣的身形受了惊,猛地抬头,一张掩在污糟黑发后的脸倏地充斥整个镜头。 杜若予看见了董蕾蕾形容过的那两只洞穴一样的眼睛。 只不过她看得更清楚。 那眼珠子,是血红色的。 杜若予仓皇后退一步,死死盯着视屏仪里的鬼脸。 门外的女鬼开始后退着爬行离开,像只诡异的蜘蛛,直退进电梯口,才消失不见。 不知过去多久,杜若予才小小出了声活气。 她关闭可视对讲机,游魂似的飘回蒸笼似的次卧,想起去看时间,才知道已是午夜四点。 杜若予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思来想去,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走回客厅,先把玄关处的碎玻璃和水收拾干净,才想起一件事。 这女鬼,为什么进不了卫怀信的门? 总不能因为她当时正好站在门后吧?她又不是真能辟邪! === 杜若予躺在客厅沙发上愁眉不展一夜,早晨卫怀信下楼见到她,吓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我房间的空调坏了。”杜若予顶着黑眼圈翻了个身,决定不把昨夜看到的恐怖景象告诉卫怀信,“你今天上班吗?” “嗯,不过中午方未艾约我们见面,说有个人想见你。” 杜若予撩起眼皮,想了想,又闭上眼,并长长叹口气。 卫怀信看她,“你猜到是谁了?” “这个时候突然想见我的,还能有谁?”杜若予苦笑,“只能是方未艾的相亲女神,我的老熟人了。”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八章 主治医生 不出所料,方未艾确实带来了他的相亲对象。 一位来自省神经精神病防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生,名字相当引人注意,叫做李嘟嘟。 李嘟嘟医生诚如方未艾形容的,高个头,鹅蛋脸,漂亮精神,尤其那一头堪比洗发水广告的乌黑长发,即便是室内光线,也能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辉。 方未艾约的餐,订在火锅店,四人餐座,李嘟嘟和他坐在一头,这二位不知先前谈了什么,都没什么好神情,尤其方未艾,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萎靡得相当严重。 杜若予和卫怀信过来时,李嘟嘟率先打招呼,“杜若予,果然是你!” 杜若予撇撇嘴,瞟眼方未艾,问她:“你把他怎么了?” 李嘟嘟竖起手指头发誓,“我保证,我秉持着职业精神,绝没泄露病患一丝一毫隐私,是他自己狗鼻子嗅出踪迹,查出了你的事,然后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杜若予笑笑,不以为意,“他是刑警,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李嘟嘟打量杜若予,关怀道:“倒是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没睡好?” 杜若予揉揉眼,“昨晚有点事……” 从她入座起就一直瞪着眼的方未艾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探手拉住杜若予的手,紧紧攥住,满脸痛苦,“杜杜,你……你……你真的有病吗?” “喂喂!”卫怀信用手拍方未艾的手背,“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方未艾的两片嘴唇紧紧瘪在一处,抖了抖,片刻后哀哀戚戚地问:“信信,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知道我可怜的杜杜……” “打住。”杜若予捻起方未艾手背的一点点薄皮,用力往上提,方未艾立时疼得嗷嗷乱叫,她才笑着松手,坦然道,“我没觉得自己可怜,你也不必为我觉得可惜。” 方未艾揉揉手背,伸长脖子看她,“那……一切都是真的咯?你那病……也是真的咯?” “嗯,精神分裂。”杜若予想起正经事,坐正身体,介绍道:“这位是李嘟嘟李医生,我过去的主治医生,和我在精神病院整整朝夕相处了两年。” 她又转向卫怀信,“这位是我朋友,卫怀信,我的事,他很清楚。” 卫怀信和李嘟嘟握手,相互问好。 方未艾趴在餐桌上,耷拉着眼皮看他们客套,不满道:“结果这事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吗?” 卫怀信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而是排除相关人后,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杜若予挠挠耳垂,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她怎么觉得卫怀信说这话时的口气,还有点小骄傲? 服务员开始陆陆续续上菜,方未艾恢复冷静后,问杜若予,“杜杜,我真没想过你的秘密是这样的,你要不介意,你和我说说,你这病是怎么回事?我问李嘟嘟,她什么也不说。” 杜若予边往麻辣锅里下料,边说:“其实这事你师父也知道,但他为了我好,连自己家里人都没提,你也别怪他。” “我哪里会怪他老人家!”方未艾关心地问:“可你这病,到底怎么来的?还住了两年院……很严重吗?” “其实没什么。”杜若予说:“我第一次发病是在小学,那年代精神病的普及知识不太广泛,小地方的人也忌讳,所以当时没当一回事,就当是魔怔了,被魇了,我哥亲力亲为照顾我,后来似乎也好了。住院那次确实比较严重,那时候我大四,正在实习,就业压力和人际压力都大,脑子扛不住,就崩溃了。” “崩、崩溃了?”方未艾刑侦工作经验丰富,不是没接触过这类人群,近的不还有个杀卫怀瑾的刘勇嘛,可他听杜若予若无其事聊自己的病情,却又像头回听说这玩意儿,整个天方夜谭似的。 他不能接受的,或许只是得病的是身边亲近好友这个事实。 “是啊,崩溃了。”杜若予边涮羊肉边云淡风轻地说,“我老师吓坏了,联系了我爸,他们商量过,一起把我送进了医院,我当时情况不大好,医院直接安排我住院,这一住,就住了两年。” “啊?”方未艾无意识咂了下嘴,“这么说来,你小时候就发病了?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精神分裂啊?” 杜若予直接捞起一块豆腐咬进嘴里,被烫个正着,她咧嘴扇风,呼呼地让方未艾给她拿瓶凉茶来。 方未艾立即跑了,回来时带了四罐凉茶,也忘记自己刚刚的问题。 李嘟嘟瞟了杜若予一眼,终于插嘴,“她当时是我们那最乖的病人之一,年纪小,长得漂亮,最重要好沟通,医生护士和其他患者都喜欢她,后来她出院,也按时回来复诊,不过那会儿我出国进修了,等我回来,她已经销声匿迹了。” 方未艾也才想起这位医生的存在,忙问她,“那我们杜杜好了没有?” 李嘟嘟又去看对面的杜若予,见她面不改色地喝凉茶,便含糊笑道:“要看控制情况。” 方未艾想了想,把桌上两盘牛羊肉全挪到李嘟嘟面前,诚恳道:“我们杜杜,就托你照顾了!你多吃点,想吃什么再点!” 李嘟嘟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我们之间的医患关系不是挺和谐自然的嘛?” 卫怀信也笑,却不说话,只悄悄把锅里煮熟的肉,尽快捞到杜若予碗里。 === 因为杜若予不吃完整的海鲜,方未艾便拼命点牛羊肉和各种肉滑,四个人吃得酣畅淋漓,一时都捧着肚皮瘫痪在座。 杜若予想起董阳,问李嘟嘟,“你了解自闭症吗?” 李嘟嘟说:“学名该叫儿童孤独症,我们院有儿童老年科啊。” 杜若予问:“能痊愈吗?” 李嘟嘟撇嘴,“难,这种先天性的缺陷症,目前还只能训练干预,尽量保证患者能够生活自理。” 方未艾问:“谁家孩子啊?” 卫怀信说:“荆鸣婚礼上一直拎着金鱼的那孩子,你还记得吗?他是我邻居。” “他啊!我去,这孩子这么倒霉啊?我以为他就是普通熊孩子而已,不过这样想想,那孩子确实挺奇怪的。” 李嘟嘟说:“语言和交流障碍是孤独症儿童最常见的就诊原因,这类儿童通常都很沉默,不能与别人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对生活缺乏兴趣,行为模式刻板,一旦自己的固定行为被强制改变,就会表现出明显的焦虑和反抗行为。” 方未艾想起自己把董阳搬走,撞到了他的金鱼后他歇斯底里的尖叫,咋舌。 李嘟嘟又补充道:“如果你们认识那孩子,应该今早让孩子去医院,科学的干预对他才是最有效的。” 杜若予和卫怀信互看一眼,都没说话。 正无言,卫怀信的手机响起信息提示,他一看,立即变了脸色。 下一秒,方未艾的手机也响了,他瞥眼来电显示,见是肖队,立即毕恭毕敬地接听。 不知肖队在那头说了什么,方未艾的表情也微妙起来,还时不时瞥眼卫怀信。 杜若予纳闷,“怎么啦?” 方未艾向肖队保证了十分钟后到,挂断电话,对着卫怀信沉痛摇头,“你这个人,命不太好。” 卫怀信沉着脸,却没反驳。 杜若予更奇怪,“到底怎么了?” 方未艾站起身,拍拍肚皮,“董阳的母亲是不是叫董蕾蕾?她们家是不是住在信信家楼上?” 杜若予点头,木头似的转向卫怀信。 卫怀信叹口气,让杜若予看他手机上的消息。 发消息的人是荆鸣。 【手铐和手枪我都有:金主爸爸!大事不妙,你家女邻居自杀了,遗书上说自杀原因是对你求爱不成……你、麻、烦、了!】消息末尾,荆鸣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加了个奸笑表情。 === 方未艾急匆匆跑去结账,卫怀信去开车,火锅店门口只剩下李嘟嘟和杜若予。 “好了,没旁人了。”李嘟嘟左右晃晃自己的包,笑看昔日的病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医院重新治疗?” 杜若予故作惊疑,“我为什么要回去?” 李嘟嘟呵呵冷笑,“你骗谁不好,要骗我?说吧,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 “我可听方未艾说了,你之前目睹过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她……死得挺惨的。” 杜若予低头,脚尖蹭了蹭地面,不肯回应。 李嘟嘟轻叹口气,捏捏杜若予的肩膀,“杜若予,你也算久病成医了,心里应该清楚,这事拖下去有害无益。” 她想了想,“你是担心卫怀信吗?” 杜若予总算开口,“这事和他无关。” “怎么会无关。”李嘟嘟说,“任何一种治疗,都需要伴侣的支持。” 杜若予皱眉,语气强调,“他不是我伴侣!” 李嘟嘟盯着她,眼里似恍然大悟,“你不是不想治疗,你是怕失去他?也是,你这个病,说出去确实不大好听,治疗等于公开,他能否接受是一回事,谈婚论嫁更是另外一回事,不治疗的话,病情恶化,也只能把他推得越来越远。” 她收回自己的手,遥遥望了眼天边骄阳,“杜若予,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九章 失恋致死 卫怀信作为案情相关人员,方未艾坚持认为他是被自己“提审”回去的。 住宅楼下已经停了几辆警车,好在高级住宅区的一大优点便是给足业主隐私,因此即便楼底下挤了不少人,真到楼上,也只剩下办案的刑警和报警的物业保安。 方未艾戴好手套和鞋套,和门口拉警戒的同事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进客厅。客厅窗明几净,唯独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满是水迹,越往上走,水越多,跟水漫金山似的。 就这么沿着水路走,便直直来到死亡现场——董蕾蕾家二楼主卧的浴室。 董蕾蕾显然是个懂享受的人,她的浴室有一整面墙都被置换成透明玻璃,夜间惬意泡澡时,她只要拉开窗帘,就能享受到城市高层璀璨的万家灯火和沉沉夜空。 而此刻,她就赤身裸-体沉在那个曾带给她许多享受的奢华按摩浴缸里,满池的粉色血水荡着她的黑发沉沉浮浮,她的双手微微朝上托着,双目紧闭,五官美好,白而细腻的皮肤在明灯和血色里,虚假的仿佛陈列柜里的仿真娃娃。 等痕检科的小四眼拍完照,法医着手要将尸体捞出来,旁边站着的荆鸣立即上前帮忙。 方未艾也上去帮忙。 抬尸体的过程里,池子里的水漫延开来,董蕾蕾的脸也在海藻似的头发里完整显露出来。 方未艾瞧见她死气沉沉的脸,想起前不久在荆鸣婚礼上的惊鸿一瞥,心中惋惜,便问那位新娘子,“大花,这不是你熟人吗?” 荆鸣咦了一声,“我熟人?” 方未艾说:“我在你婚礼上见过的啊。” 荆鸣横他一眼,“我可没有熟人住得起这儿的房子,八成是副队的,他家做生意,门面比较广。” 旁边痕检的四眼小青年插嘴道:“谁说你没熟人住这儿,刚刚咱们看见的遗书上,那位姓卫的,不都是你们熟人?他不就住在楼下?” “对啊!”荆鸣撞撞方未艾,“我金主爸爸呢?回来了没?肖队说要找他了解情况。” “和我一起回来的,杜杜怕尸体,不敢上来,他就在楼下陪着,你们随时可以去找他。”方未艾想起一件事,起身四处看了看,“这家不还有个自闭症的儿子吗?叫董阳的,在哪儿?” 荆鸣笑道:“不错不错,这刑侦水平突飞猛进,刚进门就知道死者有个儿子还是自闭症,哪儿看出来的?” “不巧听你金主爸爸说的。”方未艾正经起来,“说真的,他妈出事时,那儿子呢?这家听说只住了她们母子两个人,发现尸体的不会是那个小孩吧?” “放心吧,不是小孩发现的,是门口那个保安发现的。”荆鸣说,“保安说,董蕾蕾有个快递今早送到他们值班室,说好午饭后来拿,可董蕾蕾一直没出现。因为是冷鲜包装的食材,最近天气热,保安怕坏,打了电话确认家里有人,就直接给送上来了。” 方未艾抓到重点,“几点打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谁?” “就他上楼前刚打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董阳。” 方未艾想起李嘟嘟对自闭症的描述,有些诧异,“董阳还能接电话?” “保安说电话虽然接通了,但没人说话,他比较了解这家的情况,就猜应该是董阳,况且他带着东西上来时,摁门铃,开门的也确实是董阳。” 方未艾嗯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保安问董阳他妈妈呢,董阳不理他,他以为家里就这么个小孩,不放心,就打董蕾蕾的手机,手机就在客厅里,他以为董蕾蕾在家,大声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他本来要走,却看见二楼渗下来的水,心里觉得奇怪,就上二楼看看,沿着水流的方向找,就看见死在浴缸里的董蕾蕾了。” 方未艾沉吟会儿,问:“不是说有遗书吗?在哪儿?怎么写的?真是求爱不成,自杀泄愤啊?” “是啊!”荆鸣拉他走出浴室,来到董蕾蕾的卧室梳妆台。 遗书是写在半张从记事本里撕下来的纸页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如今已被装进证物袋。 方未艾取来一读,也不知该气该笑,“‘卫怀信,你就像我人生里的一盏明灯,你刚刚照亮了我,却又将我推进黑暗,我痛不欲生,不如死去。’这真是她写的?够酸的啊!这是情书还是遗书?” 遗书底下还写了好几遍卫怀信的名字,大大小小,写在一起,也不知道董蕾蕾反复写卫怀信的名字,是要干什么。 荆鸣笑道:“你管这是情书还是遗书,反正金主爸爸这口大黑锅,得暂时背背。” === 方未艾和荆鸣一起下楼去找卫怀信时,肖队长已经问清了他与死者董蕾蕾的来龙去脉,正要合上笔记本上楼,见到自家这俩成天吃人嘴软的熊孩子,面无表情招呼道:“别浪费时间,聊完赶紧上来。” 方未艾笑嘻嘻哎了一声。 这二位的威仪自然不比肖队长,关上门后,卫怀信马上问:“楼上什么情况?” 他的表情很不自然。 方未艾扶着墙壁笑得前俯后仰,“肖队没和你说吗?董蕾蕾真是为你而死的。哎,你是不是怕了?” 卫怀信严肃道:“别开玩笑。” 方未艾说:“真的啊,她说是你把她推向了深渊,让她痛不欲生,不如死去。结果她就真的被发现死在浴缸里了。” 同样笑得花枝乱颤的荆鸣踹了方未艾一脚,“不是深渊,是黑暗!” “对对,是黑暗!” 卫怀信严肃道:“人命关天的事,放尊重点,不要开玩笑。” 方未艾和荆鸣这才停止打闹。 站在不远处的杜若予叹口气,也觉得卫怀信实在倒霉。 荆鸣笑完了,拍着卫怀信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和方狗都是相信你的!” 卫怀信并不觉得释然,他皱眉,“董蕾蕾真的是自杀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自杀。”方未艾也终于正经起来,“她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四厘米长,深可见骨的割伤。说实话,平常的割脉自杀没那么容易死的,如果董蕾蕾真是自杀,她应该做了充足准备,她那伤口是竖着切开的,准确地切到了手腕动脉的位置,切开后还让自己泡在水里,水阻碍了她本身的凝血功能,这才让她失血过多死掉了。” 荆鸣说:“可是一个决心想死的人,会在死前给自己买冷藏快递的高级食材吗?即便是当最后的晚餐,可她也没吃上啊。我更倾向是他杀。” 卫怀信问:“那封遗书呢?她为什么要写那样的内容?” 荆鸣又忍不住想笑,但瞧卫怀信脸色,憋住了,“你没当过少女,你不懂!如果不是她死了,那几行字完全可以解读成失恋少女的自我垂怜,我以前暗恋陈副队的时候,也天天在小本本上写他的名字,一写就是百八十遍的,不是生就是死,情感起伏可激烈了。” “还陈副队,不已经是你老公吗?”方未艾戳她胳膊,挑眉揶揄。 荆鸣又一巴掌拍回去,“于私是老公,于公是副队长,哼!” 方未艾哼得比她还响亮,“哼!” 不怎么吭声的杜若予突然开口,“董蕾蕾在她死前一天,半夜下楼找过卫怀信,说她家里闹鬼了。如果当时不是闹鬼,是有个人闯进了她家,和她的死会不会有关系?” 方未艾和荆鸣异口同声问:“闹鬼?” 卫怀信向肖队交代过自己和董蕾蕾的相处情况,其中自然包括了闹鬼一事,他便又把经过讲了一遍,直听得方未艾和荆鸣目瞪口呆。 荆鸣搓搓胳膊,“怪瘆人的啊!” “还有更吓人的呢!”卫怀信撇嘴,“杜杜昨晚也见到那个女鬼了。” 因为卫怀信怕鬼,在查明女鬼身份前,杜若予本来想把自己看见的事隐瞒下来,谁想如今出了命案,她刚刚便把自己所见所闻也告诉肖队。 果不其然,卫怀信听后整张脸都沉下来,杜若予估计,没个十天半月,这阴影不好去除。 这也是卫怀信脸色始终不大好的原因。 “真的假的?”荆鸣说,“我刚看卫怀信家门口是有监控的,有没有鬼,看看监控就知道了。” 卫怀信说:“我们正要去调监控。” 方未艾却在偷看杜若予,他的想法和杜若予最初听到这事时一样,都怀疑董蕾蕾的“鬼”会不会是第二个精神分裂出的产物。 杜若予瞥他一眼,他立即闪躲,眼睛还一眨一眨,十分心虚。 杜若予觉得好笑,也不提这件事,只说:“这鬼到底是真是假,去查董蕾蕾有没有精神病史或者滥用药物史就知道了,正常人总不会突然出现幻觉,而且董蕾蕾声称她儿子董阳也亲眼见到了那个鬼,可以为她作证。” 他们四人来到书房,卫怀信打开电脑调取门口走廊的监控录像,快进到杜若予说的昨夜四点前,深夜走廊上果然蜘蛛一样爬来个黑发拖地白裙逶迤的女鬼。 无声视频里的画面太过诡异恐怖,荆鸣吓得尖叫一声,就连方未艾都骇然地缩紧下巴。 卫怀信面无表情,头皮却已发麻。 只剩下个杜若予,在亲身经历过后,反倒彻底镇定,她凑近屏幕,瞪大眼,皱着眉,仔细查看蛛丝马迹。 半晌,她摁下暂停键,“这女鬼有影子。” 方未艾和荆鸣一起凑过去,果然在女鬼身侧看见个短短的影子。 走廊的灯在正顶头,一个爬行的人,影子合该这么点。 “所以这是个人?不是鬼?”荆鸣问,“可这家伙想干什么?闹完董蕾蕾家,又来闹卫怀信家?” 杜若予问:“如果是个装神弄鬼的小偷,大半夜能闯进这么一栋安保系统极好的住宅大楼吗?董蕾蕾住的还是25层。” “她穿成这样,不可能不引起别的监控的注意。咱们的调查方向分明确了。”方未艾敲敲拳头,“大花,走吧,咱们去还金主爸爸一个公道!” 荆鸣干劲十足,冲卫怀信摆摆手,连口水都没喝,也走了。 等人走光,杜若予问卫怀信,“你怎么看?” 卫怀信憋着的气立即泄出来,扭着头不敢看电脑,“你快把视频关了!” 杜若予关掉播放器,同情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卫怀信还觉得胃里一阵恶心,脑袋里全是那女鬼蜘蛛一样爬来爬去的诡谲模样,“正常人能这样爬行吗?” “过去有新闻说过入室盗窃的小偷假扮成鬼,也这样爬行过。” 这话并不能给卫怀信多少安慰,“……我要搬家!” “可这不是鬼。”杜若予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真没看出董蕾蕾会自杀,更不可能因你自杀,如果你这时候搬家,算不算畏罪潜逃?” 卫怀信抓住书桌上的一块积木,紧紧捏在手里,“我不搬,警察就不会调查我吗?” 杜若予同情地看着他,“警察当然会调查你,例行程序。” “我理解。”卫怀信在书房里走了个来回,终于冷静下来,他扬起一边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说~~~~~~这个女鬼肯定是假的,写成这样,是因为我记忆里真的见过这样的新闻——假扮成鬼,爬进人家商店,然后被监控录下来,确实很恐怖。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章 董家母子 对卫怀信而言,要查什么事情,最便捷有效的途径莫过于花钱。 于是一个晚上过去后,关于董蕾蕾的资料,便全都到了手上。 鉴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杜若予仍然留宿在卫怀信家里,即便次卧空调修好了,她犹自不能适应新环境,睡得并不踏实。 夜里,卫怀瑾会悄悄溜出来找她,和她聊天,“杜杜,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快了吧?” “我上回问你你也这样敷衍我。”卫怀瑾有些不满,“你会不会就此定居,再也不回去了?” 杜若予颇有信心,“不会,我会回去的。” “真的吗?” “真的。” 卫怀瑾又问:“那你会考虑那个李医生的建议,回去治疗吗?” 这次,杜若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昏暗的室内,卫怀瑾近距离直勾勾盯着她看,像是想要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可惜直到最后,杜若予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早晨敲着混沌脑袋出门时,杜若予看见卫怀信已经在厨房餐桌旁布置碗筷。 早餐清一色全是中华小早点,从小米粥黄豆浆煎饼油条到小馄饨酸米粉,还有几盘小菜,和几笼热腾腾的港式点心,铺开来,摆了满满一张四人餐桌。 杜若予踩着筋斗云似的飞腾过去,震惊道:“这些!就我们两个吃?” 卫怀信笑道:“是啊!” 一瞬间,杜若予头也不疼了,脖子也不僵了,更是把对卫怀瑾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呵呵傻笑,“我大概在做梦,梦里自己当了回皇帝老爷。” 她朝卫怀信伸长两只胳膊,垂涎三尺地笑,“快快,趁梦还没醒,赶紧把筷子给朕!” 卫怀信却用筷子轻轻敲了下她的手指,“我保证不是梦,但你得先去刷牙洗脸。”说罢,他绕到她身后,两手往她腋下一提,推着往一楼卫生间去,“洗完脸刷完牙,再喝几口水,我看养生节目上说这样对肠道好。” “你才几岁就看养生节目?”杜若予轻飘飘被送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自己笑靥如花的脸,猛一惊觉,大力拍了下脑门。 呜呼!差点亡国了! 她坐在马桶上好一阵自我警醒,感觉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大彻大悟了,才敢踏出卫生间,结果一闻到餐桌上的香味,又有些神魂颠倒。 卫怀信见她过来,立即放下查阅到一半的邮件,眉开眼笑地说:“趁热吃。” 杜若予有些不好意思,“就咱们俩,会不会太浪费了?” 卫怀信说:“是有点,但等我知道你喜欢吃哪些,下次就不会没头苍蝇似的全点了。如果怕浪费,尽量吃就是了。” 杜若予点点头,愧对完了良心,便喜滋滋东尝一口,西咬一嘴了。 卫怀信看她吃得香,昨天到现在的晦气一扫而空,他倒没什么旺盛食欲,只盯着杜若予看,就觉得色香味俱全了,“好吃吗?” “好吃啊!”杜若予的腮帮子鼓囊囊的,“你怎么不吃?” 卫怀信双手撑在桌上,“其实我很少像这样,和谁坐在一起,完完整整吃一份早餐。” 杜若予鼓着嘴,瞪大眼睛看他。 “我小时候在美国,睡醒后随便吃个三明治,或者一个煎蛋,就要去赶校车。后来长大点,有心弄些早饭吃,结果生活费和我的生长需求越来越不成正比,凡事能将就就将就,那时候可真饿啊,饿到给我一头大象,我都能生吞活剥了。” 卫怀信边说边给杜若予倒满一杯豆浆,“后来等我自己能赚钱了,却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了,况且我那么忙,花在吃的时间上,能省就省。其实吃饭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对吧?” 杜若予想起他说过,他会赚钱,却对花钱意兴阑珊。 社会是由人搭建起来的,他不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便对生活的很多细节,都兴致缺缺。 杜若予低下头,不敢面对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 那么,如今,是什么改变了他? 或者说,是谁让他重新拥有了生活的意趣? === “这都什么玩意儿?”荆鸣揉着肚子瘫坐到椅子前,翻翻拣拣桌上的塑料袋,半天挑不出个能入口的,“这一块钱的豆浆得加多少糖精啊?还有这茶叶蛋,怎么闻着味道这么怪?” 她隔壁办公桌,翘着腿已经补了会儿眠的方未艾拉长调说:“这都是肖队刚刚买回来的,你想想肖队自从离婚后,每天吃的也就这些东西,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荆鸣插了杯豆浆,猛吸一口,差点被甜齁,“我多想念金主爸爸送的定制外卖啊。” “得了吧,那位爸爸如今撇清和咱们的关系还来不及呢,省得落个贪污受贿,司法不公正的罪名。”方未艾想起重点,“喂,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出来了。董蕾蕾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上午九点左右,死因是右手腕动脉割裂,流血过多。法医检查了她的血液、尿液和胃内容物,鉴定出酒精反应,酒精浓度还挺高。根据胃内食物消化,她从死亡前晚到早上,陆陆续续都在吃东西,吃得还不少。哦对,董蕾蕾有酒精肝,症状不轻,应该有长期酗酒的恶习。” 方未艾呜了一声,又点点头。 荆鸣转着椅子来到方未艾身边,“董蕾蕾的社会关系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方未艾把挡在脸上的书挪开,正色道,“董蕾蕾今年26岁,X省Y市人,高中毕业后来到南城KTV打工,后来认识了本地富商成雪阳,被包养的第一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也就是董阳。” 荆鸣咋舌,“她生董阳的时候,也就十八岁啊,十八岁的美丽少女,值得吗?” “她十八岁生董阳,一个儿子换来她现在居住的那套高级公寓,人家心里觉得值啊,况且,你知道成雪阳是个什么情况吗?” 荆鸣咬着吸管问:“什么情况?” 方未艾用手指比划着数字,“成雪阳今年都51岁了,离过一次婚,现任妻子叫苏婉,两任妻子各生了两个女儿,这董阳虽然是私生的老来子,又有病,可在重男轻女的成雪阳眼里,就是传宗接代的大宝贝啊!要不然董蕾蕾能过得这么逍遥自在,坐拥豪宅,无所事事,还生活费不断的?” “是挺逍遥的,有空没空还撩拨下楼下帅哥邻居。”荆鸣冷笑,“这成雪阳知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小情妇戴绿帽啊?” “也说不准,如果董蕾蕾不安分,成雪阳也有情杀的动机。“方未艾感慨两声,吁叹,“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小姑娘不思进取呢?要不是我空有一身智慧,缺乏美的才华,我也想抱着金主爸爸大腿求包养,少奋斗多少年啊这是。” “打住,这念头太邪恶了,容易腐朽你的心灵美。” 方未艾嘻嘻笑了两声,又说,“董阳有病你知道了吧?” “自闭症,我昨晚和他处了挺久,真是没法沟通,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那条鱼,更别说那个女鬼了,无从查证啊。” “董阳这个病我问过给他确诊的医院了,医生说以目前医疗水平,很难取得突破性的治疗效果,那孩子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可现在的法律明文规定,私生子和婚生子是有相同继承权的,更何况成雪阳偏爱董阳是众所周知的,难保他不会为了保障董阳的后半生,在将来的财产分配上给予他更多的照顾。” 荆鸣若有所思,“情感仇恨加上财产纠纷,成家那几位太太小姐,都有强烈动机啊!” 方未艾点头,“可不是。” 荆鸣问,“那咱们什么时候上门了解情况?” 方未艾斜睨着她,“你喝完了吗?” 荆鸣猛吸光最后一口劣质豆浆,把空塑料瓶一捏,起身道:“走!” === 杜若予绝想不到,自己时隔多年后再度踏进省精神病院,竟然不是因为自己的毛病,而是陪卫怀信来找线索的。 说不抵触是假的,可为着卫怀信,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那段曾经很熟悉的路。 身穿白大褂的李嘟嘟大步走在前头领路,她的马尾辫在脑后活跃地荡来荡去,“你们消息可真灵通,那孩子是昨晚急诊送进来的,你们今天就过来了。” 有李嘟嘟在,杜若予不敢掩耳盗铃地戴眼镜,故而走起路来像得了颈椎病,脖子梗得笔直,目视前方,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对李嘟嘟的感情比较复杂,一方面自己和李嘟嘟年龄相仿,住院期间交情着实不错,另一方面,她作为患者,对李嘟嘟本能地心怀畏惧,这也是她出院减药后主动与他们断绝联系的主要原因——看见李嘟嘟,她就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病情和未来。 好在身旁有社交能手卫怀信在,他大抵看穿了杜若予的窘迫,总是及时应对李嘟嘟的各种话题,“董阳母亲出事了,他昨天被送回父亲那儿,我正巧有所留意,听说董阳住院了,就想来看看他。” 所谓“正巧”,自然是高薪聘来的私家侦探整夜瞪眼守在成雪阳家门外的成果。 李嘟嘟点点头,她对董蕾蕾的案件并不清楚,但在饭局上知道卫怀信是董阳邻居,也知道他们关心这个孩子,便不疑有他。 她把人带到儿科住院部的某间独立病房前,隔着门上的玻璃,示意他们往里看,“喏,那孩子就在里面。” 卫怀信和杜若予一起往门里看,果然瞧见小小的董阳安静躺在病床上,眼皮松垮垮闭着,不知是自己睡着的,还是镇定药物的作用。 在他的床头柜上,摆着他从不离身的塑料小鱼箱,里头的红色金鱼游来游去,时不时浮到水面,大口呼吸。 李嘟嘟悄声推门进去,他们才发现,病房里侧靠墙的凳子上,还坐着个五十几岁,面容憔悴的妇女。 那妇女穿着件款式少女却洗得皱巴巴的印花短袖T恤,裤子也是不合年纪的八分长喇叭款,膝盖上原本应该有几处开口,都被针线细细密密地缝合起来。 妇女短发花白,见他们进来,面露吃惊,压着嗓音小声问:“你们是谁啊?” 卫怀信立即提高手里的水果篮和一盒高达模型,彬彬有礼地微笑,“阿姨好,我们是蕾蕾的朋友,来看望阳阳的。” 董蕾蕾生前,卫怀信恨不得与她保持十亿光年的距离,如今人死了,反倒成了朋友,并且面不红,心不跳,十分自然。 听到董蕾蕾的名字,妇女本来就红肿如烂桃似的眼睛一动,立即就有滚烫泪意要涌出,但她只是揩了揩,先让出两把凳子,要给客人坐。 门外走廊有儿老科的医生路过,见到李嘟嘟,打了声招呼,李嘟嘟看看病房里的情景,给了杜若予一个眼神,溜走了。 杜若予悄悄合上门,那头卫怀信已经和妇女攀谈开,也得知这位妇女姓黄,正是董蕾蕾的母亲。 黄阿姨已经接到女儿的死讯,本来伤心欲绝,可昨下半夜又接到成雪阳的电话,说董阳受到刺激送了精神病院,她再痛苦绝望,也只能强打精神,先过来看顾外孙。 “成家没请个专业护工吗?”卫怀信已经熟知成家家底,对此很不解。 黄阿姨哭哭啼啼地说:“不是请不起,是不放心。” “那就请个专业的……” “不是不是,”黄阿姨急忙解释,“不是担心这个,是怕被成雪阳家里老婆女儿知道了,再好的外人,都容易被买通,还是自己家的人比较放心。成雪阳那么重视阳阳,也一直没让他姓成,也是提防着那些白眼狼!” 卫怀信皱眉,“成先生的妻子女儿,难不成会对董阳做什么?” “怎么不会?”黄阿姨抹掉眼泪,恼恨道,“阳阳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不就是那群贱人害的!尤其是苏婉!坏心眼多着呢!当年我家蕾蕾怀阳阳,前期都好好的,她又年轻,如果不是成雪阳请来的保姆最后收了苏婉的钱,故意害得蕾蕾难产,没把阳阳生好,阳阳又怎么会生这样的病!医生可都说了,阳阳这个病,和当初难产,是有一定关系的!” 杜若予做过功课,知道宫内窒息难产,确实有可能引发胎儿脑损伤,但儿童孤独症的病因至今并未有所论断,不可一概而论,只不过看黄阿姨信誓旦旦的模样,想来董蕾蕾母子和成雪阳的正房一家,确实有过激烈冲突。 ~~~~~~作者有话说~~~~~~大家多多交流嘛~QAQ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一章 红色金鱼 黄阿姨说起董蕾蕾悲痛伤怀,说起成雪阳的太太女儿又咬牙切齿,似是认定对方就是迫害她女儿致死的元凶,不被凌迟处死难消她心头之恨。 杜若予看着水箱里的活鱼,就想起家里那条暴躁狂戾的死鱼,她问黄阿姨,“阳阳很喜欢金鱼啊。” 黄阿姨说:“是啊,最近这一年,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他的鱼。” 杜若予奇怪道:“他过去不这样吗?” 黄阿姨想了想,“不会啊,他自从和他妈妈从外地治病回来,就喜欢上鱼了,每天都盯着他的鱼看。我问蕾蕾那鱼哪里来的,蕾蕾也不清楚,只知道鱼没了,阳阳的疯病就要发作,所以家里总是备着那么多鱼,死了一条,就马上换新的,防止阳阳不高兴。” 杜若予又问:“蕾蕾还带阳阳去过外地治病吗?去的哪儿?医生怎么说?” “不知道去的哪儿,蕾蕾说是家很有名的医院,找的医生还是副院长呢!当时去了大半年,可我看阳阳回来后,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啊。唉,孩子还这么小,现在又没了亲妈妈,以后可怎么办……”黄阿姨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啼起来。 杜若予挠挠头发,赶紧从床头抓来包纸巾,塞进黄阿姨手里。 黄阿姨用力擤鼻涕,好歹止了泪。 杜若予看她状态,踟蹰地问:“阿姨,不知道蕾蕾有没有和你提过,她之前夜里见鬼的事?” 黄阿姨立即点头,“我知道啊!前天她和我说家里闹鬼,天没亮,我就带她和阳阳去庙里求菩萨了,也是我找的和尚去她家,哎哟……”她的表情蓦然凝重,“我家蕾蕾的死,该不会是那女鬼作祟闹的吧?我说她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自杀呢?可怎么会呢?那房子是新房,干干净净的,和尚去做了法事后,也说没问题了啊!” 杜若予留了个心眼,“真的是女鬼吗?” “我不知道啊,是蕾蕾说见到女鬼的,吓死人了!”黄阿姨抚着胸口,似乎心有余悸,“还说见到不止一次了。” 杜若予又问:“那……蕾蕾家有丢什么东西吗?” 黄阿姨困惑地摇头,“丢东西?啊呀!我不清楚啊!这除了蕾蕾,谁会知道?蕾蕾的贵重首饰很多的,她喜欢钻石黄金,光戒指就有好几个,她还有好几张银行卡,都是成雪阳给的……对对,不行,我得去蕾蕾那儿一趟,别叫成雪阳家的贱人把东西搜刮走了,那可都是蕾蕾留给我可怜的外孙的!” 她说着,就急忙忙要给成雪阳打电话,要找人另外来看护董阳。 卫怀信见状,便和杜若予告辞离开。 一走出病房,杜若予轻拉卫怀信的衣袖,两个人快步走到僻静处,她才压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卫怀信反问:“你觉得是人是鬼?” 杜若予说:“我不确定,只不过是鬼难办,是人就好查了,人故意装神弄鬼,必然是有企图的。” 卫怀信认可,“如果是人,有三个问题,一是,这个人怎么进入董家?二是,这个人假扮成鬼,是想偷钱还是谋杀?总不能是为了好玩吧?三是,这鬼为什么找上我?她想干什么?” 他顿了下,“看来要问问方未艾,董家的大门有没有被撬开的痕迹,警方有没有在他们家找到除董蕾蕾母子外的奇怪指纹,还有,董蕾蕾的财物到底有没有失踪。” 杜若予沉吟着点头,却说:“我还在意一件事。” “什么事?” “那些金鱼。”杜若予说,“董阳的外婆说,董阳曾被董蕾蕾带去外地精神病院治疗过半年,在那之前,他对鱼并不感兴趣,自闭症儿童并不容易短期内建立一个崭新的兴趣爱好,而且那鱼也不是他家里人给他的,八成是那半年治疗期间有谁给他的,是他的主治医生吗?” 卫怀信不解,“即便是有人给了他鱼,又有什么关系?” 杜若予想想也是,苦笑道:“可能是我对我家那条鱼太敏感了,总想一探究竟。” 最主要的是,她始终不明白那鱼愤怒的理由。 卫怀信却没忽视她的想法,他沉思片刻,“或许你在意的不是那条鱼,而是董阳曾经的治疗经历。董阳最近的治疗记录是这家医院,自闭症也是在这里确认的,他的医生应该会了解他过去的相关情况,我们去问问吧。” “这怎么问?患者情况是保密的,尤其是这种精神上的疾病。” 卫怀信也为难,“贿赂医生,不太好吧?” 杜若予笑出声,顺手打了他一下,“当然不好!” 卫怀信摸着挨揍的位置,笑得有些傻。 杜若予说,“算了,未必是有用的线索。” 卫怀信却正经地反驳,“细节决定成败,更何况,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无用的。医生不好贿赂,我就去别的地方问。” 杜若予瞧着他。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个人,对她提出的只言片语——她还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提出的或许只是某种错觉和妄想——如此上心,那种被时时珍视和尊重的感觉,说不心动是假的。 === 离开时,他们俩穿过明亮干净的长廊,电梯门打开,一个衣裳华贵的美貌妇人从里走了出来。 杜若予不以为意,卫怀信却悄悄攥了下她的手。 等美貌妇人离开数步,杜若予才问:“怎么了?” 卫怀信说:“刚刚那个人,是苏婉。” 杜若予吃惊,“成雪阳的现任妻子?她来干什么?” “自然是来找董阳的。”卫怀信想起黄阿姨刚刚要走,不放心道,“我们跟过去看看?” 杜若予立即点头。 他们沿原路返回,果然瞧见苏婉在董阳病房外鬼祟徘徊,接着推门而进。 紧接着,她又关紧房门。 卫怀信和杜若予快步走过去,从病房上的玻璃往里探查。 病房里,董阳仍在沉睡,黄阿姨已经离开,苏婉则站在床头边上,俯身仔细看董阳的脸。 杜若予屏气凝神,猜不准苏婉会对沉睡中毫无抵抗的董阳做什么。 正思索着,苏婉已经从小提包里抽出根棉签,一手掰开董阳的嘴,一手就要把棉签往他嘴里塞。 卫怀信推门而入,喝道:“你干什么?” 苏婉吓一跳,手里的棉签落到枕头上,她回头瞪着卫怀信和杜若予,强行镇定地反问:“你们是谁?” 卫怀信走上前,将她与董阳隔开,“你想对一个孩子干什么?” “我能对他干什么?”苏婉从枕头上捡回棉签,想塞回包里,手腕却被卫怀信捏住。 他问:“这是什么?” 苏婉吃痛挣扎,恼羞成怒,“你有病吧?放开我!” 挣动间,一张白纸和两个信封从她包里落了出来,杜若予弯腰捡起,见两个信封各自写着“头发”和“唾液”汉字。 杜若予已经明白,“她是想提取董阳的DNA。怎么,你怀疑董阳不是成雪阳的儿子?” 苏婉哼了一声,甩开卫怀信,气道:“这小孩长得又不像成雪阳,我替他做个亲子鉴定,怎么了?” 杜若予问:“成雪阳自己不会做吗?” 苏婉重重呸了一声,雍容气质荡进泥淖,“他被狐狸精迷昏头了,他懂个屁!那种女人放线钓鱼的,身边会只有一个勾搭的?狐狸精都死了,这小狐狸到底是不是他的种,还两说呢!” 卫怀信问:“董阳都八岁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想给他做亲子鉴定?” “那也得让我逮着机会啊!成雪阳和狐狸精都把他藏得太好了!这孩子就是个小神经病,现在他妈死了,我看谁还能护住他!想要我成家的钱?除非我也死了!要我说,她妈死得活该!她不是爱喝酒吗?我早知道这贱人总有一天能把自己折腾死!乡下来的淫-妇,也就这个命!” 苏婉大呼小叫的,床上董阳始终没醒,倒是引来护士。 护士狐疑地打量他们三人,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把他们一起赶出病房。 卫怀信还想多问几句董蕾蕾的死,苏婉不是黄阿姨好糊弄,看不到警察证,便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他颇为无奈,“不是警察,查起来真不方便。” 杜若予安慰他,“这话别被方未艾听见,否则他又要怂恿你当警察了。” 卫怀信自嘲笑笑,最后透过玻璃,望了眼病床上的董阳。 以及床头柜上的红色金鱼。 “你觉不觉得,董阳就像那条鱼。”他说,“没人给他换水,没人给他食物,如果任由他躺在这儿自生自灭,他可能活不过几天。” 杜若予落寞惨笑,“事实上,金鱼养在那样的小箱子里,本来就活不过两天。” 卫怀信没养过鱼,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没有氧气。”杜若予说,“那些金鱼,往往都是窒息而亡。” === 卫怀信虽然当不了警察,又不能贿赂董阳的主治医生,到了夜里,却仍迅速拿到董蕾蕾这两年的行程。 用他的话来说,网络信息时代,很多东西是想藏也藏不住的。 “去年三月,董蕾蕾给她自己和董阳购买了从南城飞往北市的机票,此后就在北市居住了大半年,直到去年八月,她们母子才从北市返回南城。”卫怀信拿出一张打印出来的北市地图,手指头在红圈标注的地方点了下,“这是董蕾蕾那半年租住的房子,你往附近看,看见了什么?” 杜若予埋头找了圈,赫然找到关键处,“北市精神卫生中心!董阳就是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可是这医院很厉害吗?我怎么没听说过?董蕾蕾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把董阳送到这里治疗?” “你没听说过这家医院,是因为你关注的重点和它不太一样。”卫怀信说这话时表情有种怪异的凝重,“这家精神医院本身并不出名,它闻名全国的,是它的一个分支机构,叫做青少年戒治中心。” “青少年戒治中心?”杜若予喃喃重复了遍这名字,“它专治青少年什么疾病?” “对外宣传是主治青少年网瘾,但似乎什么都治,号称包治百病。我查过不少网络资料,不少青少年并非网瘾,不过是青春期叛逆、早恋、性格强势忤逆父母,就都有可能被送进这个中心,进行所谓治疗。” “什么?这……”杜若予的哑然只在片刻,“那些根本不是病,就算是迷恋网络,心理成瘾,那也不是病啊!这医院哪里来的资格对这些孩子进行治疗?他们怎么治?” 卫怀信沉默半晌,缓缓道:“电击,无条件电击。” 杜若予再度愕然,这回,她甚至不由自主跌坐到了沙发上。 “荒唐……”良久过后,她才艰难吐出这两个字。 随即,她想起董阳。 她转向卫怀信,紧紧捏住他的一边胳膊,怒火升腾无法控制,声音越嚷越大,“董阳就是被董蕾蕾送到这个中心进行所谓治疗吗?她知道她儿子会面临什么样的折磨吗?董阳是自闭症,是先天缺陷,根本不是什么网瘾,不是叛逆,也不是什么不听话!他那个时候才七岁,他的世界本来就黑暗而狭窄,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这是虐待!董蕾蕾难道不明白吗?” “董蕾蕾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文化贫瘠,经验匮乏,她可能根本不明白什么是自闭症,被人蛊惑怂恿两句,便真的幻想这世上有所谓灵丹妙药。况且,不少人也是病急乱投医。” 杜若予却没把这安慰的话听进去,她情绪激动,向来冷静的眼睛里有火焰在激烈燃烧,“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卫怀信知道她在气什么,有些事常人不能理解,杜若予却能感同身受。 那种病痛和孤寂,以及恐惧和封闭,她本来就是过来人,为此,她对伤害的警惕、敏感和愤怒也超过常人。 他能做的,也只是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让她在自己怀里渐渐冷静。 === 这夜,杜若予坚持要回家,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静,也需要在熟悉安全的环境里,好好睡上一觉。 卫怀信想送她上楼,也被拒绝了。 她大部分时候耳根子软,和人总有商有量,可一旦倔起脾气,也是油盐不进。 卫怀信只得目送她走进那扇笨重的铁门,过会儿,又见五楼的灯亮起,才无奈离开。 回到自己的小房子,杜若予直接坐到电脑前,开始搜索北市青少年戒治中心的相关消息。 网络上相关信息很多,前几年还算有争议,到如今,谴责和声讨已经远远超过支持,所谓戒治中心,堪比地狱。 越搜越可怕,越看越心寒。 到最后,杜若予顶着满背脊的冷汗,俯身趴倒在床上,像死了一般,悄寂无声。 不知过去多久,一点冰凉的触感时不时冲撞她的额头,她微撩开眼皮,就见一条红色小金鱼正鼓着它愤世嫉俗的大眼睛,不停地往自己脑门上撞。 这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自由身。 “干嘛?”杜若予抬起头看着它。 小金鱼自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它在她眼皮前来回游曳,裙子似的尾巴扫过她的眼睫毛,一阵麻痒。 杜若予爬起身,双掌拢向小鱼,将它置于手心。 小鱼不耐烦地动了动,眼见要去啃她手上的皮肤,杜若予连忙将它丢开。 “怎么还是这么凶?像我欠了它八百万似的。” 卫怀瑾的笑声从阳台门口传来,杜若予回头看她,见她一招手,那炸弹小金鱼就咻咻游到她手上,又沿着她手臂向上,钻进她柔顺的头发里。 杜若予整天没见着卫怀瑾了,此刻见她,颇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怀瑾,我回来了……” “是不是觉得还是自己家里好?”卫怀瑾坐到她身边,“干嘛这幅表情?我哥抛弃你了吗?” 杜若予垂下脸,“不是,我只是……见到了些不好的事。” “什么不好的事?” “一些不公平的,黑暗的现实。” 卫怀瑾噘嘴思索半晌,“比我还惨吗?如果比我还惨,就不要告诉我了,我还想睡个好觉,做个美梦。” 这……杜若予还真比不出个好歹。 “哎呀!”卫怀瑾突然痛叫,并从头发里抠出那条小金鱼,忿忿不平,“这家伙咬我头皮!疼死了!这鱼怨气总这么大,如果是个人,说不定就是厉鬼了!” 杜若予想起这鱼的来历,心里很不痛快,“这鱼是董阳在戒治中心得到的,他在那里经受了什么样的折磨,他有口难言,因此全转化为这鱼的戾气了。” “什么戒治中心?就是你刚刚上网查的那些?” 杜若予点头,把戒治中心的情况简略说了。 卫怀瑾皱眉,“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些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样的人间地狱里去?他们明知道那里头是什么样的,精神病院或许还比那儿人道。” “一部分是愚昧,只要是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就统统以为是病,是病就治,哪管科学不科学,是不是民间偏方,就像董蕾蕾。一部分则是身为父母,想要掌握绝对的控制权,他们没把孩子当成独立个体,而是当成了自己的附属品,他们不能容忍附属品的忤逆,一旦权利天平倾斜,他们就要想尽办法争夺回来。” 卫怀瑾看向在空气里自由来去的红色小鱼,若有所思,“难怪这小鱼不喜欢呆在鱼缸里,更不喜欢被关着。” 杜若予沉吟,“没人喜欢被关着。” 卫怀瑾点点头,随后说出与杜若予早些时一致的话,“你想,董阳给它的鱼箱那么小,小鱼呆在里面,游也游不开,还没充氧设备,没过多久就会缺氧而死。就像那些被关在戒治中心的孩子,饱受折磨,最终也会慢慢缺氧。” ~~~~~~作者有话说~~~~~~看到这里,第三个故事的核心大家一定已经看出来了~么么,我还是希望大家阅读愉快,毕竟这世上阳光和黑暗总是共存的。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二章 女鬼作祟 成雪阳四个女儿里,最小的那位都已经结婚生子,加上成先生前妻和现妻,方未艾和荆鸣一天之内跑了六个家庭,其中有一户还在邻市。 苦劳也换不来功劳,这几个家庭,除去成雪阳本人,都找不到那几位女性近段时间与董蕾蕾交集的证据,更别提董蕾蕾死亡时,她们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难不成真和这几位无关?”方未艾纳闷。 荆鸣说:“苏婉是从精神病院回来的,你看见成雪阳听这话时的语气了吗?恨不得把自己的妻子生吞活剥了,苏婉显然对自己丈夫也没太在意,夫妻之间好像什么情分都没了。” “那你觉得苏婉是凶手吗?” 荆鸣摇头,“她对董蕾蕾的死表现出的态度,不管是幸灾乐祸还是早有预料,坦然得都不像作假,弄得我反而没那么怀疑她了,倒是成雪阳,五十几岁的老男人了,惺惺作态一把好手,看了就叫人作呕。” 说是恶心,她就真抠着脖子干呕两声,方未艾好笑地看着她,“你这么讨厌他啊?” 荆鸣嫌恶道:“这种腐朽男权下的追随者,看看他为了个传香火的儿子,造了多少孽,他们家也没富贵到哪去,更没什么皇位要继承,怎么就能这么糟践他的妻女呢?换做是我,早偷偷将他那根金贵的命根子给断了,一了百了。我总觉得,董阳落得那个毛病,也是老天爷想给成雪阳的教训,只是苦了孩子。” 方未艾咦了一声,“你不是无神论吗?” 他想起和董阳一样有病的杜若予,黯下脸来,愁苦且犹豫地将那个秘密告诉给他最信任的搭档。 荆鸣听了杜若予的病,竟然没表露出过多惊讶,“我虽然是无神论,可有时候也难免将希望寄托在老天开眼上啊。像董阳,像杜杜,他们这个群体的人,要活好本来就比常人困难,要想幸福,就更不容易了。” 她叹气,“这种时候,我就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个童话故事,至少故事的结局一定是好的。” 返回市局前,方未艾提出再去董蕾蕾家看看。 要去董家,他们俩便极其自然地路过楼下卫怀信公寓,笑嘻嘻蹭了两瓶二十几块的进口矿泉水喝。 卫怀信针对自己的疑虑,问董家有没有被入室偷盗的痕迹。 “电子锁是完好的,室内暂时没发现来历不明的指纹,至于董蕾蕾的财物,目前只有她母亲来看过,虽然说不出具体物件,但老太太一口咬定少了几件金首饰。”荆鸣说,“如果董蕾蕾见到的女鬼真是小偷假扮,那这个小偷很有可能是关键人物,甚至就是凶手。” 方未艾反驳,“但你不要忘了,董蕾蕾有长期酗酒史,你怎么知道她看见的不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 荆鸣揍他一拳,“你喝酒产生幻觉,那幻觉还能跑到卫怀信家门口捣乱,然后被监控拍下来?我看有幻觉的人是你吧?” 方未艾揉揉脑袋,尴尬地笑。 自从知道杜若予的病后,他总不自觉往这方面联想,都快失去常规判断力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耸肩嘀咕,“总之酒鬼的话,可信度要大打折扣,尤其还是在自己的心仪对象面前,谁不想留个好印象?” 紧接着,他又埋怨,“现在的小偷都在想些什么?好好偷东西不行吗?非要装神弄鬼?干嘛?是怕夜路走多了,真遇见同类还能打个招呼彼此相安无事吗?” “假扮成鬼的小偷这几年还真不少。”荆鸣说,“据说这样既能伪装,又比较有威慑力,主人家吓懵后,一般都回不过神,适合他们全身而退。” 方未艾气道:“把人吓死了可怎么办?够缺德的。” 卫怀信则问:“大楼监控呢?没查到有陌生人进出吗?” 方未艾立即说:“说来也巧,你们这栋楼一共四个电梯,其中3号电梯的监控已经坏了一周,我们查过了,其实是很简单的电路故障,不排除是人为的,小偷故意乘坐这号电梯上上下下,监控里都不会留下记录。哎,那电梯没监控的事,你们业主知道吗?” “单从外观来看,那些监控是好是坏没什么区别,我们业主只要不是专业的,都看不出来。”卫怀信皱眉,“会不会是凶手故意弄坏监控,以掩盖行踪?” “很有可能。”方未艾说,“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扩大调取的监控范围了,你这小区最大的好处就是人少,要找出个生面孔的,应该不难找。” 荆鸣疑惑,“如果真是这家伙处心积虑躲避监控,为什么还半夜跑到卫怀信家瞎折腾?她是想连环作案吗?董家门口没监控,可这儿有啊。” “她未必知道我家门口有监控。”卫怀信说,“我家的监控都是微型探头,那晚的监控也显示,她一听到对讲机里的声音,就吓得跑了,她可能连对讲机都没见过,不知道自己会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想了想,又问:“监控可以破坏和躲避,那董家的大门呢?这个女鬼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她不可能有穿墙术啊。” “会不会是董蕾蕾喝醉后,没注意关门?”方未艾说。 “就算有这样的巧合,也不可能一再巧合。”卫怀信说,“除非,这家伙有她们家的电子锁密码,或者干脆就有人给她开门。” 荆鸣说:“我们问过了,董蕾蕾这个人疑心重,知道她们家密码的人,除去她们母子,就剩下成雪阳和董蕾蕾的母亲。成雪阳有不在场证明,除非他故意泄露密码,至于董蕾蕾的母亲,她有动机吗?” 方未艾皱眉,“目前来看,她母亲的生活全仰仗董蕾蕾,她实在没理由杀自己女儿。”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算了,今天先走了。”荆鸣安慰卫怀信,“你也别着急,这事基本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穿鞋时,方未艾问起,“杜杜呢?今天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卫怀信说:“她心情不太好,想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方未艾迟疑片刻,见荆鸣先拐进电梯间了,才附耳过来,小声说:“既然我现在知道了杜杜的秘密,我就不能置之不理,杜杜的这个病,我听说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尽量别让她独处。” 卫怀信点头。 方未艾转身走出两步后,想想,又退回来,严肃道:“卫怀信,这件事放过去就是未婚男女恋爱自由,别人不该多问,但现在鉴于杜杜情况特殊,我得多说一句。你呢,如果有那方面的想法,那就打铁趁热,如果没想法,那就别粘着我们杜杜,虽然我知道杜杜本身是个理性客观的人,但人嘛,尤其女人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咕咕叨叨说了许多,前头荆鸣不耐烦大喊,“方狗,你走不走?有完没完?” “来了来了!”方未艾快速捶了下卫怀信的胸口,“喏,别伤害我们杜杜啊,否则管你是不是金主爸爸,我都不放过你!” === 董蕾蕾的案件一度陷入僵局。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三天后,南城下属丝云县公安局送检材过来的刑警小孙和方未艾是警校同学,方未艾便请小孙吃午饭。 老同学多年再见,数一数,发现当年同班里竟然已经有人牺牲了,各自感慨起人生无常,小孙便顺嘴提起四天前他们县城发生的一起意外。 意外发生在一户姓周的人家家里。说是当天夜里,周家的女主人睡觉时从竹榻上不慎滚落,从五楼的阳台摔下去,当场死亡。 方未艾听后大奇,“竹榻?阳台?这还能滚下去!怎么回事?” 小孙被盘毛血旺辣得鼻头通红,边喝饮料边解释:“不是热吗?那天丝云县几条街道半夜停电,那女主人又高又胖,本来就怕热,睡前又喝了酒,就跑到阳台的竹榻上睡觉。她家住五楼,没往阳台装防盗网,竹榻一搭,本来就不高的石栏不是就矮了吗?那女主人睡得沉,半夜不小心就摔下去了。” “这也太倒霉了吧?”方未艾咋舌。 “要不怎么说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呢?”小孙说,“我们去过现场,那女主人一米六九,接近两百五十斤,平时行动就不太方便,他们家又做淘宝的,客厅阳台堆满了货物,阳台那竹榻就只能摆在石栏边上,石栏本身也不过一米出头,她心也太大了。” “那她家里人呢?” “家里就剩她丈夫和独生女儿了,本来是她女儿睡在阳台,后来因为停电,就换了妈妈去睡。楼下邻居说,出事前,还听到她妈在阳台骂女儿,叫女儿滚开。” 饶是方未艾这样快人快语的,一时竟然都不知该说什么。 “世事无常啊!”小孙又啜了口饮料,突然笑道,“还有更荒诞的呢!你猜是什么?” “什么?” 小孙招手要方未艾凑近,才神秘兮兮地说:“她女儿事后说这是报应,是女鬼找她妈报仇来着。” 方未艾一口啤酒差点没喷出来,“什么?” 小孙笑嘻嘻道:“女鬼啊,呜呜嗷嗷的女鬼!” 他学了几声鬼叫,很快又正经起来,撇嘴说:“不怪那女儿不喜欢她妈妈,你要知道这么个人,你也不会喜欢她,酗酒、坏脾气、家暴老公女儿,独断专行,特别霸道,听说有几回,还把她女儿打进医院了。她女儿应该是记恨她妈妈的吧,要不然也不会说什么女鬼索命的话。” 送走小孙后,方未艾心里总萦绕着那女儿说的女鬼复仇,他心事重重回到刑侦队,见到荆鸣,劈头盖脸来了句,“是巧合吧?” 荆鸣莫名其妙,“什么巧合?” 方未艾盯着她,越看越觉得邪乎,“我最近一定是鬼怪事情听多了,怎么到哪都有女鬼?这天底下的女鬼是不是都来南城聚会了?还是说七月半鬼门关提前开了?” 荆鸣瞪他一眼,转身要走,“神经病。” 方未艾及时拉住她,“不行啊,大花,我心里总有个疙瘩,这样,你和我去一趟丝云县吧。” === “结果和你来丝云县的不是荆鸣,反而变成了我?”杜若予坐在方未艾的车里,极其不乐意地捣鼓她的眼镜,“我什么时候变成义务刑警了?” 方未艾边探头往县城窄街上张望,边嘿嘿乱笑,“那不是大花临时有事,我一个人过来,又觉得底气不足嘛!” “拖我下水,你底气就足了?” “那至少在鬼神上,你一度是个行家里手啊!”方未艾恬不知耻地自我辩解,“我们警力资源本来就有限,你大学时候听过党课吧?你就当为民服务了!” 杜若予还是不情愿,垂头唠唠叨叨埋怨着她的德文小说还没翻译好呢。 方未艾并不解释他拖她过来,也是想带她出门,不要总关在家里胡思乱想。不管卫怀信和杜若予最后能不能成,那都不妨碍他秉持初心去照顾杜若予这位假“青梅”。 方未艾按照小孙给的地址,把车开进一条小路,路边有栋六层楼的自建房,底楼大门的红春联上压着白纸,昭示着这家人刚刚办过丧事。 “就是这了。”方未艾停好车,扭头见杜若予要戴眼镜,二话不说给她扯下来,“好端端戴什么眼镜啊,你那就是心魔,你老想着,才会一直犯病。” “你还我!” “不还。” “你不还我我现在就回去。” 方未艾立即老老实实,双手捧上眼镜,“别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孤独。” 杜若予懒得理他,哼哼两声,戴好眼镜下车去。 因为这案件已经被当成普通事故处理,方未艾不想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给小孙添麻烦,只问了点资料,便假称自己是县青少年心理辅导机构的,因为担心事故家庭的孩子无法正确应对创伤后应激障碍,特地过来做个事后调查。 杜若予冷眼旁观,心说这小子几个月前只听过一次的词,居然就活学活用了。 接待他们的是周家的父亲周建岭,这是个看起来老实木讷,身形瘦小的普通男人,刚刚成为鳏夫,他的眼底郁丧,气色看起来很差。 周建岭对方未艾说的谎话深信不疑,从他们进屋起便不停感谢政府的关心。 “你们的独生女周晓芸呢?” “她……她出门了,不在家。”周建岭慌忙掏出手机,“要不我给她打电话,让她马上回来?” “她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 方未艾的眼神不自觉凌厉起来,“你和你女儿,似乎不大亲近啊。” 周建岭两只手都夹在腿缝里,十分局促,“……女儿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 “周晓芸现在还在念书吧?她成绩怎么样?” “她、她不读了……” “她辍学了?辍学多久了?” “没、没辍学,就暂时不读了,以后……以后再说吧,她本来成绩也不好,读不读没差别。” “话不能这样讲,完整的学校教育在青少年健全人格的培养过程里有不可取代的作用,她这个年龄,就应该呆在学校,和同龄人在一起。” 周建岭抽出一只手,挠挠下巴,干笑着解释,“也不是一直不读书,她也就休息两个月,之前一直有读书的,在外地读,那种寄宿的学校。” “为什么要送到外地读寄宿学校?你们夫妻不是一直在这儿开淘宝店吗?” “因为晓芸不大听话,天天玩手机,有网瘾,她妈妈就把她送过去了,说那个学校管得严,对晓芸这样的学生比较好。” 杜若予脑袋里嗡当一声响,屁股下像被扎了两根针,差点跳起来,“周晓芸读的是哪所学校?” 周建岭的脸忽然涨红,支支吾吾说不清那所学校的名字。 杜若予看他神情,一下子全都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学校,是不是?你们把她送到了北市针对问题青少年的戒治中心了,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主角是几个孩子,不是那些大人。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三章 爱上女孩 周建岭反驳,“孩子性格不好,出现问题,我们做家长的想办法帮她矫正治疗,难道不对吗?” 杜若予问:“她什么问题?天天玩手机,不爱学习?” “那些都有,做学生的有厌学症难道不该治?再说……再说……”周建岭又涨红了脸,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 杜若予皱眉,难得咄咄逼人,“再说什么?她还怎么了?” 周建岭撇过脸,杜若予的目光,让他对这问题更难以启齿。 正僵持,周家客厅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平头高壮,相貌平平,身穿黑衣黑短裤运动鞋的女孩闯到周建岭面前,张牙舞爪,大声嚷嚷,“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嫌我丢人,把我当成怪胎了吗?你不敢说,我来替你说!” 她转向杜若予和方未艾,一张被晒黑的脸扭曲出古怪的线条,脖子上青筋凸浮,尽显狰狞,“老子是个女的,但老子也喜欢女的!所以他们把我当怪物!觉得我有病!我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怎么打怎么骂,怎么折磨我,这玩意就是天生的,一辈子也改不了!你们害死了小泉,现在又想来害我!你们总有一天要遭报应!我呸!” 骂到最后,这十多岁的女孩子一口痰就吐在了方未艾的鞋子上,她双手挥舞着,拳头攥得死紧,像是准备着随时扑过来和人拼命。 那种恨夹杂了恐惧,非竖起全身的毛,才有胆魄与敌人一战。 方未艾也恼火起来,他从桌上抽来两张纸,俯身擦干净鞋面,克制着不发脾气。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周建岭跳起来,恼羞成怒地骂,“你妈妈都死了,你还说这种话!一个女孩子,说什么不嫁人不生孩子,你丢不丢人?” “她死了活该!” 周建岭举起手就要甩她耳光,方未艾见状,忙拦住那父亲。 “干什么?当着我面还敢打孩子!”方未艾大气。 周建岭的肩膀顿时萎顿,他缩回手,瑟瑟地抱怨,“这不是气的吗……” 杜若予碰碰女孩的后背,“你就是周晓芸?” “是!我就是!我不怕你们!你们别以为还能把我抓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杜若予明白了她的愤怒和恐惧,她露出个最温和的笑,柔声道:“你误会了,我姓杜,他姓方,我们不是受托于你父母,也和那个戒治中心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怕。” 周晓芸戒备地看着她,并未放下心防,“你们不是戒治中心的人?不是来绑我回去的?” “当然不是。”杜若予又问:“小泉是谁?” 提到小泉,周建岭唉唉叹气,很是气恼,“要不是这个小泉,哪来这么多事!” 周晓芸横眉竖目,指着周建岭的鼻子骂,“不许你提小泉!你们有没有脸?你们没资格!” 杜若予把周晓芸拉到身边,“冷静点,好好说。” 周晓芸看她一眼,恨恨道:“小泉是我学校的学姐,大我两岁,我和她亲近,他们不乐意,就把我绑架到外地关起来,天天折磨我,我好不容易从那鬼地方回来,才知道因为这俩恶毒的老东西,逼得小泉自杀了!” 杜若予和方未艾惊讶地对视一眼。 “自杀了?”方未艾不确定地问。 周晓芸提起这事,刚刚的暴怒消弭无形,眼眶已经红了,“我走以后,他们俩天天去小泉家里闹,骂小泉不是正经人,还去我们学校找老师找同学,散播谣言,说小泉有病,不干净,带坏别人一起做同性恋,逼小泉转学,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小泉的事了,小泉又一直找不到我,后来就想不开,吃老鼠药自杀了……” 她到底是个半大孩子,说到伤心处,抑制不住情绪,用手臂狠狠揉搓眼睛,哭得格外伤心。 杜若予扶着周晓芸肩膀,有心安慰两句,又觉得自己口拙,对伤心人说什么都没用。 倒是方未艾提点了句,“杜杜,你带周晓芸回房间,大家都冷静下来再说。” 她点头,和周晓芸往卧室去。 周晓芸的卧室不大,里头除了一张简易单人床,和一张旧木头桌外,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房间里没有空调或风扇,一进来便热浪滚滚,差点叫人窒息。 无处容身的杜若予转了一圈,赫然瞧见床头白墙上贴着的一张金鱼海报。 海报只有八开大,却绘满大大小小的金鱼,这些金鱼不是游曳在水里,而是翱翔在璀璨的银河中。 星光璀璨,鱼鳞闪亮。 杜若予尽量控制面部表情,不让自己显出多余的吃惊,“你喜欢鱼吗?” 周晓芸打开一扇窗户,才走回来,不拘小节地坐在床沿,“并不喜欢,但是贴在这儿,能让我更明白地看清自己是什么,想要什么。” 杜若予把视线从海报上移开,“你是什么,想要什么?” “我是鱼,我想要自由。” === 回到方未艾车上,杜若予立即给卫怀信打电话,要他想办法查北市青少年戒治中心的患者名单,着重查那些患者住院时间的交集。 卫怀信说:“此类信息很隐秘,如果涉及到人身伤害的黑暗面,就更不容易查到,可能要花些时间。” “我知道,尽力而为吧。”杜若予说。 卫怀信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杜若予看看日头,“不知道。” 卫怀信的语气略有不满,“下次我也要一起去。” 杜若予挑眉,“你不工作啦?” “一时半会不工作又没事。”他在心里暗想,可一时半会不见了杜若予,他就觉得自己要出事,从心底里出大事,“下次一定和我说哦。” “好。”杜若予没听见他的腹诽,对着他孩子气的央求从来直接投降,她又交代两句线索的事,便挂断电话。 这事不好查,杜若予心知肚明,却还是将希望寄托在了卫怀信身上,哪怕她身边此刻就坐着个正牌刑警。 果然,正牌刑警不满意了,“你们要查什么,为什么不找我查?” 杜若予便把他们先前了解到的北市青少年戒治中心相关情况说了一遍,“现在已经证实,董阳和周晓芸都曾在那个中心呆过,而且周晓芸卧室里也有张金鱼海报。” “金鱼海报?”方未艾瞪大眼,“你是说董阳那个从不离身的小宠物?” 杜若予点头,“是啊,你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 “问题少年,戒治中心,金鱼和女鬼,还有死亡……”方未艾若有所思,“就算把良心全黑了,我也说不出这些全是巧合的蠢话。杜杜,咱们去县公安局,先问清楚那个叫小泉的死。” “正合我意。” 两个人不再说话,直到车子开上宽阔的街道,杜若予才忽然问:“你觉得同性恋是病吗?” “我虽然是个直男,但不是愚昧无知的直男啊。性取向怎么会是病?”方未艾偷看她一眼,壮胆说,“说句实话,像杜杜你这样的,还有董阳那样的,那才是真的病,但就算是病,也需要科学的对症治疗,不是别人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 他想到杜若予说的电击治疗,轻蔑地嘁了声,“电一电就能包治百病了?那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干什么,全世界用爱发电,地球上是不是就没坏人了?” 他自顾发表看法后,忽然想到一件事,弱弱地问:“杜杜,你被电过吗?我是指,那种电击疗法?” 杜若予摇头,“我一直依靠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效果不错,电击疗法更倾向于治疗那些药物无效或者过敏的重症患者,再说,我爸爸和我哥哥不可能同意那种治疗,他们总担心我被二次伤害。” 方未艾立即附和,“换成是我,我也不敢!电击,听着就很痛苦,很可怕。” “电击治疗本身并不可怕,这种技术手段掌握在医学手上,就是治病救人的良方,但是如果被恶人掌控,那就是害人不浅的屠刀了。”杜若予说,“电击疗法一般被用于治疗严重的抑郁症、精神分裂症和狂躁症等,使用无痛无感的电刺激直接作用于大脑皮质,就能使人的自制力得到增强。专业设备产生的电脉冲极其微弱,加上现代医学麻醉药和肌肉松弛剂的应用,也减轻了患者的痛苦,甚至有些患者可能根本察觉不到疼痛。” “我住院期间曾见过被电击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和精神分裂患者。那位重症抑郁患者因为有严重自杀倾向,药物疗效比较慢,她的主治医生便先采用电击治疗,抑制她的大脑活动。至于那位精神分裂患者,电击可以减轻他的妄想症状,能够控制他的躁动。” 这是方未艾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仔细听后,说:“可这些都是用于正规治疗,算是对症下药啊。” “确实。” 方未艾说:“可对健康的人做这种事,就是种折磨了吧?电击难道不会对他们产生副作用?吃药还能出事呢!” 杜若予阴沉着脸,“当然有副作用,电击常见的并发症是头痛、恶心、呕吐和记忆减退,加上实施起来较为复杂且有一定的风险,需要药物配合,基层医院都未必能全面展开,何况是那种打着心理辅导旗号,有没有正规执照都不知道的小机构?对正常青少年长期滥用电击,不仅会造成他们大脑神经损伤的不可逆,因为电击产生的痛苦,以及随时会被电击的恐惧,也会给他们的心理带来不可磨灭的伤害,轻则变得敏感多疑无法信任别人,重则有可能脑损伤成为真正的精神病人。” 方未艾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真想把那些孙子抓起来,挨个儿电一遍!那些家长又是怎么想的?不觉得自己愚蠢吗?” “他们不能接受别人对自己‘愚蠢’的指责,他们把那样的暴力机构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旦承认自己愚蠢,不就承认自己是伤害孩子的罪魁祸首?那与他们彰显的‘爱’是相悖的。” 杜若予看向车窗外的县城街道,这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世界一角,可从角落里发出的稚嫩悲鸣,又有多少人能听见。 她心里又麻又冷,重新戴好眼镜后,她闭上眼,不再看这样的世界,嘴里也只机械地反馈方未艾的愤怒,“世界健康组织提出过电击疗法使用的三点建议,一,必须在征得病人同意之后才能使用电击疗法,二,在使用电击疗法之前必须为病人麻醉使其肌肉处于放松状态,三,不得用于儿童。” “你心里有人道主义,可他们心里有什么?这种建议,那些家伙能做到哪个?”方未艾咬牙切齿,“禽兽,都是禽兽。”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给我投的月票和推荐票!爱各位金主爸爸!(* ̄3)(ε ̄*)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四章 复仇计划 杜若予从丝云县回来后,卫怀信花费了不少功夫,透过重重人脉,终于找到了董阳和周晓芸位于北市青少年戒治中心的封存档案。 “董阳是去年三月至八月住进戒治中心,入院的原因是与家长无法沟通,有厌学症。周晓芸比他入院更长,从去年5月到今年五月回到南城,她在戒治中心被关了13个月,她的入院原因有沉迷手机,叛逆厌学,还有同性恋。”卫怀信把几张传真件递给杜若予。 杜若予看着那薄薄几页纸,神情冷冽,仿佛那纸上标注的不是时间,而是几个孩子千疮百孔的人生。 卫怀信说:“董阳和周晓芸的住院时间有重合,又都是南城人,他们极有可能认识。” 杜若予不想对卫怀信板着脸,可她就是露不出轻松的表情。 见杜若予还是不说话,卫怀信换了个话题,“你和方未艾后来查到聂泉了吗?” 聂泉,就是周晓芸口中的同性-爱人,那个被流言与歧视迫害至自杀的小泉。 “找到了她的家人,但是……”杜若予还要往下说,卫怀信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便闭上嘴,低头去看手里的资料。 卫怀信在电话里低低回应了两句,便挂断电话,“方未艾说,周晓芸被捕了。” 杜若予蓦然抬头,双眉深深皱起,眼里本来就不怎么明亮的光,更是瞬间熄灭一半,但她看起来并不惊愕,倒更像已经做过心理准备。“被捕的理由是什么?” 卫怀信说:“在董蕾蕾梳妆台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枚周晓芸的指纹,此外,在周晓芸家,也搜出了她假扮女鬼的假发和裙子。” === 这是方未艾第二次见到周晓芸,两次相见,心情却天差地别。 周晓芸看见他,很吃惊,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反复询问几遍,才最终确认了他的刑警身份。 方未艾对周晓芸的感情很复杂,他起先把她当成受害者,一心想帮这个孩子讨回公道,可当痕检科的同事把她的指纹和董蕾蕾梳妆台角落的陌生指纹比对上后,他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还没成年的嫌疑犯。 杜若予将她和董蕾蕾自杀案联系起来时,他还没这样难过过。 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了。 周晓芸经历过的事情再多,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在审讯室里被追问了几个问题后,突然就崩溃了,恸哭一场后,便把什么都招了。 她说董蕾蕾看见的女鬼确实是她假扮的,案发时,她潜入董家,发现董蕾蕾又喝得酩酊大醉,她便把她放进浴缸,注满温水,然后用厨房餐刀切开了她手腕上的动脉,之后毁灭证据,制造假象。 她说她经常见到自己母亲喝醉的模样,知道人喝到一定程度会丧失意志,才壮起胆子做这件事,割腕的手法也是她自己以前尝试自杀,在网络上搜索过,知道了正确的割脉方式。 方未艾问她:“你为什么要杀董蕾蕾?之前又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在她家扮鬼?” 周晓芸说:“扮鬼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能把她吓疯最好,让她以后再也不能欺负阳阳,而且我也喜欢她家,又大又漂亮,像个皇宫,冷气跟不要钱似的,每次去我都舍不得走。我想住在那里面,有吃有喝有玩,多好。扮成鬼,就算被看见了,她也不敢来抓我。扮鬼还是我妈妈给我的灵感,小泉自杀后,她大概也觉得问心有愧,有几次喝醉酒,嚷嚷着她见到了小泉的鬼魂,吓得够呛!” “但是杀她不在我计划内,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鬼迷心窍,看到她醉醺醺躺在床上,心里就冒出个想法,觉得她这样的人,死了比活着好,更何况,我当时缺钱来着,我知道阳阳的妈妈有很多钱。” 她说她杀了董蕾蕾后,就去搜刮卧室里的金银首饰,珠宝钻石她不敢拿,因为知道这些东西拿了也不好出手,就只拿金银首饰和现金。 “我妈以前捡到过一条金手链,拿到认识的店里偷偷融了,神不知鬼不觉。”这个十七岁的女孩这样轻描淡写地形容她对销赃的认识。 如果眼神能打人,方未艾这会儿已经痛揍周晓芸无数顿了,可他更想揍言传身教让她堕落自私的那对父母。 他强忍怒火,“那你为什么还装鬼去吓董蕾蕾的邻居?” “邻居?哦,董蕾蕾偷拍的那个帅哥。”周晓芸短暂迷茫后,竟然嗤嗤地笑了,“董蕾蕾喜欢他,我觉得好玩!” 她说这话时,眼里的笑意似乎真的只是个半大孩子为了好玩整出的恶作剧。 不计后果,放浪形骸。 方未艾憋住火气问她:“那你为什么缺钱?” “我想离开这里。”周晓芸说,“我想离家出走,可是我没有钱。” “你是怎么进入董家的?” “阳阳给我开的门。”她说,“阳阳虽然不说话,但很乖,而且他晚上不睡觉,只要我敲敲门,他就会来帮我开门。” “他和你很熟?” 周晓芸点点头。 “你在她们家装神弄鬼,董蕾蕾一直没发现你吗?” “她们家那么大,一直只住着董蕾蕾和阳阳两个人,董蕾蕾晚上经常喝酒喝到醉,况且她那种胆小鬼,哪有胆子去找我,吓都吓死了。” 方未艾又问起她母亲的死,“你妈妈在董蕾蕾死前两天去世,她的死也不是意外吧?你把你做过的事详细交代一下。” “她确实是自己摔下去的。”周晓芸谈起她生母,泪痕犹在的面上竟浮现讥笑,“是她把我从阳台赶走,自己要睡在那儿的,邻居都能给我作证,这怎么能怪我呢?恶人自有天收,老天有眼,是不是?” “恐怕老天爷这眼,也是你们给故意撑开的。”方未艾说,“我们在你母亲的手机上复原了一条当地电力局的通知信息,内容是公告出事那晚的停电区域,请广大居民做好准备,是你把短信删除了吗?让你妈不知道当晚会停电。” “她那么怕热,如果知道那晚会停电,就不会在家住了。” 方未艾问:“她那晚喝了很多酒,据你爸说,她喝的比平时都多,是因为你破天荒也陪着劝了不少酒,是不是?” 周晓芸沉默。 方未艾又说:“你妈摔下楼时,身体坠落的附近还有一个摔碎的水杯,是你家的杯子,杯子上有你和你妈的指纹。” 周晓芸耸肩,“我给她倒了杯水,这有什么不对?” “一个酒醉的肥胖妇女,在停电的夏天夜里,一定会又热又渴,你体贴地给她倒了杯水,却故意放在阳台靠外的石栏上,你妈半夜被渴醒,想喝水,身体又因为酒精变得迟钝笨拙,她拼命去够那杯水,身体不断靠近边沿,恰巧那竹榻也不太牢固,她可能就是多用了点力,人就翻出阳台了吧?” 方未艾冷笑,“真是一场老天有眼的意外啊。” 周晓芸并无任何悔意,“她活该!她害了我,又害死了小泉!她是个魔鬼!” 这个孩子被拷住的手愤怒地捶打扶手,“她亲手把我送到了地狱,无论我怎么哀求她,她都不肯带我离开,不仅如此,她还打我,她从小就打我!她的心那么狠,我为什么不能对她狠?一报还一报,都是她欠我的!” “我们见到了小泉。”方未艾突然说。 周晓芸懵懵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明白,“你们见到小泉?你们怎么会见到她?” “因为她没死。”方未艾说,“她虽然吞老鼠药自杀了,但人被抢救回来,没死,后来就被父母偷偷送回老家,又去了外地,重新生活。” 周晓芸张口结舌,良久之后才问:“那她为什么不联系我?我出来后,一直到处打听她……如果她没死……她没死……我想见她!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替她报仇!” “你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你说你母亲是魔鬼,你又何尝不是?”方未艾冷冷开口,“她是不会来见一个杀人犯的。” === 不顾周晓芸在身后嚎啕大哭,方未艾冷着脸走出审讯室。 室外,卫怀信和杜若予就等在那儿。 方未艾看向杜若予,疲惫苦笑,“这孩子算不算毁了?” 杜若予拍拍他的胳膊,“她的家庭教育太糟糕,本身也不太聪明,被送去戒治中心一整年,人格已经被改变……看怎么判吧,等她再出来,又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了。” “我也觉得她不太聪明,言语和行为都有些混乱。”卫怀信沉声道,“按照她说的,她是看见董蕾蕾醉到没有知觉,才起了杀人盗窃的念头,先不说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临时起意杀人能否把现场布置成完美的自杀假象,她是怎么把董蕾蕾从卧室弄到浴缸里的?一个成年女性,完全喝醉的情况下,周晓芸只凭自己一个人,就能把她搬进浴室,再悄无声息地杀了她?” 方未艾说:“我也有个疑问,就算董阳会给周晓芸开门,那周晓芸又是怎么知道三号电梯监控毁坏,除非监控就是她破坏的,而且她深夜出入在这样一个小区,保安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她?” 他想了想,补充道:“董蕾蕾撞见女鬼的那个晚上,她马上跑下楼找你,你们和保安一起回到董家,周晓芸那时已经溜走了吗?可小区门口的监控并没有拍到她的身影啊。” 杜若予问:“会不会她当时就躲在小区的某个角落?” “有可能,但我还是觉得她一个人作案的条件有限。”卫怀信说。 杜若予问:“你是说,除去帮她开门的董阳,她还有同伙?” 方未艾摸着下巴点头,“我刚刚审讯时也有这种感觉,周晓芸显然是把杀董蕾蕾的罪行揽在自己头上,她在包庇某个人。周晓芸憎恶把她和董阳送进戒治中心的父母,一心想要复仇,那我是不是可以想,她的这个同伙,极有可能也是戒治中心里和他们同一批的某个青少年?” 杜若予皱眉,“把董阳送进戒治中心的董蕾蕾已经死了,周晓芸也利用意外杀死了把自己送过去的母亲,如果真的有第三个孩子,这项复仇计划,必定还要有第三个死者,而且是个家长。” “必须尽快找到这第三个人。”方未艾挥挥拳头,“要弄清楚这个名单,看来我们必须亲自跑一趟北市了。” === 说走就走,南城机场,方未艾看见姗姗来迟的杜若予,正要张开怀抱热烈欢迎,斜下里蓦地伸出一只胳膊,将他的脸毫不留情隔开。 “卫怀信……”方未艾的嘴被撑得变了形,手却还顽固地朝向杜若予,“……杜杜!你管管他!” 因为要出远门,杜若予无奈换了副没有近视度数的墨镜,她两手空空,行李全被卫怀信拉着,身上的白T牛仔裤清爽无比,“别闹了,有人在看。” 她对路人的视线相当在意。 卫怀信松开手,理了理衬衫袖口。 方未艾气呼呼质问他,“我和杜杜去北市,你跟来干什么?” 卫怀信说:“她又不是你们刑警队的,为什么让她去?为什么让她去还不让我去?” 方未艾说:“上回去周晓芸家,就是我和她!你跟来有什么用?” “上回你把她偷偷带走,还好意思说。”卫怀信掏出钱包,理直气壮扬了扬,“我的作用就是包吃包住包行程,要不你问她,还去不去?” 方未艾立即看向杜若予。 杜若予相当配合,“花我的钱,办你的事?不去。” “好吧好吧,有钱的都是大爷!”方未艾猴子似的蹿到杜若予身边,“杜杜,你的机票给我看看。” “别看了。”卫怀信说,“她和我是头等舱,你是经济舱。” “什么?”方未艾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毛,“为什么要用这么赤裸裸的阶级差距来伤害我?” 卫怀信瞥他一眼,“要不要给你升舱?” 方未艾张圆了嘴,一番纠结后声泪俱下地摇头,“我这是出差,升舱后要是不管报销,你赔我啊?” 卫怀信不以为意,只耸耸肩,“那好吧。” 方未艾气得牙根痒痒,“资产阶级就是从享乐主义开始腐化的,哼!” ~~~~~~作者有话说~~~~~~《今日说法》里有一期就是讲被送去这类青少年管制中心的女儿,回家后仇杀了自己的母亲(绑架后活活饿死)。 最近这几章都集中在案子上了,明天微笑哥要和杜杜好好谈人(恋)生(爱)了→_→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五章 戒治中心 从南城直飞北市的两小时,卫怀信本来建议杜若予看场电影,杜若予却因为害怕看见死亡镜头,谨慎地选择了阅读电子书。 卫怀信瞥一眼,发现她看的是英文原著。 “我看过你翻译的书,翻译得很好。”卫怀信轻声说,“我想让你当我的中文老师。” 杜若予不假思索拒绝,“我没空。” 卫怀信蓦然受到摒弃,有些伤心,“一天一个小时都没空吗?” 杜若予虽不看他,却弯着嘴角笑,“也不是没空,看你出的学费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卫怀信立即靠近她,信誓旦旦道:“你开价吧。” 杜若予斜睨他,“真的?” 卫怀信笑出声,“真的。” 杜若予往后挪挪,与他拉出点距离后,两手对着卫怀信比划出一个大圆,“我心里想要这些。” 那个圆把微笑的卫怀信完整地包含在内了。 可她随即又探出右手,拇指贴着食指,指尖张开小小的角度,腼腆地笑,“但事实上,我只会要这一点,一点点。” 说完这话,她捧起自己的kindle,继续看书。 卫怀信看着她,脸上的笑渐渐不见。 沉默半晌,他默叹口气,抽走杜若予挡脸的电子书,“我的生日要到了,你送我个特别的生日礼物吧。” “好。”杜若予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卫怀信毫不犹豫开口,“我要极其贵重的。” 杜若予挑眉,“礼轻情意重算不算?” 卫怀信斜睨她,“不算。” 杜若予瞪大眼,“真的?” 卫怀信严肃点头,“真的。” 他学杜若予的模样,拇指也只和食指张开一点点,“而且,我绝对不会只要这一点点。” 看着杜若予瞠目结舌很是苦恼的神情,卫怀信哼了一声,算是解气。 下飞机后,他们俩与方未艾在机场租车站汇合,卫怀信去租车,方未艾看着三人份行李,好奇地问杜若予,“头等舱舒服吗?” 杜若予嗟吁长叹,“……人果然不能贪图安逸。” “怎么说?”方未艾诧异看她,“头等舱的舒服安逸还能扎你心不成?” 杜若予嗯了一声,“不仅扎心,还扎肾。” 方未艾惊跳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杜若予,怎么也不能置信这两位的关系在短短两小时里突飞猛进了,“你们俩……走肾了?” 杜若予翻他白眼,“走什么肾!我是要卖肾!” === 这一次,为了配合方未艾,也因为杜若予有前车之鉴,不再贪图安逸,三人最终住到了戒治中心附近的同一家快捷酒店。 杜若予之所以答应陪方未艾同来,也是想亲眼见见传闻中的戒治中心。 三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拟定作战计划,先由卫怀信和杜若予假扮夫妻,充当有意向把问题孩子送来的父母,去戒治中心查看情况。之后再由方未艾以公安调查的身份出面,要求对方配合。 方未艾说:“明天一早我会去北市公安局,让本地的警察带我去,我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够不够?” 卫怀信说:“够了,照网络上的资料来看,那个地方也不大。” 方未艾从警多年,经历过大大小小许多事,不放心,反复叮嘱他们谨慎行事,“强龙不压地头蛇,别人的地盘,你们千万别逞强,苗头不对就赶紧联系我,至少他们不敢对我乱来。” 卫怀信和杜若予一起点头。 累了一天,方未艾想睡觉,早早把他们赶出房间。 戒治中心附近的酒店客房和出租屋都挺紧俏,他们来得赶,只订到了靠近走廊末尾的三间房。卫怀信和杜若予的房门在正对面,她正要刷卡开门,卫怀信叫住她,“我的礼物你想好了吗?” 杜若予的眉毛立即耷拉下来,“没有。” 卫怀信不高兴地噘噘嘴,“真没效率。” 杜若予瞧他小模样,眉毛一挑,看看他的房门,状似不经意道:“你进去前,记得先敲门,推门时身体往旁边避一避。” 卫怀信立即警觉,“为什么?” 杜若予掩住嘴,摆出一副夸张的恍然大悟样,“哎呀,我忘记你害怕了……” 她耸耸肩,人畜无害地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忌讳吧,毕竟住酒店嘛,又是这种走廊尽头的房间,有些东西可能会不请自来……” “杜若予……”卫怀信咬牙切齿盯着她,“你太小心眼了!竟然报复我!” 杜若予笑得俯下身,“我都打算割肾给你了,哪里小心眼了!”她开门,想溜进房间逃走,就要合上的房门却被卫怀信一脚抵住。 卫怀信也挤进来,满脸忿忿,“不行,那屋我呆不了,我要睡这屋。” 杜若予贼笑,“那我去睡那屋。” 她说着转身要走,后衣领却被卫怀信提住不放。 “不行,”他义正辞严,“我也不能让你去睡那屋,鬼可不分青红皂白。” 杜若予回头,纳闷地看着他,“要让方未艾知道咱们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种苟且的事,他会发疯的。” “谁要和你苟且了?”卫怀信把她拉到近旁,用力压压她胡思乱想的脑袋,“你睡你的,我还要工作!” 好在这家快捷酒店的卫生间并非大众化的磨砂玻璃隔间,而是个狭而窄的传统小室,杜若予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出来时,见卫怀信果然已经打开电脑,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处理工作。 她忽然对自己吓唬他的行为感到心虚,便只趴在墙角,偷偷看他。 看着看着,就有点回不过神。 她想,卫怀信真是好看啊。 像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宝贝,只是这么看着,就想再靠近些,把他完全纳为自己所有,不叫别人窥探,不叫别人觊觎。 卫怀信一撩眼,看见的就是杜若予从卫生间里探出个脑袋,精光四射地盯着自己。 “……口水要滴下来了。”他说。 杜若予迅速擦擦下巴,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卫怀信抿嘴偷笑,“你不把头发吹干吗?” “哦。”杜若予顶着湿漉漉的脑袋去找电吹风,开关一摁,呼啦啦的热风立即把她吹醒,脸也后知后觉发起热来。 她从镜子里偷看卫怀信,见他仍是低头工作。 心里砰砰乱跳。 明明也在他家过过夜,但他家又大又亮,房与房之间还隔着走廊,完全不像这样局促的小旅馆,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连空气都暧昧发热。 她是短发,潦草几下便吹好头发,然后蹬开拖鞋,飞快蹿上床,“我……我要休息了。” “晚安。”卫怀信头也不抬,他眉间微皱,似是遇到棘手的问题。 杜若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晚安。” 啪,卫怀信起身替她关了大灯,只留下一盏暖黄的壁灯。 杜若予闭上眼,长途旅程,她也累,可陌生的床褥和环境,即便身边有个熟悉的卫怀信,也叫她不得安宁。 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睡不着?”卫怀信的声音很轻缓,柔软地响在身后。 杜若予蜷起身,低低嗯了一声。 她的睡眠一向不好。 身后传来床垫受压迫的声响,杜若予刚要回头,一只手就伸到她面前,她定睛去看,见是卫怀信把他的护身符送来了。 “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他现在应该就跪在她身后,很近的距离,阴影笼罩,呼吸可闻,压迫感浓烈。 杜若予接过那块小小的积木,在指尖把玩。 比起这护身符,她更想直接转身,把他拥进怀里,吻他的嘴角,亲近他的肌肤。 “卫怀信,你那三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嗯,但也过来了。” “你……你想过将来如果你有孩子,你会怎么对待他吗?会想好好保护他吗?” “我没想过。”卫怀信顿了下,“我现在更想好好保护另一个人。” “谁?” 卫怀信的手压在杜若予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声音里藏了笑,“要看那个人有没有给我送很贵重的生日礼物了。” 到了下半夜,卫怀信终于爬上自己的小床休息,仍然清醒的杜若予悄悄翻了个身,等他睡熟,才踮起脚尖溜过去,从头到尾裹着层白床单,只露出一张欲罢不能的脸,趴在床沿偷窥卫怀信。 她伸手悄悄摸了把卫怀信柔软的嘴角,回味过曾经的偷吻,心里已经过了瘾,就想摸回自己床上,熟料本来状似熟睡的卫怀信突然睁眼,并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毫不留情地提了起来。 杜若予半个身体趴到他近前,两个人四目相对,鼻息可闻。 卫怀信笑得两眼发光,像暗夜里的餍足的兽,“你刚刚偷亲我?” “没没没!”杜若予忙否认。 “可我觉得有东西碰了我的嘴唇。” 杜若予伸出自己的食指,惩戒地拍了拍它,“都是它!是它!” 卫怀信瞬间黑脸,“你为什么用手碰我?” “呃……”杜若予绞尽脑汁编了个谎,“……可能你刚刚睡觉张嘴,憨态可掬,我没忍住……” 卫怀信松开钳制她的手,杜若予重心不稳,立即哎哟哎哟地滚下床去。 她裹着白被单手忙脚乱爬回自己床上,尴尬地笑,“晚、晚安。” 卫怀信盯着她的后脑勺,没好气道:“下次不要用手。” 杜若予呜呜嗯嗯地胡乱答应,也不去想下次不用手那用什么。 呵呵,用脚? === 第二天一早,卫怀信和杜若予先前往戒治中心。 这个青少年戒治中心位于北市第四医院内的一栋独立四层建筑,大楼门诊接待与别的医院相差无几——如果忽略大门口两扇收拢起的巨大铁门的话。 一楼门厅里有好几个家长模样的人走来走去,他们面容冷漠眼神警惕,看向卫怀信和杜若予时像是要把他们全部身家背景一起识破。 杜若予对这样的目光心存畏惧,脚步不自觉停滞。 卫怀信直接揽住她,手掌在她肩上安慰地握了握。 “有我在。”他低声说。 他一本正经说完那三个字,紧接着冒出句,“你现在是我老婆,只管放心大胆地跟着老公。” 杜若予霎时啼笑皆非,促狭地挽他胳膊,“老公?” 卫怀信痛快答应一声,“在呢!” 咨询台后站起两个身穿护工制服,并不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不太友善地问卫怀信要干什么。 卫怀信道明来意,那男人上下打量他们,似是确认了什么后,才把他们领到内里,往一间门诊室里带。 杜若予抬头看,见门诊室上挂着“心理咨询”的牌子。 门诊室不大,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一个检查台,一个洗手池,还有一个堆满资料的矮柜。墙上贴着不少宣传海报,全是青少年精神和心理方面的保健知识。 办公桌后有个脸戴无框眼镜,身穿白大袍的中年男医生,卫怀信和杜若予进门时,他正往电脑上录入什么,无暇看他们一眼,“什么事?” 卫怀信看见医生胸口佩戴的工作证,上面标明他是个精神科医生,“医生,我们有个儿子,总不和我们说话。” “几岁了?” 卫怀信说:“八岁。” 医生终于抬头看他们,躲在镜片后的一双细长眼睛微微眯了眯,“孩子呢?” “在老家。”卫怀信往前走出一步,“他总不听话,还爱玩手机游戏,一玩就是整天。他们说这叫游戏成瘾,说你们这儿专治这个病,所以我们先来看看,如果可以,再带他过来。” 医生瘪嘴,“八岁啊,八岁不好办呐,有点小。” “是有点小。”卫怀信说。 医生又板起脸,“不小了,孩子品格的培养越早越好,你八岁已经这样子,等他十八岁,就没办法了。” 卫怀信连连称是。 杜若予见他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很配合地做出紧张认真的表情。 医生又问了些卫怀信儿子的基本情况,也不知怎的,就得出个需要立即入院治疗的结论。 卫怀信从头到尾都很配合,只在最后提出唯一的疑问,“这个……我们能看看住院的环境吗?毕竟……毕竟还是太小了,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杜若予配合地抱住他的胳膊,蹭蹭眼角。 医生朝外呼喝一声,刚刚带卫怀信和杜若予近来的护工又出现了。医生指着卫怀信和杜若予,吩咐道:“带家长参观。” 卫怀信和杜若予就又被带走了。 门诊的过程不到十分钟,没有任何面诊,更没有任何检查。 一个孩子的人生,就这样被改写了。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六章 噩梦起源 戒治中心的住院部在楼上三、四层,没有电梯,唯一的楼梯间里锁着扇阴森冰冷的铁门,门后坐着两个男性家长。问明来意后,家长开锁放行,谁料往上走几步,三楼又是一道防盗铁门,门后又有两个坐镇的家长。 卫怀信问领路的护工,“怎么这么严格啊?” 护工说:“住进来的都有问题,这也是为他们安全负责。” 终于踏进住院部走廊,深长的走廊,两侧病房门全开,门里窗明几净,窗外全都安装金属防盗栏,所有的军被都被叠成豆腐块。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 杜若予不由自主握紧卫怀信的手。 卫怀信看她一眼,与她十指相扣。 护工说这个时间孩子们都在楼下出操。 他说他们是军事化管理,健体健心,所有从这儿出去的孩子都能告别心魔,重塑自我,变成父母理想的精品孩子。 死寂的走廊尽头,一个男孩半扶半拖着另一个男孩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他们都穿着短袖长裤迷彩服,被扶的男孩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刚走出房门几步,就软软地往下滑。 卫怀信停下脚步,注意到男孩裆部的深色水痕,他皱眉,嘴角抿得死紧。 杜若予也看见了,她颤了颤,第一次开口,“……他怎么了?那里面是干什么的?” 护工不以为然道:“那是13号治疗室,就是常规治疗用的,他八成是犯了错,进去接受治疗了。” 杜若予想说既然是常规治疗,为什么还和犯错挂钩,但她只问:“……我能去看看吗?” “那不行!”护工板起脸,“家长禁止进入治疗室。” 卫怀信说:“我看那孩子很不舒服。” 护工说:“过会儿就好了。” 那边,腿软的男孩被另个男孩拖着进入另一扇门,他始终没什么意识,眼睛是睁开的,目光里却像死了般。 杜若予皱眉,护工的话似乎化作成千上万的针,在她脑袋里密密匝匝的一顿乱扎,她对所见一切心生强烈烦躁和厌恶,头也疼得厉害。 “……我想回去。”她用另一只手轻拉卫怀信的衣袖。 卫怀信看她面色苍白,额头上汗津津的,也不想让她身处这样压抑的环境,“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他们俩就要走,护工却伸手拦住,“去哪儿?” 卫怀信说:“出去,我太太不舒服。” 护工看杜若予脸色不对,凑近问:“这就是医院,你哪儿不舒服?” 他的声音豁然靠近,杜若予抬眼一瞧,竟赫然看见男人寸发下的头皮裂开了一条缝隙,一条红色小金鱼从里挣出来,一边鼓鼓的鱼眼愤怒地瞪着杜若予。 杜若予惊叫一声,捂住嘴。 护工被她吓一跳,“干嘛呀?” 随着第一条金鱼探出脑袋,更多的小鱼也从他遍布裂缝的头皮里涌动着挣扎出来,那男人的脑袋上很快摇晃着许多金鱼的脑袋,每条金鱼都用巨大的鱼眼,生气地盯着杜若予。 杜若予身上冷汗更多,她紧紧攥着卫怀信的手,抑制着呕吐的本能,“我们快走……” 第一条红色小鱼已经彻底钻出护工的头皮,并在那儿留下个松垮垮的恶心头洞,它悠哉地摆动着裙摆似的尾巴,朝杜若予脸上游来。 杜若予惊恐恶心至极,下意识挥手将它打开,“别过来!” 她的手险些打到护工脸上,护工后退一步,他毕竟是在精神病院工作过的,看向杜若予的眼神似有所悟,“我看,该看病的人是你吧?我们这也接收大人的,四十岁以下都没问题。喂,你什么毛病?说真的,有病就治……” 杜若予一想到那间恐怖的治疗室,头皮发麻,腿一软,险些栽下去。 护工还在劝说,“就是被电一下,你可以试试。” 他头皮里的金鱼越来越多,蠕动着,每条都像愤怒的火焰。 杜若予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闭嘴!”卫怀信怒喝护工,同时将杜若予打横抱起,脚步决绝地要带她离开。 护工在这样封闭式的,所谓青少年管制中心里作威作福惯了,还真不能适应有人甩他脸子,登时也不高兴了,“你们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暗访的记者吧?喂!”他冲楼道大喊,斜看向卫怀信的眼神挑衅十足,“快来人啊!记者混进来了!” === 原先看守在楼道铁门那儿的四个家长率先跑过来,随着人声嘈杂,本来寂静无声的走廊里像蟑螂一样涌出更多的父母,他们高矮胖瘦皆有,甩着全国各地口音,用凶狠仇视的眼光,把卫怀信和杜若予围了个密不透风。 卫怀信要走,他们不让,甚至有人径直伸手,要来搜杜若予的身。 卫怀信大怒,用肩膀撞开那个人,“别碰她!” “不让搜,肯定藏着摄像机!”有人喊,“别让他们跑了!” 更多的手朝他们伸来,杜若予喘气越急,头晕目眩间,往兜里手机摁了快捷拨号。 这群人里有不少女人,卫怀信不想伤人伤己,只得放下杜若予,用身躯将她掩护起来,推开人群往楼道移。 “都是你们这些记者,你们根本不懂我们父母的苦心,全是造谣!害苦我们了!”人群中有人叫嚷着,在杜若予身后猛推了一把,就站在楼梯顶的杜若予身体一晃,几乎要翻下去。 卫怀信眼疾手快抱住她,登时怒不可遏,回身将推人的人一拳打翻在地。 他力气大,又是练过的,一拳之下,挨揍的人滚倒,场面一时肃静。 可很快,哭叫辱骂迭起,更多的人抓住他和杜若予,要把他们俩往回拖。 卫怀信突然想起小时候被房东夫妇摁在椅子上看完的恐怖片,电影里有无数狰狞鬼手从黑暗里探来抓住主角,不让他挣脱,要与他共赴地狱。 就像此刻。 “我靠!放开他们!”楼下跑来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为首的正是满面怒气的方未艾。 他一马当先冲上来,先把揪住杜若予头发的几个女人推开,又去扯那些抓着卫怀信的男人,“老子是警察!你们他妈放手!再不放手我动真格的了!” 尾随来的警察也加入混局,不停劝阻。 场面好不容易控制下来,方未艾一手一个拉着卫怀信和杜若予,跟母老虎护崽似的,凶神恶煞地吼,“谁再敢乱来?” 他高大健壮黝黑,夏天的薄T恤遮不住一身腱子肉,挡在那两人身前,一副遇佛杀佛见鬼杀鬼的模样,果真没人敢寻衅,都只拿眼干瞪。 这边的混战早惊动了戒治中心的主任,他跑出来,连声问:“是记者吗?记者不许走!” “记你妈!老子是警察!刑警!”方未艾大吼。 秃头的主任被喝住,张大口没了声响。 方未艾转头对卫怀信低语:“你和杜杜先离开,直接去市区,等我会合后马上走,别再被这群孙子找到。” 卫怀信点头,扶着杜若予直接下楼。 “哎……”主任还想说什么,被方未艾一个虎目瞪回来。 “哎什么哎?你是主任是吧?去你办公室!” 主任擦着额头的汗,“刑警同志,去我办公室干什么?” 方未艾走上来,摁住他后脖子就往前推,“刑警找你还能干什么?查命案啊!” === 卫怀信开车离开戒治中心的城区后,才在路边药店停下,买回消毒水和棉签,给杜若予擦她耳垂下的一个指甲抓痕。 “疼不疼?”他轻声问。 “不疼。”她定着脑袋不敢摇头,“对不起,是我搞砸……” 她浑身一个激灵,手脚鸡皮疙瘩全都冒出来——卫怀信往她耳垂轻轻吹了口气。 她想说的话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偷偷侧眼看他,见到他高挺的鼻梁和微啜的嘴唇,心里一阵柔软湿润,和甜蜜的刺疼。 仿佛那药水不是涂在她耳下,而是抹在她心上。 自带麻醉药效的卫怀信浑然不察自己做了什么,他换了根棉签,给自己手臂上的几处抓痕随便擦了擦,“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鱼。”杜若予说,“那种红色的小金鱼,很多很多只。” 她想起那恐怖的画面,胃里又是一阵翻滚,刚刚的旖旎心情烟消云散。 “……以前有这种情况吗?” 杜若予想起在自己家见到的贵妇鸡。 但她摇头,“没有。” 卫怀信不是专业精神科医生,他不想盲目地和杜若予谈论这个问题,于是他笑了笑,想叫她轻松点,“接下来干什么?难得空出这么段时间。” “要等方未艾,随便去哪儿坐坐吧。” 卫怀信挑眉,“去逛街吧。” “你要买什么?” “是你要给我买什么。”他笑道,“给我挑个礼物吧。” “给你挑礼物前,咱们得先去一趟医院。”杜若予配合地开玩笑。 卫怀信顿时紧张,“你还有哪里受伤了?” “不是。”杜若予一本正经,“我得去卖个肾先。” 卫怀信失笑。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七章 身娇体贵 北市的商场里,卫怀信先给杜若予买了杯冰饮,让她边逛边喝,杜若予想起他们深冬初识时,卫怀信在南医大湖边吃冰淇淋被冻到跳脚的模样,忍俊不禁。 “笑什么?”卫怀信不明所以。 杜若予说:“想起最开始时。” 卫怀信没问最开始是什么模样,他拉着她手,已经被商场的电玩中心吸引走全部注意力。 杜若予问他:“想玩吗?” 卫怀信的双眼已经亮起灼灼的光。 不知道是不是缺失了童年,孤独长大的卫怀信在杜若予面前,时常会表现得像个孩子。 杜若予拉着卫怀信开开心心走进电玩中心,一抬眼瞧见入口4D恐怖体验馆的巨大血腥海报,一抚额,顿时怂得想逃跑。 卫怀信也瞧见那海报,立即捂住杜若予的眼,“算了,咱们去别处。” 可是还没走开,杜若予已经拦住他,她深呼吸,把他的手从自己眼前缓缓却坚定地压下去,“又不是真的尸体。” 大概是为鼓励自己,她又补充句,“我知道那是假的。” 说罢,她身先士卒往里走,双目睁得又圆又大,还很亮。 但谁都看得出,她其实挺紧张。 卫怀信笑笑,快步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各换一袋游戏币,杜若予问他先玩什么,卫怀信冲一整排赛车机扬扬下巴。 入座后,杜若予不由分说选了对战状态。 卫怀信挑眉,“胆子挺大。” “还有更大的。”杜若予直接选择困难模式。 卫怀信想起一句老话,“无知者无畏。” 连续三轮,他把杜若予碾压得死死的。 杜若予也不生气,开车时哈哈大笑,等从赛车席上下来,拉着卫怀信又去玩别的。她对射击僵尸活人的游戏不敢挑战,卫怀信又对灵异鬼怪的体验倍感压力,两个人默契十足地迷恋上太鼓达人,一左一右拿着鼓槌,敲得不亦乐乎,几乎霸占了这台机器。 “你的你的你的你的!” “我我我我!” 卫怀信衬衫西装皮鞋,又是那种上流社会的相貌与气质,挽起袖子又敲又打,很快吸引来电玩中心的许多客人,其中以年轻女性尤甚。 等到杜若予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被包围,她悄悄拉扯卫怀信衣袖。 卫怀信回头一看,直接对上几个手机摄像头。 那些偷拍的女孩马上放下手机,各自聊起天气情况和早中晚饭加夜宵。 卫怀信竖起眉毛想争取回自己的肖像权,“请把我的照片删掉,谢谢!” 杜若予闷笑,立即有机灵的姑娘壮胆向她撒娇,“姐姐,你男朋友长得好帅哦!而且姐姐你也这么漂亮,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可以和你们合照吗?” 杜若予笑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哎?怎么可能?”女孩瞪圆了灰色美瞳,复而缩到女伴身后偷笑,“那我们有没有机会?” 女孩们笑得花枝乱颤。 “没有机会。”卫怀信一把揽住杜若予,“这位女士一个小时前还喊我老公。” 杜若予抬眸看他,笑着不去拆穿他的“真话”。 女孩们被强塞了一嘴狗粮,却都笑得开心。 大概人们总对美丽的事物拥有无限包容心。 卫怀信和杜若予把太鼓机让给年轻的女孩们,两个人躲到角落,那里有台推币机。 杜若予抖抖袋子里的游戏币,玩得十分畅快,“把剩下几个投了,就可以走了。” 卫怀信的游戏币也所剩无几,两个人一拍即合,站到推币机前开始投币。 杜若予问:“你每天运营资产的,能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吗?” “这比股票……”卫怀信本来想说这种擦边球的赌博游戏进多出少,全凭运气,结果他随手一个硬币扔下去,还未眨眼,出口槽里已经哗啦啦掉下几十枚硬币。 “……”杜若予目瞪口呆,“……你的散财体质,可能一起带到这儿了。” 本来是想消耗掉游戏币,结果卫怀信运气爆棚,莫名其妙又捧回一袋饱满的游戏币。 两个人去柜台,用游戏币换上两顶情侣纪念帽,杜若予还好,卫怀信戴着则有点不伦不类,不过他也不在乎,始终笑逐颜开,像是把今天早些时候经历的不愉快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玩累了,他们楼上楼下地溜达,杜若予看见个金贵玩意就问卫怀信喜不喜欢,卫怀信一开始还能瞟一眼,到最后统一无视,一概口径,不喜欢! 杜若予无奈,最后把他拽到手表专柜,指着个十五万的表,问:“这个怎么样?” 卫怀信还是老三字,“不喜欢。” “不喜欢才好,你把我卖了我也买不起这表。”杜若予笑嘻嘻的。 卫怀信哼了一声,“你可比这表贵多了。” “那是你谬赞。” 卫怀信直接摘下自己腕上的表,套进杜若予瘦瘦的手腕,“现在,你身上光这块表,就比它贵了十倍不止。” 杜若予啧了一声,赶紧脱下手表,双手捧着递还给卫怀信,“拿着拿着,可别磕着碰着。”同时,她哭丧起脸,“就你这身娇体贵的,我到底送你什么好?” === 卫怀信在商场五楼找了家饭馆,十多分钟后,方未艾一身戾气的与他们会合。 “靠!”他一坐下就怒不可遏地捶了下桌子,引得周围几桌客人一起看过来。 杜若予忙往他手里塞了副筷子,“化愤怒为食欲,吃吧吃吧,吃光了我们付得起饭钱,打砸了店面我们就得把卫怀信抵押在这儿了。” 卫怀信睁圆眼珠瞪过来。 方未艾往嘴里连塞几大口菜,鼓囊囊地囫囵吞下,勉强压制了怒火,才说:“那帮孙子真混蛋,无法无天!” 对方的嚣张与强势,卫怀信和杜若予都有所领教,两个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给方未艾火上浇油。 “那你拿到患者资料了吗?”卫怀信问。 “只拿到了南城籍贯的几个,其他的他们死活不给,说什么涉及到隐私,捂得严严实实,本地警察也不敢帮我说话,你们是没看见对方那架势,差点要袭警了我靠!”方未艾从包里掏出几份复印件,递给卫怀信和杜若予,“说真的,我觉得这个地方特恐怖,任何一种隐藏在黑暗里的专制势力,都让我觉得恶心,权利会让人扭曲,变得不人不鬼,这话真的一点不假。” 他刚发表完对地头蛇的指摘,手机铃响,他冲对面二人比个口型,说是大花,接起便大咧咧喂了一声。 荆鸣在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方未艾脸色阴沉下来,不断答应着。 复印件不多,杜若予粗略一翻,见只有六份,都是些半大孩子的基本资料,其中就有董阳和周晓芸。 杜若予把重点放在剩下四个人身上,自言自语,“那第三人,会是谁?” 方未艾挂断电话,察觉出不对的卫怀信问他,“南城出什么事了?” “大花说,董阳被绑架了。”方未艾沉闷地回答。 杜若予大吃一惊,“啊?他不是在医院吗?为什么会被绑架?” “说是今早查房前,有个年轻人进入医院,把他带走了。”方未艾的手机响起来信提示音,他划拉手机,把荆鸣传来的一张监控照片举给对面二人看,“绑匪是个年轻男人,拉着董阳的手一起走的,董阳丝毫没有反抗,我认为他就是那第三个孩子。” 杜若予凑近看屏幕上模糊的照片。 走廊监控下,那男人和董阳手拉着手,董阳的手里还提着他的小鱼箱,谁都看得出来,董阳很顺从,像是很信任带他走的男人。 “这是这四个人里哪一个?”杜若予要去翻戒治中心给的资料,卫怀信忽然摁住她的手,直接抽出其中一张。 他神情严峻,“是他。” 方未艾立即打起精神,“哪个?” 卫怀信把那男孩的资料递给他,“这个人,我有印象,应该在哪见过。” “王中塔。”方未艾喃喃念着男孩的姓名,“这个被关了很久啊,前年六月到今年四月才出院,那有22个月了吧?将近两年呆在这种集中营,人得被折磨成什么样啊?我看看……今年20岁了。” 卫怀信仔细回忆自己近段时间遇见的20出头的年轻人,眉头一皱,想起来了。 “他是我们小区的保安之一。”他凝重着脸,“董蕾蕾家夜里闹鬼那次,上来帮忙的两个保安之一,就有他。” “啊!”方未艾猛拍大腿,“如果当时是他帮忙检查董家,即便在哪个角落找到躲起来的周晓芸,也可以帮忙打掩护,说什么都没见到嘛!他又是保安,随便哪次检修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坏三号电梯的监控,他也很清楚小区里有哪些监控死角,可以让周晓芸和自己来去自如。” 杜若予补充道:“二十岁的成年男人,完全有力量制造董蕾蕾酒醉后的自杀假象。” 方未艾用手机拍下王中塔的相片和资料,发给荆鸣,让他们去查这大男孩更具体的信息。 做完这些,他一时有些无言,想起自己在戒治中心的所见所感,沮丧道:“在这种鬼地方被关了两年……这家伙刚进来时,才十八岁吧?” 杜若予看着照片中相貌平凡的男孩子,心里也跟压了石头似的,沉甸甸的。 === 他们三人搭乘午后的航班回到南城,来接他们的自然是荆鸣。 一上车,荆鸣便丢来一个档案袋,“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一个?” 卫怀信说:“坏消息。” 方未艾则说:“好消息。” 荆鸣嘿嘿笑,“金主爸爸,什么时候再请我吃好吃的呗,我垂涎一家私房菜很久了,听说是清代御厨传人开的,就是价格嘛,呵呵呵,小贵,小贵而已。” 卫怀信说:“案子办完就去。” “好嘞!”荆鸣清清喉咙,迅速换上正直面貌,“坏消息就是,王中塔的父亲王大福已经死了。” “死了?”车上另三人俱是震惊。 荆鸣揉揉被震痒的耳朵,确认道:“死了。” 方未艾问:“那他母亲呢?” 杜若予同时问:“怎么死的?” 荆鸣说:“王中塔是单亲家庭,他母亲在他十岁时离婚改嫁了,他被判给了他父亲王大福,王大福是个跑长途运输的司机,常年不在家,王中塔便交给爷爷奶奶照顾,一直长到十八岁,据说是因为高考成绩不理想,他父亲认为是王中塔沉迷网络,就把他送到北市的青少年戒治中心,王中塔在那儿呆到今年四月才回来。” 她顿了下,“你们猜王大福是什么时候死的?” 杜若予只觉背脊发凉,像是有条毛毛虫在爬,“四月之后死的?” 荆鸣点头,“王中塔刚回来,王大福让他和自己一起跑运输赚钱,就在第一趟出货路上车祸死的。” 卫怀信说:“王大福是第一个死者,他的死至少对王中塔接下来的行为,起到决定性作用。” 荆鸣打了个响指,又拍拍方向盘,“王大福的车祸原因是长途疲劳驾驶,车子翻了,他死了,他儿子活着,交警判定意外事故,王大福全责。之后王中塔就回到南城,五月开始就职于你们那小区的保安队。” “意外事故……”卫怀信皱眉,“真的是意外吗?” 杜若予也问:“周晓芸的母亲被制造成意外,董蕾蕾则干脆伪造自杀,王大福的死,还能查到什么线索吗?” “不好查,四月份的车祸,又是在外地发生。”方未艾啧了声,“大花,你说来说去都是坏消息,那我的好消息呢?” 荆鸣耸肩,“好消息就是,董蕾蕾的妈认定是苏婉指使人绑架董阳,成雪阳揍了苏婉一顿,苏婉母女三人又把董蕾蕾的妈揍了一顿,两家人把市局闹得鸡飞狗跳,如今的市局,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折腾不到的。” 方未艾怪叫,“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荆鸣哈哈笑得响,“不逗你了,好消息是,在你们回来前半小时,王中塔已经打来勒索电话,向成雪阳要两百万,我们的技术人员追踪到他的通话地点,队长他们已经赶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第三个孩子找出来了。 第一部里,卫怀瑾问杜若予能不能把所有精神病患者关起来,杜若予反问她关人的标准是什么,如果随随便便就把人关起来,还把这种机制变成彻底的强制,必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成为这些“孩子”,成为那些愤怒的小红鱼。 我们还需要一个更健全的制度来保障社会有序进步,但这么大的问题,说实话,平庸如我根本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就连现实里的戒治中心,如今避过了风头,似乎也仍安定地开放着,叫人说什么好呢?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八章 误打误撞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方未艾气得就要摇荆鸣的脖子,想起她正在开车,安全起见又缩回手,愤怒道,“你要耽误大事了!” 荆鸣问:“耽误你什么大事了?” 方未艾说:“去抓人啊!我也要参与逮捕任务!” “可你刚回来,队长说了你不用……” “我要去!”方未艾气鼓鼓地大喊。 荆鸣掏掏被震麻的耳朵,瘪瘪嘴,却笑了,“我早知道你一定会去,你也不看看这是回市区的路吗?” 闻言,车上其余三人一起看向窗外——那确实不是从机场回市区的路,倒更像是拐上了附近的乡镇国道,显得愈发偏僻起来。 荆鸣说:“王中塔打电话的地点是在狮头镇的一家超市,咱们还有十多分钟,就可以和队长他们汇合了,反正先斩后奏的事咱们也没少干过。” 如果不是荆鸣正在开车,方未艾这会儿已经扑过去给她一个爱的勇抱了,“大花!天呐大花!你为什么要嫁给副队,我才是全世界最爱你的那个男人!” 荆鸣不无得意地笑,“滚蛋,注意言辞,我可是有夫之妇!况且你说这话,得过我爸的同意没?” 方未艾大言不惭,“你爸就是我爸!再说,革命的情谊难道就不是情谊了?” 后座的杜若予和卫怀信相视一笑,都觉得有这俩搭档在,市局刑侦队大概从没清静过。 === 荆鸣的车下了国道后,在杂乱的乡镇边郊市场转了转,她给陈副队打电话,询问了目前的情况,得知刑侦队的人赶到狮头镇时,当地派出所的人已经布控住了超市周边,侦查一番得知了确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早些时候带来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附近巷子里的黑旅馆里要了间房休息。 只可惜刑侦队的人再赶过去时,王中塔已经带着董阳提早离开了。 黑旅馆的老板指认了他们俩的照片,却说不清他们俩的去向。 肖队估摸着他们离开的时间和周边地形,判断王中塔应该是带着董阳往狮头山上去了。 “狮头山?”方未艾纳闷,“在哪儿?” 卫怀信在刚刚已经通过网络了解了狮头镇的地理形势,这会儿不假思索答道:“狮头镇就是以狮头山上的一块自然风化形如狮头的岩石命名的,狮头山离这儿应该不远,荆鸣,你开导航看看。” 方未艾啧啧称奇,“信信,你是活的搜索引擎吗?” 杜若予不无骄傲地笑,“你还不知道他?全局和细节都要掌控的人。” 方未艾斜睨着她,揶揄道:“是是是,你的人,最厉害了。”他蓦地凑近荆鸣,用全车都能听见的声音八卦,“大花,你说明明有两间房,有些孤男寡女非要共处一室待到天亮,这算什么?” 荆鸣噗嗤一笑,“干柴烈火呗!” 杜若予红透脸,垂着脑袋不敢看卫怀信。 卫怀信倒是胸怀坦荡,表情十分正派。 方未艾盯着他瞧,突然想起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果然是衣冠禽兽啊。” 荆鸣查好导航,又和陈副队通过话,狮头山果然就在附近。 卫怀信凑上来研究导航,“我们好像在狮头山的背面,靠西北方向。” 荆鸣说:“队长他们应该是从正南位置包围上山。” 方未艾说:“那正好,我们前后包抄,让敌人腹背受敌。” 荆鸣翻他白眼,“咱们就四个人,你以为是千军万马啊,还腹背受敌呢。” 卫怀信坐回位置,手指碰到杜若予的手,她立即避开。 他有些纳罕,又有些好笑,孩子气一旦冒出头,就故意要去抓杜若予的手。杜若予一面躲着他,一面又怕惊动到前头两个嘴损的,气得不停拿眼警告他。 卫怀信才不管什么脸面,握住了那只手,就紧紧抓着,坚决不松开——甚至故意在她虎口处示威地压了压。 杜若予哭笑不得。 方未艾的声音响起,“哎,进山了,导航不管用了。” 杜若予吓一跳,心虚之极。 卫怀信却还没事人似的,凑到前头,和他们俩一起看两侧的地势。 他们研究路线的时候,杜若予也收敛心神往窗外看,他们已经进入狮头山的山脚,这山荒僻得很,唯一的山路不过半丈宽,荆鸣的车已经够秀气的,行驶在这样的山道上,还像个力不从心的巨人,磕磕绊绊的。 杜若予突然开口,“这样的崎岖的山路,董阳的体力根本爬不远,如果王中塔是刚刚带他逃到这座山上,他们俩都是步行,应该跑不远。” 方未艾问:“王中塔会不会丢下董阳,自己跑掉?” 杜若予猛地想起周晓芸卧室墙上的金鱼图,以及监控里,王中塔拉着董阳的手,董阳则提着自己的宝贝小鱼箱。 她不知自己哪来的信心,笃定道:“王中塔不会丢下董阳的,相反,他极有可能为了照顾董阳的体力,选择藏身,而不是一直逃。” 荆鸣说:“你把他说的不像个勒索绑架犯了。” 杜若予说:“王中塔对成雪阳而言是个勒索绑架犯,但对董阳就不一定了。荆鸣,我们不要一味往上赶,试试在附近找找……” 她本想尝试说服荆鸣,没想到话未说完,荆鸣直接就把车停下,“那行,我们下车看看,我也和副队他们说说这事。” 她如此直接地信任了杜若予的意见,倒叫杜若予一时张大嘴,有些难以置信。 瞧见杜若予呆若木鸡,方未艾噗嗤一笑,下车后拍拍她的后脑勺,“小大仙,赶紧掐指算算,王中塔会和董阳就近藏到什么地方。” 杜若予并不是真的大仙,她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果然伸长脖子,努力将自己延伸成一盏信号灯。 卫怀信从后走过来,在杜若予耳旁轻声安慰,“别紧张,总能找到的。” 杜若予点点头。 === 他们一行四人走在狮头山的荒树野地里,天色渐晚,四周昏黑,荆鸣一直和南山的刑侦队保持联系,只可惜两边都未传来好消息。 山路崎岖,荆鸣和方未艾走在前头,杜若予走在中间,卫怀信殿后。 又爬过一个小山坳后,地势陡然高峻起来,卫怀信提醒杜若予,“你小心点。” 杜若予说:“没事。” 卫怀信并不放心,“我拉着你。” 杜若予正好站在一个斜坡边上,正回头等卫怀信走近和自己牵手,余光瞥见斜坡下像是有黑影一闪而逝,她皱眉,迅速蹲身,想更近地查看。 卫怀信走过来,“怎么了?” 杜若予把手指抵在唇前,“嘘。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个人影,但我没看清。” “在哪里?” “这底下。” 卫怀信也蹲下来,扒拉开膝高的野草,向下观望,“是个斜坡,看起来不是很高,我可以直接下去。” “如果有什么暗洞就太危险了。”杜若予拉住他的手臂,生怕这位壮士一言不合真就跳下去了。 她觉得如有必要,还是应该用女鬼之流吓吓卫怀信,免得他当真天不怕地不怕。 见他们俩没跟上来,方未艾撤回来,唤了句,“喂!你们蹲在那儿干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可在空旷的黄昏山野里就有些响亮了,蹲在草丛里的杜若予和卫怀信同时看见斜坡底下果然冲出个身影。 “别跑!”杜若予惊呼。 卫怀信二话不说踩上坡面,顺着绿油油的野草地,毫无阻碍地滑下去,朝那个人影追过去。 “卫怀信!”杜若予又气又急,也想像他那样滑下去,可脚踏出去,踩着软绵绵的茂盛野草,又怂得缩回来,“这家话,怎么每回都跑这么快!他不当警察真是可惜了!” 杜若予找了条坚实的藤蔓,尝试着往下滑。 身边又是两个人影风一样掠过,咻咻直接滑到三四米的斜坡下。 那是方未艾和荆鸣。 三个人一起去追刚刚的人影了。 杜若予抓着藤条,跃跃欲试也要一鼓作气冲下去时,斜下的草丛里咻咻钻出一条受惊的青蛇,吓得她连蹦带跳爬回斜坡上,捂着脑门胆战心惊。 眨眼的功夫,卫怀信、方未艾和荆鸣都消失不见了,漫漫荒山的边角里,只剩下杜若予一个人和一条蛇,面面相觑。 蛇爬到了山道上,横在路中央,愤怒地冲杜若予吐着猩红的信子。 “……其实你也看见了,打扰你的人不是我。”杜若予边解释边后退,退开数步后,索性扭头狂奔。 她记着来时的路,既然已经和他们三个走散,不如原路返回停车点,在那儿等待汇合。 这想法本身没错,可错在实施的人是四体不勤的杜若予,这位数年如一日扮演过盲人的资深阿宅在跑出一个拐弯,竟然左脚绊右脚,一头栽下另一面斜坡,稀里糊涂完成了她理智条件下不敢挑战的滑坡壮举。 更不幸的是,她遇到了那三位都没遇到的情况。 她滑下的这面斜坡,有个暗洞。 杜若予滚进一个潮湿的深坑,来不及感受浑身酸痛,就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了两只亮晶晶的眼珠。 她吓得连滚带爬往后退,以为自己遇到了野兽,可再定睛一看,她认出了藏在深坑里的人。 董阳。 “……阳阳?”杜若予揉揉眼,有些难以置信,“……是董阳吗?” 黑暗角落里的小男孩举起自己的手,他手里有一提塑料鱼箱,箱里有条红色的精灵游来荡去。 他用自己的举动,证明着自己的身份。 这是杜若予认识他以来,他头一回对她有所回应。 这误打误撞也不知是惊是喜,杜若予想了想,轻声说:“阳阳,我带你出去吧?” 给予她的答案是——董阳往后缩进了更黑暗的角落。 杜若予挪近些,但谨慎地与他保持距离,“是王中塔把你藏在这儿的吗?” 黑暗里,董阳似乎点了下头。 如此看来,卫怀信他们去追的人,就是那个少年无疑了。 杜若予心情复杂,“你不想回家吗?” 董阳摇摇头,他随即往洞口方向爬了两步,伸长脖子往外瞧,不过听见一点鸟虫的动静,就瑟缩着脖子又躲藏回去。 没有眼花的杜若予确确实实从他脸上看出了担忧。 “你在担心王中塔吗?” 听见王中塔的名字,董阳把脸转向杜若予,随即又移开。 “如果王中塔回不来了,你会一直躲在这个山洞里吗?” “阳阳,你知道你妈妈是被谁杀死的吗?你当时都看见了什么?” “你爸爸和外婆,还有警察,大家都在找你。” 不管杜若予和自己说什么,董阳始终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他手里的红色小金鱼。 杜若予背靠潮湿柔软的洞壁,屈腿抱住膝盖,她盯着已经快和黑暗融为一体的董阳,身心一阵疲乏,不再说话。 短短数分钟,山上的夜幕铺天盖地,山洞里的他们再没有交谈一句。 杜若予环顾四周,想象着自己和董阳静悄悄饿死在这儿的场景。 两具腐烂的尸体,被山林的野兽啃噬后,慢慢变成两摊朽坏的白骨。 好似这天地,她和他都不过是匆匆来过的旅人,被上帝遗忘后,留不下什么特别的印记。 “阳阳,你会害怕人吗?”杜若予呢喃着问那小孩。 董阳自然不会理她。 “我害怕,可我也喜欢。”杜若予说,“有特别害怕的,也有特别喜欢的,喜欢到想占有一切,又怕失去一切。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因为逃避只是暂时的,你终归要面对现实。” 她翘起屁股,不再坐着,而是朝董阳伸出手,说了句连自己都要唾弃的真话,“走吧,我带你去找王中塔。” 董阳没有回应她的手。 “或者,你带我去找他。”杜若予苦笑,“让我也见见那个少年最初的模样。” 良久过后,黑暗里传来窸窣的声响,董阳谨慎地爬了出来。 他一眨不眨盯着杜若予,“鱼。” 杜若予吃惊地挑眉。 董阳又说了一遍,“鱼。” 杜若予福至心灵,温言问:“是他的鱼吗?” 董阳点点头。 杜若予明白了,他接过董阳的鱼箱,董阳便把腾出的手,交到杜若予掌心。 那是非常柔软稚嫩的一只手。 是只有八岁,本该活在灿烂千阳下的一只手。 ~~~~~~作者有话说~~~~~~写董阳的故事时,我其实纠结了很久,以至于这部分迟迟无法下笔,因为我自己是快当妈的人了,一想到董阳的出生和成长,就忍不住唏嘘。看了越多的孤独症儿童资料,越觉得心理脆弱,有点难以承受。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九章 手刃怪兽 杜若予带着董阳原路返回,果然在停车的地方见到了刚刚奋勇追凶的三个人。 他们见到杜若予和董阳,又惊又喜。 杜若予则问:“王中塔呢?” 荆鸣说:“刑侦队刚刚过来把人带走了,我们正要去找你。” 卫怀信对自己跑去抓人,单独留下杜若予的行为相当自责,“你没事吧?”他在车灯的照明下看见杜若予胳膊肘的擦伤,十分懊恼,“你受伤了!” 杜若予倒不以为意,“没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她说完,就觉得手掌被轻拽了下。 董阳抬头看她,“鱼。” “嚯,这小孩原来会说话啊?”方未艾吃惊。 荆鸣狠狠踩了他一脚,揪着他去给肖队报告董阳已找到,可以让刑侦队撤退了。 杜若予则向董阳解释,“他已经被带回去了,我们只有先离开这里,才能见到他。” 董阳兀自沉思,接着自动爬进车后排坐好,显而易见是要去找王中塔。 杜若予冲其余三人使眼色,他们便默契地没有多问,各自上车,离开入夜的狮头山。 === 离开狮头镇前,卫怀信给一车人买了几袋鸡排鱿鱼填肚子。 杜若予把食物分给董阳,后者无动于衷,半点不饿的模样。杜若予正感慨王中塔把董阳照顾得不错,至少没让个小孩饿着时,方未艾接到了同事的电话。 他说:“王中塔和周晓芸一样,心理素质都很差,扛不住压力,已经什么都招了。” “这么快?”车内三个大人又是一惊。 “是啊,年纪小,精神难集中,抗压能力差,这种小孩最好审了。”方未艾说,“他在戒治中心呆的时间太久了,长期高压威迫下精神反而脆弱,很容易崩溃。” 荆鸣嫉恶如仇,直言不讳道:“可他们敢杀人。” 卫怀信瞥眼董阳,不想在小孩面前提杀人,便说:“若予,我们抓到王中塔的时候,在他胸口上看见了一处纹身。” 杜若予好奇,“纹身?” “嗯。”卫怀信看眼她手里提着的那条鱼,“也是条红色金鱼。” 杜若予愣住,又觉得似乎理当如此。 === 回到南城市区,荆鸣本来想让他们三个去吃顿晚饭,可这三人都坚持马上回刑侦队调看王中塔的审讯记录,加上带着个董阳,荆鸣无法,只得先把一车人送回局里。 一进市局,成雪阳和黄阿姨最先跑出来,见着董阳就抢进怀里,一人一句心肝宝贝地哭天抢地。董阳却很不配合,极力想要从他们的怀抱挣脱出来。 成雪阳的双臂像铁钳牢牢锁定董阳,黄阿姨也时不时掰扯董阳的手脚,不让他乱扭乱蹬。 董阳挣扎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蓦地尖叫,“鱼!” 杜若予心头一紧,忙问方未艾,“王中塔呢?” 方未艾说:“肯定被关起来了啊。” 董阳还在嘶声尖叫,“鱼!” 并且,他朝杜若予伸出了手。 杜若予刚想回应他的呐喊,黄阿姨已经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鱼箱,重重塞回董阳怀里——她以为董阳要的是这条鱼。 可董阳不要这条鱼,他摔了鱼箱,水流一地,红鱼翻跃。 “鱼!鱼!”他仍朝杜若予伸长手,不停地叫,“鱼!” 杜若予抓住方未艾的胳膊,央求道:“能安排董阳见一面王中塔吗?” “为什么要见那个杀人犯?”成雪阳一把抱起董阳,不由分说往外走。 杜若予鼓起勇气拦住这个男人,“成先生,就让董阳见一面王中塔吧,我答应他了!” 成雪阳怒不可遏地瞪着她,“你疯了吗?我为什么要让阳阳见杀他母亲的凶手,这个人还想绑架他来勒索我!让开!” 他撞开杜若予,阔步往市局大门外走。 黄阿姨紧紧跟上。 董阳被抱在自己父亲怀里,拳打脚踢地哭叫,“鱼!” 他转向杜若予,伸长手,短短的五指无助地开合,徒劳地想要抓取什么,“鱼啊!” === 视频里的王中塔即便穿着犯服,还是那副老实平凡的模样,他坐在固定椅上,对所做的每件事供认不讳。 “我爸确实不是我杀的,他就是跑长途多了,下半夜困了,一直打瞌睡,我看见他闭眼睛了,但我没提醒他。我当时对什么东西都不在意,他这个人,这辆车,别人的性命,包括我自己的,都不在意。” “对,很麻木,反正对我来说,活着和死没什么区别。” “被电的时候就想死了,他们摁着我,堵住我的嘴,说那叫‘起飞’,我当时就想死了算了。” “我是在家看电视时,我爸带着几个人把我摁在沙发上,有人给我打镇定剂,把我塞进车里,一路开车带到北市的戒治中心。我那时就觉得不妙,结果一去就被电了一天,我求我爸带我回家,他不答应,说我什么时候治好病了,什么时候回家,可我当时连自己什么病都不知道。” “我在那里呆了22个月,每天除了军训、点评做感化,不能和别人多说话,不敢说,怕被举报,但我还是认识了周晓芸,因为我们是老乡,还有最后来的董阳。” “周晓芸刚来时闹得厉害,我提醒她不要反抗,越反抗他们越折磨你,她就把我当救命稻草了。后来董阳也来了,董阳那样的一看就是真的有病,我反而挺信任他,也挺喜欢他,他来的时候才七岁,我不照顾他,那里谁还顾得上他。” “董阳是最早走的,后来是我。我没想到我还能活着离开那儿,后来才知道,是我爸没钱支付治疗费了,所以他把我带回家,要我去赚钱。我回南城后一个月,周晓芸也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的,她当时精神状态很差,一直哭,说她喜欢的人被她爸妈害死了,她也怕自己再被送回去,夜里都不敢睡觉。那个时候我爸刚死不久,我一点不伤心,反而很轻松,因为能把我送回那个监狱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能就是那时起,我萌生了杀人的念头,倒不是什么报仇,就是想救周晓芸。我征求过周晓芸的意见,她也同意了,她还想离开南城,但她没有钱,我想到董阳的妈妈,那女人特别有钱,而且单身独居。” “扮女鬼的想法是周晓芸想的,因为她妈妈怕鬼,她也觉得有趣。” “董阳还记得我们俩,他会给我们开门,开门后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这是在中心训练出来的,中心让每个人都不能有秘密,他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习惯和我们一起呆着。” “那天晚上,周晓芸溜去董阳家,想偷点东西,发现董阳他妈喝醉了,她就联系我,我也上楼了,周晓芸翻走了她的现金和项链,我什么也没拿,我就盯着他妈看,越看越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父母还可以存在,还可以过着好日子,那个时候,我爸死了,周晓芸的妈也死了,为什么董阳的妈还可以活着。我们三个是一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就别让他妈活着了吧。” “嗯,我就把她杀了。” “没想法。” “不后悔。” 荆鸣送来三份热粥,直到凉,一口都没被动过。 视频播放结束后,室内一片安静。 许久之后,方未艾站起身,大概急需发泄什么,他走到墙角,狠狠踹了一脚,“靠!” 杜若予用力揉了把脸,双眼疲惫。 她满脑子都是董阳被带走时声嘶力竭的叫喊,以及穿着犯服的王中塔平静讲述经过的表情。 那两张脸不断交替,最后重合在一起,成为她家那条愤怒金鱼鼓胀的眼珠子,死死盯紧自己。 卫怀信拍拍她的肩,也是无言。 斜倚在门口的荆鸣见状,安慰他们道:“别想了,咱们都不是超人,更不是救世主,做好自己本分,保护好身边的人,就可以了。” 杜若予问她:“他们会怎么判?” “故意杀人和绑架勒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荆鸣叹气,“王中塔只向成雪阳要了两百万,他说有那些钱就够他养大董阳,还可以给他治病,他倒是不怎么贪心。” “那董阳呢?他往后会怎么样?”杜若予又问。 “董阳比较特殊,他往后的人生会怎么样,只能看他那个爸了。”荆鸣无奈,“毕竟他一个小孩,如今还能靠谁呢?” 谁都没有吃饭玩笑的心情,荆鸣和方未艾留在刑侦队办结案,卫怀信则送杜若予回家。 清晨经历过戒治中心的暴力围堵,午后坐了趟飞机,回来后又马不停蹄进山找人,紧接着去市局交差。 杜若予太累了,以至于她脚步虚浮地拉开楼下铁门,都忘记和卫怀信道一声晚安。 卫怀信眼见她离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静坐在车内,想起在北市小旅馆里,杜若予问他将来会不会保护好他的孩子。 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他能有孩子的话。 === 精疲力竭回到家,刚进屋,卫怀瑾就蹦出来,给杜若予一个用力过猛的拥抱。 咚。 杜若予的后脑勺撞到门板,发出好大一声响,“嘶!” 卫怀瑾吓得跳开,伸手要替她揉脑袋,“没事吧?” 杜若予摇头,摁着后脑问:“一个人在家两天,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寂寞空虚冷呗!”卫怀瑾双手背在身后,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幸好还有小金鱼陪我。” 杜若予正要换衣服的手猛然顿住。 “金鱼……它这几天一直在你眼前吗?”她缓缓放下手,一眨不眨盯着卫怀瑾。 “是啊。” “它现在在哪里?” “在……”卫怀瑾在室内看了一圈,哒哒跑进卫生间,随后嬉笑着倒捻条红色小鱼出来,“这不是。” 杜若予乍见到这尾小鱼,又想起在北市戒治中心看见的恐怖景象,眼皮乱跳,脑袋里也抽抽地疼。 卫怀瑾抓着小鱼要走上前,杜若予忙后退,“别过来!” “怎么了?”卫怀瑾莫名其妙看着她,“一条鱼而已,虽然凶了点,又不是没见过,你怕什么?” 那红色小鱼一见到杜若予,便在卫怀瑾手里剧烈挣扎,卫怀瑾抓不住它,手一松,那鱼就冲杜若予游来,气势汹汹,不怀好意。 杜若予吓得直退到墙角,和冰箱靠在一起。 红色小鱼游到她面前,倒垂的嘴角一张,就要咬她的鼻子。 杜若予惊呼,“怀瑾,快把它弄开!” 卫怀瑾匆忙跑过来,要去抓回小鱼,小鱼却左冲右挪的,滑不溜丢,还时不时又去咬一口杜若予的面皮。 杜若予怕极了这条小鱼,从墙上滑坐在地,不停地唤着怀瑾。 红色小鱼却发现了她耳垂下的小伤口,圆眼鼓鼓地看过去,随后飞速冲来,竟然一头扎向那条粉红色的小伤口,想借此钻进杜若予的身体。 杜若予边挡边尖叫,“怀瑾!怀瑾!” 那鱼身体滑溜,力气又极大,杜若予想起戒治中心护工满头皮红鱼的模样,怕得快哭了。 卫怀瑾从桌上抄走一本书,不管不顾把鱼拍到地上,然后用个透明罐将它倒扣住。 她不放心,又搬来两本厚厚的词典,压在罐上,这才来到杜若予身边,扶着她的胳膊问:“你没事吧?” 杜若予浑身是汗,额头一片湿漉。 卫怀瑾把她扶起来,“它不是你的幻觉吗?为什么要攻击你?” 杜若予摇头,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半天说不出话。 卫怀瑾注意到她的伤口,“这怎么弄的?像是被抓的。” 杜若予惶惶然地捂紧耳下——那鱼差点就钻进她的身体里。 她踉跄着绕到透明罐前,见瓶里小红鱼还在拼命冲撞,誓不罢休要出来。 “……我不能把它留在身边。”杜若予哑着声音说,“我要让它消失……” 卫怀瑾蹲到她身边,“怎么消失?” “冲马桶?” 卫怀瑾撇嘴,感觉没用。 “那……火化?” 卫怀瑾耸肩,“还不如吃了。” 一想到这鱼最终要进入五脏庙,杜若予捂着嘴干呕两声,满面惊恐。 卫怀瑾一手撑着自己下巴,一手拍拍她的背,大义凛然道:“不是你吃,我来吃!” 杜若予讷讷地看着她。 她可从没听说过幻觉能吃掉幻觉,而且吃的还是一条金鱼。 === 为了吃掉小金鱼,卫怀瑾做了许多功课,甚至差遣杜若予出门买了镊子剪刀和小刀。万事俱备后,她把杜若予赶到阳台,让她陪卫饱饱晒太阳,自己则站在厨台前,弓腰给小金鱼做起手术。 杜若予蹲在阳台,回头就能透过玻璃门,瞧见戴着口罩,正给小金鱼开膛破肚的卫怀瑾。 她骇然,不敢想象那血腥过程。 好在卫怀瑾全程挡着她的视线,并不叫她看清楚。 杜若予抚摸卫饱饱日趋茁壮的枝干和深绿的叶片,她的侧脸和后背被南城盛夏炙烤得滚烫,心中却冰凉死寂,如寒山积雪。 她总忍不住想起董阳被带走前,朝她奋力伸来的手。 不知道过去多久,卫怀瑾洗干净手,轻快地跑来开阳台的门,“好啦!” 杜若予仰头看她,“吃、吃好了?” 卫怀瑾故意舔嘴唇,笑嘻嘻道:“吃干抹净啦!一根鱼刺都没留下!” 杜若予瞠目结舌。 卫怀瑾问她:“你还不进来吗?外头热死了。” 杜若予哦了一声,撑着膝盖要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两条腿全麻了,她哎哎惨叫,定格成个别扭姿势,动也不敢动。 卫怀瑾盯着她笑,趁她不防备,在她麻痹的腿上重重拧了一下,然后迅速逃窜。 杜若予嗷呜惨叫,感觉那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卫怀瑾!” 房间里,卫怀瑾扑在床上,抱着枕头来回滚,差点笑跌下去。 杜若予一瘸一拐挪进屋,犹豫着去看厨台,见上头干干净净一点水渍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金鱼的残肢余鳞了,她有些木讷,“你真把它吃了?” 侧躺的卫怀瑾支起脑袋,笑眯眯抚摸肚皮,“是啊,不信你找找看,它再也不会出现了。” 杜若予满屋翻找一圈,当真再没发现红色小鱼的踪迹。 她很诧异,又觉得没了就没了,日子总要往下过不是?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夏至,我们这儿已经下了大半月的雨,希望你那儿是晴天~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章 独家占有 卫怀瑾自认立下汗马功劳,叉腰得意了半天,提出要杜若予带自己去逛商场买新季度的漂亮小裙子。 “不是刚买过新衣服吗?”杜若予心疼钱包,“你一个女性幻觉,就算在我眼前赤身裸-体也不要紧啊。” “什么?”卫怀瑾闻言勃然大怒,“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臭流氓!我穿漂亮裙子是取悦我自己,又不是给你看的!” “你是取悦了你自己,可我接下来就得风餐露宿,以土为食了。” “我不管!反正你就算攒着钱,也一样在吃土!”卫怀瑾刚要就地打滚,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嘿嘿笑起来,“去了商场,我们顺便给我哥哥挑礼物啊!我的眼光,一定比你好!” 经她提醒,杜若予着实想起点名要贵重礼物的卫怀信。 这个人,也才在半小时前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 结果被杜若予以忙稿子为由拒绝了。 他的生日在盛夏,眼看就要到了。 可杜若予还不知道该送他什么。 “那……就去一趟吧。” 卫怀瑾振臂欢呼,一点不觉得杜若予这是重色轻友的表现。 乘地铁来到南城最大的商场,卫怀瑾就跟脱缰野马似的,兴高采烈要往各大女装门店里钻。 杜若予却接到方未艾的电话。 “杜杜,你在哪儿呢?” 杜若予清楚见到卫怀瑾瘪起的嘴,她边笑边报上自己的位置。 “离我不远,我去找你!”方未艾说完,也不管杜若予答应不答应,直接挂断电话。 等他风尘仆仆地来,杜若予和卫怀瑾坐在商场休闲区最角落,差点因为一支甜筒打起来。 “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杜若予撇开卫怀瑾,吞掉最后一口鲜奶球。 卫怀瑾哀嚎一声,背过去,决定再也不理杜若予。 啥也不清楚的方未艾穿了身T恤短裤大拖鞋,笑起来像蜜蜂见了花,“我明天有相亲,下午要去剪个头,最好再买身衣服,你帮我参考参考。” “我给你参考?”杜若予难以置信地戳着自己鼻尖,“就我这审美水平?” “我本来约了李嘟嘟,但她临时有事,荆鸣又要上班,就只剩下你了啊。” 杜若予想起许久未见的李嘟嘟,又想起自己心里踌躇的事。方未艾却已经搭着她肩膀,催促着往男装门店去,“走吧走吧,至少你还是个女人!” 这话听着就不悦耳了,杜若予问:“你和李嘟嘟彻底没戏了?” “我和她在相亲第一面就彻底没戏了!”方未艾忧愁道,“为什么迄今为止,我看上的女人,不是精神不正常,就是脑子不灵光,要么道德沦丧当小三,要么职业匹配度太差?” “可能你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无情相伴,独老一生。” “呸!”方未艾着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对正常的感情生活,可一直向往得很!” 杜若予低头闷笑。 “对了,你给卫怀信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方未艾突然问。 “……还没买呢。你也知道他生日啊?” “我是刑警,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好吧?”说到此处,方未艾摸着下巴一顿奸笑,“我已经想好给他买什么了。” “买什么?” “呵呵,走,上五楼!” “五楼有什么?” “儿童乐园!” === 方未艾把杜若予带到五楼儿童部,一头扎进玩具城,眯缝着他猎鹰似的眼,搜寻起最合眼缘的组合积木。 “就它了!”很快,方未艾举起一盒进口乐高,“送给卫怀信!” 杜若予嘴角抽了抽,“你也不怕被打。” 卫怀瑾从旁帮腔,“就是,要被打死的!” “怕什么?”方未艾嘻嘻笑,“咱们都在他家见过他的宝贝积木嘛,我看着挺旧的,给他换副新的。” 杜若予干笑两声,自己去看边上的战斗机了。 方未艾凑过来,“你给他准备什么?” “不知道,他想要最好的。” “啧,看不出来,这小子这么贪心。” 他们俩回到楼下,找了家美发店,方未艾躺在床上洗头,杜若予坐在旁边问:“王中塔的案件,已经彻底结束了吗?” 她看见方未艾的嘴唇抿了抿,扯出个奇怪的表情。 “结束了。”他说,“王中塔和周晓芸都被转移到看守所,等着法院判刑后收监,至于董阳,他被成雪阳带走后,我们就没见到他了,听说是要送到国外进行专业治疗了,这算一点好消息吧。” 杜若予犹豫稍许,低声问:“董蕾蕾出事的时候,董阳看见了吗?” “周晓芸说看见了。”方未艾叹口气,“就算董阳是个无知无觉的自闭症,可亲眼看着母亲被杀,他内心究竟怎么想的呢?” 杜若予站起身,“店里都是药水的味道,我出去透透气。” “诶?哦,好。” 杜若予站到美发店门口,一时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 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亲眼看着母亲被杀,那孩子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呢? 她深吸一口气,见隔壁是家眼镜店,下意识走进去,在墨镜柜前转来转去。 卫怀瑾不知何时跟过来,坐在高脚凳上,支着脑袋怂恿她,“杜杜,咱们买个没度数的普通墨镜吧,好好做人,这样也能经常出来走走。” 杜若予不置可否,只向导购示意,要了几副墨镜试戴。 没有度数的墨镜,戴在眼前,着实舒适。 她想起卫怀信送自己的那副眼镜。 还有那只海燕。 卫怀信要他勇敢,可她是否有勇气与海浪正面搏击? 杜若予放下崭新的眼镜,独自走出眼镜店。 卫怀瑾追上来,挽着她的手,“既然你不买眼镜,那我们去买漂亮的小裙子吧!” 等方未艾剪了个神清气爽的簇新脑袋出来,杜若予手里也提了两袋新衣服。 “不错,果然还是有作为女人的本能。”方未艾赞扬两句,又揽着杜若予往附近烤肉店去。 杜若予一听说是烤肉店,吓得花容失色,缩起脑袋就要逃。 方未艾想起她的毛病,挠挠脑袋,“你这样多麻烦啊,要不然还是去治病吃药吧,老受幻觉折磨,多痛苦啊。” 旁边卫怀瑾立即插话,“我可没有折磨她。” 杜若予警惕地问:“我的事,你没和李嘟嘟说太多吧?” “没,那不是你的隐私吗?我有分寸。”方未艾说,“不过咱们讳疾忌医也不行,你要想和卫怀信好好过,当务之急就是先去治病,最好斩草除根。我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这辈子能遇上两情相悦的都不容易,尤其人家卫怀信即便知道你的毛病,也情比金坚,更不容易了。” 卫怀瑾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是就是!” 杜若予自嘲一笑,“我都不知道人家看上我什么。” 方未艾认真说:“要看上你很容易啊。你长得漂亮,脑子聪明,同情弱者,从不辜负自己的社会责任感,这年头,才貌双全已经难得,再加上善良正直,你岂不是百里挑一了?” 杜若予被逗笑,“你这是哪门子的加强版滤镜?还自带闪光灯的。” “你这是没听过卫怀信人后怎么夸你呢!那是上天入地,人间只得你一个人了。”方未艾边唠叨,边把杜若予带进旁边一家面店,给两个人各自点了份干净利索的酸辣粉搭配肉夹馍,杜若予吃的时候,他抬手给她照了几张照,奸笑着发给卫怀信。 【和平天使就是我:我们杜杜啊,就连吃东西都这么可爱~】卫怀信一看照片,回得比子弹还快。 【卫怀信:你们在哪?】 方未艾嘿嘿笑着发去个臭不要脸的表情。 【和平天使就是我:我们在约会啊~】【卫怀信:……】 【和平天使就是我:等会儿还要去看电影哟~】【卫怀信:……】 【和平天使就是我:还要去逛街呢~】杜若予看他笑得阴阳怪气,预感到不祥,“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眼皮开始咻咻狂跳?” 方未艾收好手机,“没事没事,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 事实证明,天塌下来,第一个跑路的就是方未艾。 而且跑得比兔子还快。 杜若予看着冷脸站在自己跟前的卫怀信,下意识要去抓方未艾的胳膊同生共死,结果她的手不仅落了单,这举动还让卫怀信紧抿的嘴角又下沉三分。 “不和我一起吃饭,说要赶翻译稿,结果跑来和方未艾约会,嗯?” 他尾音上挑,有种不言自喻的危险征兆。 “约、约会?谁?和谁?”杜若予简直比窦娥还冤。 不等她六月飞雪,卫怀信已经走近一步,几乎贴到她身前,“你要弥补我。” “怎怎怎怎么弥补?”杜若予彻底成了个小结巴。 === 这是杜若予很多年来,第一次看电影。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怕黑的卫怀信一起看电影,明明这件事对他们俩都缺乏吸引力。 卫怀信自然不会告诉她,选择看电影,是被方未艾的挑衅激起的占有欲。 如果男女之间的约会,看电影是必修课的话,那他无论如何也要和她看一场。 这样的占有欲,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电影是部科幻爱情片,无甚趣味,卫怀信又忙,期间手机不断亮起,他只能把手机放到低处,屏幕调到最暗,飞快回应那些信息。 即便如此,周围还是有人发出不耐烦的啧声。 杜若予俯身过来,在他耳旁悄声道:“我们出去吧。” 卫怀信向边上道了声歉,牵着杜若予走出放映厅。 放映期间的电影院内廊空无一人,卫怀信牵着杜若予,有些愧疚,“没让你好好看电影,还连累你。” 杜若予笑道:“有什么关系。” “可很多事,我都想给你最好的感受。”他的语气仍在懊恼。 他们沿着布满电影海报的走廊往外走,杜若予瞧见刚刚那部电影的海报——海报上,男女主在浩瀚宇宙里深情凝视彼此。 杜若予看着男主角深邃的眼眸,突然想起卫怀信的目光,她下意识回头,就见身后卫怀信果然正深深看向自己。 有些爱可以表演,有些爱,却是隔着万水千山也藏不住。 他的目光比起往昔,如今更夹杂了许多杜若予懂得却不能说破的东西,像涌动的暗潮,只要一点碰撞,就能不管不顾倾其所有。 那也是杜若予最害怕的。 “卫怀信……”她盯着他,鬼使神差般喃喃开口,“假如有天我消失了,你怎么办?” “你为什么会消失?” “……我也不知道。” 卫怀信沉默片刻,一眨不眨,笃定道:“那我就去找你。” “如果找不到呢?” “不可能找不到。”他说,“哪怕你躲到你的鬼怪世界里,我也会走进去,把你带回来。” === 夜里,送杜若予到家后,在她解安全带的间隙,卫怀信突然说:“其实今天中午约你吃饭,是有件事想征求你的同意。” 杜若予放缓动作,“什么事?” “我目前的一位合伙人要给他高考结束的女儿办毕业舞会,在11号晚上,说是毕业舞会,也带了商业酒会的性质,他邀请了我。”卫怀信顿了一下,冲她扬起嘴角,眼底流光溢彩,“我想请你做我的女伴,你答应不答应?” 杜若予怔住。 舞会? 女伴? 她?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一章 仙女教母 杜若予没有马上答应,她心乱如麻地上楼,见到卫怀瑾后,嗷呜一声扑过去。 正在往脸上涂乳液的卫怀瑾被撞得直接抹一嘴,气得直呸呸,“又发疯!” 杜若予凑过去闻见满身香气,奇道:“你又开了瓶新的?” 卫怀瑾嘿嘿笑,作势也要来抹她的脸,被避开后,才想起问她,“你和我哥又怎么了?我刚刚在阳台看见他的车了。” 杜若予眼神闪烁,“……也没怎么……” 卫怀瑾轻嗤,“不说拉倒。” 杜若予拉住她欲离开的手,有些苦恼,“……有些事,可能已经没法再拖了,如果我这回拒绝他,说不定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卫怀瑾在她身旁坐下,一边按摩脖子,一边出主意,“除了生病,你还顾虑什么呢?” 杜若予扯扯手指,突然问起另一个问题,“怀瑾,你知道灰姑娘仙蒂瑞拉的故事吗?” “当然知道!这世上会有人不知道这个童话吗?”卫怀瑾怀疑地看着她。 杜若予笑了笑,“那你知道未经修改和流传的,格林兄弟原版的这个故事吗?” 卫怀瑾愣了愣。 杜若予接着说:“我们都知道仙蒂瑞拉是个善良开朗美丽的好姑娘,可事实上,她并不阳光外向,相反,她内向自闭,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只愿呆在安全的家中,就算是亲生母亲,和她也没办法很好的沟通。尽管如此,仙蒂瑞拉依然是个聪明人,即便遭到后母和继姐的欺负,因为知道盲目反抗无济于事,也只默默接受,以求生存。” 她顿了顿,又问:“你知道为什么明知道后母和继姐欺负仙蒂瑞拉,爱她的父亲也不能为她主持公道吗?” 卫怀瑾木头似的摇头,呆呆的。 杜若予说:“因为后母是改嫁来的,她的前夫是位富豪,在前夫家,她和两个女儿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仙蒂瑞拉的父亲身份高贵,后母嫁来时本以为能维持自己奢侈富裕的生活,没想到竟是一贫如洗,为此,她才奴役仙蒂瑞拉,把她当成佣人。那位父亲因为贫穷,甚至不能为亲生女儿出头,毕竟他欺瞒在先,如此一来,只有仙蒂瑞拉成了牺牲品。” 卫怀瑾怔了好半晌,才开口,“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杜若予垂下头,手指依然搅在一起,“我不是一个健全的人,我也没有足以匹配的地位和财富,与其将来心生怨愤,不如趁早辜负,做他心头的白月光,好过墙上的蚊子血。” === 杜若予失眠整夜,第二天回了趟业县,却没看见王青葵,打手机问了,才知道老爹此时正和黄岳一起赖在慈心养老院看电影。 王青葵听说女儿回家了,就想回去给她做饭,杜若予让他别急,正巧她也想过去看看各位长辈和花妹。 到了慈心,去年红遍大江南北的一部内地警匪片刚刚播完,王青葵正和几个老先生凑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讨论案情,倒是沈奶奶最先看见她,远远便招手呼唤。 杜若予和卫怀瑾走过去,把手里提着的一篮水果和一箱牛奶放下——卫怀瑾瞄见从厨房欢天喜地跑出来的花妹,推推杜若予。 花妹如今越发精神,整张脸亮堂堂的,像重新活过一遍。 沈奶奶很喜欢杜若予,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要留她和王青葵在院里一起吃饭。 “好呀好呀,我也想在这儿吃饭!”卫怀瑾开心道,“这儿这么大,比杜杜你家自在多了!” 今天养老院里热闹,王青葵和他们显然相处得熟,也很乐意,但他记挂着杜衡余一家,又有些为难。 黄岳看出他的心事,偷偷把杜若予叫到一边,让她给杜衡余说一声,给王青葵放一天的假。 杜衡余是最好说话的,他让妹妹好好陪老爹休息,家里的事别惦记。 说是留在养老院吃饭,可王青葵做惯了饭菜,又是远近驰名的家常菜好手,便被厨娘笑嘻嘻喊到厨房,要与他讨教厨艺,评判高下。 如此一来,说好的留客吃饭,就变成了厨王争霸赛。 王青葵卷起衣袖,黄岳主动申请为他打下手。 卫怀瑾在人群中央,高高举起手宣布自己是裁判。 沈奶奶当即差遣院长出去加买不少食材,一群老头老太太把厨房围得水泄不通,各个都有自己的人生经验,一旦忍不住指手画脚几句,就能为放盐还是放糖,腌肉用完酱油加不加料酒这种小事争执不休。 这群加在一起足有千岁的老人,偶尔对峙,间或大笑,好不热闹。 因为厨房里有鸡鸭鱼,杜若予不敢进去,便只坐在厨房门口的竹凳上,听着里头动静,笑着摘一把空心菜。 卫怀瑾兴匆匆跑出来汇报战果,“杜杜,你爸要做松鼠鳜鱼,那可是硬菜啊!不过你敢吃吗?” 杜若予老实摇头,“岂止不敢吃,我连看都不敢看。” 卫怀瑾同情地看她两眼,念叨着活了的和死了的一样没口福,“那等他们做好菜,你怎么办?” “找借口偷溜呗。”杜若予说。 “啊!”卫怀瑾无限惋惜地哀叹,随即抓紧时间又跑进去观战。 一位光头爷爷背着手从厨房里挤出来,见杜若予在忙,便坐到她身旁,陪她一起摘菜。 杜若予认得他。 这是退休的老教师曹爷爷。 曹爷爷问:“你怎么不进去?” 杜若予笑道:“我又不会做菜,在外头帮忙挺好的。” 曹爷爷用一绿杆挠挠下巴,斟酌会儿,才问她,“听说你能看见鬼?真的吗?” 杜若予一愣,表情有些呆,“怎么这么问?” 曹爷爷忙说:“我就随口问问,你别紧张。我刚刚听见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你在和谁说话?” “都说是自言自语了,又哪里来的谁。” 曹爷爷恍然,“对哦。” 杜若予反倒笑了,“我看不见鬼,也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我也不相信鬼神学说。” 杜若予听着身后屋里嘈嘈切切,偶尔还能听见卫怀瑾一两声喝彩,她突然不想再去隐瞒什么,“我看不见鬼,我只是脑子生病了,看见的幻觉属于我的妄想。” 说完这话,她的心轻飘飘,无比坦荡舒适。 曹爷爷摘下几片菜叶,扔进框里,又拿光秃秃的菜杆挠下巴,“可你怎么证明你看见的幻觉,不是真实的鬼呢?毕竟鬼和幻觉一样,都只有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万一你所经历的一切,自以为幻觉的东西才是真实,别人给出的结论才是欺骗呢?” “啊?” 曹爷爷笑着解释,“我是说,万一你看见的就是鬼,却被像我们这样的无神论者硬是用科学解释成了你大脑分泌错误给出的幻觉呢?那么多自称有阴阳眼的人,排除掉骗子,难道各个都是脑神经紊乱,出现的幻觉?” “如果我接受治疗,就不会再出现幻觉。” “如果是你的大脑经过药物和暗示,接受了看不见的设定,就此承认了自己的所谓错误呢?你闭上眼睛,不一样看不见我吗?难道我也是不存在的?” 杜若予苦笑摇头,“不一样的,我所看见的幻觉,和现实里真实的人,并不一样。” 曹爷爷笑道:“这样说来,你一直分得清现实和幻觉?” 杜若予用手指节敲敲额头,“我有我的逻辑在,如果哪天打破了这个逻辑,我就不是简单的脑袋有病,而是彻底疯了。” 曹爷爷哈哈大笑,“你可比咱们院里那些脑子没病的人有趣多了。” 摘了会儿菜,曹爷爷突然又问:“你这么年轻漂亮,为什么不和优秀的男人约会?约会可以陶冶身心。” 杜若予想起卫怀信,顺口回答,“因为我不会跳舞。” 曹爷爷惊讶地看着她,“跳舞?年轻人的约会不该是逛街吃饭看电影吗?为什么要跳舞?这么复古?我以为只有我们老年人才在广场约会然后一起跳舞。” 杜若予噗嗤笑出声,胡说八道,“因为对方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现代优秀的男人,不仅要精通琴棋书画,还要能歌善舞。” “怎么听着像大家闺秀?”曹爷爷想了想,促狭地笑,“你别骗我,你说的是小卫吧?” “我没骗你,他确实请我跳舞来着,我因为不会跳,拒绝了。” 曹爷爷见她不像胡诌,也认真起来,“别啊,不就是跳舞吗?干嘛拒绝人家呢?” “可我不会跳啊。” “学啊!” “可我没有参加舞会的裙子啊。” “买啊!” “可我没钱啊。” “……”曹爷爷霍地站起身,再不管杜若予,自己一阵风似的跑回厨房。 不到一分钟,他又挟持着沈奶奶,从厨房风一样地跑回来,“小妹!看我给你找来了谁!” 杜若予抬头便笑,“我当然知道,是沈奶奶。” “从现在起,她不是你沈奶奶!”曹爷爷一本正经道,“你要喊她仙女教母!” === 沈奶奶是慈心养老院侨商创办人的亲妈,因为不肯离开故土,儿子没办法,便为她创办这家养老院,每年留下万贯家财。 别的本事没有,就花钱在行的沈奶奶听曹爷爷讲述事情经过后,也察觉到事态严峻,不由分说拉起杜若予,叫上门口抽烟的司机,让他带她们上市区最好的商场。 临出发前,曹爷爷又拽着华奶奶,一起挤进车。 于是乎,三老带着反抗无效的杜若予,直奔仙女的魔法世界。 沈奶奶先带杜若予去商场一楼逛高跟鞋,方根坡跟统统看不上,就要水晶鞋似的细高跟。她还专门往贵的门店钻,杜若予被她紧紧拉着手,背后还一左一右跟着曹爷爷和华奶奶,左右护法似的严防死守,生怕她逃跑。 试过一双双漂亮精致的鞋子,杜若予摇摇晃晃成了风中凌乱的草。 沈奶奶勉强挑中一双银面碎钻的,信用卡刷走五千五,还嫌不满意,“这要是在大城市,咱们能买更好的。” 华奶奶围着杜若予转一圈,“还有裙子呢?” 曹爷爷兴高采烈往商场楼上一指,“上楼!” 杜若予又被三老推推挤挤夹着上了电梯,直奔女装部。 曹爷爷很喜欢二楼的少女服饰,拉着楼梯口身穿粉红裙子的塑料模特不撒手,“多可爱啊!” 华奶奶敲他光头,“可爱什么?她是要和一个精通琴棋书画能歌善舞的男人参加舞会,又不是大学女生逛街吃饭,放手,不放手把你丢这儿了!” 沈奶奶呵呵笑,随便他们两个吵嘴,自己则带着杜若予直接去三楼,往灯光净亮,装潢精雅的烧钱店铺去。 杜若予被两位导购请去换裙子,沈奶奶又开始盘算起发型和妆容了。 华奶奶凑到她身旁,老姐妹一阵商量,用超越年龄的眼光,给杜若予挑了件有设计感,既不过于前卫,也不至太保守的漂亮裙子。 杜若予看着全身镜里焕然一新的人物,恍恍惚惚捏了把脸,觉得从头到脚,只剩这张脸是自己的了。 她低头没找到衣服吊牌,出去后有心要问,沈奶奶却已经直接掏卡刷钱,动作之利落,比偶像剧里的男主角还娴熟。 “……”杜若予把曹爷爷拉到一旁,紧张问,“这得多少钱?我怕把我卖了我都还不起。” 曹爷爷掐指一算,眼珠子不敢看杜若予。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沈奶奶说。 华奶奶点头,严肃附和,“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曹爷爷摩拳擦掌,“这个就交给我吧,保证不辜负组织!” 杜若予看向他们,有些恍惚,“……是什么?” === 回到养老院时,厨王争霸赛正好进入高-潮环节——吃评。 好在这回不用杜若予找借口,曹爷爷就以仙蒂瑞拉要减肥为由,把她从满桌“尸体”前带走了。 厨艺比拼结果不了了之,只要做得开心,吃得满足,似乎也没谁太在意成绩。 饭后,沈奶奶这边刚让院长在院子里拉起彩灯,那边,已经换上压箱底的一套燕尾服的曹爷爷,牵着杜若予的手,带她优雅滑入中心,要教她跳舞。 杜若予原先以为他说自己会跳舞,指的不是老年迪斯科,就是广场神曲,没想音乐一放,竟然是段维也纳华尔兹。 曹爷爷翩翩绅士地向杜若予行了个礼,低声给她讲了基本舞步,便带着她,开始缓慢练习。 他边教边说:“华尔兹刚开始流行时,欧洲教会嫌弃它粗俗邪恶,认为男女过于亲近的舞蹈不堪入目,也被原先喜爱其他宫廷舞的人视为眼中钉,可华尔兹还是以它的轻松自然、飘逸洒脱、简单好学吸引了广大舞者。” “那时候的人们认为上半身不动才是美丽优雅的舞蹈,可人不仅灵魂向往自然,肢体也崇尚自由,自在的旋转摆动才能叫人身心舒畅,不要束缚自己,更不要压抑。”曹爷爷没杜若予个子高,带她旋转时还需悄悄踮起脚尖,可这并不让他显得滑稽。 他的光头上还闪烁着院里缤纷的彩光,他不再吊儿郎当,“我年轻时候也想邀请心爱的姑娘陪我跳一段舞,可那姑娘拒绝了我,我以为她是看不上我,后来才知道,她当时只是不敢。” “不敢踏出那一步,不敢牵我伸出去的手,哪怕心里一万个愿意,也不敢,就因为顾虑重重。” 杜若予问:“那你后来有再找她吗?” 曹爷爷笑了笑,“我说‘后来’,听起来像是一瞬间,事实上却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久到她已经去世,而我也结婚生子了。” 杜若予怅然。 “小妹,不要总想着你的病,豁达点,开心点,勇敢点,要知道,男人向你伸出手的时候,也是他们鼓起一切勇气,并准备好为你遮风挡雨的时候。”曹爷爷布满褶皱的垮塌圆脸,还有那五颜六色的光秃脑袋,在此刻全像时光逆转,就连身量都长高许多,像回到他年少青春,最勇而无畏的时光。 他说:“小妹,人不言老,也不要等老,因为一老,才知道人生苦短,辜负是错。” ~~~~~~作者有话说~~~~~~其实这个养老院算是我对未来养老的某种理想型寄托啦,一群志同道合的老朋友凑在一起,玩玩闹闹互相陪伴照应,其实也挺好。 从现在开始,杜杜和微笑哥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啦~撒花! 他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二章 我们一起 杜若予在慈心养老院做了个梦,梦里,有一群仙女教父和教母围着她。 欢声笑语里,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彩光旋转,像回到童年的盛世。 梦醒后,她坐在自己大学城孤单简陋的小床上,在晨曦未起的蒙昧中,呆呆看向悬挂在墙上的那条仙女的裙子。 卫怀瑾在她身旁呼呼沉睡,有风吹乱她的头发,像是头皮那儿鼓起个小包,杜若予骇然地想起那只爱钻人头皮的小红金鱼,吓得忙伸手过去摸了摸。 好在那就是头发乱了,什么也没有。 那条小鱼,自从被卫怀瑾吃了后,当真再也没出现。 杜若予从枕头底下摸来手机,看着微信里卫怀信的名字,打一个字删一个字,踌躇地给他发消息。 最后,她说:“11号那天,你来接我吧。” 信息发送,杜若予仰面躺倒,摊开的长手打到身边卫怀瑾,她迷迷糊糊抱怨着,“半夜不睡觉,又发什么疯?” 杜若予见她醒了,立即支起脑袋,侧身看她,“怀瑾,我想和你哥哥谈恋爱。” “你都想了大半年,和我说有什么用?” 杜若予眼里亮亮的,换了个说法,“我要和你哥哥谈恋爱。” 语文不太好的卫怀瑾静默半晌,勉强分清了两者意思。她揉揉眼睛,还是睁不开惺忪睡眼,嘟哝着问:“你终于看破红尘,知道回头是岸了?” 她又说:“你要做我嫂子,问过我哥哥了吗?” 杜若予倏地坐起身,“对啊,我还没问过他呢!” 卫怀瑾挣扎着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样还做我嫂子呢……” 杜若予在她脑门上弹了弹,“假如有天我让你哥哥伤心了怎么办?” 天气热,她们都没盖被子,卫怀瑾把条白生生的腿直接架到杜若予的腿上,“那我哥哥可能会离开你,到时候就换你伤心了。” “……他如果想离开,那就离开吧。” 卫怀瑾瞥她一眼,“他离开也没关系,没了哥哥,妹妹不一直还在吗。”她豪爽地拍拍枕头,“来吧宝贝,江山代有美人出,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话说,我和我哥,你觉得谁美?” 杜若予眼珠转了转,刚要开口。 卫怀瑾抢先道:“敢说我哥我弄死你。” 杜若予嘻嘻笑,“宁死不屈,还是你哥。” 卫怀瑾一脚踹向杜若予,把个见色忘义的踹下床。 杜若予踏出这一步,灵魂都得到升华,爬起后趴在床沿,眉开眼笑像个没心没脑的傻子。 卫怀瑾嫌弃道:“你这样子特别像花妹。” 杜若予嘻嘻笑了会儿,想起一件事,“怀瑾,那条鱼,真的被你吃了吗?” “你管它是不是被我吃了,它没再出现不就行了吗?” 杜若予挠挠卫怀瑾的脚底心,后者迅速缩起脚,顺便踹了下肇事者的脑门。 杜若予也不恼,“谢谢你啊怀瑾,总觉得你一点点长大了,也在保护我。” “……”卫怀瑾抬头看她一眼,抓过枕头,盖住了自己的脸,闷声道,“……莫名其妙客气起来,真是……睡觉!” === 杜若予让卫怀信11日来接自己,可卫怀信等不了那么久,他第二天下班后就兴匆匆来了。 瞧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就连楼下魏婶都摸着脸皮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岁。 杜若予撑着门板故作严肃问他,“你不请自来干什么?” 卫怀信被她唬住,懵了半秒,“……想看你。” 杜若予憋不住笑了,收手抱胸,耸肩道:“那现在看好了,门票费和参观费你要不要结算一下?” 卫怀信看她得意洋洋的小人嘴脸,想揉揉她的脑袋,却故意说:“那我想进去呢?” “理由呢?” “我儿子还小,不能没有爸爸。” 杜若予和他大眼瞪小眼,最后瞪不过,噗嗤笑了。 卫怀信当真跑去阳台细细观赏了会儿他儿子,回屋时,瞥见电脑屏幕上暂停了段舞蹈教学视频。 见他注意到视频,杜若予有些脸红,急急忙忙去关显示屏。 “跳舞不一定非要这么正式的。”卫怀信说,“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会正式交谊舞的?又不是皇家舞会。” 杜若予嘟哝,“我怕丢人现眼。” 卫怀信看她片刻,忽地一笑,“我教你吧。” 杜若予说:“那你等下,我去趟卫生间。” 她溜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咬牙决定苦学成才,结果刚开门出来,就见卫怀信弓腰在电脑上点开音乐。 音乐声起,根本不是华尔兹的音乐,而是杜若予歌单里的欧美流行歌曲。 还是她最喜欢的一位男歌手的歌。 卫怀信回头看见她,先是一笑,接着双臂晃动,身体跟着节奏摇摆起来。 他跳得不伦不类,一会儿像青少年夜店风格,一会儿像老年迪斯科舞步,显然是为故意逗她,最重要的是,他还穿着白衬衣黑西裤,皮带将腰身扎出窄窄的线条,是一贯从容的精英味道。 风格混搭,也不知从哪学来的幺蛾子。 杜若予哈哈笑出声,“你这跳的什么鬼?” 他左右扭动着靠近她,脑袋在她面前一晃一晃,身体不停,扭得一本正经,“我跳的是我的灵魂和自由。” 杜若予笑得花枝乱颤,“你就要教我跳这个?在别人的毕业舞会上?” 卫怀信拉住她的两只手,带她往前走到客厅中央,四目相对,无比认真,“我确实要把我的灵魂和自由都交给你。” 教和交。 杜若予没听出区别,已经被他带着旋转两圈,一时目眩神迷。 卫怀信牢牢牵着她的手,边跳边跟着哼唱。 ——Andthenwestarttodance,andnowI'msinginglike(在歌声中我们慢慢起舞,我轻轻哼着) ——Girl,youknowIwantyourlove(女孩儿,你知道我想得到你的爱) ——Yourlovewashandmadeforsomebodylikeme(你的爱也只为像我这样的人量身存在) ——comeonnow,followmylead(来吧,就跟着我) ——Imaybecrazy,don'tmindme,say(我可能会失去理智,别太在意,就开口对我说) ——Boy,let'snottalktoomuch(噢男孩儿,别说太多话) ——Grabonmywaistandputthatbodyonme(就搂着我的腰,用身体靠近我) 杜若予确实没什么舞蹈天分,肢体协调差,不仅时常要踩他两脚,偶尔还拿脑门磕他下巴,两个人时不时纠缠撞在一起,即便笑到不可自拔,也一直没有停下。 杜若予不记得自己是否也像今晚这样酣畅淋漓大笑过,她只知道自己的嘴角没有一刻落下,眼里看见的卫怀信,是全世界最好的卫怀信。 卫怀信带她毫无章法地跳舞,诚如他所言,那是他想给她的全部自由。 即便付出灵魂,他也无比愉快。 因为杜若予在笑。 欢快的混音结束,下一首自动切换,前奏却很简单悠扬。 杜若予不由自主停下动作,额头沁出薄薄的热汗。 卫怀信双目灼灼盯着她笑,“这是我最喜欢的歌。” 杜若予扬眉,有些诧异,更多是惊喜。 这也是她最喜欢的歌。 卫怀信突然松开她的手,改搂住她的腰,两个人贴在一起,在彼此最契合的节奏里,自由而舒缓地晃动身体。 他在她耳边轻轻唱。 ——Youknowitcangethardsometimes(你知道我们总会遇到些许困难) ——Itistheonlythingthatmakesusfeelalive(而爱就是让我们感觉到生命意义的唯一存在) …… ——Ourheartswereneverbroken(相爱的心永远不会支离剥落) ——Andtimesforeverfrozenstill(而时间也仿佛永远停留在最美的一刻) …… ——Waitformetocomehome(等我靠近你) ——Lovingcanheal(爱能将一切治愈) ——Lovingcanmendyoursoul(爱能抚慰你孤单的心灵) ——Andit’stheonlythingthatI’veknown(这是爱教会我的唯一的事情) …… ——Andifyouhurtmethat’sokaybaby(而就算有天你伤害了我,我也会说亲爱的没关系) ——Onlywordsbleed(言语会哭泣,但我不会伤心) ——Insidethesepagesyoujustholdme(在那些回忆里你我依然紧紧相拥在一起) ——AndIwillneverletyougo(而我也会依旧把你抱紧不让你离去) 杜若予听着卫怀信呢喃似的歌声,突然泪眼朦胧。 她搂住卫怀信的脖子,将脸贴到他心口位置。 那儿有颗真心,扑通扑通跳得响亮。 卫怀信停下动作,摸摸她的头发,不知怎的,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若予,和我在一起吧。” 杜若予眨了下眼睛,落下一滴泪。 “你给了我最好的归属感,现在,我也想把我最好的给你。”他说,“即便你不答应,我也会一直靠近你,保护你,陪着你。” “我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找到你,你就是那个最珍贵的礼物。” “不要再把我推开了。” 他轻声叹息,声音像一条绵长悠扬的河,在夏日的骄阳下闪动粼粼波光,“我爱你啊。” 杜若予仰起头,想起那条深冬的小巷里,这个男人在寒风里第一次抓住她的手,大概从那时起,他的温度便注定要来温暖自己,从冬到夏,四季轮回,生生不息。 她哽咽着,第一次坦白说出心底的话,“我也爱你呀。” 卫怀信嘴角扬起笑容,喜不自胜,他用指腹摩挲她的脸颊,然后凑近了,去吻他爱上的女人。 她的嘴唇柔软温暖,一如他所想。 “我想吻你很久了。”他说。 杜若予说:“我也想做这件事很久了。” 卫怀信笑了,“我们这算同时得偿所愿吗?” 杜若予狡黠一笑,“我早如愿了。” 卫怀信挑眉,“所以那晚在旅馆,你确实偷亲我了!” “不是那次,那次是清白的。” “还有别的时候?” 杜若予眼角还泛着泪光,却忍俊不禁地拉低他的脑袋,再次将唇凑上,“……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月桂女神,她到底香不香?” ~~~~~~作者有话说~~~~~~此处应该有车,请大家展开丰富的想象力,想象出一辆嘉年华游-行大车车!! 他们中的少数派 番外——天堂地狱 戒治中心里的生活按部就班,每分每秒都要掐控在管理人员手中。 王中塔每天早晨6点准时起床,迅速洗漱,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幸好他过去看许三多,学会往被子上洒水,如此一来,豆腐块叠得方方正正,他也免去多次记过挨电的惩罚。 紧接着,他们所有人要集合在楼下操场,慢跑、俯卧撑、走正步、立军姿……戒治中心的食堂不大,早餐后所有人排排站,等着护工来喂药。吃药时舌头必须抬起来,顶着那滑稽姿势再立十分钟军姿,以防有人把药偷偷吐掉。 王中塔从不知道自己吃的小药片是什么东西,直到22个月后他被放出去,上网查了一通,才知道那是舒缓神经的处方药。 在被关进戒治中心三个月后,王中塔曾策划过一次逃跑。 从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间,结着一张宛若蛛网的巨大绳网,王中塔用折断的牙刷割断粗绳,钻进四楼女厕,只有那儿的窗户没有防盗栏杆。 他们一定以为四楼的高度,没人敢冒险往下跳。 王中塔钻过窗户,沿着三楼的防盗窗爬到二楼,纵身一跃,跳到外头的马路上,接着一瘸一拐,沿着夜色往外逃。 那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越狱犯。 可他究竟犯了什么错,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王中塔藏了两天一夜后,又被戒治中心的“热心家长”抓回去了。 那时他躲在外县的一处废弃停车场,因为白天帮人洗了许多车,赚了点钱,正为可以吃上面包沾沾自喜,忽地一伙人从天而降,把他摁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了十米。 他被塞进一辆面包车,双手双脚全被捆住,他在车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为了给父亲报平安,借了洗车行老板手机打过一通电话。 于是,父亲顺理成章出卖了他。 回到戒治中心后,王中塔被关了禁闭,每天要接受十多次加强电击治疗,有几次他被电到屎尿失禁抽搐昏迷,迷糊中,只能瞧见身边人冷漠麻木的脸。 他说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 他说从那以后,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 周晓芸第一次见到王中塔时,是她第一次被架进电击室。 那时候的王中塔已经因为乖巧听话荣升戒治中心里的卫生队长,周晓芸惊惶不安地被绑到电击椅上时,摁着她脑袋的人就是王中塔。 周晓芸不知道另一个人往她虎口里插的针是要干什么,本能地挣扎,并出口警告。 那个人没理她,倒是王中塔,可能看见她眼里的泪,趁人不注意,在她耳边善意提醒了句,“别挣扎,等会儿他说什么你都答应。” 周晓芸看着他,满眼不知所措。 然后她就被电了。 从电击室出去后,她跪着求父母带她回家,并保证以后听话,可她母亲却把这种恐惧当成了戒治中心的卓越疗效,当即签下半年合同。 周晓芸被人架去了寝室,那里还有几张麻木警惕的脸。 周晓芸是个聪明人,她很快摸清了戒治中心的生存规则,尤其是那个“举报”条例。 这个鬼地方鼓励相互举报,举报可以为患者减少惩罚次数,也可以为家长减免治疗费用。 于是患者之间,父母子女之间便开始相互举报。 周晓芸也被自己母亲举报过,举报理由是她浮躁,早起叠被时没铺平折痕。周晓芸干脆也举报母亲躲在墙角随地吐痰。为此她母亲被罚款,她则又一次被送进电击室。 但她心里痛快。 在人人活成行尸走肉的戒治中心,周晓芸没有信得过的人,即便是王中塔,也是良久之后,才与她慢慢有了点情谊。 王中塔喜欢金鱼,他总用手指临空描摹金鱼的简笔画。 周晓芸问他为什么喜欢金鱼。 他说因为他们就是一群金鱼,被养在狭窄鱼缸里随时都会缺氧窒息的金鱼,生命贫贱,死不足惜,却肖想着广阔大海,妄想成为另一种大鱼。 === 见到董阳时,半个戒治中心的人都震惊了。 原因无他,他太小了。 瘦瘦小小的一个男孩,沉默寡言,眼珠子都不大会转,站在他那个光鲜亮丽的年轻妈妈身后,不像个人,更像条随时可以舍弃的小尾巴。 周晓芸明明记得医院走廊宣传海报上写着医院接收年龄为十岁以上。 可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董阳都不像有十岁。 周晓芸私下问王中塔,这么小的孩子,能犯什么错? 王中塔告诉她,一切不符合父母期待的孩子,无论是否成年,无论是网瘾、酗酒、打架、抑郁、自闭、早恋、不婚、不育、成绩下降、无所事事、忤逆父母,都叫犯错,都要被纠正。 每个初来乍到的新生都要经历初电,那是个下马威的仪式,谁也不能避免。 周晓芸说,董阳被电的那天,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那孩子的惨叫被隔绝在电击室厚厚的隔音材料里,但等他出来,谁都能猜到他经历了什么。 她说,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她亲妈却能狠心签约半年。 这就是骨肉,这就是母爱,彼时穿着囚服的周晓芸轻蔑冷笑,大爱无私嘛。 董阳因为自闭,不肯开口说话,更不要说背诵戒治中心要求的《三字经》和《弟子规》,他也不识字,更不会在日记里忏悔自己的罪过,可一刀切的管理制度不能忍受这样的细节差异,董阳不能成为中心里的异类,他必须像其他患者一样被磨平棱角,乖巧听话,让唱歌唱歌,让下跪下跪,为此,董阳受到所谓专家好长一段时间的过度治疗。 也是因为自闭,董阳从不屈服。 他成了整个戒治中心最顽抗的刺头,没人愿意招惹他。 周晓芸可怜他,常常会偷溜去看他,即便不说话,她也愿意陪这个孩子呆坐一天。 王中塔也喜欢这个孩子,他说董阳的内心一定有处天堂,他住在里面天高海阔,有成群的天使相伴,帮他屏蔽掉外界的无间地狱。 === 董阳是最早走的,他走的那天,王中塔来送他。 王中塔身无一物,便拿红色水笔在董阳手腕上画了条红色小鱼。 几个月后,他也离开戒治中心,等他父亲死亡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往自己心口处纹了条红色金鱼。 ~~~~~~作者有话说~~~~~~这是第三个故事的最后一章,是篇番外,写到的细节都是网络上各大采访里真实出现过的,想以这种方式给这个故事做一个了结吧。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一章 王子公主 卫怀信从车上下来,他一身黑色定制正装,因为见过杜若予那条烟灰色的裙子,故而系了个同色系的领结,堂而皇之地要将他们的情侣关系昭告天下。 他已经在这个位置等了杜若予许多次,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兴奋。 他想自己终于能了解年轻时代,身边男同学邀请、等待女同学时的雀跃心情。 他以手扇风,感觉六月的南城可真是燥热。 学林街的路灯将他映照得长身鹤立宛如天人,搅得魏婶躲在店里偷窥良久,才扭着手,有些羞怯地走出来和他打招呼。 “卫先生,这是要接我们小大仙去哪儿啊?”魏婶越往卫怀信面前去,越觉得此刻的卫帅哥比千金一掷的卫财主更叫人头晕目眩,她一把年纪,自恃阅历,却突然闹不清美色和金钱,到底哪个更重要了。 卫怀信冲她笑,“带她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好好好,年轻人嘛,就该玩玩吃吃。”魏婶陪他站了会儿,总忍不住偷瞄卫怀信神采奕奕的脸,“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好像长得不一样了。” 卫怀信摸摸自己的脸皮,“哪儿不一样?” 魏婶若有所思道:“那个词怎么说的?焕发?容光焕发?就特别精神,跟中了一千万还不用纳税似的,眼里亮晶晶的。你这样的上了电视,全场女嘉宾都要为你爆灯的!” 不怎么看综艺的卫怀信没听明白,“为什么要爆灯?” 魏婶想了想,通俗解释,“就是特别特别喜欢你的意思,每个女的都想和你牵手结婚过日子!”她小心翼翼戳戳他的胳膊,压低声偷问,“哎,说实话,你是不是中一千万了?” “一千万为什么要靠中奖?我赚一赚就有了。” “嚯!”魏婶瞪圆眼睛,“嚯!嚯!” 卫怀信自信地笑。 魏婶觉得年轻人太骄傲不好,开始出谋划策,“你既然要和小大仙约会,你给她制造惊喜了吗?电视里演的那种,哗一下。” 卫怀信摸着下巴深思,“没有。” 魏婶拍拍他胳膊,示意他低头附耳,“我教你一个。” 杜若予踩着高跟鞋,化好淡妆,穿着仙女教母送给她的烟色仙裙,推开楼下铁门,款款朝熟悉的车走去时,纳闷地没瞧见今夜的男主角。 她左右张望,又俯身往车里看,都没看见那个等她的家伙。 不仅如此,街上除了路灯,往常店铺的灯光也都灭着,昏暗的像是集体歇业了。 “……去哪了?”她奇怪,就要打他手机,突然,边上以麻辣烫店为首的几家小店铺一口气全亮出灯与招牌,同时,杜若予身旁的保时捷也亮起两盏大前灯。 光彩夺目间,卫怀信就站在麻辣烫店的沿街灯箱旁,满面都是笑。 杜若予被吓一跳,却也忍不住笑,“你干什么?” 卫怀信斜倚着拍拍灯箱,从容笑道:“爆灯啊。” 话音刚落,一曲《难忘今宵》从隔壁卤面馆的喇叭里大分贝地传了出来,“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 卫怀信侧耳听了听,挑眉而笑,“这是他们专门挑的背景音乐,说很适合我们。” 杜若予笑得前俯后仰,“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卫怀信双臂环胸,“不都唱了吗?难忘今宵,嗯,寓意很好。” 杜若予看他一身绅士西装站在破旧老街,悠然自得,就像在看一场八十年代的离奇电影,更是乐不可支,“他们?这破招式,哪位大婶教的?” 一听说破,卫怀信不假思索就出卖同伙,“魏婶。” 魏婶从店铺透明帘子后钻出颗圆滚滚的脑袋,笑嘻嘻道:“小大仙,你今晚好漂亮啊,像电影里的公主!” 明亮橘黄的路灯下,杜若予微牵两侧裙摆,冲她屈膝行了个礼,笑吟吟的。 魏婶捂住眼睛,哎哟哎哟笑着躲回去。 卫怀信打开车门,护着杜若予的脑袋让她上车,随后自己快步入座,笑道:“准备好去玩了吗?” 街头巷尾,著名音乐家还在唱,“告别今宵,告别今宵,无论新友与故交,明年春来再相邀……” 杜若予举高双臂,十分自信,“准备好了!出发!” === 富豪给女儿办的毕业舞会在南城龙江畔的一艘豪华游轮上,卫怀信和杜若予过来时,江岸和船身已是流光溢彩,男男女女盛装打扮混杂在一起,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杜若予悄然咋舌,“我高中毕业那个年代,家长只办谢师宴,规规矩矩吃顿宴席,从没听过毕业舞会。” 卫怀信笑道:“毕业舞会在国外是常事。” 杜若予这位外国文学翻译者立即点头,“确实。” 她转念一想,在卫怀信胳膊肘上挠挠,“你高中毕业舞会,请的哪位女伴?” “是我学习小组的一位华裔同学,她那时刚来美国一年,她父母也很保守,本来并不同意她参加舞会,见到我后……” “就同意了?” “不是,是更不同意了。”卫怀信耸耸肩,笑道,“他们怕女儿从此患上相思病,再也不能专心学业,于是死活不同意。” 杜若予低头忍笑偷骂,“不要脸。” “后来那女同学翻墙偷跑出来,坚持陪我参加完了毕业舞会,为此,她的新裙子还被勾破了。” 杜若予立即换上溢美之词,“勇气可嘉!” 他们俩边谈笑边迈进游轮宴厅,这二位,卫怀信的外形自不必说,杜若予清妆烟裙肤白如雪,因为紧张,脸不自觉绷着,高挑纤瘦的身形更衬得非凡尘中人,世外冷仙一般。 他们的手挽在一起,时不时耳语言笑,举止亲昵,自走进主厅起就引得不少人窃窃议论。 虽说是办给女儿的毕业舞会,但场上多的是年轻商贾和业内才俊,卫怀信是归国的精英,学历和履历都镶了金,不少人见面便与他招呼,热热闹闹地聊上天。 杜若予架子摆得住,底子却有些虚,尤其如今过多瞩目聚集自身。 她能察觉自己腿肚子发紧,但她也不断告诫自己。 不能逃。 这世上的路,总要跨出第一步,才能不断走下去。 宾客到齐,游轮启动,沿着华美龙江开始夜游。 主持人站出来说上两句话,舞会开始,舞会的主角——那位刚毕业的千金小姐在另一位世家公子的牵手下,踏着聚光灯步入中央,两个人锦衣美裙,搭肩搂腰,率先共舞。 杜若予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艳羡,“王子和公主啊!像童话故事里一样。” 她抿唇偷笑,迅速看眼身旁的卫怀信,骄傲地认为这世上能当得起王子称号的,只有这位光彩照人的卫先生。 像有心电感应,卫怀信低头,瞧见她在笑,忍不住捏捏她的小手指,附耳过去,“你笑什么?” 杜若予笑道:“想起你在我家跳的老年迪斯科,你敢在人前跳吗?” “当然不行。”卫怀信扬眉,“那个舞,这辈子只跳给你一个人看。” 开场的舞者结束一曲,更多年轻男女相拥滑入舞池,卫怀信放下手中酒杯,理理衣襟,转到杜若予身前,含笑俯身邀约。 旁边又有女生羡慕地叹息。 杜若予微微笑,将手交托于他。 这是如梦似幻的一幕,像绽放在寂寥苦寒深夜里的一朵花,不仅带来生的希望,也带来美的视效。 灯光、音乐、旋转、飘忽。 最重要的是。 她所渴望的这个人。 她所奢求的这场爱。 如今都成了真。 卫怀信搂在她腰上的手,他近在咫尺的脖颈,他永远值得信赖的胸怀,他的笑容,他的声音,都是真实的。 灯光惑人间,杜若予真想亲上他的嘴角,告诉他,她有多喜欢他。 杜若予虽然学会跳舞,却还不习惯长久踩着高跟鞋,她很快累了,躲到一旁的小沙发上边看夜景边休息,卫怀信陪着她的片刻功夫,已经有三位大胆的女孩过来搭讪,都被他一一婉拒。 “我要陪着我的女朋友。”他和每个人都这样说,介绍杜若予的时候,骄傲满满。 在经过两轮正统舞会乐曲后,灯光节奏突变,大家更为熟悉的电子乐一登场,年轻男女顿时热闹起来。 杜若予挨着沙发背,因为喝了点酒,笑容有些迷醉。 卫怀信将她拉起,“我们去船头。” 船头除去大片夜景和夏夜的风,一个人也没有,卫怀信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杜若予肩上,与她并肩站在船舷后。 杜若予朝他昂起脸,笑眯眯的,眼里闪着勾人的光,“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卫怀信低头与她相看,缓缓俯身,鼻尖轻轻蹭到她的鼻尖,冰凉,柔软,“那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杜若予悄偏过脑袋,微踮起脚尖,轻声细语,“我从刚刚就想亲你。” 他们的唇离得如此近,近到一开口,就能相触。 卫怀信浅笑,“真巧,我也这样想。” 话音刚落,他们的唇已经贴合到一处。 经历过寒冬和暖春,如今炙夏来临,他们的心终于紧密相靠,不舍分离。 周围霓虹五彩,夜灯繁华,杜若予的脑袋里蓦然想起一句话。 王子和公主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再也不分开。 ~~~~~~作者有话说~~~~~~第四个故事啦,感觉夏天也真的来临了,大家平时注意防晒避暑~爱你们!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章 死亡游戏 两个人正亲吻得难分难舍时,脚下船身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下秒,身后宴厅里灯光齐暗,音乐静止,有胆小的女生惊呼出声。 杜若予讶异地回头,“停电了?” 他们身处船头,江岸的都市灯光也能给予充分照明,卫怀信正要拉她往更明亮的地方去,杜若予突然瞧见二楼船舷处站着个人影。 “那儿,有个人!”她说。 卫怀信抬头,也看见了那个人。 那是个五官清丽的鹅蛋脸女孩,一身粉色纱裙被江上的风吹成薄霞似的烟尘,披散的头发黑得发愁,像烟尘上的墨迹,昭示出浓重的沉郁。 女孩赤脚踩着船舷往上爬,身体看上去更高了。 杜若予皱眉,预感到不妙,“她想干什么?” “不管她想做什么,这都太危险了。”卫怀信往前走出几步,仰头严肃呼喊,“喂!你……” 他还未喊完下半句,二楼的女孩已经翻过栏杆,她甚至没低头看一眼出声的卫怀信,就蹬开脚,直直跳入黑暗的江里。 杜若予惊呼,“有人跳水了!快来人!” 不少人跑出宴会厅,一阵混乱中,有工作人员朝水里抛出救生圈,还有熟识水性的船员跳下去搜救。 杜若予被几个年轻人挤开,又听见他们在大声相互询问。 “跳水的是谁?” “有人看见了吗?” “不知道啊!谁看见了!” “为什么要跳水?是自杀吗?谁这么想不开?” “会不会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谁看见小景了?我从刚刚就找不到她了!” “小景?不会吧?” 围观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叽喳吵闹,因为船上的电力系统还未恢复,杜若予被推挤地差点跌倒,好在卫怀信及时扶住她。 “等船一靠岸,我先带你离开。”他皱眉。 杜若予疑问:“等等看搜救结果吧?有人报警了吗?警察询问前,我们乱跑会不会不太好?” “……那等会儿捞上人来,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别看。”卫怀信替她裹裹西装外套,低声嘱咐。 杜若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挪挪脚,往黑漆漆的江水里望。 望着望着,微感目眩。 那江,像巨人张开的口,跃入其中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她怔了怔,站直身体,忽然间便把这些天的考虑郑重说出口,“其实我已经联系李嘟嘟了,我想……我想回医院接受治疗。” === 卫怀信一直不愿意强迫杜若予回精神病防治院,他曾就此话题与她深聊过,知道她的顾忌和恐惧,在确定二人关系后,他也更希望杜若予能把责任分担给他,不带压力地,心甘情愿回医院接受治疗。 而且他笃定,只要给杜若予信心,她很快就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毕竟,她从来不是个任性妄为的人。 杜若予说完自己的决定,定定看了卫怀信半晌,见他只是笑,有些窘迫,“你干嘛不说话?” 卫怀信被她推了下,顺势挨着她肩头,笑道:“我只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杜若予撇嘴,“高兴得都会用成语了。” “因为我有一个最好的汉语老师。”卫怀信搂住她,在她额角亲了亲,又正色道:“我真的很高兴。” 杜若予自嘲,“有个精神分裂的女朋友,有什么好高兴的。” 卫怀信不以为意,拍拍她的脑袋,“不要忘记我母校的天才教授,我可是听过他的课的。” 杜若予略一回想,笑道:“可你的天才教授,即便得了诺贝尔奖,多半也是靠生病前的非凡成就。” 卫怀信说:“发病的梵高不也创造了许多惊人的艺术成就?” “可他也失去了他的半边耳朵和一条性命。”杜若予低低地笑。 “曾经有冰岛的科学家团队认证过,具有创造力的人相较从事常规工作的普通人更容易携带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的基因。我读过的一本医学院研究报告也说,作家与常人相比,患上精神疾病的风险更高。”卫怀信振振有词,不希望杜若予妄自菲薄,“创造力催生了天才,尽管这种能力有可能给个人带去精神疾病的创伤,但你不能否认创造力对人类文明的贡献。” 杜若予看着他笑,“你这观点有些本末倒置,事实上,应该说是很多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并不是擅长从事创造的工作,而是他们因为大脑结构异于常人,更容易被这种创造性的工作吸引而已。” 卫怀信认真思索半晌,竟然点头道:“也有道理。” 杜若予笑出声。 卫怀信不甘心地摊手,“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表达我的观点吗?” 杜若予笑道:“你当然拥有言论自由的权利。你的观点是什么?” 卫怀信这才满意道:“我的观点是,我的女朋友就是最好的,不接受任何反驳。” 他们坐在船头角落,低声交谈,似乎不受周围嘈杂纷乱环境的影响,可事实上,这二位都在密切注意江上施救的动静。 游轮的电力系统很快恢复,船在最近的码头紧急靠岸,跳江的女孩也终于被救援队捞上岸,好在救命及时,女孩性命无碍。 在议论声中,杜若予听到旁人确实喊那女孩小景。 警察赶来后,听说满身湿漉的小景昏沉地承认自己是主动跳江的,至于跳江理由,她却绝口不提。 警察唉声叹气,教训了这年轻姑娘两句,就把满船滞留的宾客遣散了。 === 卫怀信揽着杜若予,两个人沿着江滨,朝原停车场走去。 江岸路灯明亮,却照不清开阔江面底下的黑暗旋涡。 杜若予的脚实在适应不了高跟鞋了,她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平整的石道上,舒适地窥探,“每个少女都有一个公主梦,可要我做一辈子的公主,我又无福消受。” 卫怀信替她留心着脚下的路,“为什么?” 杜若予拎高鞋子,用手指比划了下纤细鞋跟,扮了个鬼脸,“高跟鞋的鞋跟,是扎在女孩脚底心里的钻石,美则美矣,痛也痛矣。” 卫怀信帮她拎过鞋子,“你喜欢这双鞋子吗?” “当然喜欢,多漂亮。” 卫怀信问:“可它让你疼。” 杜若予偎着他的胳膊,仰头笑道:“可这世上会让我们痛的东西,远远不止一双鞋子。” 夏夜的身后,有个男人突然匆匆唤住了卫怀信。 卫怀信回头,看清来者身份后,与他打了声招呼,便将杜若予介绍出去,“这是我女朋友,杜若予,这是天使基金的孙永盛先生。” 孙永盛生得圆脸圆眼塌鼻梁,不算好看的长相,但气质极亲和,笑起来露出两排白亮大牙,很博人好感。他也穿着正式的西装,闻言便与杜若予握手,夸了句杜小姐貌美如花。 如此场合,还赤着脚的杜若予登时有些脸红——卫怀信一被唤住,她就想赶紧穿鞋,奈何孙永盛是跑着来的,根本没给她时间。 卫怀信问:“这么着急,怎么了?” 孙永盛才对卫怀信说起正事,“那个跳江的小景,听说是自杀。” 卫怀信嗯了一声,“听说是这样。” 孙永盛皱眉,踟蹰半会,才问:“怀信,你在国外多年,听说过海洋同盟吗?” “海洋同盟?”卫怀信摇头,“没有听说过。” 本来不打算插话的杜若予惊道:“海洋同盟?就是那个自杀者联盟?” 听到有人附和,孙永盛立即高兴起来,“对对!就是那个!” 杜若予见卫怀信不解,解释道:“我前几年住……和李嘟嘟朝夕相处的时候,听她提起过这个海洋同盟,那时她收治过一个女孩,就是这个同盟的盟友。海洋同盟最早是个国外暗网组织,是群有自杀癖的年轻人成立的自杀接力游戏,后来不知怎么发展到普通网络里,并被壮大到世界各地,成为网友之间的一种冒险游戏。” 卫怀信问:“为什么叫海洋同盟?” 杜若予说:“他们自称海洋同盟,因为认为死亡就像这颗星球的海洋,无时无刻不包围着我们。他们坚信生命不是真实,死亡才是,想要真正地活着,就必须先体验到死亡。” 孙永盛没想到杜若予如此了解,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对!好像是这样!” 卫怀信皱眉,从小只以读书为喜好的他,还真没听说过这样黑暗诡异的组织,但他已经明白孙永盛刚刚话里的意思,“你怀疑,今晚自杀的小景,和这个海洋同盟有关系?” 孙永盛点头,两道略稀疏的眉拧在一起,“我刚刚不小心看见了她大腿上的疤。” 他的喉咙咽了咽,“那好像是个烫疤,我没看清,但我怀疑是只鸟的形状。” “鸟?”卫怀信疑惑。 孙永盛说:“鸟是这个自杀同盟的图腾,或者说logo。” 卫怀信下意识问:“不是海洋同盟吗?为什么不是鱼,而是鸟?” 话刚问完,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没问到重点上,“呃,你好像对这个同盟很熟悉?” “唉!如果可以,我一点都不想了解它!”孙永盛重重叹口气,“其实是,这个自杀接力游戏,在最近的大学里好像挺流行的。” 孙永盛效力于天使基金,专门为年轻人,其中以大学生为主,提供创业基金,为此,他时常往来各大高校,和年轻人的接触绝不仅限于商业贷款,毕竟他们要谈的,许多时候是梦想和生活。 梦想高高在上,生活却根植于凡尘,有幸福,自然也有苦难。 “我也是听个大学生说起的,说他朋友加了个群,玩的就是这种自杀挑战,好好一个创业小伙伴,有天半夜突然拿烟头烫自己,还想割断自己的手指,被朋友紧急送去医院了。”孙永盛连连叹气,“我听说后就查了查,才知道了那个海洋同盟。” 卫怀信和杜若予相视一眼。 孙永盛终于道出来意,“……其实我是想麻烦怀信你啦,因为你好像和李先生比较熟,如果方便,你能问问李先生的千金,她那同学的家长联系方式,我觉得这种事还是有必要和人家家长说一下……刚刚人太多,警察也在,我没能挤进去……” 李先生就是今晚宴会的主办人。 他说着说着便胀红了脸,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要求过于唐突,说到后头声音越小,变成了蚊吟般,“……不好意思哦,这事明明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担心小姑娘没人看着会再……” 他没有想过,这事其实和他自己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世上总有热心肠的好人。 他们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脊梁。 卫怀信笑道:“没关系,我回头就问李先生。” 孙永盛感激地道了谢,又提出改天请卫怀信吃饭,卫怀信爽快答应后,三个人也渐来到停车场,各自取车道别。 一上车,杜若予便说:“那个海洋同盟,几年前就销声匿迹了,最近怎么又出现了?” 卫怀信问:“你说你几年前住院的时候,曾接触过这类人?” “嗯。”杜若予回忆道,“我那时候大四,第二年的时候,医院收治了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孩,李嘟嘟说她有严重自杀倾向,把她列为重点看护对象,我隔着门见过她几次,等她病情好转后,也和她聊过几次,从她和李嘟嘟那儿听说了海洋同盟。” 她想起卫怀信刚刚的疑问,笑道:“这个组织用鸟做图腾,而不用鱼,是因为他们认为经历过死亡,他们的灵魂就会变成鸟,飞离海洋,到达比海洋更广阔的天空。” 卫怀信撇嘴,“听上去像邪教。” 杜若予也学他撇嘴,“谁说不是。” 车子开出江滨路,卫怀信记起更重要的事,“你什么时候去医院?我陪你去。” “下周一。”杜若予说,“我预约了李嘟嘟,她对我的情况最了解。” 她顿了下,“这事我没有告诉我家里人,他们都不知道。” 卫怀信明白她的担忧,点点头,十分坚定道:“我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可搜索蓝鲸,但不要过度好奇,更不要冒险尝试。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章 重新治疗 夜里迷糊入睡时,杜若予总觉得有道视线愁怨地盯着自己,她挣扎着揉眼醒来,才看见身旁盘腿坐着的卫怀瑾。 昏暗中,卫怀瑾的表情不大好,秀眉拧着,嘴唇噘着,像是受到极大委屈。 “怎么了?”杜若予翻身朝向她。 卫怀瑾定定看她两眼,才问:“杜杜,你是不是下决心要回医院治病了?” 杜若予嗯了一声。 卫怀瑾又问:“你说过我是你的幻觉,那等你开始治病吃药,我这个幻觉是不是就会消失了?” 杜若予闭上眼,想了想,重新睁开眼,“会消失。” 卫怀瑾漂亮可爱的嘴唇用力往下瘪,“如果这次我消失了,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是不是这个世上,就真的没有我了?” 杜若予想安慰她,又不愿意哄小孩似的骗她,便撑着胳膊坐起来,静静看向她。 卫怀瑾越想越伤心,一眨眼,落下两行清澈滚热的泪珠,“……我有时候会觉得,杜杜你是在我和哥哥之间做出了选择,你选择要哥哥,而不要我了。” “我……”杜若予张开口。 卫怀瑾抹掉脸颊上的泪,又说:“可是我也觉得你选择哥哥比较好,毕竟哥哥是活人,他可以很好地照顾你。” 杜若予瞧着她公正的神情,轻轻叹口气,“怀瑾,你会怕吗?” “怕什么?” “怕消失。” 卫怀瑾委屈地拧了把杜若予腿上的肉,“当然会怕啊!怕得要死!怕得想打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手劲大,杜若予嘶嘶抽冷气,好不容易缩回无辜受累的腿,才轻声道:“我也不想让你消失,可如果我要变回一个普通的正常人,接受治疗是我唯一的选择。” 她顿了一下,苦笑,“这条路未必比较好走。” “而且这条路上没有我。”卫怀瑾郁闷地说。 “……是啊,没有你。”杜若予重新躺下,双臂枕在脑后,有些无神地望向天花板。 卫怀瑾也侧躺下,手脚收着,像只小猫蜷缩在杜若予臂弯下,“杜杜,其实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我在,哥哥在,你害怕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如果能维持好这样的平衡,我们三个人是不是就可以过一辈子了?” 杜若予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可是,病魔不会停留在原处。” “……也是。”卫怀瑾顶起脑袋,蹭着她的掌心,喃喃道,“那好吧……其实我是同意你去看医生的……我又不小气,我很大方的。” 她揪住杜若予睡衣一角,细声细气道:“……我不愿意你变成下一个刘勇,所以,去看病的话,还是好的吧。” === 虽说卫怀瑾也同意让杜若予去治疗了,可她这两天还是蔫蔫的,对裙子美妆等一切小可爱都提不起兴趣,整日萎靡地蹲在卫饱饱身边,发呆。 杜若予心里难受,想哄她开心,但效果都不大。 等到周一,与李嘟嘟约好的门诊时间到了,卫怀信早早来接杜若予去省神经精神病防治院。 临出门时,杜若予回头看了眼讷讷站在客厅中央的卫怀瑾。 卫怀瑾一手拽着衣角,一手局促不安地冲她挥手,“……再见,杜杜。” 她说话时眼眶微红,好像这一声便是永别。 杜若予很想回去抱抱她。 可她没有动。 “你在家等我,我下午就回来。”杜若予边说边戴上眼镜,她已经习惯和卫怀信一起出门便不带长柄伞当拐杖,可这一回,不知怎的,她又顺手捞过了伞,紧紧握在手里。 卫怀信在车里翻完早间新闻,听见铁门声响,忙下车迎向杜若予,帮她开车门。 他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即便杜若予戴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他也察觉出对方心情不佳,甚至没睡好。 重上车后,他问:“怎么了,是担心回医院后的事吗?” “我不担心。”杜若予靠在位置上,透过车窗,望向自己居住的五楼阳台——她戴着眼镜,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她不知道,卫怀瑾此刻是不是就躲在窗后,忧心忡忡望向自己。 沉默片刻后,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担心。” 卫怀信看看她的眼镜,再看看她的伞。 他对她总有无限耐心,便拍拍她的肩,驱车往市区医院去。 这是他们俩第三次一起来这家医院,第一次时卫怀信连门都没进,却被杜若予要求做她的监护人,并且提出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要求;第二次他们一起过来看董阳;如今第三次,他们终于站到李嘟嘟的门诊室内,拥有一起改变未来的决心和能力。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总有些事情在悄然改变。 李嘟嘟看见杜若予时,开开心心请她坐下,反倒是杜若予有些羞赧,坐下时十根手指绞着墨镜腿,扭捏得像个初次相亲的大姑娘。 不对,她本来就是大姑娘。 李嘟嘟笑逐颜开地和她说了会儿天气饮食,才示意卫怀信去门外等待。 等卫怀信一离开,李嘟嘟身体往后一靠,压得椅子发出嘎吱脆响,她板起脸,严肃道:“现在,咱们来聊聊你的那些新‘朋友’。” 杜若予叹气,也有些惶恐,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从哪聊起?” “从你出院,停药后,开始出现第一个幻觉开始。” “……那是一只壁虎,死在我的房间里。”杜若予闷闷回忆,“我一开始没认出来那是假的,毕竟在我停药前,我已经有三年时间没再复发过,直到有天我看见它趴在电脑屏幕上,不管我怎么赶它,它都不走,我才意识到,我看见的尸体,又复活了。它是假的。” “那你怎么应对它?” “我和它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后来它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它怎么消失的。” “从那以后,你就戴上了你的特殊眼镜,把自己当成一个瞎子?” “嗯。我知道这是掩耳盗铃,可你说过,心理暗示也是种自我疗愈的方法,我想只要不创造机会,我多多少少也能正常点。” 她的正常是只给予自己的,在外人眼中,她的遮掩行径反而更透着古怪。 李嘟嘟露出灿烂的笑脸,“你心态倒是很好,也对,你一直都是我们这儿心态最好的患者,冷静、配合,充满感情。” 这样的笑容给了杜若予安慰。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叙说自己从未对人谈起的隐私,那些只活在她眼里的幽灵,那些被当成鬼的谣言。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精神科医生或许才是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 这个人熟悉她的大脑,明白她的过往,清楚她的成长环境,她们的交流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她们不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或许她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咦? 她为什么要说“才是”? ——杜杜。 ——我要做你的好朋友! 卫怀瑾悦耳的宣言突然蹦进大脑。 杜若予一怔。 对面的李嘟嘟微微挑了下眉毛。 杜若予的讲述本来已趋近平静,纠结的手也几乎放开。 李嘟嘟满意地发现她的坐姿逐渐放松——直到她说起去年冬天见到的年轻女尸。 李嘟嘟注意到,杜若予的手突然抓向牛仔裤的裤缝,下意识抠着上头的缝线。 她又开始不安了。 卫怀瑾。 李嘟嘟在笔记本上“卫怀瑾”三个字下,悄悄划上一条线。 === 她们聊了许久,杜若予走出门诊室时,就见卫怀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后脑勺靠着墙,正仰头闭目养神。 听见她出来,卫怀信睁开眼,未语先笑,“聊完了?” 杜若予也笑,她手里捏着本崭新的病历本,“去楼下取药,过几天再回来复诊。”她顿了下,“她让你进去,一个人。” 卫怀信立即站起身,正正衣襟,往门诊室内走。 “李医生。” 上次吃饭时,他喊她李小姐,如今在医院,他便唤她李医生。 李嘟嘟对这样的亲疏有别显然很满意,开门见山笑道:“对杜杜的病,你了解多少?” 卫怀信正色说:“我查阅过相关资料,但不专业。” “如果人人看点资料就能专业,还要我们这些临床医生做什么?”李嘟嘟笑过之后,从身旁架子上取下一本小册子,“这是精神分裂患者家属应该知道的常识,但我猜你差不多都清楚,还有些相关陪护原则,嗯,以你的性格应该也事先调查过,算了……”她把小册子丢到一旁,抹着精致珊瑚红唇膏的嘴角抿了抿,正经道,“我对你只有一个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要求,确保杜杜把每天的药吃进肚子里。” 不等卫怀信说话,她又接着说:“杜杜肯自愿来医院复诊,我相信她是出于真心接受治疗,但吃药是件枯燥乏味的事,尤其是抗精神病药物,她停药太久了,现在复服,一些副作用也会重新出现,生活上的普通技能没什么障碍,但她如果想工作,尤其她所从事的翻译……会不大顺利。” “这也是她当初停药,和迟迟不肯回归治疗的主要原因,她想独立生存,不愿意依附别人。她虽然是个患者,但她有她的自尊。”李嘟嘟说着说着叹口气,“卫先生,杜杜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吧?” 卫怀信点头,对李嘟嘟接下来的话已经有所预料。 “我希望有个人能陪在她身边,不单单是为了监督她吃药,也是为了安抚她,陪伴她,鼓励她。如果她不愿意让她父亲和哥哥参与的话,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卫怀信再次正色点头,“我会照顾好她。” 这话他说过许多次,每次都当成人生郑重的一笔承诺。 李嘟嘟笑了,顺亮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甩,由衷开心道:“接下来这话不是出自医生的立场,而是出自杜杜老朋友的立场。卫先生,有你在,我坚信杜杜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对杜杜,对你,都很有信心。” 卫怀信正要道谢,门诊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期间夹杂哭闹与叫嚷,因为杜若予还等在门外,卫怀信立即起身赶出门。 只见医院走廊前,三男一女或拽或推地羁押着个头发蓬乱的女孩往这儿来,女孩用力挣扎,夏天的圆领T恤都被扯开半边,露出瘦弱的锁骨和半边内衣肩带。 “我不去!我没有病!你们这些骗子!”女孩边骂边挣,还想下嘴咬其中一个男人。 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跟在旁边,哭得比女孩还响亮,时不时帮忙扯下女孩上撩的衣服,还要提防女孩偶尔踹来的一脚。 李嘟嘟也走出来,看了会儿,询问路过的护士需不需要帮忙。 护士显然见怪不怪,“挂的主任号,一个小姑娘,那么多人应该压得住。” 这样的场面既刺目又割心,卫怀信不想给杜若予增加抵触情绪,挽着她的肩想带她从另一边楼梯下楼。 “等等。”杜若予突然说,“那女孩……有点眼熟。” 能让习惯装瞎的杜若予眼熟的人可不多,卫怀信也定睛去看,马上认出那女孩的身份。 “是那晚跳江的高中生。”卫怀信问,“叫小静?还是小青?” “小景。”杜若予说。 李嘟嘟问:“是你们认识的人?” 杜若予答:“不算认识,只是正好目睹了她自杀未遂的现场。” 李嘟嘟哭笑不得,“你们俩这是什么人品?” 杜若予没接玩笑,认真问她,“你还记得海洋同盟吗?这女孩可能是个盟友。” 此话一出,李嘟嘟迅速收起笑脸,“当真?” 杜若予点头,“听说她大腿上有鸟的烫疤。” 李嘟嘟沉吟片刻,拍拍杜若予的肩,“我得把这情况和主任说一下,你们把药拿了就可以走了。” 卫怀信和杜若予都没有走,因为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孙永盛的嘱托。 === 他们去楼下药房领了药,便等在一楼的缴费处,等了大约半小时,卫怀信就瞧见刚刚三个男人中的一位,正急匆匆过来交钱。 那男人生得魁梧,因为着急,天又热,一张脸急到通红,看起来就有些不善。 杜若予刚踌躇,卫怀信已经让她站在原地,自己走过去和那男人打招呼。 隔着十多米,杜若予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看得出那男人的面色由惊转疑,随后频频点头,又和卫怀信互换手机号码。 卫怀信回来时,杜若予问:“那女孩是要住院吗?” “先住院一段时间,看恢复情况而定。” “是重度抑郁吗?” “可能是,那位是她大伯,目前也不知道具体情况,说要上楼和孩子父母商量,等小景这两天稳定下来,再和我们详谈。”卫怀信说,“我建议他们报警处理,教唆青少年自杀是违法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还会受到蛊惑自杀,况且自杀的心态,是会传染的。” 杜若予赞同道:“能封掉那些组织最好。”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四章 同居这事 他们一起往外走,盛夏正午的天,热得连院里知了都快叫不动,杜若予正要戴上墨镜,卫怀信拉住她的手,“不着急回家吧?” 杜若予说:“不急啊。” 卫怀信笑道:“我需要去见个客户,就在附近,很快,你先找家咖啡店坐坐,十多分钟后我去接你吃午饭,好不好?” 杜若予不假思索地答应。 卫怀信果然把她送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杜若予独自进去,找了掩映在花木后的靠墙角落里坐下。 墙是玻璃墙,盛夏的阳光澄澈干净,将花坛里一只打盹的流浪猫晒得毛色发亮。杜若予不再拒绝眼前的风景,默默看了会儿酣睡的猫,才招来服务生点单。 “一份熔岩蛋糕。”她本来想点咖啡,想想自己即将开始服用精神类药物,便改口道,“一杯奶绿。” 谁料服务生姑娘听到她点熔岩蛋糕,立即露出为难的表情。 “是没有吗?”杜若予问。 “也不是没有……”服务生显然有些无措,“我可以请你换一种吗?比如那个拿破仑格斯,我觉得比较适合……” 杜若予虽没看出来拿破仑格斯为什么会适合自己,但她不想与人为难,也不挑口味,便笑了笑,“行。” 服务生明显松了口气。 甜点和饮料很快送上来,杜若予尝了几口,仍没吃出清甜的酥皮到底和自己哪里般配。 没吃几口,卫怀信回来了,他下车后径直走到她身前的玻璃墙外,花坛上的流浪猫受到惊吓,喵呜一声逃走了。 他手里举着束清新的紫色小花束,抵在胸前,冲她轻轻晃动两下。 隔着一堵墙,杜若予招手唤他进店。 卫怀信摇摇头,指着她盘里的千层酥,示意她往下吃。 杜若予看他神情古怪,笑着往下吃。 叉子从中间切开甜点后,露出了藏在里头的一枚小戒指,杜若予挑眉,拎出那枚戒指,看向玻璃墙外的卫怀信。 卫怀信耸肩一笑,办了个鬼脸。 杜若予笑出声。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服务生听见她点熔岩蛋糕,会如此为难了——把戒指放进融化的巧克力浓浆,无论如何都不大美观。 在店门口的风铃响中,卫怀信走进来,坐到她身边,同时炫耀地举起手里另一枚戒指。 那戒指与杜若予的那枚相同款式,只不过尺寸稍大些。 “你的客户呢?”杜若予揶揄他。 “回家陪太太了。”卫怀信一本正经瞎说,“他也让我尽快来陪女朋友,我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喏,送给你。” 杜若予接过花束,“什么花?” “叫夕雾。”卫怀信说,“名字不如它的花语美。” 杜若予故意严肃问:“花语是什么?” “我对你一往情深。” 杜若予再板不住脸,笑了。 卫怀信一见她笑,也开心道:“老板说夕雾其实是个人名,还是个男人的名字,来自日本的《源氏物语》。那个男人被迫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分开,奋发图强,最后终成眷属。” “如果是《源氏物语》,那可是一夫多妻制的时代,里头的男人,可称不上深情。” “唉,有个博闻强识能言善辩的女朋友……” 杜若予扬眉看过来。 卫怀信迅速挪来奶茶,将吸管送到杜若予唇前,殷勤道:“真是太好了,来来来,喝口茶压压惊!” 杜若予失笑,她摸摸花束上的紫色小花,又看向托盘上的戒指,“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把戒指吞了?” 卫怀信笑道:“吞了咱们就去医院,只是难为你可能要吃点消化药。” 杜若予轻笑着捶了他肩膀一拳,结果手就被对方趁机握住。卫怀信把男士戒指递给她,自己张开手,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帮我戴上。” 柜台那儿的服务员都在悄悄往这儿看,杜若予微赧,“自己戴。” “不要,必须要你戴。”卫怀信用肩膀撞撞她,“快。” 杜若予红着脸,“戴、戴哪个手指?” 卫怀信得意地指导,“中指,说明我名花有主。” 杜若予便把戒指套进他修长的中指,卫怀信高兴极了,捏起藏在甜点里的那枚女款戒指,用布巾仔细擦干净了,温柔细致地戴进杜若予的中指。 杜若予看他满意的神情,心里泛起柔软甜蜜的涟漪,“你很重视仪式感啊。” “重视仪式感的人幸福指数比较高。” “小孩都很重视仪式感。” “那你就把我当成小孩吧。”卫怀信浑不在意,“反正你过去也没少戏弄我。” 杜若予插起剩下的半块拿破仑格斯,直接塞进卫怀信嘴里,“不许记仇。” 卫怀信几口吞了,赞美道:“不错,蛮好吃的,不过咱们现在要去吃午饭了,任何时候我都不能让自己的女朋友饿着肚子,你想吃什么?” 杜若予忍俊不禁,“我有时候真想把你给吃了。” 卫怀信立即捂住胸口,笑道:“吃我可以,但不是现在,白日宣淫是大忌。” 杜若予彻底败下阵,开始怀念大半年前那个只要稍微偏门些的成语就听不懂的卫怀信。 === 他们起身结账,走出咖啡馆时,刚刚缩在花坛里午睡的流浪猫路过,眯缝着眼打量卫怀信。 卫怀信笑道:“去去!我有女朋友了。” 那猫又去看杜若予。 卫怀信立即挡住杜若予的脸,“不要看她,她是我的!” 杜若予哈哈大笑。 卫怀信牵起她的手,兴致勃勃地把二人对戒展示给流浪猫看。 流浪猫不屑一顾,扭头就走。 卫怀信眼睁睁看着流浪猫扭动屁股走远,突然开口,“若予,我们同居吧。” “同、同居?”杜若予还没从猫的蔑视里回过味,就被卫怀信的一句话惊得差点跳起来。 咖啡店里的服务生正好出门路过,闻声掩嘴偷笑。 卫怀信也笑。 杜若予尴尬,马上捂住自己的嘴,等那服务生走远,才压低声问始作俑者,“什么意思?” 卫怀信坦然道:“就是字面意思啊。” “不、不是!我是问为什么?” 卫怀信理所当然道:“热恋期的男女朋友不都希望能二十四小时看见对方吗?” 杜若予愕然,十分扭捏,“……可是……进展太快,不合适吧?” 卫怀信微眯起眼,俯身似笑非笑地靠近她,“我说了是字面意思,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我各有房间,完全可以独立,不过是离得近,能互相照应。什么进展太快?什么不合适?一样的句子你理解成了什么?汉语有这么博大精深吗?我竟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到最后,他还颇感遗憾地啧了一声,只是那笑,很是老奸巨猾。 杜若予知道自己被耍了,红透一张脸,匆忙戴上眼镜,并用力推他一把,“热死了,别靠这么近!” 卫怀信哈哈大笑,一把揽住她的肩,她越说热,他就越靠得近,非粘着她,小孩一样。 “那到底要不要住一起?”他缠着问。 杜若予把肩膀上的手甩开,“不要!” “为什么啊?”那手又搭上来,语气还带着笑。 杜若予哼气,“距离产生美。” “可我们就算住一起,也有距离啊,人和人之间,哪可能真没距离……” “闭嘴,不要强词夺理!” === 从医院回到家,杜若予一开门,就见卫怀瑾坐在茶几后,正一边嗑瓜子,一边对着ipad里播放的韩剧哭哭唧唧。她每嗑开一粒瓜子都会喘着气停下抽噎,但不嗑瓜子了,又要对着电视张开嘴,嗷嗷地哭。 好像她的注意力永远只能集中在一点,吃和哭,那是决然的两回事。 杜若予站在玄关欣赏了会儿小孩的哭法,才走进去,笑话道:“你这样边吃边哭边看,也不怕噎着。” 卫怀瑾抬头看见她,哭哭啼啼地抹掉眼泪,“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杜若予看看手表,“下午,天还亮着呢。” “哦。”卫怀瑾没想过这话是杜若予在履行自己的小小诺言。 她指着ipad屏幕,又伤心起来,“这部剧好虐啊,讲的是女精神科医生和一个男作家陷入热恋后,却发现男作家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和你一样的病,那男作家还有危险的自残倾向,最重要的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帮助的小男孩,根本不存在,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接近他童年的幻觉,好、虐、啊!” 杜若予给自己倒了杯凉水,边喝边嗯嗯地应和。 卫怀瑾又说:“然后女医生要给男作家治疗了嘛,结果那小男孩就要消失了。” 她说完,猛地一蹬腿,扯着嗓子嚎啕,“杜杜,等你去治疗了,我是不是也要消失了?呜呜呜!” 杜若予放下水杯,变戏法似的从储物柜里掏出个纸袋,搁到卫怀瑾面前,使出转移注意力大法,“你看看这是什么?” 卫怀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打开纸袋,转悲为喜的速度已经严重超速,“哇!MaryMagdalene!你什么时候买的?送给我的吗?哇!这裙子很贵吧?但是好漂亮啊!” 她把裙子拎出来,往自己身上快活地比了比,冲杜若予眨眼,“我去换上?” 杜若予笑道:“去啊。” 卫怀瑾拎着裙子原地蹦了蹦,才跑进卫生间。 很快,她穿着古典甜美的裙子跑出来,在杜若予面前转了又转,脸上泪痕虽犹在,笑容却已灿烂如新,“好看吗?” “好看。”杜若予看她雀跃得像个小公主,心想这钱还是花得值。 卫怀瑾一阵风似的又跑回穿衣镜前,嘟嘟哝哝着要编个新发型。 杜若予坐到沙发上,把ipad合起来,轻声道:“怀瑾,我去过医院了。” 镜子前的卫怀瑾身体一僵,终于记起这回事,木头似的转身看向她,有些怯怯的。 杜若予却冲她笑,“可你看,即便我去了医院,你不也还在吗?” 卫怀瑾思索片刻,恍然惊悟,“对哦,我并没有消失!” “所以,你不要担心。”杜若予说,“我们还有时间。” “嗯!”卫怀瑾高兴地重重点头,“只要我乖乖的,不给你捣乱,我也不一定要消失的嘛。” === 夜里,因为卫怀信提出同居的建议,杜若予瞪着眼睛,辗转反侧。 她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提议。 事实上,她很清楚卫怀信这提议的出发点是什么。 精神病患者不适合独居,这是个共识。 所谓二十四小时都想见面,除去热恋因素,能时刻照顾她,观察她,也是重要原因。 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也是责任心的体现,可杜若予不愿意如此直接地让卫怀信进入病患家属的角色。 她有颇多顾虑。 “唉。”她叹气。 卫怀瑾被她翻身的动静吵得睡不踏实,不耐烦地拿脚踹她,“杜杜,你好烦呀……” 杜若予就像无聊了半世纪的人终于找到可以一起玩耍的人,立即转身掰扯开卫怀瑾的眼皮,“怀瑾,我和你说一件事。” 卫怀瑾的眼珠子在她两根手指间翻来滚去,“君子动口别动手啊……” 杜若予讪笑着缩回手,“你哥哥希望我搬过去和他住在一起,我还没有决定好。” 卫怀瑾起先没回过味,等她反应过来,眼皮都不惺忪了,眼睛瞪得贼亮,“你是说,你们要同居?!” 杜若予被她尖利嗓子震得耳膜发颤,“……你这又是单纯的字面意思,还是引申含义?” 卫怀瑾才不管汉语言的九曲十八弯,豁然坐起身,拍拍自己大腿,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住一起啊!” 杜若予撑起脑袋看她,“为什么?” “我哥是什么样的人?黄金单身汉啊!你不搬过去盯梢,就不怕再出现个董蕾蕾,半夜三更跑去施展美人计?再说,成年男女谈恋爱,当然是逮着机会就搂搂抱抱耳鬓厮磨,你要高洁傲岸,那也得我哥无欲无求啊。”卫怀瑾说着说着担忧起来,戳着杜若予胳膊问,“杜杜,你是不是性冷淡啊?” 杜若予翻翻白眼,“我脑子有病,身体没病。” “也是,都快三十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杜若予差点没被气死,“卫怀瑾,你死的时候才二十岁,说话能不能像花儿一样含蓄?” “花儿哪里含蓄了?花儿绽放的时候,都是极尽可能的浓烈艳丽,否则怎么吸引蜜蜂蝴蝶来传播花粉?” “……”杜若予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说~~~~~~甜甜日常。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五章 海洋同盟 卫怀信始终记着孙永盛的嘱托,两天后,他向李嘟嘟打探了小景的情况,得知她如今稳定许多,便想去医院看看她。 杜若予听说后,自然一同前往。 小景的病房在走廊深处,卫怀信过去时,小景的父亲刚好走出门,他手里捏着包烟,大概是想去楼梯间抽一根。 卫怀信快走两步唤住他,“你好,小景是住这一间吗?” 小景父亲回头,疑惑地打量着卫怀信和杜若予,半晌才点头问:“你们是谁?” 卫怀信便把小景入院那天他和大伯的对话转述一遍,小景父亲听后恍然大悟,态度也客气许多,他说他本来也想联系卫怀信,奈何这两天心力交瘁,把这事给忘了。 “小景现在怎么样?”卫怀信问。 小景父亲叹口气,“这两天吃药打针,人还算平静,就是睡,醒着的时候也不说话,问她什么都不理。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卫怀信问:“医生怎么说?” “说是重度抑郁,可能和学校有关。”小景父亲有些懊恼,“她妈一直怪我,觉得是我把女儿送进那所私立学校害的,可当初送去的时候,谁不是冲着好的学校环境和升学率去的,谁会想害自家小孩?” 杜若予参加过李富豪千金的毕业舞会,见过小景的同学圈子,非富即贵,再看眼前小景父亲的气质装扮,猜得出小景应该家境普通。 “我一直和她说,不要和别人攀比,她一开始还答应得好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也总想着买新衣服打扮自己,她妈给她挑的她还看不上,非要去商场里买贵的。我当时也觉得可能是被影响了,毕竟接送她同学的车都是保时捷法拉利什么的,我本来也想去接她,可她又嫌我的车是国产的,给她丢人。我就劝她好好念书,可小景不知怎么的,成绩越来越差,这次高考,更是发挥失常。”小景父亲又重重叹口气,“我就说了她两句,真没怪她,谁能想到她会自杀呢!” 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心智虽已趋于成熟,但也容易撞南墙。 周围人都把奢侈品当家常便饭时,她却要节衣缩食,这种长期压抑的心态,让一个青春期少女如何自我调节。有时候不是人自己天生虚荣,错位的环境引导就像攀爬在暗处的食人蔓,一不小心就将人蚕食鲸吞。 她父母未免高看她了。 换一种普通环境,小景说不定就不会走上歧途。 小景父亲埋怨完,想起一件事,“她大伯和我说,你提过小景可能是被人教唆自杀的?是真的吗?” 卫怀信说:“你是她家长,你有察觉她这段时间的异常举动吗?尤其是她的网络朋友圈。” “没啊,我工作很忙,这得问她妈,而且这么大的女孩,平时就算玩手机电脑,也不会和我们聊她的朋友圈啊,不都说要尊重隐私什么的吗?这都怪她妈,在家带个孩子都带不好!” 卫怀信反感道:“你再想想。” “不知道啊!” 卫怀信问:“她平时就没什么异常举动引起你们注意的吗?” “就爱花钱了,成绩也下降了嘛!” 他说来说去,对女儿的关注无外乎这两点,卫怀信有些无奈,感觉自己是有理说不清。 小景父亲努力回想,眼前一亮,“会不会是她班上同学搞得鬼?现在不是有很多校园欺凌吗?他们集体排挤欺负我女儿,我女儿才会抑郁自杀的?如果是这样,我要找他们讨个说法!” 这事卫怀信说不准,但他注意到,小景父亲眼里一闪而逝的光,就像溺水者看见了救命的浮萍,大抵拼死也要抓到手里。 他知道再聊也聊不出个所以然,只问:“这事你们报警了吗?” “没,为什么要报警?”小景父亲反问之后,又自己给出答案,“报警人家肯定不管的啊。” 卫怀信问:“你没报过怎么知道?” “肯定没用嘛,现在的警察谁管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死活。” 卫怀信还要说话,杜若予悄悄拉了他一把。 正巧小景父亲手机响了,他看看来电,哎哟一声,和卫怀信打了个手势,就走到前边接电话了。 卫怀信和杜若予下楼,前往门诊大楼,见到正在休息的李嘟嘟。 “怎么样,见到小景了吗?”李嘟嘟问。 卫怀信很是不悦,“见是见到了。” 李嘟嘟瞥他一眼,早有预料地笑,“大失所望了吧?” 杜若予说:“我看他们不打算报警,倒很有可能找机会敲学校竹杠,要个赔偿和捐助什么的,反正那学校里的人都不缺钱。” “早猜到啦!”李嘟嘟侧首过来笑得得意,“所以我们主任已经报警了。” 卫怀信赞许道:“医院报警的话,合情合理,家长也没办法。” “那是!”李嘟嘟笑着笑着,表情逐渐严肃,“海洋同盟可不是小事,如果真是这个破游戏卷土重来,我有预感,接下来还会有人自杀。那些小朋友,可都是重灾区啊!” 离开医院时,卫怀信问杜若予,“同居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考虑过了,觉得不合适。”杜若予说,“我还是更习惯独立生活。” 她说话时不自觉偷瞄了卫怀信两眼,像是怕他不高兴。 卫怀信却笑,“我应该给你更多时间。” 杜若予低下头,“我能照顾好自己。” 卫怀信摸摸她的头发,“你当然能照顾好自己,但你能照顾好自己,和我想照顾你,是两回事。”他笑了笑,“不过就算你现在答应我,我这几天也没时间,我得出差一段时间。” “去哪里?” “香港,最快也要半个月吧。” 杜若予点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答应同居的提议。 他还没走,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 杜若予回家把自己拒绝同居的决定和卫怀瑾一说,卫怀瑾登时蹦起来,十分不解,“为什么啊?” “不合适。”杜若予还是这么说。 “哪不合适了?”卫怀瑾在她面前来回转了几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看哪哪都合适啊!” 杜若予沉默不语,自顾去做自己的事。 卫怀瑾不依不挠追着她,非要她说出具体哪里不合适。 直到夜里杜若予要睡了,才经不住软磨硬泡,掰着卫怀瑾的脑袋,与她四目相对,无比正经道:“你是不会在你哥哥面前出现的,不是吗?假如我现在搬过去,和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那么不等我吃完一个疗程的药,你就再也不会出现了,知道吗?” 说完,她用力揉揉卫怀瑾反应不及的脸,将她漂亮可爱的五官全揉到变了形,才心满意足地躺倒,舒适地闭上眼。 卫怀瑾拍拍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她,“杜杜……” 杜若予大手大脚摊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懒得理她。 “杜杜……” 杜若予还是不吭声。 “又装睡,算了……”卫怀瑾嘟嘟哝哝,也侧身蜷缩到杜若予的胳膊下,跟只小猫似的闭眼睡觉,“反正明天天亮,你总要醒的。” === 卫怀信去出差,杜若予重回深宅旧日,每天早起吃饭工作,她以为不过是回到过去机器人般的生活,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开始按医嘱吃药。 多年没接触到的药,最开始的副作用很快显现出来,镇定和嗜睡还只是基础,最糟糕的是,杜若予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一段外文原稿,竟然有半小时反应不出来汉语的意思。 她敲敲脑袋,想集中注意力,可视线里的英文字母莫名其妙变得扭曲,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杜若予虽然还像往常一般在书桌前坐了三个小时,可这三个小时,她连一页原文都没翻出来。 虽然悲惨,但这结果早有预料,杜若予沉默地关闭电脑,躺到了床上。 她盘算着自己的储蓄,既然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失去收入,那么她的生活又该如何保障。 她想了很多,身体渐渐变得沉重迟缓,懒洋洋的,明明昨晚睡得不差,此刻却又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只想对着茫然的未来,一睡了之。 这一睡,就睡到了夜里。 杜若予是被饿醒的。 房间里只开了盏壁灯,暗沉沉的,卫怀瑾正趴在床铺另一侧用她的手机刷微博,见她悠然转醒,开口问:“醒啦?肚子饿不饿?家里没吃的了。” 杜若予翻了个身,抱着枕头看她,“你在看什么,那么认真。” “热门微博,咱们南城又上头条了。” 杜若予随口问:“又是什么事?” 如果她没记错,上一回南城上微博头条,就是卫怀瑾被杀,卫家父母指责媒体造谣,声泪俱下写下的长微博,当初沸沸扬扬,顺带还把她黑了一把。 卫怀瑾翻身躺下,举高手机给杜若予看,“喏,今天傍晚有个女孩跳龙江大桥死了,在她跳桥的地方,用鞋压着封自杀遗书。” 听说是自杀事件,杜若予立即闭上眼不去看手机上有可能出现的尸体图片,只问:“自杀?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 杜若予静止几秒,腾地坐起,鼻梁撞上手机,疼得她呜呜哀叫。 卫怀瑾忙问:“撞哪了?哎呀你急什么?疼不疼?” 杜若予捂着鼻子问:“她自杀的地方是龙江大桥?跳江死的?” “是啊。”卫怀瑾说,“亲眼目睹的人不少,可惜没救起来。” 杜若予闷睡整天的脑袋轰隆隆转动齿轮,艰难地运行起来,“是个年轻人?” “报道说是个大学生。” “南城不会就因为这么一起自杀事件上头条吧?应该还有其他联动的消息,是不是有营销号参与其中了?”杜若予边说边要下床开电脑,可一想到那是死亡事件,又畏惧地缩回脚。 “如果只是这一起自杀,当然不会霸占热门头条了!”卫怀瑾也坐起身,把腿一盘,给杜若予解读起微博上的来龙去脉,“长微博是由一个拥有千万粉丝的营销号整理的,他说一开始是有粉丝私信他消息,让他留意南城的自杀事件,他就自己网络搜索了一下,诧异地发现大半年来,南城果然有不少自杀的人,尤其是今年入夏后,已经自杀了不少人。” 杜若予问:“自杀的人是不是以年轻人为主?” 卫怀瑾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移动,“这倒没有,网络上能搜到的,五月时有个二十七岁的男公务员跳了国际大厦,前两天有个四十岁的商店男老板在家喝老鼠药,还有个三十三岁的女白领从她办公室里跳楼的,哦对,你小半月前参加的舞会,那个跳江的女学生也被爆料了,但她比较幸运,没有死。这些,算不上全是年轻人吧?” 不等杜若予回答,她又自言自语,“自杀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今年夏天好像格外多,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今年格外热?大家都等不及天凉好个秋,就自寻短见了?” 杜若予沉思片刻,问:“能把这些自杀事件整理在同一个帖子里,必定是有什么关联,那个营销号还怎么说?” “除去都是发生在咱们南城,他说,这些自杀的人都留下了确切的遗书,而且在死亡前,似乎都提到了一个叫做海洋同盟的网络群体。”卫怀瑾挠挠下巴,“这个海洋同盟,不就是你之前……” 杜若予凝重地点点头。 她知道这微博为什么会上头条了。 营销号必然是把海洋同盟的存在公之于众,引起社交网络的极大警惕和恐慌了。 卫怀瑾看了两眼手机,又说:“他们的遗书好像也不对劲。” “遗书?怎么不对劲?” “怎么说呢?”卫怀瑾撇撇嘴,“这几个自杀死掉的人,生前都留下一封遗书,但也有人说那不叫遗书,该叫自杀宣言。” 杜若予皱眉,“遗书就是遗书,为什么要叫宣言?这样的用词,很容易有煽动性。” 卫怀瑾说:“这词不是我说的,是广大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说的,遗书具体什么内容,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没说。” 她推推杜若予,笑得两眼贼亮,“杜杜,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为什么不问问方未艾?出了这么大事,他们南城刑侦队的,一定知道些内幕!” ~~~~~~作者有话说~~~~~~今天格外早!六月的最后一天,17年就过去一半啦!大家不管是做什么的,都要继续努力!加油!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六章 自杀宣言 和自己没有牵连的事,杜若予并不想因为好奇就去打扰方未艾的工作。 可这事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缘分使然,头条新闻第二天,方未艾便早早打来电话。 “杜杜,起了没?”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烟嗓比过去更为浓重,显然又熬夜了。 杜若予把早餐推到一边,问:“你昨晚是不是在忙海洋同盟系列自杀的事?” “嚯,这你都知道啦?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吗?”方未艾笑了两声,道明来意,“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咨询个事。” “什么事?” “你说这事,我找李嘟嘟做我们刑侦队的精神科顾问,合不合适?她会不会拒绝我?” “……你这问题的重点,是她究竟适不适合做你们的专业顾问,还是你适不适合以此为机会和她加深接触,培养感情?公是公,私是私,你想以权谋私就直说。” 方未艾嘻嘻哈哈一顿尴尬地笑。 杜若予都能想象他被人说破后抓耳挠腮又厚颜无耻的模样。 “你不是说自己和她没可能了吗?怎么,还不想放弃?”杜若予问。 “本来是想放弃了,但又觉得老天爷在给我创造机会……”方未艾忽地保证,“你放心,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杜若予说:“李嘟嘟是个很有社会责任心的人,不管你是以刑侦队名义,还是个人名义,只要找她协助,又不需要违背她职业道德的,她一定会答应的。” “那就好!” 杜若予踟蹰片刻,到底没忍住好奇心,“那些自杀的人,真的都是自杀吗?” “确实是证据确凿的自杀,遗书的笔迹鉴定都属于本人,而且调查他们的网络关系,有几个也确实和海洋同盟接触过。”方未艾顿了顿,“说起来,前不久,有人报案过,说有个叫小景的,可能受到海洋同盟蛊惑自杀,但因为人没事,地方派出所就没往上报。” “……报案的人就是李嘟嘟的主任,那个小景目前就住在省精神病防治院,我和卫怀信去看过她一次。” “……”方未艾沉静几秒,炸出声不知是喜是惊的我靠,“我刚还在想,这事要和你们半点关系都没有,我还有些不太适应,没想到啊没想到!哎,你们为什么去看那个小景?” “……她自杀的时候,我和卫怀信就在现场。” “我靠!我靠!我靠!”方未艾母鸡下蛋似的一顿嚷嚷,杜若予清楚听到电话那头荆鸣骂了句方狗又发疯了。 等方未艾扯叫完,他才压低声,神神秘秘道,“杜杜,你和信信什么时候去拜拜吧?我妈知道个挺灵验的庙,消灾驱邪的,挺适合你们的。” “……谢谢,我们都是无神论者。”杜若予清清喉咙,转回正题,“那些自杀的人之间,还有什么关联吗?我以为海洋同盟的目标大部分集中在年轻人身上,以学生居多。” “那不是,他们都来自各行业各阶层各年龄,互相间都不存在社会关系,要说共同点,他们生前都遭到重大挫折,有强烈的自杀倾向,不过自杀的人都这样……哦对,他们的遗书写得都挺类似,像一个老师培训出来的,可能真是同一个人教出来的。” “同一个人……”杜若予沉吟,心里顿升极不祥的预感。 === 杜若予翻看微博,知道这两日网络上热热闹闹讨论的,都是海洋同盟这个千夫唾骂的黑暗组织。 营销号牵了头,紧随其后的各网络大v都开始揭底这个传说中的自杀组织,把它的前世今生扒了个底朝天,附带传播了圈南城的连锁自杀事件。 尚在香港的卫怀信和杜若予聊天时谈起这件事,都对这样的发展有些始料不及。 卫怀信说:“我托朋友找了些暗网里海洋同盟的资料,这样密集的自杀率,目前还是头一回。” 杜若予数过,光是南城近半年来与海洋同盟疑似相关的自杀事件,不论死亡成功与否,竟然就高达十五起,此中还不包括偏远乡镇里不受重视的自杀。 这样高的自杀率,闹到沸反盈天,完全在情理之中。 杜若予一直心存芥蒂的是,“一个流行于网络年轻人之间的自杀冒险游戏,为什么会牵涉出不在此范围内的其他受害者,这和海洋同盟的原则和经验,貌似相悖了。” “从暗网发展到普通网络,再发展到国内,原始的海洋同盟早就已经出现各类分支,南城这一支,可能更适应本地的情况,可就算只是拙劣的模仿,也已经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卫怀信问,“方未艾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网警已经封锁很多类似的网络组群,但是新的组织也在雨后春笋地冒出来,方未艾说这是因为网络热度带起的正常反应,等过阵子,无聊的人褪去,势头就会消失。” “这世上无聊的人怎么那么多。”卫怀信忍不住抱怨。 杜若予笑出声,“对了,你还要几天回来?” “后天早上的飞机。”提起这事,卫怀信终于雀跃,“我在这边找到了一件很想送给你的礼物,但是礼物需要时间,我想等到天气最热的时候,就可以送给你了。” “为什么是最热的时候?”杜若予失笑,“它是避暑用的吗?” “不是。”卫怀信故作神秘地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杜若予在他听不见的地方轻轻叹口气,“我不需要什么礼物,我只希望你赶快回来。” 卫怀信温柔道:“快了。” “我过去不敢和你说这四个字,但现在我敢了。”杜若予轻声道,“我很想你。” === 距离卫怀信回到南城的前一天夜里,一则微博彻底引爆南城网络社交圈,乃至全国。 这条微博是由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被盗取账号后,直接改名为“海洋深处的飞灵”编辑发布,是封语言极简的公开信,内容为集体自杀宣言。 【所有能阅读到这封信的朋友们:愚人的末日已经来临,我们的天堂即将开放,十天后,随我们一同跃入海洋深处,经受洗涤,我们虽生来是鱼,亦可脱胎换骨,飞入天堂。】网红自带粉丝效应,被盗号发博后,不出两分钟已转发上万,留言千条,有关心者询问网红是不是被洗脑入了海洋同盟的邪教,有好事者不停转发扩大事态,更有煽动者直接留言问如何脱胎换骨。 几轮转发下来,全网哗然,事态严峻。 用杜若予微博关注着不少美妆服饰账号的卫怀瑾直接被这条自杀宣言刷屏了。 “杜杜!不得了!”她从床上蹦起来,火急火燎让杜若予看手机,“这是要搞大事啊!” 杜若予迅速扫过几眼,皱眉道:“这样夺人眼球的事件,网警应该会控制舆论吧。” “不知道啊!”卫怀瑾刷新页面,“网红的亲友出来辟谣了,说账号被盗,正在紧急联系客服。” 杜若予说:“这是敏感事件,涉嫌煽动暴力,微博管理就算不删,网警也会删的。” 她话刚说完,不停刷新页面的卫怀瑾已经惊呼,“真的,该条微博已经被删除!” “……速度挺快。”杜若予稍稍放心,“事实证明,警民确实是一条心。” 卫怀瑾嘁了一声,“那也只能证明你是良民。” 杜若予想了想,抢过手机,打开微信。 她和方未艾他们平日有个微信群,她想直接问问情况。 【小仙也是仙:那自杀宣言是你们删的?】群里静了小半会儿,才有了回音。 【和平天使就是我:不是我们删的,是发微博的人自己删的。】【和平天使就是我:就算他不删,我们勤劳的网警小哥也要删的,不删还得了!】【和平天使就是我:这事要继续发酵下去,能发酵出一整锅毛豆腐。到时别说我们市局了,省厅都要被骂到狗血喷头。】【和平天使就是我:我靠今年真是不安生,什么妖魔鬼怪都集体出动了!】方未艾连发数条消息,中间夹杂不少“火冒三藏”的表情。 【手铐和手枪我都有:方狗,好好说话,再刷屏踢你了!】【和平天使就是我:别踢我!】 【卫怀信:发生什么事了?什么自杀宣言?】【手铐和手枪我都有:金主爸爸你不上微博的吗?】【和平天使就是我:你金主爸爸比你高级多了,人家只用非死不可。】趁方未艾向荆鸣哭爷爷告姥姥承认错误,荆鸣又和金主爸爸解释微博热点的间隙,杜若予去微博上转了一圈。 【小仙也是仙:这微博一删,吃瓜群众又在怀疑政府阴谋,控诉网络言论不自由了。】【手铐和手枪我都有:这锅我们不背!不背!】【小仙也是仙:发完就删,等于撩完就跑,这家伙想干什么?】这短短功夫,卫怀信已经摸清来龙去脉。 【卫怀信:制造话题,踩着民众的痒处和痛处,故弄玄虚,扩大事态。】杜若予深以为然。 【和平天使就是我:我们肖队也说这是有备而来。不说了,大花,开会去了。】群里两位在职刑警一走,杜若予索性给卫怀信打电话,“自杀宣言被删了,内容你看到了吗?” “网络上到处都是截图。” 杜若予心里很不舒服,“你说他们是真自杀还是假自杀?是有团队踩着上一批自杀的人的热度要吸引眼球,还是两拨根本是同一组织,当真要集体自杀?” 卫怀信说:“如果是前者,利益链明确,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如果是后者,集体自杀?听起来更像邪教组织。” “他们的措辞就像邪教。”杜若予回想一二,“‘十天后随我们一同跃入海洋深处’,时间和地点都很明确,如果到时真出了人命,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隔着千万里,卫怀信叹了口气,“事实上,这事已经出了不少人命了。”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七章 死的执念 针对网络上沸沸扬扬的自杀宣言,南城市公安局在省厅的督促下连夜成立专案组。 专案组很快追踪到发布微博时的ip地址,那是位于墨西哥的一个ip中转站,根本无法查出发微博人的真实地址。 网红的账号很快也通过微博官方拿回来,网红在微博上再三澄清自己和海洋同盟没有关系,警方也证实了他并非发博本人。此后一系列的辟谣和揭底,让“海洋同盟”这四个字短时间内位居热搜榜,居高不退。 不管现实还是网络,对杜若予而言,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卫怀信回来了。 这回,卫怀信不再要求杜若予去接机,而是叫她等在他家。 杜若予闲来无事,决心凭一己之力给卫怀信做几道家常小菜,犒劳他远行归家的肠胃。 可理想总是丰满于现实,杜若予不过刚把食材摆在厨台上,整个人就开始发懵。 “我总觉得,我和它们彼此相当陌生。”杜若予双手叉腰,冲卫怀瑾抱怨。 卫怀瑾在杜若予的蜗居里束手束脚惯了,如今来到卫怀信的高级公寓,恨不得在他宽敞的客厅和餐厅里来回跑个八百米。 “有钱真好啊!有钱真好啊!”她笑嘻嘻地学飞机一样跑回杜若予身边,晃着她的胳膊撒娇,“杜杜,咱们以前不是说过,如果将来有钱,就给你爸爸和你哥哥买座这样的大房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可我赚不到那样的钱。”杜若予苦笑,“我现在甚至连养活自己都有困难。” 她的新翻译项目已经落下相当大的进度,前几天替外资企业翻的一份小声明竟然还被退回来,退稿的师姐在邮件里很是惊诧,直言问杜若予是不是花钱雇了个新手。 她说,连本科在校生都翻不出这么差的稿子。 这对杜若予是天大的打击,可她谁也没说,默默关闭邮箱后,去喝了杯水,第二天照常吃药,照常对着外文原件心烦意乱,然后木讷讷熬过一天。 这也是她如此思念卫怀信的原因。 她也想在人生低谷里,能有个坚实可信的依靠。 “怀瑾,你知道鸡胸肉要怎么处理吗?”她不再想负面的事,振作起来,笑问卫怀瑾。 卫怀瑾却一动没动,只怅惘地盯着她。 “干嘛?”杜若予从刀架里取出一把刀,笑着斜睨她一眼。 卫怀瑾噘嘴,又挨近杜若予,轻声道:“杜杜,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了,其实我都不需要的,衣柜里的那些裙子,你也可以挂到网络上卖,一两千总能卖得出手。” “我知道你想独立,等过了这段时间,你逐渐适应药效后,咱们省吃俭用,也能好好过日子。”她说,“你不要怕,天塌不下来,就算喝西北风,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 卫怀信回家时,杜若予费尽毕生功力,终于给他折腾出三菜一汤,唯一的荤菜鸡胸肉,还被她煎焦了。 “你看看能不能吃,不能吃就倒了吧。”杜若予的白T恤上也溅了不少油星,整个人不大精神,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卫怀信连衣服都不换,抽了筷子就去夹菜吃,他仔细咀嚼后才慢慢咽进肚子,开心道:“卖相虽然不好,味道还不错。” “真的?”杜若予狐疑地看着他。 卫怀信夹起一块金黄的鸡肉,喂到杜若予嘴里,“不骗你,你自己尝尝,是不是还不错?进步空间非常大,已经比我强多了。” 杜若予自己事先尝过,味道也就一般,可卫怀信这样不浮夸半公正地暗示一番,她咂摸着嘴里的滋味,竟然也觉得还不错了。 毕竟她也是第一次下厨。 她的心情从沮丧飞跃至鼓舞,“那你试试那个芥菜,我觉得那个比较好吃。” 卫怀信立即去品尝芥菜,吃完一口认真道:“嗯,是比肉的火候好,你下次可以试试娃娃菜,我喜欢那个。” “好!”杜若予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掌控了情绪,她高高兴兴坐下,替卫怀信舀了一碗米饭,“吃饭!” 卫怀信满足地大口吃饭,一碗米饭下肚,他欣然喟叹,“这不是我吃过最好的一顿饭,却是我吃过的最有滋味的一顿饭。” 杜若予笑道:“不是最好的一顿饭吗?” “当然不是!”卫怀信一本正经道,“最好的那一顿,等着我给你做!” 吃过饭洗过碗,卫怀信问起自杀宣言那件事,“方未艾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不清楚,感觉没查出什么,不过听说市里加强了龙江两岸和几座大桥的巡逻,就怕有人这几天真的响应号召去跳江。”杜若予说,“其实南城靠海,宣言里说的又是跳海,他们应该往海边增派人手吧?” 卫怀信笑道:“南城的海岸线那么长,南城的全部警察才多少,哪里守得住。” 杜若予也笑,“我就说说而已,想要自杀的人,除非二十四小时人盯人,否则根本看不住。” 卫怀信想起唯一一个自杀未遂的人,“警察他们去看过小景了没?” “李嘟嘟说方未艾和荆鸣去过了,但小景对警察很防备,她父母又不信任警察,很多事都藏着掖着,多说两句就感觉是在敷衍,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他们过两天会再去一趟。” 卫怀信沉吟片刻,蓦地说:“若予,我明天想去医院看看小景。” “你去?” “对。”卫怀信说,“我们不是警察,小景又在舞会上见过我们,防范心理应该没那么重,说不定能了解到什么。” 杜若予想了想,“好,我和你一起去。” === 卫怀信和杜若予回医院,自然先找的李嘟嘟,可往日安静的门诊大楼,这日却闹哄哄的。 走廊上吵吵嚷嚷,有个举话筒的,有个扛摄像机的,听路过的护士说,那是南城本地电视台的一档节目,自打出了自杀宣言事件后,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小景住在省精神病防治院,一定要来采访,但医院不同意,不肯告知小景的住院房号。 两边为此各自争执,正闹得不愉快。 “我们主任气坏了,觉得这时候找小景采访,对她的病情无异雪上加霜。”李嘟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耷拉着脸,老大不高兴。 杜若予回头,与她小声道:“可那些人看起来不像会轻易罢休。” “当然不会罢休,这不,那边那个不知道是编导主持还是记者的,正在联系小景的家长呢!”李嘟嘟气哼哼喷出两口气,“小景还未成年,她家长同意了的话,我们主任也没有权利把人拒之门外了。” 杜若予问:“会同意吗?” 李嘟嘟耸肩,“我哪知道。” 卫怀信想起出差前和小景父亲的短暂交流,神情有些沉重,“八成会同意。” 李嘟嘟缩缩脖子,与卫怀信英雄所见略同,她双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你们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杜若予朝前面的媒体努努嘴,苦笑,“和那些人不谋而合,也是来问海洋同盟的。” 他们正说着话,走廊前还在争执的几个人中,有人突然大声道:“她家长马上就过来了,这事我们和家长商量,和你们医院没关系了,行吧?” 杜若予定睛一看,见理直气壮说话的正是刚刚联系小景父母的那个人,旁边对峙的主任顿时气恼跺脚,还想再争辩,被旁边另一位医生悄悄扯住了袖子。 李嘟嘟见状,侧过身来,压低声道:“小景住哪儿你们都知道,你们想见她的话,我带你们走捷径,快走。” 说罢,她两手各自抓住卫怀信和杜若予的胳膊,带着他们从走廊另一侧上楼梯,拐过几个门,竟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住院大楼的电梯。 杜若予说:“我在这儿住了两年,都不知道还有这条路。” 李嘟嘟笑道:“这是医院后勤部的通道,你这会儿知道了,可别泄露给病人,省得他们偷跑。” 由她带着,住院部往来的护士都没拦下卫怀信和杜若予,路过护士站时,杜若予瞧见那日见过的小景父亲正急匆匆挤进电梯,下楼去了。 他们径直走向病房,远远便瞧见小景的母亲边往外走边低头讲电话,“嗯嗯,他们说把小景当成受害者报道出去后,就能引起社会关注,小景成绩本来就不好,说不定能因此拿到笔捐款,到时候就算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了……嗯……可以吧,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呀……她爸……” 他们三人与小景母亲擦肩而过时,杜若予清楚听见李嘟嘟微叹了口气,她下意识去看卫怀信,见他也是板着脸,很不开心。 杜若予心说,睿智的父母总是相似的,愚笨的家长却总是蠢得各有千秋。 突然,前头病室的房门被猛力拉开,穿着病号服的小景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她一眼瞥见走廊上的母亲,转身就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跑去。 她跑得格外快,不像个普通女高中生,倒像个田径选手。 骤变突生,小景母亲听见动静回头,呆愣两秒后才惊慌失措地喊,“小景!小景!你去哪儿?” 李嘟嘟张口要喊人追,身旁卫怀信已经猎豹一样追了过去。 比她的声音还快。 “追……追!”李嘟嘟终于把噎住的话蹦出来,和杜若予一起,也跑了过去。 小景沿着消防楼梯一路往下跑,跑到底层,要从大堂往大门去时,却和领着电视台记者赶来的父亲打了个照面。 小景父亲也愣住了,“小景?你不是被绑着吗?你要去哪儿?” 小景瞪着自己父亲,像头被囚禁良久的困兽,咬牙切齿怒吼,“去死!” ~~~~~~作者有话说~~~~~~这个月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投票留言获得花匠这条锦鲤,哈哈哈哈~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八章 国民老公 住院大楼的大门共开着左中右三扇大门,小景冲向最靠近自己的右侧大门,她爸要来拦,小景不知哪来的力气,用肩膀狠狠一撞,直接把她爸撞翻在地,自己径直跑出大楼。 楼外的艳阳炽热灼目,小景近段时间不是躺就是睡,在冰凉的空调房里呆久了,乍冲到大日头底下,有瞬间的晕眩和脚软,她意识到自己跑不远,视线里瞄准了半人高花坛的尖锐壁角,俯身迎着脑门就要撞过去。 就在她使出浑身蛮力要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前,一只手蓦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同时,另一只手挡住了她的额头,几乎包住了她的半张脸。 人之将死,力气真是其大无穷,卫怀信被这年轻女孩的惯性带的一同撞上了花坛壁,女孩再撞过来时,他的半边身体刹那过电似的麻了。 “卫怀信!”杜若予赶过来,将晕头转向的女孩拉到一边,又去扶卫怀信,担心道,“撞到哪儿了?” 卫怀信的手背骨节处挫伤得露出了猩红的肉,他甩甩手,站起来,笑着宽慰杜若予,“我没事。” 为了防止小景清醒过来再寻死觅活,他用没受伤的手紧紧抓住她胳膊。 小景捂着疼痛的脑袋,喃喃自语,“……我必须死……我必须死……” 杜若予听见了,皱眉问她,“为什么你必须死?” “……这是仪式,是主的仪式……要完成它……”小景嘟哝。 杜若予还要细问谁是主,仪式是什么,小景的父亲已经跑过来,紧紧箍住女儿的双臂,他显然也被刚刚一幕惊得魂飞魄散,生怕女儿再寻短见。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也围过来,边拍边问,“刚刚是怎么了?小景你为什么自杀?” 李嘟嘟追过来,直接推开摄像的镜头,挡住小景,并冲提问的人低声警告,“患者的情绪现在很不稳定,你们不可以这样采访,现在先让我们把人带回去,稳定情绪后再说!你是她父亲,你要为她负责!” 最后一句话是冲小景父亲去的,小景父亲经此一难,已经不敢擅自做主,连连点头,“对对!要配合医生!先治疗,治疗是最重要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小景被父亲和李嘟嘟左右挟住,架着走回住院大楼。 杜若予和卫怀信站在一处,正商量着去门诊那儿处理下伤口,抬头就见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对准了他们俩。 那个不知是主持人还是记者的,将话筒杵到卫怀信胸前,笑容满面道:“你是见义勇为的英雄,我能采访你两句吗?” 卫怀信不假思索拒绝,“不能。” 主持人当即垮下脸,“为什么?” 卫怀信拉着杜若予就要走,“不喜欢。” 主持人却一脚挡住他的去路,“你做的是好事啊,说出去,人人都会夸你,弘扬社会正能量,不是挺好的吗?对了,你认识刚刚那女孩吗?你知道她是自杀入院的吗?你听说过现在年轻人中流行的死亡游戏吗?你……” 卫怀信皱眉,正色打断他,“我有不接受采访,不上镜的权利吧?” 他肃着脸,目光严厉,主持人当即胆怯后退一步,支吾道:“有、有啊……” “你知道就好。”卫怀信牵着杜若予的手,绕过这男人,径直回到大楼里。 他们身后,那两位搭档果然不敢再追来。 === 李嘟嘟把小景送回病房交到主治医生手上后,就自己端了个消毒盘,回到门诊室。 门诊室里,卫怀信和杜若予正等在那儿。 李嘟嘟拉过卫怀信的手,边处理他的伤口,边夸道:“今天多亏你了,要不然那小女孩非得重伤。” 卫怀信面对自己人,立即变得谦逊温良,“哪里,只是我跑得比较快而已。” 李嘟嘟笑笑,换了团棉花,才开口,“海洋同盟这事,你们别自己随意插手,尤其是杜若予你。” 杜若予坐在卫怀信身旁,正低头给他吹手上的伤,闻言立即乖巧点头,“方未艾说这事他们已经在查了。哦对,方未艾提过要来找你做顾问,他之前来的时候,和你提了吗?” “没有啊!”李嘟嘟笑吟吟地微撇嘴角,“他个小刑警,找我做顾问?我可不做白功。” 杜若予笑道:“不找你找谁,你以前不是研究过这个海洋同盟的吗?刚刚那个小景提起了主,说她必须死,这是完成主的仪式,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李嘟嘟收拾起消毒盘,“他们被称为死亡游戏,是游戏就有制定游戏规则的人,那个人往往也是发起游戏,发布指令的人。对这个人的称呼,各个国家有自己的叫法,咱们这儿翻译成海洋同盟,一般就叫盟主。” “盟主会按阶段给底下的盟友发布指令,从容易完成的开始,一点点加大难度,比如一开始可能只是让你敲一下自己的脑门,后面就要求你烫伤自己,再往后就要你在身上割出图案,直至完成终极挑战,自杀。”李嘟嘟说,“小景提到的主,可能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主,而是操纵了这个游戏的主人,所谓的仪式,也是游戏最后关卡,自杀,只有完成自杀,她才算通关成功。” 杜若予说:“那么,方未艾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游戏的主人,或者叫做盟主。” 卫怀信点头,“不仅如此,他还要找到这个组织里的其他受害者,把他们都带过来接受治疗。” 李嘟嘟叹气,“这部分也是最困难的,你们都看见小景的状态了吧?在她的思维里,认可这样荒谬的游戏很轻松,可要让她认识到自己的精神和心理出现了疾病,却比登天还难。她把我们这些正常人称之为愚人,认为我们还未开化,而她,迟早是要化作飞灵,飞入天堂成为智者的。” 她顿了顿,突然感慨道:“小景总是会让我想起梅。” “梅?”卫怀信疑惑。 杜若予回答,“梅就是当年和我一起接受治疗的,那个也因为海洋同盟自杀过的女孩。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她在你出院不久后也回家了。”李嘟嘟说,“后来我就去国外进修了,她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怎么,需要我帮忙打听一下她的近况吗?” 杜若予本想说有这样一位过来人帮忙调查,会让警方事半功倍,可转念觉得不宜打扰病人的生活,尤其是这种曾受组织洗脑过的病人,精神更加脆弱,更应该远离是非。 === 小景当天在医院里闹的事,本以为到晚上就告一段落,谁想当晚八点,一条视频微博就在社交网站上热热闹闹传播开来。 视频的主要内容正是南城精神病防治院里,小景撞开父亲夺门而出,就要以头撞墙时,被卫怀信及时救下的片段,视频开头结尾都有文字解释,明明白白指向近日炒得沸扬的海洋同盟自杀事件。 但此视频遭到疯转的原因,除去海洋同盟的热点话题外,还有广大吃瓜群众对卫怀信本人的重点关注。 视频里登场的人,只有小景被打了马赛克,其余人全是明晃晃顶着自己如假包换的脸,在全国传播的视频里,半点人-权都没有。 这之中,卫怀信的脸,经受了户外骄阳的严重曝光,顶住了剧烈运动瞬间的扭曲,扛住了电视台高清摄像机的混乱角度,就这么英勇地提升了群众们对美的热烈追求与享受。 不断有网友偏离重点地在视频下询问。 【这个超级大帅哥是谁?!!!】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母胎单身三十年了,我单方面宣布,这帅哥是我的了!】【这是南城的精神病院?我要去南城与他偶遇!】【我老公不就见义勇为一回,各位不要吃惊,毕竟这是我老公。】更有眼力尖的,也不知怎的就扒出卫怀信衬衣裤子皮带皮鞋的品牌,最后以他手表的无数个零,划下奢侈品圈的完美感叹号。 微博和微信群里炸开锅的时候,这位新晋国民老公却无知无畏地,正和他的女朋友通视频电话,强烈要求直播卫饱饱新长出来的一片叶子,他女朋友犯懒不答应,他便扬言要连夜到她家。 【和平天使就是我:@卫怀信@卫怀信@卫怀信】【和平天使就是我:出来出来!卫怀信你快出来!】这位火急火燎的“天使”连发五张截图,全是微博上关于卫怀信的讨论,以及视频截图。 【手铐和手枪我都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和平天使就是我:大花不许笑!】 【我太太最美:哈哈。】 【和平天使就是我:副队你也不许笑。】【南城刑侦:……】 【和平天使就是我:队长……】 国民老公的正牌女友刚甩开黏糊糊的男主角,一打开微信,诧异极了。 【小仙也是仙:这什么情况?】 杜若予紧接着登录微博,浏览了下相关热门微博下的评论,惊讶地发现就隔了这么会儿时间,群众们对卫怀信的扒皮已经更进一步,直接抖出了他最近常出没的金融大厦和曾经的一线投行履历,甚至连他居住的高级小区都被曝光——好在门牌号还算捂得严实。 群众们啧啧称叹,大概已经许久找不到这种集美貌勇气智慧事业和金钱于一身的男人了。 果不其然,已经有人嚎啕着哭求新晋国民老公微博链接。 杜若予暗自庆幸,这位“老公”平时不用微博。 她调回微信群,里头方未艾还在和其余人科普网络暴力,举的先例就是半年多前杜若予被人肉那次。 杜若予戴回耳机,重新呼叫卫怀信。 一连线,卫怀信兴高采烈道:“你终于想通了,要让我过去见证我儿子的成长了吗?” “你上微博热门了。”杜若予忍着笑。 卫怀信那头有哗哗的纸页响,他不解地啊了一声,随后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半晌后,他嗤之以鼻,“无聊。” 杜若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已经给我的律师发邮件,让他尽快处理。”卫怀信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我倒没什么,但是这视频里也出现了你,我不想让你卷进些无谓的是非。” 他心说,尤其在杜若予终于下定决心重新治疗的关键时候。 经他提醒,杜若予又去看遍视频,才注意到视频中卫怀信救了小景后,自己确实冒出来过。 “这视频里你是绝对的主角,谁会留意到我?”杜若予蛮不在乎道,“况且我就登场了五秒,不,三秒有没有?” 她很笃定,“放心吧,我不会受影响的。”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九章 自以为是 事实证明,杜若予还是受到了影响,而且是巨大影响。 首先登门的是一阵未见的杜衡余,他穿着件洗到褪色的旧T恤,进门后,先问了杜若予最近的生活情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张银行卡,递给杜若予。 杜若予没去接,皱眉问他,“这是什么?” 阳台的卫怀瑾也趴着玻璃门半探进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兄妹。 杜衡余说:“这是你每年给三个小孩的压岁钱,我全都帮你存起来了,再加上我自己的一点积蓄,不多,总共十来万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杜若予把手背在身后,脸色沉下去。 杜衡余要去抓她的手,被躲开几次后,也有些急,“我都知道了!你嫂子看到那个视频了,你又回医院了是不是?和卫先生一起。” 他声音放柔,像是怕惊吓到这唯一的妹妹,“若予,你和大哥说,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是不是又……又看见那些东西了?” 杜若予咬着嘴唇不吭声。 杜衡余叹气,改握住她的双肩,“没事的,真没事的!有病咱们就去治嘛!治好了就行!” 他又要把银行卡塞过来,“治病是要钱的,这钱本来想存给你做嫁妆,但现在治病比较重要,而且本来也是你自己的钱嘛,你收着最好!密码是老爸的生日!开卡人是我。” 杜若予还是不肯接,她讷讷地反复说:“这是给你们的……这是给你们的……” 杜衡余更急了,见她不收,威胁道:“你别逼我去银行把钱全提出来堆你屋里啊!这事也不难,我随时能办!” 说罢,他把卡往茶几上一拍,昂着脑袋飞快走出门,逃跑似的下楼了。 急得连门都没关。 卫怀瑾挪着小碎步溜过去,直到楼道里听不见杜衡余的脚步声了,才回头对杜若予说:“你哥哥走了。” “嗯。” “看来这事你家里都知道了。” “……嗯。” 卫怀瑾关上门,走到杜若予面前,见她神色不愉,颇为忐忑,“……其实被他们知道,也没什么吧,总要知道的嘛!” 杜若予定定盯着茶几上的银行卡,闷声道:“他们会担心,会自责,会想尽办法照顾我,哪怕拖累自己也在所不惜……就像现在。” 卫怀信从后拍拍她的背,“那有什么,就是会这样,才被称之为家人嘛。” 等到第二天,杜若予还没想好怎么把钱还回去,她便接到个陌生电话。 她莫名地接通电话,待听见那边不太陌生的一句“杜小姐”后,霎时记起来电人的身份。 那是卫怀信的母亲,王雪融女士。 王雪融女士把杜若予约到了市区一家咖啡馆,地段很好,却离大学城甚远。酷暑的天,杜若予戴着墨镜搭公交转地铁,好不容易到达见面位置,王雪融却又打来电话,提出去两条街外的另一家咖啡厅喝下午茶。 杜若予顿时明白,王雪融这是摆明不喜欢自己,有意为难。 她当即就想抽身回家,可转念想起这是卫怀信和卫怀瑾的亲生母亲,她便忍了忍,抖擞精神,前去赴约。 等到达新约的咖啡厅,杜若予的背已经汗湿,进门被强劲的冷气迎面一吹,整个人簌簌打了个激灵。 她和服务生报了王雪融的名字,服务生便带她往里间包厢走,中途时不时回头好奇看她两眼,大概琢磨着她的视力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欧式包厢里只有王雪融独坐,见到杜若予,她立即笑着打招呼,“杜小姐来了,快坐!” 杜若予脱下眼镜,见铺着白蕾丝花边桌巾的圆茶桌上,王雪融正用把小银勺缓缓搅动白瓷盏中的馥郁红茶,边上一座三层点心架全是用瓷盘点缀装盛,从上到下分别放着三明治、英国司康饼和水果蛋糕。 她在对面入座,经历过卫怀瑾的案件后,这是她第一次再见王雪融。 王雪融气色极好,举手投足犹然富贵娇矜,自成气派,她笑吟吟的,很是和蔼,把甜点往杜若予面前一推,又给她倒了杯红茶,才说:“好久没见,杜小姐看上去都没什么变化。不知道这正统英式的茶点合不合你的口味,我是吃惯了的,有时候难免疏忽。” 她用餐巾优雅地点了点嘴唇,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把果酱和奶油移过来,关心道:“这司康饼,不知道杜小姐会不会吃?英国人的做派,有时候就是讲究一板一眼。” 杜若予能听出她话里有话,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被针对,好在她的外国文学功底不错,径直回答,“我会。” 说罢,也不管王雪融什么表情,她自己拿起一块司康饼,先涂果酱,再抹奶油,吃一口,再涂下一口。 “吃东西怎么会麻烦,麻烦的是欲盖弥彰,有话不直说。”她说。 王雪融仍是笑,眼里却已无半点装模作样的客气,“杜小姐,你和怀信,似乎还有往来。” 杜若予抿抿唇上的甜腻,一颗心终于晃荡明白了。 原来如此。 王雪融说:“我和怀信的爸爸都看过那个视频了,视频是在南城省精神病防治院里拍的吧?我们想不通怀信去那儿的理由,便查了查与他同行的你,不巧,查到了点事。” 她故意停顿,吹了吹并无热气的红茶,“杜小姐,你的病,是叫精神分裂吧?竟然和杀害怀瑾的凶手是同一种病,这事,想必怀信已经知道了吧?” 杜若予默然。 王雪融又说:“我不知道你和怀信目前交往到哪一步了,但我和他爸爸都不会同意的,不说你和怀瑾案件的关系,单论你的病,我们家都不能接受,也希望你可怜天下父母心,能做出理智的决定。” 从王雪融说话起,杜若予的手就藏在桌下,无意识的,一下一下抠着自己的牛仔裤缝,她抠得很用力,骨节分明,青筋突浮,但她神色却很平静,甚至称得上冷漠。 “杜小姐?”见她迟迟不开口,王雪融疑惑地唤她。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杜若予轻声说,“这件事,我会考虑的,但有些事,除去我的心意,也要考虑卫怀信的心意。他如何想,你们了解吗?” 王雪融蹙眉,扯着嘴角笑,“他是我们的儿子,从小就懂事听话,他怎么想,我们当然了解。” 杜若予点点头,木然道:“那就好。” 接着,她站起身,想要告辞离去,像又想起什么,随口道:“哦对,王女士,你的餐巾应该对折放在大腿上,擦拭嘴角的时候,用的是餐巾内侧,而不是外侧,这才是正统的英式礼仪。” 她耸肩,“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了解你自以为了解的。再见。” === 杜若予从咖啡馆出来,就见卫怀瑾靠在店门口的花圃旁,一张白净小脸埋得深沉,两只脚尖在一小段鹅卵石路上来回磨蹭,像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的鞋尖磨破。 杜若予掂了掂长柄黑伞,轻唤她,“怀瑾,走吧。” 卫怀瑾这才看见她,一阵小跑过来,既忐忑又关心,“怎么样,我妈没为难你吧?” “不算为难。”杜若予说,“她说的话也合情合理。” “怎么会合情合理呢?这种丑媳妇见婆婆的戏码,必然是婆婆刻意刁难侮辱,媳妇委曲求全……”卫怀瑾追上两步看杜若予的神色,见她也不像是委屈求全,恍然掩口惊讶道,“你该不会反其道而行,泼了我妈一杯水吧?” “……” 卫怀瑾的声音陡然拔高,“不会是杯咖啡吧?” “……”杜若予停下脚步,啼笑皆非,“你以后少看些奇奇怪怪的电视剧,谁会在现实生活里有事没事泼人饮料?” 卫怀瑾撇撇嘴,“那我不是担心你嘛。” 杜若予笑了笑,“真没事。” “好吧。”卫怀瑾双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轻快跳了几步,“但我直觉,我妈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的,他们对我哥的要求,可绝不仅仅是他自己优秀就可以,而是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前天没更新是因为半夜破水被送医院了,比我预产期早十天,本来打算后文全存存稿箱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大家见谅~~~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章 比糖更甜 杜若予并没有把和王雪融的会面一事告诉卫怀信,一来她没把这当回事,二来她也不想做个人后告状的小姑娘。 她是杜若予,有自己独立的人生,和比起这些家长里短更重要的事。 这天下午,她独自去医院找李嘟嘟。 李嘟嘟看她精神不济,问:“怎么了?是不是药效让你苦恼?” 杜若予坐在门诊室的问诊椅上,上半身趴伏在桌上,无精打采道:“我做什么都没劲,我的工作,已经很久没有进展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砸了自己的招牌,进而失业。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蛆虫。” “杜杜,你有过治疗经验,你应该很清楚,这是必经阶段。”李嘟嘟同情地看着她,“如果不控制,你的病会更加严重,到那时,你可能连人身自由都会失去。” “……我明白。”杜若予的手指沿着桌面的木头纹路划来划去,“……我都明白。” 李嘟嘟开玩笑道:“如果是男性病人,这会儿说不定还要因为无法勃、起而苦恼,这样讲,你能好受些吗?哦对,你本来也没性生活。” 杜若予红了脸,嘟哝道:“没性生活是什么可耻的事吗?” “当然不是可耻的事,只不过健康良好的性生活有助于缓解你的压力,让你生活得更舒适而已。”李嘟嘟嘿嘿笑,“你可以把这当成医嘱试试。” “嘁!” 李嘟嘟轻拍她的脑袋,将几簇翘起的短发压下去,“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杜若予抬起头,“我在尽量找事情做,不让自己变得空虚无为。” “找事情做……”李嘟嘟靠到椅子上,双臂环胸,审慎地盯着她,“你今天来医院,恐怕也不是单纯只找我的吧?” 杜若予点头,丝毫不瞒她,“我想再去看看小景,和她聊聊。” “杜杜,我对你有一句忠告。”李嘟嘟正色说,“不要在这件事上牵涉过甚。” 话虽如此,李嘟嘟最终还是领着杜若予走进住院部,前去探望小景。 小景因为上回的二度自杀,已经被送进保护性病房,在充分的安全措施下,独立治疗。 李嘟嘟和护士说了两句,杜若予便被放进病房,与病床上正在看书的小景面对面坐下。 杜若予注意到小景在看的书正是她去年翻译的那本外国畅销小说,她忽然有了底气,觉得自己对社会确实是个有益的人。 小景从书里抬眸看她,平淡道:“我记得你。” 杜若予问:“哪一次?” 小景说:“游轮上你和你男朋友想阻止我跳海的那一次。” 杜若予也想起那一夜盛大的江风与灯火,她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左右环顾,颇为感慨,“很久以前,我也进过这间病房,来探望我的一位病友,当时我就想,幸好不是我住在这儿,那证明我还不曾病入膏肓。” 小景缓缓合上书,“你也在这儿住过院?” 杜若予竖起两根手指,“两年,我在这儿住了整整两年。” “为什么?” “精神分裂。” 杜若予有种奇异微妙的感觉,她已经很久不曾和外人坦诚谈论自己的病了,还是在这家医院,在这熟悉过的走廊里。 这让她有种时光倒转的错觉,仿佛此刻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小景,而是梅。 “你叫什么?” 小景年轻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杜若予。” 小景又问:“住在这儿的你的病友,是什么病?” “和你一样,重度抑郁,自杀倾向。” 小景轻蔑笑起,轻轻摇头,“你错了,我和她不一样,我想死不是因为抑郁症。” “我知道,你是要为你的主而死。”杜若予说,“可你也错了,你们确实一样,因为她也是要为她的主而死。变成飞灵,是不是?” 小景清秀白皙的一张脸突然因为愤怒皱起,咬牙切齿道:“不要从你那张什么都不懂的嘴里,肆意说出那两个字!” “飞灵吗?”杜若予故意“恬不知耻”地重复一遍。 一本书砸了过来,杜若予稳稳接住,“小景,你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进天堂?因为现在的人世不合你的心意吗?那正好,我也活得辛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主能不能也把我引渡到那个世界,脱胎换骨,灵肉重塑?” “你是个愚人,你根本没有资格。”小景冷冷道,“你无法理解死亡。” “那你理解的死亡是什么?” “是考验,也是重生。”她顿了一下,忽地讥笑,“你不是有精神分裂嘛,等你经受住了考验,你就获得了重生,重生后的你,至少是健康的,是完整的。可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主看不见你。” === 杜若予离开小景的病房,独自下楼。 室外的阳光热烈地灼烫着她,她仰头,不透过任何遮拦,瞧向火烧一样的天际。 双目刺痛,却很清醒。 口袋里手机声响,她掏出一看,不由自主便笑了。 是卫怀信,他的声音比盛夏的天空还晴朗,还按捺着小小的兴奋,“若予,你现在在家吗?要不要来我这儿一趟?” 杜若予笑道:“好啊,不过去你那儿干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 短暂的通话结束,杜若予在阳光下舒展了下胳膊,心情愉悦。 她想她并不需要什么主,也不需要什么天堂。 她有卫怀信。 卫怀信就是她最广阔自在的天空。 去到卫怀信家时,还不至中午,她边换鞋边问:“今天不用去上班吗?” “我想休息一天。”卫怀信笑得奸滑得意,“为此,必须强制你也休息一天。” 杜若予好笑,“这明明是有求于我,可怎么听着态度不对呢?” 卫怀信立即扑过去,将她打横抱起,作势要扔出去,“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杜若予抱紧他的脖子,哈哈哈笑得天旋地转,“你敢!” 卫怀信快走几步,把她扔到客厅沙发上,自己同时压下来,在她脸上亲了几口,才笑,“确实不敢。” 杜若予直勾勾盯着他,忽然想起李嘟嘟关于身心健康的建议。 卫怀信这张秀色可餐的脸,看久了,着实叫人心痒难耐啊。 卫怀信却已经把她拉起来,笑道:“你已经拒绝过我的同居提议,这件事必须答应我,算是补偿我的精神损失。” “什么事?” 卫怀信牵她的手,一起走进厨房,指着厨台上满满物件,笑道:“给我做个蛋糕。” “可我不会做蛋糕。” “没事,我有食谱,也有视频,我们可以学。” “为什么要做蛋糕?” “因为我要过生日了。” 杜若予啼笑皆非,“你的生日明明还没到,我却像提早两个月给你过了无数次。”她握住桌上一把胶刷,作势要戳他的鼻尖,“你还打算以这个借口要挟我多久?” “这哪算要挟?”卫怀信握住她的手挡开虚假的攻击,却趁机把她真切地搂进怀里,“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每天都像过生日。” 杜若予从他怀里抬起头,“难道不是情人节?” 卫怀信低头促狭瞅她一眼,又在她额头亲了一口,“你想过情人节也可以。” 杜若予微赧,想从他怀里钻出去,“你要做什么蛋糕?” 卫怀信仍旧环抱着她,两个人四条腿一起移动到厨台前。 “这个!草莓夏洛克!”卫怀信在顶柜上吸了一排彩印纸,全是他打印出来的食谱步骤,“我上大学时有位法国室友,每到周末就要烘焙,他技术很好,我明明觉得很好吃,可他总认为自己做的东西少了某种味道,让他不是很满意。” 杜若予边听他说话,边看食谱,她从没尝试过烘焙,好在这份食谱很详细,倒不至于让她毫无头绪,“先做手指饼吧。” “好。” “……”杜若予失笑,“你倒是放开我啊。” 卫怀信的下巴在她后脑勺上蹭了又蹭,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他随即又想起什么,从橱柜里翻出一蓝一红两条崭新围裙,喜滋滋地给杜若予系上,“这样才有氛围。” 杜若予边笑边取鸡蛋,小心翼翼地把三个鸡蛋分离出蛋清,她问卫怀信,“45g砂糖是多少?” 卫怀信推来一个厨用电子秤,开始往托盘上倒砂糖。 “这么多糖?”不嗜甜的杜若予惊诧。 卫怀信也很诧异,“我们平时吃的蛋糕有这么多糖吗?” 两个烘焙菜鸟对视一眼,同时撇撇嘴,略过这一茬。 结果打发蛋清时,卫怀信又分两次加入了45g砂糖,嗡嗡的打蛋响中,他笑道:“难怪我的健身教练视甜点如洪水猛兽。” 已经搅好蛋黄的杜若予趁机摸摸他的腹部,那儿没有刻意雕凿出的强烈纹路,但坚硬紧致,证明了他繁忙工作之余的惊人运动量。 她想起他最早把杜衡余扭翻在地的劲头,像想起一个遥远的美梦,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卫怀信瞥她一眼,不自觉也笑,“把蛋黄倒进来,哦对,低筋面粉,面粉。” 杜若予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探出头来叮嘱,“要均匀地翻拌。” 卫怀信转身找刮刀,趁势低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笑道:“比90g砂糖还要甜!” 杜若予哈哈一笑。 卫怀信把饼糊刮进裱花袋,杜若予在旁给烘焙纸刷油,她笑道:“这比我们上次合作种卫饱饱,轻松多了。” “熟能生巧?” “园艺和烘焙又不是一回事。”杜若予挑眉,“但默契度显然突飞猛进。” 卫怀信骄傲地哼哼两声,捏捏裱花袋,按照照片,往烘焙纸上挤出成排长条的形状,杜若予挨在他身边,好奇道:“给我试试。” 卫怀信把裱花袋递给她,杜若予用力挤,也不知道触到哪个笑点,边挤边笑。 他们俩都不是甜食控,更不是烘焙爱好者,平时一个忙,一个没心思,但只要凑在一起,不管是种树还是做蛋糕,都觉得其乐无穷。 他们在托盘上各挤好蛋糕外圈的饼干模,才信心满满地送进烤箱,一丝不苟地调温度,定时间。 “接下来呢?”杜若予双手背在身后,一下下踮着脚尖看柜上的彩色食谱。 卫怀信问:“那个什么片?” “吉利丁片。” “对。”卫怀信捧出事先泡软的吉利丁片,又从冰箱里拎出一盒进口草莓,“喜欢草莓吗?” “草莓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贵。”杜若予说。 卫怀信闻言,又从冰箱拿出另一盒,直接塞进杜若予怀里,“从今往后,草莓没有缺点。” 杜若予笑得前俯后仰,“难怪他们叫你金主爸爸。” 卫怀信换了把刀切碎草莓,加入砂糖和柠檬汁,加热后加入吉利丁片,嘱咐杜若予来搅匀冷却,他自己像只辛勤的蜜蜂,又马不停蹄去打发鲜奶油了。 杜若予笑道:“不是让我给你做蛋糕吗?好像反过来了。” 低头忙碌的卫怀信勾起嘴角笑,“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鲜奶油打发出漂亮的弧度后,卫怀信倒入草莓浆,开始制作草莓慕斯。 杜若予抱着另一盆洗干净的草莓,边吃边看边赞叹,“你看起来一点不像新手。”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卫怀信回头,“给我一粒。” 杜若予叼着一粒,就要去拣另一粒,卫怀信直接咬走她嘴上那粒,吃下后满意道:“果然没有缺点。” 手指饼烤好后,卫怀信怕杜若予烫手,坚持自己修剪。 最后的步骤格外简单,按教程所示,往七寸模具里依次放入手指饼、草莓慕斯、手指圆饼和草莓粒后,放进冰箱冷藏。 “需要六小时。”卫怀信合上冰箱门,双手叉腰,像生了回孩子。 杜若予问他,“接下来做什么?” 卫怀信替她解开围裙,又摘下自己的,神秘一笑,“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一章 那是我的 卫怀信给杜若予蒙上一块遮光眼罩,才牵着她下楼,开车,又下车,接着搭乘电梯一路向上。 杜若予偶尔能听见周围窃窃的人声,但声音忽近忽远,都不真切。 她是习惯黑暗的人,并不觉得恐慌,倒是卫怀信牵她时一路小心叮嘱,生怕她磕着碰着,可偏偏又憋着劲,不肯替她摘下眼罩。 杜若予能察觉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空气,她很纳闷,不停地问要去哪儿,可卫怀信只字不言,只在她耳旁低低地笑。 电梯到达顶层,门开的一瞬间,狂风卷乱衣领,噪音轰鸣耳膜,杜若予在眼罩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卫怀信从身后替她解开眼罩,杜若予在看清眼前的一瞬间,未语先笑,随后尖叫,“飞机!” 她的笑声像个小孩,眼里充满期待。 大楼楼顶原来是处停机坪,此刻正有一架直升飞机停在那儿,巨大的螺旋桨带起的风刮得杜若予眼皮直跳,但比起那噪音,更清晰传进她大脑的是她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那因为刺激而热烈跳动的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复活了。 她抚了抚脸颊,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止不住笑,她不由自主大喊:“我可以坐上去吗?” 卫怀信大笑,“当然!” 旁边有工作人员领着他们戴上安全器具,扶着肩将他们送进直升机舱的座位,飞行员是位年轻的小伙子,回头冲他们咧嘴灿笑,顺便比划了个大拇指。 起飞时,杜若予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卫怀信的手,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窗外的城市高空景象吸引了。 “我们去哪儿?”她兴奋地大声问卫怀信。 卫怀信因为她的雀跃而开心,“去海天相接的地方!” 南城临海,杜若予大学时也和同学去过周边的著名海岛游玩,可她从没想过未来有一天,她会搭乘直升飞机,飞过城市嚣张的高楼大厦,穿越郊区的旷野阔地,甚至凌驾于大海之上,像翱翔的鸟,从纷繁的都市电线间,直接栖息到一座绿色的山头。 这段高空飞翔里,她当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只搏击长空和海浪的海燕。 世界是那么开阔,她想飞。 飞得高,飞得远。 不再自我囚禁。 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直升飞机在一处绿意盎然的草地上停了下来。 “这是哪儿?”从飞机上下来,杜若予仍有些耳鸣,纷飞的草屑拍打着她的脸,但她抑制不住地开心,连走路都禁不住踮起脚尖,想要奔跑。 “一个未来两年内会被开发投放的小岛屿。”卫怀信跟在她身后,笑道,“也是我前阵子出差的项目。” 他们走进一座空旷别墅,穿过一片百花回廊,沿着向下的草坡石板道,很快散步到山坡下的细软沙滩。 杜若予脱鞋赤脚,还来不及听卫怀信一句小心,已经欢快地蹦进沙滩,下秒又被正午滚烫的细沙烫得嗷嗷爬上卫怀信的背。 卫怀信背着她,哈哈大笑,“把脚底板烫坏了,你还怎么走路。” “我若走不了了,你就背着我。”杜若予攀着他的背,被他轻松背着,在空寂无人的沙滩上缓缓迈步。 “热不热?”卫怀信问她。 “热。”杜若予笑,“但我喜欢这样的温度。” 他们在沙滩上留下一行长长的足迹,卫怀信远眺更远的海岸线,“那里有一个小渔村,如果来得及时,咱们可以吃到最新鲜的海鱼。” “我可不敢吃整条鱼。” “那就把它们片开再吃。” 杜若予伸长脖子往遥远的海平面望去,“这里真安静。” “喜欢这里吗?” “这儿适合隐居。” “那如果将来你想隐居了,我就在这儿给你买栋靠海的房子。” 杜若予捶他胸口,“你这种人,说买房就跟买胡萝卜似的,要气死谁?” 卫怀信说:“我再努力点,也给你买架直升机怎么样?” “不要。” “那游轮要不要?” 杜若予笑了,“不要!” “那买别墅。” 杜若予笑得蹬腿,“不要不要不要!” “那没办法,看来只能买下全世界了。” 杜若予哈哈大笑,一口咬住他的耳垂,用牙尖摩了摩。 卫怀信转头要去和她亲吻,杜若予故意躲闪,两个人扭动着摔在沙滩上,卫怀信将她一把压住,杜若予笑得滚来滚去,“不在这儿!不在这儿!哎哟喂烫死我了!” 卫怀信忙把她拉起来,两个人躲到就近的小树林里,互相一看,各自白皙的皮肤都已经晒出了红。 === 溜溜达达走进那座渔村,石块堆建出来的古朴住宅透着股阴凉海潮的气息,杜若予不敢面对渔村鲜活朴素的生命轮转,一定要戴上眼罩。 可如果戴上眼罩,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多可惜。 卫怀信找了个阴凉草坡,确定周围没有不可见的东西后,才让杜若予摘下眼罩,和自己并排而坐。 杜若予望向近处层层叠叠的石头屋顶和远处的碧蓝大海,笑道:“你为什么突然带我来这儿?” 卫怀信与她总是开诚布公,“因为我想让你开心,我不想让你呆在你的角落里,什么也不说,缓慢地焦虑,平淡地煎熬,用这样的方式度过你的时间,我不认为这是你想要的。” “所以你把我带出来了?” “对。”卫怀信摸着她手指上圆润的指甲,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想把你带出来,甚至放在自己身边一天二十四小时照看着,从这点上讲,我是大男子主义的。” 杜若予轻叹口气,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我想拥有纽带。”他说,“人和人之间情感维系的纽带。” “原本人之初最牢不可破的纽带是血缘,可我和我父母之间并没有形成这样的纽带,大概越缺什么越渴望什么,所以当我从你身上获得了某种联系后,我就固执地不想放开你了。这或许更像占有欲,想霸占你,不想把你分给其他人。” 杜若予笑道:“这听上去不像爱。” “那你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爱要源自什么,荷尔蒙的激烈撞击吗?我不会说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认定此生非你不娶,我当时还把你当成嫌疑人呢。”卫怀信说到这儿,想起旧日时光,忍不住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和你相处之后,我知道你身上有我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那是种纽带,相比你对我的需求,你绝对想象不到,我的内心深处有多依赖你。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咱们俩,到底是谁离不开谁呢?” 盛夏的海风抚过耳,撩起温热的发丝,像恋人间的耳鬓厮磨。 卫怀信扯了根野草,轻声问她,“你会觉得我这样的爱不纯粹吗?” 杜若予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纯粹的爱,爱本来就是基于索求上的付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维系,和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陪伴,彼此付出后,这就叫相爱。” === 他们在晚霞降临前回到海滩的草坡上,搭乘同一架直升飞机,回到南城挺立的高楼间。 开车返回卫怀信的公寓前,他们在车上商量着冰箱里草莓夏洛克的最终造型,卫怀信说:“还有最终一个步骤,要在冷藏好的草莓慕斯上铺满新鲜草莓,再刷一层水果糖浆,亮晶晶甜蜜蜜的,才好看又好吃。” “不,你错了,最终的步骤应该是给它系上漂亮的缎带,拍一张小清新的照片,上传你的社交账号,这才完美。”杜若予说,“如果是怀瑾,一定会这样做。” “我从不往我的社交账号上传照片。” “你可是新任国民老公啊。”杜若予狡黠地笑,“把握时机,做一名德才兼备的网红吧!” 他们说说笑笑回到家,开门进屋,正要换鞋,却见钟点工阿姨局促地走到玄关,冲卫怀信欲言又止。 卫怀信觉得奇怪,这个时间往常阿姨应该已经走了。 “怎么了?”他问。 阿姨忙低声说:“卫先生,有位女士声称是你母亲,非要进来,我没办法就让她进了,但我不确定,所以一直不敢走,你的电话也打不通……” 她话未说完,身后客厅里已经快步走出个熟人,见到卫怀信,立即高声笑道:“怀信,你回来啦!” 说话的正是王雪融。 一直站在卫怀信身后的杜若予注意到,王雪融脚上穿着的是卫怀信的拖鞋,而她的拖鞋也不在鞋柜里——钟点工阿姨从来自带鞋套,绝不穿房屋主人的室内拖鞋。 如此说来,这个家里,应该有第二位客人。 她正想着,那位客人便现身了。 “王姨,是怀信回来了吗?”一个清瘦靓丽的女人也走到玄关前,她穿着身铅灰色的职业套裙,剪裁干净,发型利落,就连脸上的妆容也透着股高级写字楼里管理层独有的精致与效率。 这位来客看向卫怀信,露出个落落大方的笑,“怀信,好久不见。” 卫怀信却冲她皱眉,尤其他也注意到,这女人脚下踩着的,正是他专门买给杜若予的室内拖鞋——和他的是一对。 “你是谁?”卫怀信面色不愉地问。 女人有瞬间尴尬,却仍是漂亮地笑着,“看来你真是不记得我了,我是艾玛,你的高中同学。我前阵子回国了,想去拜访你,才知道你并不住在家里,王阿姨很热情,提出带我来你家做客……如果给你造成不便,我很抱歉。” 王雪融笑容可掬地挽住了艾玛的手,“你是怀信的老朋友,何来不便?你就把我们家当成自己家,别客气!” 看着王雪融的态度,明眼人都知道这位叫艾玛的小姐是何身份,杜若予倍感尴尬,有心要退,又觉得这个节骨眼上抛弃卫怀信简直该被天打雷劈。 卫怀信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一只手牢牢抓紧她的手,顺便斜睨她一眼,就怕她逃跑。 杜若予小声道:“我不跑,坚决不跑,你别抓这么紧,我腼腆,我羞涩。” 卫怀信轻哼一声,两个主人的鞋既然都不在自己脚下,只得一起赤脚踩进客厅。 “阿姨,你先回去吧,这确实是我母亲,这半年从没来过,难怪你不认识。”卫怀信客气道。 钟点工阿姨得了解脱,忙不迭从修罗场里溜之大吉。 王雪融因为卫怀信的挤兑,很是尴尬,却又强挤着笑,温柔道:“怀信,你吃过晚饭没?” 卫怀信沉默不语,惦记着他的蛋糕,拉着杜若予就往厨房去。 结果一进厨房,卫怀信猛地刹住脚,让身后杜若予一股脑撞上他坚硬的背。 她揉揉鼻子,探出身体一瞧,就看见厨台上已经被切开吃掉三分之一的草莓夏洛克了。 这……杜若予偷看卫怀信,明显察觉到此人周身气压急剧下降,平日暖春煦风一样的人,这会儿脸已经臭成了十殿阎王。 后头,王雪融和艾玛也走了进来,王雪融看见厨台上的蛋糕,当即笑道:“刚刚艾玛还问呢,这蛋糕是哪里买的,挺好吃的。” 艾玛可能也看出端倪,站在一旁不再说话,也不笑了。 “……这是我亲手做的蛋糕。”卫怀信转向王雪融,他的声音还和平时一样,不高不低,但杜若予听出他着实气得不轻。 童年时代在海边辛苦搭建的沙雕城堡一瞬间被海浪卷走的心情,大概都比这痛快吧。 可王雪融似乎不大了解她的儿子,“你会做蛋糕?什么时候的事?做得真不错,下次再做一个,给你爸尝尝。” 卫怀信的眼神变得冷淡,“那是我的。” 王雪融终于有所尴尬,讪笑道:“你这孩子,什么你的我的,你的不就是我们的吗?吃个蛋糕怎么了?你这家里什么都没有,人家艾玛是客人,你让我怎么招待她……” “她是你的客人,就应该在你的家里招待她。”卫怀信吐出一口忍耐许久的浊气,一字一顿道,“这、是、我、家。”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二章 实话实说 王雪融被驳了脸面,一张金贵保养的脸登时涨的通红。 她努力想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严肃道:“怀信,你怎么说话呢?什么你家我家,我是你妈!你人都是我生的,你住的地方,难道不也是我家?” 许久没说话的艾玛终于笑着要来打圆场,“王阿姨,你别生气,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怀信,我们真不知道那蛋糕对你有特殊意义,你别生气,来,我们去客厅坐会儿吧。” 卫怀信却也没给这位老同学多少面子,“我累了,想要休息。你们来也来也,吃也吃了,我就不招待了。” 艾玛朝他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僵在原处,半晌才悻悻地缩回去,“哦……那……好吧。” 她看看王雪融,又瞄了眼一直安静不说话却被卫怀信护在身后的杜若予,自嘲一笑,“今天是我的错,我先走了。” 说罢,她就要朝外走,却被王雪融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别走!”王雪融急赤白脸,盛怒之下只想给自己掰正地位,摆起脸面,“该走的不是你,是她!” 她的手指,隔着几步远,笔直笔直地戳向杜若予。 “该走的是这个人!她脑子不正常,却还死缠烂打想着麻雀变凤凰的美梦!”她直勾勾瞪着惊愕的杜若予,骂道,“我告诉你,那是做梦,永远不可能!” 杜若予还没反应过来,卫怀信已经厉声怒喝,“你胡说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她是精神分裂!不是又回医院接受治疗了吗?她这样的,你们就算想结婚,法律也未必支持!更别说以后生孩子了,如果生出个小神经病怎么办?这些情况你不考虑,我们也要替你考虑!” 像是为寻求支持,王雪融握紧艾玛的手,急切道:“艾玛,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她基因有缺陷,为什么要来祸害我们家,我们卫家明明还要靠怀信传宗接代,他这么优秀的男人,凭什么要被这样一个精神病糟蹋了?你说是不是?” 艾玛尴尬万分,面对焦虑的王雪融和愤怒的卫怀信,以及突如其来的他人隐私,饶是干练如她,这会儿也有些不知所措,“那个……阿姨,这事是怀信的私事,我……我看我还是下次再来拜访吧。” “这怎么会是他的私事,这是我们卫家的大事啊!”王雪融却拽着不让艾玛走,“我跟你说,我女儿多么懂事上进,千里挑一的一个好女孩,就是被个精神病杀死的,她的死,简直叫我痛不欲生啊,我怎么还能接受这样的精神病进我们家的门,这不是往我心头割肉嘛!” 她一口一个精神病,过去佯装的优雅得体荡然无存,狰狞指控别人的模样像个歇斯底里的泼妇。 “够了!”忍无可忍的卫怀信大吼出声,紧攥着的拳头上青筋浮现,看向王雪融的目光连过去十多年的平和温良都做不到了,“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揭穿你的谎言,你也不要以为我还像小时候可以任由你摆布!若予是我堂堂正正的女朋友,也是这个家未来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不是你可以支配侮辱的人,你不尊重她,那就请你离开这个家!” 这样的卫怀信是王雪融和艾玛都没见过的,她们蓦地互相抓紧手臂,畏惧地瑟缩了一下。 他又说:“还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买到的我的住址,但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希望你来打扰我的生活,如果下次再不请自来,我会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你……你!”王雪融恼羞成怒,“我生你养你,你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你有现在的成就,哪样不是我辛苦培养出来的?你!你翅膀硬了是吧?你这个不孝子!” 卫怀信冷笑,“把一个连英语基础会话都说不全,几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小孩独自扔到异国他乡,每年只支付最基础的生活费用,这就是你所谓的培养?你生我不假,养我至考上普林斯顿也是事实,但这些年,我该给你们的也从未少过一分,且每一份付出都有记录,如果你要斤斤计较投资回报率,我可以找全世界最优秀的精算师来给你好好算算!” “你居然把每笔汇款都留下记录,你……”王雪融又惊又怒。 “这是我唯一从你们身上学来的。”卫怀信说,“小时候不是你们一直警告我的吗?如果我没考上最好的大学,我就得回国,把你们这些年花在我身上的钱连本带利还回去,每花在我身上一分钱,你们都会登记在册,怎么,你们的宝贵账册去哪了?” 王雪融涨红了脸,“你……这些小事你怎么还记得?那都是为了激励你上进!” 卫怀信漠然道:“为什么会忘记?过去你们大半月打一次电话给我时,哪回不郑重提起这件事?” “你……”王雪融翕动嘴唇,还想说什么,艾玛拽了她一下,她终于讪讪地闭紧嘴,被拉着走出厨房,在客厅拎了包,离开了。 直到听见客厅大门自动上锁的声音,卫怀信的一颗心才像千斤巨石,又像翩浮鸿毛,沉沉地,缥缈地,落了地。 他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 他看向杜若予。 杜若予也在看他。 卫怀信用力揉了把脸,想挤出点笑,却笑得比哭难看,“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杜若予走到他身前,直接抱住他。 她的手臂并不是很有力量,可环抱住他时,就像层层递进的树根,紧实、温暖、有序,那是叫他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原始力量,永远不会弃他而去。 卫怀信伸出手,回抱住她。 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她的身上还残存着下午阳光沙滩和海边渔村的细腻味道。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 杜若予等卫怀信平复好心情,才拍拍他的背,从他怀里钻出来,笑嘻嘻地去切厨台上剩下的草莓夏洛克蛋糕,“好歹是咱们亲手做的第一个蛋糕,怎样都得尝尝味道。” 她往盘里切好一块,嗷呜一口咬下大半,细细品了品,眉飞色舞道:“超级好吃!难怪她们会问是哪里买的,就像高级甜点师做出来的!卫怀信,你真厉害!” 她边说边笑,把剩下一半叉到卫怀信嘴边,“快尝尝!” 卫怀信的嘴角渐渐上扬,咬了一口,“呜,确实不错,没想到我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杜若予嘿嘿笑。 卫怀信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你都不生气吗?被那样说。” 杜若予又绕去给自己切蛋糕,“你妈妈说的也是实话,如果我要因为每一句实话生气,我这辈子都别想轻松开心地过了。”她微举起刀,撇撇嘴,“不过如果是谎言,那我确实是要生气的,像她说你的那些,就挺叫人想和她大吵一架的。” 卫怀信走到她身边,他并不在乎王雪融如何说自己,他更在乎她的感受,“我不想让你因为和我在一起而受委屈。” “这你就本末倒置了。”杜若予坦荡道,“我会受这样的委屈,根本原因在我自己的病,因为生着这样的病,换到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我都有可能受委屈,你妈妈不是特例,这样的事实你很难改变,我也早就接受并习惯了。” “其实我过去一直不敢正视对你的感情,也是因为我知道现实必然如此。你过去种种,其实也和我一样犹豫吧?咱们都有过不敢的时候,这才是人之常情。”说罢,她仰头塞了半粒爽口冰甜的草莓,嘴角还沾着点殷红的草莓酱。 卫怀信看着她,毫无预兆地俯身,舌头一卷,将她嘴角的那点甜酱舔走了。 杜若予一怔,继而失笑,“这还多的是蛋糕,你不吃,吃我嘴里剩下的!” “你才是最好的。”卫怀信俯身,又去吻她。 杜若予微踮脚尖,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这个吻,是草莓味的。 === 他们俩通力合作,把剩下的蛋糕当晚餐全吃了,杜若予终于觉得腻歪了,咂着嘴想找口喝的。 “冰箱里有饮料、果汁和矿泉水。”卫怀信说。 杜若予在制冰口接了几块冰,想起卫怀信前两天往冷冻室里丢了几瓶酸奶,这会儿也想拿出来碎个酸奶冰吃,结果她刚打开下层冷冻室,整个人就跟珠穆朗玛峰顶万年不化的冰雪,霎时僵冻,没了生机。 卫怀信见状,疑惑地走过来,“怎么……” 他话未说完,人也愣住了。 冷冻室里整齐排列着四只被去毛冰冻的死鸽子,它们除了内脏被掏空,尸体堪称完整。 “这……”卫怀信诧异。 他从不许钟点工阿姨往冰箱里放肉。 杜若予砰地关上冷冻室的门,脚一歪,人已经坐倒在地上。 卫怀信急忙去扶她。 杜若予缓慢回神,僵硬地笑,“没事的,我最近一直在吃药……” 她的喃喃自我安慰还未结束,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啪啪声响,她惶恐地起疑,手脚并用往客厅疾走,数步后,就见客厅阳台的落地窗上,四只被拔光毛的裸体鸽子争先恐后以翅拍门,它们热烈呼应着彼此,都对玻璃门外的城市高空分外向往。 杜若予呆呆站在原地。 一瞬间,她竟然想到。 王雪融说的话,其实是对的。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三章 成群结队 杜若予木头般僵直走到客厅阳台,她没有绕开那四只诡异的裸-体鸽子,而是哗啦一下,拉开了玻璃门。 门一打开,四只鸽子齐刷刷展开翅膀,就在杜若予的脚底下,高高冲向楼外的夜空,在近处的楼面上咕咕盘旋几圈,再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杜若予看得怔住。 卫怀信走到她身后,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他能想象发生了什么事,“若予……” 杜若予有刹那想逃进房间吃光一整瓶药,看剧烈的药效能不能直接压制自己的幻觉,但她很快否决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她还不想死。 从阳台外灌进来的风烈烈地吹动他们俩的头发,卫怀信合上门,故作轻松地笑,“我想起一句话,叫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没见过抽丝,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慢。” 杜若予挤出一个笑,“我小时候见过人工抽丝,确实不容易。” 在药物治疗效果上,两个人如此达成共识,杜若予也悄悄松了口气——事已至此,她谁都可以辜负,唯独不能让卫怀信失望。 === 隔天,艾玛找到卫怀信工作的地方,手里拎着盒精装的蛋糕。 她开门见山地向卫怀信道歉,“我是从你大学同学那儿打听到你国内的家庭住址,回国后便想去拜访你,我当时并不知道你和父母的关系,王阿姨又那么热情……冒昧打扰到你的生活,我真的很抱歉。” 公司采光优良的会客室内,艾玛端庄地坐在侧边的沙发上,将蛋糕往卫怀信的方向推了推,“虽然比不上你们亲手做的,但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蛋糕,希望能弥补一些我的过错。” 卫怀信没去碰那盒蛋糕,但他还是客气地接纳了别人专程的歉意,并表现出“善解人意”的姿态,“这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 艾玛如释重负地笑了,身体姿态也放轻松许多,“说实话,我在美国向人打听你时,听说你选择回国发展,我其实很吃惊,我以为你会一辈子留在那儿,毕竟以你的能力……”她没有往下说,只笑着耸了下肩膀。 “国内形势也很好。”卫怀信说。 艾玛虽点头,眼底却显然不大认同,她犹豫再三,轻声问:“你是为了杜小姐才回国的吗?” 卫怀信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 见艾玛眼有怀疑,他笑了,“我选择回国的时候,并未想过要和她发展什么关系,只不过,她给了我重塑人际关系的勇气。” 艾玛琢磨着他的话,良久终于释怀,“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真是好运气。” 她站起身,告辞道:“我该走了,怀信,很高兴多年后还能再见到你。” “我送你。”卫怀信与她并肩走到电梯口,在等待上行时,他问:“我父母后来有再联系你吗?” 艾玛戏谑地眨眨眼,“不是我骄傲,他们倒是很喜欢我。” 卫怀信不置可否地笑。 艾玛也笑,“我刚开始因为受宠若惊昏了脑袋,不过后来就明白了,你父母喜欢的不是我的长相性格或者什么才华,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像在看一支超强潜力股,这背后,或许还有我家庭背景的优势,我这样的人,用现在流行的话来形容,算得上家世显赫的白富美吧?” 可能是放下愧疚与心结,轻松的艾玛露出顽皮的笑,“我自己也是做这一行的,居然到现在才回过味。怀信,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吧?” 卫怀信笑道:“还行。” 电梯门打开,艾玛踩着漂亮自信的步伐迈进去,电梯里没有旁人,她挡住门,冲卫怀信笑,“你以后再也不可能约我参加什么活动了吧?” 卫怀信点头。 艾玛笑道:“这样也好,至少我再也不用为你跳窗翻墙了。再见,怀信。” “再见,艾玛。” 电梯门闭紧,数字开始往下走。 卫怀信双手插兜,走回办公室。会客室里,他的小玉秘书和黑子助理正围着那盒蛋糕嬉笑讨论,见到卫怀信,小玉秘书问:“老板,这蛋糕要不要给你先冷藏起来?” 卫怀信问:“这蛋糕好吃吗?” 黑子助理笑道:“当然好吃!南城最好的西点大师,他们家的甜点都贵得离谱,像这样的特制蛋糕,每天只卖五个!” “是吗?”卫怀信瞥眼盒上的精美缎带,看看手表,“既然如此,你们再往他们店里多点些吃的,送到公司,连这个蛋糕,把大家都叫过来一起分了,差不多该到下午茶时间了。” 小玉秘书欢呼,“老板请客吗?” 卫怀信笑了,“当然。” 黑子助理也雀跃,“等会儿送一份到你办公室吗?” “不用。”卫怀信双手插兜,站得笔直,誓死捍卫自己对杜若予的忠诚,“我女朋友情敌送的东西,我一口都不吃。” === 自从微博上盗号发布了集体自杀宣言后,以市局刑侦队为首的警察们便兢兢业业,像守着自家祖坟般每日在龙江两岸密集巡逻,生怕有哪个心智不坚的受到蛊惑,当真跑去跳水飞升。 这边循规蹈矩地巡逻着,那边刑侦队也在密切调查着自杀宣言发布者的线索。 肖队始终认为,那些真正策划着集体自杀的家伙,最后一定不会自投罗网跑去江边或海边。 “可他们不就是要跳到水里吗?”开会时,荆鸣很是不解地又念了遍自杀宣言,“感觉这是个仪式感很重的组织,水对他们而言,应该有着不可取代的意义,海洋同盟……海洋同盟……他们会舍弃跳水这种自杀方式吗?” “水和溺亡对他们都很重要,但不是只有水边有水。”陈副队沉吟道,“况且全市的人都知道咱们这阵子严防死守,不会那么容易叫他们得手。” “那他们会去哪儿自杀?”方未艾说,“要我说,这么个集体自杀的仪式,他们应该找个偏僻安静的角落,没人打扰,顺顺利利地完成才对吧?” 会议室正前方有面书写板,肖队双手叉腰,正盯着板上的线索脉络兀自出神,半晌后,他突然说:“他们把鸟当成图腾,他们看不起鱼,却想成为鸟。” 他蓦地转身,厉声问陈副队,“南城最高的地方在哪里?” 方未艾脱口而出,“南城国际金厦大厦?” 荆鸣说:“金厦大厦就在龙江南岸!” 方未艾问:“队长,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在大厦顶自杀?就因为那儿最高?” “不是最高,那个地方离他们要去的天空最近。”肖队说。 陈副队却皱眉想了想,“不对,要说南城海拔最高的地方,应该是南炉山山顶的药炉庙。” “药炉庙?那就是座破烂小庙,已经好多年没修缮,该破成什么样啊?”方未艾问。 陈副队的笔在本子上戳了戳,“可理论上来说,这儿确实是咱们南城地势最高的位置。” === 就在刑警队的公仆们部署计划的时候,杜若予正站在大学城小公寓的阳台窗后,忧愁地望向外头并不开阔的天空。 卫怀瑾就站在她身旁吃雪糕,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边上的卫饱饱,百无聊赖的模样。 不知过去多久,杜若予突然开口,“来了。” 卫怀瑾含住雪糕,立即往天上看。 四个黑点由远及近,盘旋一阵后,大概发现了杜若予,便朝她所在的方向俯冲过来,速度之快,就像发射过来的四枚小型导弹。 “我靠!”卫怀瑾骂了句脏,连滴到下巴的雪糕都顾不上擦,直接就被杜若予摁低脑袋,一起抱头蹲到墙角了。 四枚导弹轰地炸进小公寓,卫怀瑾从杜若予的胳膊下抬起眼睛一看,就见几只被拔光羽毛且开膛破肚了的鸽子在地上扑棱棱翻出几米远才勉强停住。 她张大嘴,已经融化的雪糕掉到地上,砸成一团白色的奶油,“一、二、三、四……我去,杜杜,这是四胞胎啊!” 杜若予也从地上站起来,头疼地看向那四兄弟。 四兄弟已经从晕头转向的着陆仪式里恢复过来,一个个昂着鸟头,好奇地满地乱走。 “如果它们的毛没有被拔光,肚子也没有被剖开挖空,这画面其实也蛮自然清新的……”卫怀瑾嘀咕。 杜若予不置可否,她揉揉眉心,第二次按捺住自行加药的冲动,低声说:“我去上厕所。” 接着便躲进卫生间。 她坐在马桶上思考了半天人生,出来时,卫怀瑾已经和满屋子乱飞的裸鸟展开全面抗战路线。 “那只飞到灯上了!哎别晃灯泡,危险!”卫怀瑾不知怎么自制了个长柄网兜,专门用来逮这群目无法纪的裸鸟。她棍子一撑,眼看兜就要罩住那鸟,鸟却机灵地搞了个滑翔,落到了冰箱柜顶,睁着两粒小绿豆眼,木木地看向她。 卫怀瑾气得跳脚,“臭家伙!看什么看?知道你们前任那条鱼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被我吃掉的!信不信我也把你们全塞炖锅里煮了!” 冰箱上的鸟不理她,非但如此,就连床底下、书柜上和卫生间门缝里偷窥的那几只,也全都没搭理她。 卫怀瑾的人格受到侮辱,丢下网兜,气愤地跑去找杜若予撒娇,“杜杜,这四只破鸟太讨厌了,我们怎么办?” 杜若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和那四双小绿豆眼一起对了个遍,魂游太虚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这些鸟!一只也就算了,这次来了一群!烦死了!”卫怀瑾盘起两条腿,抱怨道,“我妈好端端干嘛往我哥冰箱里放这些,她是存心要害你吗?可她总不会连你的弱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她不是存心害我。”杜若予平静地说,“卫怀信打电话问过她,她说这些鸟就是带来给他炖汤补身体的。” “哦,她还知道要向我哥示好……这都什么鸟?脱-光了毛,我一只也认不出来。” “……鸽子。”杜若予说,“都是鸽子。” 卫怀瑾噘嘴不屑,“我还以为是什么珍禽异兽,不就是最普通便宜的鸽子嘛,能吃成神仙吗?” 杜若予被她逗笑,“如果真是珍禽异兽,以你哥的为人,这会儿恐怕就要举报到林业局了。” 卫怀瑾重重哼了一声,仰头看向冰箱顶的裸鸟,良久后纳闷问:“鸟被拔光了翅膀,怎么还能飞呢?” 杜若予跟随她的目光一同看过去,就见那鸟埋头理理自己腋下——仿佛那儿还如生前毛发旺盛。 “因为它们是假的,是我的幻觉。”杜若予像是自言自语,“奇怪,我不是已经在吃药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新的幻觉?我以为……” 卫怀瑾说:“会不会是药效不够?要不你去问问李嘟嘟。” “……她会给我加药,如果她感觉不好,还会逼我住院……”杜若予摇头,“我不想住院。” 卫怀瑾垂头丧气,认真地陪她一同苦恼。 原先躲在卫生间门缝里往外偷窥的那只鸽子古灵精怪地跳出来,扑棱两下飞到杜若予肩头。 卫怀瑾呵了一声,问它,“怎么,不怕我啦?” 鸽子看也不看她,只盯着杜若予。 杜若予与它的小黑绿豆对上,沉沉叹气——她一宿没睡,到现在眼下都是乌青的。 卫怀瑾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杜杜,你那稿子还翻不翻了?我记得截稿日快到了,要不然,你真的去找个水平好些的枪手吧?先把这个项目完成再说。” “……我再努力看看。” 卫怀瑾撇嘴,一句算了吧被她硬生生吞回肚子。 ~~~~~~作者有话说~~~~~~我昨天中午出院了,因为带了个婴儿回家,一时忙不过来,所以断了几天,这会儿赶紧补上,请大家见谅~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四章 艰难抉择 夜里卫怀信提了袋进口水果来填满杜若予家的冰箱,他们边整理冰箱边聊天,杜若予把鸽子群的事告诉了他。 “现在的药量对我会不会是无效的?”杜若予如实说出自己的担心,“可我又担心她们给我加大药量。” “药量的判断还是要交给专业的医生,要不然我们明天再去一趟医院吧。”卫怀信安慰她,“李医生那么了解你,你有什么顾虑都可以和她开诚布公地谈,她一定会为你考虑的,即便不想住院,也没有人可以强迫你。” 杜若予想了想,有些可怜地说:“那咱们明天去一趟医院吧。” 卫怀信侧头看她脸色,笑着在她眼下轻轻一点,“你的黑眼圈都快扩散到鼻孔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容光焕发,李嘟嘟说不定就不给你加药了。” 杜若予失笑,挽住他的胳膊,半个身体倚靠过去,顺便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其实我每天都挺困的,时不时也在睡,可就是睡不好。” “失眠多梦吗?” 杜若予轻笑,软软地笑,“我可能需要你的护身符。” 卫怀信回头看她跟只兔子似的,也笑道:“比起护身符,我认为你更需要我。” 在卫怀信的督促下,今夜的杜若予早早洗漱后就爬上了床,空调温度适宜,在她侧身看书的时候,卫怀信也换了身睡衣,掀开薄被钻了进来,就贴在她身后,并将电子书抽走踢到床脚。 “睡前不要用脑,现在闭上眼睛,只管呼吸就行。”他说。 杜若予扬扬嘴角,翻了个身,乖顺地贴到他怀里躺好。卫怀信轻松揽着她,一只手在她背部缓慢轻柔地微抚,像母亲哄小孩睡觉似的。 杜若予鼻尖嗅到熟悉的气息,心满意足地喟叹,“真好啊。” “不要说话,全身放松,想象自己漂浮在云层里。”卫怀信故意压低声音,开始催眠。 可这样的催眠并不奏效,杜若予蹭了半晌,蓦地抬起头,在他下巴处轻轻咬了一口,接着半狡黠半羞怯地耳语,“……要不要?” 卫怀信低头看她,眼里火光渐起,逐有燎原之势,“你确定你明天还去医院吗?” 杜若予嘿嘿笑,翻身躲开他,“那算了,我说说而已。”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卫怀信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直接将她翻回面对面的姿势。 杜若予却掩在被子里笑个不停。 卫怀信去拉她的被子,边笑边质问她为什么笑,“笑什么笑,不许笑!” 杜若予反而越笑越大声。 卫怀信索性将她拉到怀里,左挠右摸,变本加厉。 两个人胡乱闹着,身体纠缠在一起,男人和女人的本能立时占据上风,四目相对,下秒唇齿相依,天雷地火,一室春光。 杜若予确实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睡场整觉了,即便恍惚做了场小梦,梦里也有卫怀信宜人的体温紧紧拥在身后,像坚实的城墙,永远为她御敌避凶。 === 这一觉直接睡到十点,杜若予被手指尖的麻痒惊醒,她睁眼看去,见到一只青白色的裸鸟站在床上,正低头啄她的手指甲。 杜若予吓一跳,却没惊动身后卫怀信,只是弹弹手,将那不识好歹的鸟惊飞。 她悄悄搬开卫怀信圈在自己腰上的手,下床去洗漱。 等她神清气爽地回来,拿来手机一看,发现邮箱里竟然有份自动回信。 那是出版社编辑的邮箱,杜若予点开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己那份翻译稿已经发送过去。她纳闷地下载附件,粗粗一览,发现全文已经翻译好,翻译老道,语言水平也极高。 她走到书桌前,才注意到电脑只是休眠,重新打开,桌面上就是这份翻译稿。 她明明只翻译了一半…… 床上卫怀信醒来没摸到杜若予,嘟哝着翻了个身。 杜若予折回去,把手机邮件塞到他面前,“这是你翻的?” 卫怀信揉揉眼,“怎么可能,我的汉语水平还没到能翻译文学作品的程度。” “那是……” “我找了个从事翻译的外语系教授临时帮忙的。”他说,“我不想让你焦虑。” “外语系教授……”杜若予问,“你给人家多少稿费?” 卫怀信说了个数。 杜若予瞪圆眼睛,“将近我的三倍稿费!这笔买卖要赔本了!” 卫怀信失笑,手臂一伸,挪动着抱住她的腰身,“只要能减轻你的一点点困扰,都不会是赔本买卖。” 杜若予低头看他,欷歔道:“没想到有一天,我在本职专业上也会沦落到……” “找枪手吗?” “是傍大腿!而且是超级大腿!”杜若予拍拍他的手,“起床吃饭,去医院了!” 等他们来到精神病防治院,李嘟嘟差点就要下班去吃午饭了。 杜若予问:“小景现在……” 李嘟嘟也同时开口问:“警方那边……” 两个人相视而笑,李嘟嘟说:“小景快出院了,她父母把她看得很紧,应该不会再让她出事了。那个集体自杀的事,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有结果吗?” 杜若予说:“不清楚,但我相信他们可以阻止。” 李嘟嘟点点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睡迟了。” 李嘟嘟长长哦了一声,看向杜若予的目光饱含深意,“难怪我觉得你今天看起来脸色红润眉眼生春,原来……呵呵,那你们也不能打扰我吃饭啊……” 她嘴上抱怨着这二位的不合时宜,却还是穿回白大褂,郑重其事地让杜若予坐下,开始问诊。 杜若予和她聊了最近的事,那四只裸鸟也被着重勾勒了番身形外貌,以及聒噪的群态。 李嘟嘟深思半晌,问杜若予,“你想没想过,药效是一回事,你的意识本身也在与药物对抗。” “对抗?”杜若予皱眉,“哪方面?我是下定决心来治疗的。” “可你仍有所顾虑。” “什么顾虑?” 李嘟嘟紧紧盯着她,“你并不想让卫怀瑾消失,你想保留她。” 杜若予怔住。 “杜杜,你很明白,卫怀瑾是你的幻觉,她本质上和其他的幻觉没有区别,你不可能在保留她的基础上,还想舍弃其他幻觉,这行不通的。”李嘟嘟摁摁额角,“我甚至怀疑你到底有没有按时按量吃药。” “我有。” “你觉得你有,那卫怀瑾呢?你能保证她也让你按时按量吃药了?” 杜若予下意识直接否认,“她不是自私的人。” “她不是自私的人,但她也会胆怯,你不是说,她也害怕消失吗?她的恐惧和你的犹豫是一体的,她是你创造出来的,她其实就是你,是你孤独多年后,因为心理需求而诞生出来的陪伴,所以她是你的朋友,因为你一直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 “我……”杜若予哑然。 李嘟嘟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杜杜,你需要作出真正的决定,这个决定,比你下决心回到医院治疗,要艰难百倍。” === 在自杀宣言发出的第十天,以刑警队为首,整个南城公安系统高度警戒,其中陈副队带了一队人马值守市区几大高楼,肖队则带着另外几人,隐蔽在南炉山药炉庙附近的各大荒草丛里。 方未艾和荆鸣都被安排在肖队这一边,他们埋伏的位置比较接近一条羊肠山道——这山道没有经过修葺,只是条被山民经年累月踩出来的泥路,有些陡滑,但相对偏僻隐秘。 南炉山山顶海拔2011米,一入夜,即便盛夏也凉意涔涔,方未艾一身黑衣趴在茂密的灌木丛里,与他隔开两步远,荆鸣同样黑乎乎地伏着,一张脸就剩两粒眼珠子还能泛出点光。 他们从傍晚就开始埋伏,到现在,已经是夜里九点。 方未艾突然觉得右脚踝有点痒,猜测是被小虫爬进了裤管,他强忍良久,最后难耐地偷偷蹭了蹭。 他一动,旁边荆鸣就投来警告的一瞥。 方未艾撇嘴,又不动了。 就在方未艾以意识狠抠胳膊上的两个肿包时,他终于在悄寂的山顶上听见了点鬼祟的动静。他朝旁边荆鸣打了个手势,荆鸣表示她也听见了。两个人都悄悄抬起头,却更压低了身体。 就在泥山路的脚下,像是被风卷来一两声粗壮的喘气。 很快,又有零碎的对话在夜深人静的山道上断断续续传来。 “……到了吗?” “快了。” 方未艾伏低身体,与他同组的其他警察也像猫发现猎物,各自屏住呼吸,恨不得连耳朵都压下来。 山地上出现了第一个人影,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最后一个——也是第六个人彻底暴露在埋伏圈里,并追随他的同伴遥遥走进药炉庙后,方未艾和同事们才在黑暗里抬起头,各自化成黑影,静悄悄包围过去。 黑暗里,只可见那六个人有男有女,其他体型外貌都看不清楚,他们鱼贯进入药炉庙,庙年久失修不通电,很快有两盏小烛火亮起来,晃晃悠悠的,把那些人的影子拉长,行如鬼魅。 守在破庙窗户外的肖队看得最分明,他逮住机会,一声令下,方未艾跑得最快,冲进去一看,直接问候了句对方集体大爷。 小破庙的供桌上燃着两把蜡烛,先前那几个男男女女躺了一圈,他们的手脚都被牢牢捆绑,剩下个自由人——一个女人,正往他们头上套灌满水的袋子。 那袋子有形有款,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坚韧不破,套到人头上后,注入水,水几乎不会外渗。 方未艾瞧见时,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这些人全被套上个软鱼缸,人的口鼻一旦被淹没,便开始窒息,即便有寻死的决心也会下意识挣扎,可他们的手脚又被绑住,哪怕在地上滚动,那水套子都牢牢粘在他们头上,跟着一地乱滚,就是不破。 如此一来,若无人出手相救,不出几分钟,这些人便会集体淹死在这软绵绵皮球一样的塑料套里,人死后把水袋一摘,等到天明近午,流淌满地的水都会被南城盛夏的炎热高温蒸发干净,窑炉庙里便只会剩下几具远离水源,却离天空最近的溺亡尸体。 一群自称愚人的鱼,却想飞升变成鸟。 策划这样自杀形式的人,心思也算精巧了,就是显然没用在正道上。 方未艾和同事们一人一刀先把那些淹人的水袋划破,将人全控制住后,才看向这些自杀者中唯一自由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三十上下,穿着条蓝白条纹的短袖连衣裙,方脸,眉清目秀,法令纹挺深,瞧着便有些疲老。她抱头蹲在肖队身边,偶尔抬头往边上看看,眼神颇为平静,看着并不惊慌。 方未艾心里咯噔,对这女人就有些上心——这种人看着超脱生死,也很容易把别人的命视如草芥。 “你叫什么名字?”肖队显然也很重视这女人。 女人仰头看他一眼,冷冰冰应一句,“梅,梅花的梅。”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五章 刮目相看 清晨六点,杜若予蹲在自家阳台,给卫饱饱浇水修剪,窗外有麻雀叽叽喳喳,楼下的流浪狗大清早便汪汪乱吠。 卫怀瑾把窗户全都打开,在日照下伸伸懒腰。 杜若予问她:“你不是怕晒黑吗?” “现在才几点啊?”卫怀瑾叉腰转圈,“你应该和我一起晒,清晨晒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才能补钙,防止你老年骨质疏松。” 杜若予笑道:“你不去研究你的小裙子,又从哪里学来的养生之术?” “这是科学!”卫怀瑾撇撇嘴,蹲到杜若予身边,“你啊,什么都不懂,这叫我怎么放心呢?你要庆幸是我在你身边,还能多提点你。” 她说话时下巴微微抬起,颇为骄傲地笑,很是可爱。 杜若予笑了笑,想起李嘟嘟劝告的话,心里微微落寞。 窗外传来鸽群咕咕的叫唤,卫怀瑾立即抛下杜若予,跳起来手舞足蹈地引导那四只没毛鸽子的回归,“这边这边!别撞坏了门!撞坏了要你们赔!” 鸽群吵闹着又是一通混乱的着陆,好在熟能生巧,即便摔得七晕八素,这回也都迅速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 杜若予放下洒水壶,走进屋内扫视一圈天上地下无所不在的鸽子,再看卫怀瑾年轻精致的笑脸,没来由冒出一句问话,“怀瑾,我是不是根本就没好好吃药?” 原本还是个交警的卫怀瑾登时僵硬了背影,宛如石像,半天才小心翼翼转过身,面朝杜若予,“杜杜,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半天“只是”不出来。 她想说她不是坏人,并不想阻止杜若予治病痊愈,可她又实在害怕。她其实真的什么也没做,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从不主动及时地提醒杜若予吃药而已。 杜若予又着实信任她,一日三餐,全靠她督促。 杜若予苦笑,她并不怪卫怀瑾,她只是忍不住又想起了李嘟嘟。 大概心诚则灵,想着想着,李嘟嘟就给她打电话了。 杜若予有些吃惊地接通电话,“这么早,怎么了?” 李嘟嘟的声音听上去挺疲惫,“警方昨晚逮捕了那群企图集体自杀的家伙,这事你知道吗?” 杜若予诧异,“我不知道。” 李嘟嘟又说:“昨晚方未艾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临时过去提供些精神辅助的意见,我过去一看,认出了一个人。” “谁?” 李嘟嘟沉重叹气,“梅。” 在接到李嘟嘟电话后,杜若予对这个事实都没太大的体会,直到她在审讯室旁的小隔间里亲眼见到那个女人,她才有种恍然梦醒的真切感。 真的是梅。 === 被一同关进来的五个自杀者,分属不同职业阶层年龄学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都正经历着挫折,事业爱情婚姻学业各毛病都有,且都着了魔的信任海洋同盟飞升后重生那一套。 他们对重生后就可以赢在起跑线上的希冀坚信不疑,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洗脑的。 而洗脑他们的人,据说就是梅,可以梅的电脑知识,她显然又不具备盗号煽动民意的本事。 肖队认为梅顶多就是个“传教者”,她的背后,应该还有一位小景口中的“主”。 梅成了重点审讯对象,可一夜一天过去了,她的上下嘴唇就像被订书机钉过,始终牢牢闭紧,别说说话,她连水都可以不喝一口。 在市公安局里闹绝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先前因为集体自杀宣言的事,媒体从昨夜开始就盯紧了市局,半点风吹草动都脱不开他们的眼。 梅有明确的精神病史,李嘟嘟过来看过她一次,认为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有绝食自残倾向。肖队只得向领导汇报,经过审批,梅被秘密送进省精神病防治院,并被隔离在特殊看护病房,由一位女警和两位男警轮流看护。 每天都有刑警队的人过来试图撬开梅的嘴,但她固执闭口不提任何事,两天时间里,除了配合治疗,一个字也不曾开口。 杜若予和卫怀信来医院找李嘟嘟复查时,方未艾正巧也在诊室,他骑马似的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前后摇晃,满脸无计可施,“李医生,你就给我想点办法吧?你们精神科医生难道不会催眠吗?” 李嘟嘟拿笔敲他的手背,“你们警察不是还有测谎仪吗?” “那也得她肯说话啊。”方未艾痛苦地抓抓头发,“她这不抵抗政策很要人命啊!” 杜若予问:“梅还是不说话吗?” 方未艾回头看见她,欢喜道:“杜杜啊!快帮我劝劝李嘟嘟,我们这边压力真的很大啊!” 李嘟嘟气道:“都说我也没有办法啦,她就算对着我,也在装哑巴,我能怎么办?” 杜若予问:“你们不是在现场抓到她的吗?人赃并获,就算她沉默,你们也有足够的证据定她的罪。”她说着说着便自己想明白了,“你们认为主谋另有其人?” “是啊!所以这个梅大姐是关键人物啊!”方未艾说。 李嘟嘟撇嘴,和杜若予交换一个眼神,无奈地耸耸肩。 杜若予突然说:“要不,让我去试试吧。” 这话一出口,诊室里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她。 毫不犹豫率先反对的人是卫怀信,“我不同意,梅的心理世界究竟怎么样,我们谁都不清楚,你贸贸然和她接触,太危险了。” 李嘟嘟也紧随其后道:“对,你自己现在也是个病人,你的精神状态能比那些个受蛊惑的人稳定?你觉得你能抵抗得住梅的负面影响?我作为你的主治医生,坚决不赞同你和她接触。” 杜若予解释,“恰恰因为我本身是个病人,还是她曾经很熟悉的病人,或许她才愿意对我吐露点实话。”她顿了下,不等李嘟嘟再反对,紧接着说,“你是医生,他们是警察,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你们和她的立场都是相抗衡的,她提防抗拒你们,怎么可能愿意说实话?由我作为弱势病人去和她沟通,其实才是最适合的。” 李嘟嘟说:“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要为你负责,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同意!” 卫怀信也皱眉,面有愤色,“我也不同意!” 这两位都极力反对,杜若予看向方未艾,后者被她一求援,又被那两位同时瞪眼,吓得在椅背后缩起脖子。 “杜杜你别看我别看我!”方未艾索性连脸也挡住,“别说点头了,我就是眨个眼,卫怀信都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李嘟嘟瞧他模样,忍不住想笑,压压嘴角,“咳!杜杜,这事你别想了,本来也和你没关系。国家养着方未艾,这种时候当然是要他身先士卒的。” 方未艾立即拍胸脯,“对,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杜若予沉默不语,有些不信任地看向方未艾。 卫怀信一看杜若予神情,就知道她心里绝没打消这个念头,表情便一直板着,没法放松下来。 从诊室出来,直到上车,卫怀信都一言不发。 杜若予系好安全带,才叹口气,“你不要生气了。” 卫怀信哼了一声,“我以为你并不在乎我的感受。” 杜若予将手伸到他背后,温柔又好笑地摸摸他的后颈,“我没有那个意思。” 卫怀信也心知肚明,“……我知道。” 杜若予说:“我只是想帮忙。” 卫怀信叹气,“我也知道。” 杜若予把手绕出来,又在他下巴上挠了两下——这动作像在哄小动物,卫怀信既好气又好笑,直接把她的手抓过来,在嘴里轻轻咬一口。 “哎呀!”杜若予缩回手,“你咬我!” 卫怀信哭笑不得,“就咬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杜若予心说偶像剧里可都是女主角咬男主角,从没见过性别转换自己这样反被咬的。她摸摸手,靠在位置上,慢悠悠说:“我知道这样对自己不好,但我下意识就想尽我所能帮上忙,我想,我大概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变成废人吧。” 卫怀信不认同,“你怎么会是废人?” 杜若予苦笑,“没有安身立命的能力,像蛀虫一样攀附在别人的生命上讨生活,如果安静乖巧一辈子还好,说不定偶尔还要添乱惹麻烦,难道不是废人一个?我……我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卫怀信若有所思。 他一直都明白杜若予有自己的坚持,她不是软弱无能的人,更讨厌自己成为这样的米虫,甚至为生病拖累家人而耿耿于怀多年,她想要的是独立自强,绝不是如今为药物所累,连擅长的工作都需要找枪手的尴尬处境。 她不仅仅是想做一个有用的人,她是希望自己能够承认自己的用处。 “若予,”卫怀信轻声唤她,声音低沉却温柔,有不舍,有怜惜,有理解,也有很大部分的骄傲——他很为她骄傲,“你永远都不会变成一个废人。从最开始你想救怀瑾,到后来的每一件事,都证明哪怕你不能工作,你也绝不可能成为废人。”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有颗脆弱的脑袋,但你同时拥有强大的心灵。” 杜若予哑然,继而失笑,她无意识抚抚胸口,似是想感受一下那里所谓强大的心灵。 当然,除了胸脯上的肉,和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她啥也没感受到。 “怎么证明你说的话?”她笑嘻嘻地问。 卫怀信说:“时间会证明。” “我不要时间才能证明的东西。”杜若予指着自己的嘴唇,“你亲我一下,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无条件……” 她话未说完,卫怀信已经挨过来,一手压着她的后脑勺,用力吻上她的嘴唇。 直到杜若予双唇肿痛,卫怀信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他舔舔嘴唇,笑道:“一股倔强的味道。” === 梅用她的哑巴不抵抗政策,竟然真的又生生拖耗了刑警队两天时间,这种公安部直接关注的大案,每增加一小时的破案时间,所汇聚起来的压力,最终都要砸在一线刑警们的头上。 其中以肖队尤甚。 荆鸣说她早晨上班数了数,发现他们肖队又白了几根头发。 如此一来,杜若予便有了预感。 果然,第三天一早,肖队亲自登门拜访杜若予,开门见山地请她去试试。 他说:“我听方未艾说过你的计划,也了解了你和梅过去的交情,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也是最危险的人选。” 杜若予问:“怎么说?” 肖队说:“实不相瞒,我们认为梅是与幕后操纵之人之间最大的联通纽带,如今她被逮捕,她一定急于向外界传递消息,或者重新确立一位助手,如此一来,她就需要尽快控制住一个帮手,你是她确证过的精神病院的病人,病史明确,或许是她最好的发展对象。” 杜若予明白过来,“你们要我当卧底?” “可以这么说。”肖队神情肃穆,“你有权拒绝我们的无理请求。” 杜若予想了想,问:“你们会保证我的安全吗?” 她可不希望父兄和卫怀信伤心。 肖队无比郑重道:“我们刑侦队每一个人都会拼死保护你。” 那时候屋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卫怀瑾忧心忡忡地杵在杜若予身旁,还有四只剖过腹的无毛鸽子各自躲在角落,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卫怀瑾坚持住她哥哥的立场,不停地劝,“杜杜,不要去,不要去,什么卧底,我听着就害怕!” 杜若予思考过后,朝肖队伸出一只手,“我试试。” 肖队握住她的手,感激道:“杜小姐,每当我以为自己足够认识你了,你又总能叫我刮目相看。”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六章 故人重见 杜若予是以住院病人的身份,被安排在梅的同一楼层病房。 见到梅的那天,即便中央空调温度清凉,还是能透过玻璃窗外的天色感受到异常的沉闷与燥热,熬到午后,终于电闪雷鸣,磅礴大雨倾盆直下,天色也灰沉沉像被蒙了黑盖头。 杜若予做过检查,返回病房时,“偶遇”到了被女警送去检查的梅。 擦肩而过时,她“诧异”地看向梅,梅的眼珠子也从正前方悄悄滑向她——只不过这样的交集很短暂,短到不足以让旁边的人察觉。 等梅再回来时,杜若予便理直气壮前去探望。因为梅是特殊管制的病人,杜若予不能进她病房,只能趁女警不在,隔着门上的小窗口和她打招呼,“梅。” 病房里,梅正站在封闭的玻璃窗边看雨,听到声音回头望了一眼。 杜若予一路过来惴惴不安,心口跳得厉害,可直到梅回头看她这一眼,她突然就有了底气,不再忐忑。 她看出来了,梅是真的记得她。 但梅没有动,维持着扭头的姿势,只是看着她而已。 杜若予撇嘴,露出个苦笑,“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还是在同一家医院。” 梅仍旧看着她,表情寡淡,不说话。 杜若予与她对视半晌,悻悻道:“……你不记得我了吗?那我不打扰你了。” 她放下探视小窗的隔板,就要离开,却忽地听见里头梅清清淡淡唤了声,“若予。” 那声音,像是从干涸百年的地表里悄悄渗出的一掬水,凉凉薄薄的,随时都能消失。 杜若予的手指颤了颤。 如果梅对自己毫无反应,那她这一趟确实白来了。 可如今,一切都还有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后,才重新拉开隔板,笑道:“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 梅走到门口,与她对视,“你又住院了?” “嗯,断药好几年,前阵子复发了。”杜若予说,“我还是李嘟嘟医生,你呢?” “你看见的还是那些灵魂吗?”梅不答反问,“死而复生的那些。” 杜若予仍然苦笑,“你明知道不是死而复生,只是我大脑病变后产生的幻觉。” 梅轻轻摇头,“不,精神分裂导致幻觉只是他们给你看见的东西的一种解释,如果你看见的景象是真实的,而他们是骗你的,你怎么办?” 这是非颠倒的话,杜若予曾在慈心养老院的曹爷爷那儿听过,她想反驳,可再想想对面如今站着的是梅,便按捺下一切心绪,只睁大眼,定定地看着她,“可这是现代医学,是科学。” “科学?”梅从鼻孔里轻嗤一声,虽没有笑,却叫人察觉得出她的轻蔑和嘲笑。 杜若予不和她争辩,她在这医院里给人留下的记忆一直都是最乖巧配合的患者,她不想贸然打破这印象,“梅,你住在这儿,是被关起来了吗?好像还有人看着你。” 她顿了下,忧虑道:“我看着像……警察。” “是警察。”梅倒是坦荡,很有几分殉道者的无畏精神。 杜若予踌躇,谨慎地问:“……我刚刚打听了点你的事。你到现在,还想着自杀吗?” “我不是自杀。”梅说,“我是向死而生。” “……什么意思?” “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梅看着她笑,充其量清秀的一张脸因为这个笑,竟然绽放出奇异的光芒,“或者说,就是你看见的灵魂,我也想死而复生。” 杜若予脱口而出,“那是不可能的!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这世上又没有鬼。” “不是鬼,就是人。” “那更不可能。”杜若予说,“除非当时只是濒死状态,还剩一口气抢救回来,但那也不过是没死,怎么说得上是死而复生?” “你把生和死的界限看得太绝对了。” “是你没搞清楚生和死的定义吧?”杜若予问,“你就为了死而复生,想自杀?还怂恿别人和你一起自杀?你忘记你过去是怎么住院的吗?你是重度抑郁,你需要治疗。” “我没有怂恿别人自杀,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梅轻蔑地说,“我也不需要治疗。” 杜若予还要再说什么,走廊上传来个女人的呵斥,“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那是看守梅的女警。 按照肖队掐表算的时间,女警要出面阻止她们俩的第一次对话。 杜若予吓一跳,忙退开两步,女警上前,先朝门里看了眼梅,确认无误后,哐当合上隔板,开始训斥杜若予,“你知道里面关的是谁你就来聊天?” “我……我认识她……” “认识也不行!快走!回你自己的病房去!”女警嗓门很大,走廊上有路过的病人和家属好奇地看过来。 杜若予灰溜溜地被骂走,时不时回头偷看眼梅的病房门,可等她回到自己病房,房门一关,她立即又变回自己平日的模样。 她正想象着梅此刻站在门后,是何表情时,她的病房门就被推开,李嘟嘟和卫怀信前后走进来,前者表情无奈,后者神情愤慨。 卫怀信见到杜若予,气得眼睛瞪得更圆。 杜若予忙申辩,“我答应肖队后,和你说过这件事,你当时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同意了。” “我是同意了,但我同意的是你和梅接触,没同意眼睁睁看着她把你发展成为下线,让你做海洋同盟的盟友!”卫怀信压低声发怒,“我刚刚在监控室,都听方未艾说了!” 杜若予为难,“说实话,如果不让她把我发展起来,我也很难取得她的信任。” “那你和肖队就能先斩后奏吗?”卫怀信更生气了。 李嘟嘟怕他声音大暴露身份,忙劝道:“事已至此,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医院里都是警察,我也会看着她的。” 为了表明决心,她用力拍打杜若予的胳膊,“你这家伙,真不叫人省心!” 她拍得啪啪响,像用足了力,杜若予尚未表示,卫怀信已经按捺不住拦着她,“你轻点,她也是肉做的。” 肉做的杜若予和铁锤做的李嘟嘟对视一眼,后者哭笑不得,“算了算了,我这里外不是人的猪八戒。” 杜若予则傻笑,边笑还边瞅着卫怀信,满眼都是卖乖讨饶的意思。 卫怀信被她盯着,再臭的脾气都软下来,“反正我只要察觉到苗头不对,我就立即要求肖队撤销这次计划,才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杜若予顺杆子往上爬,立即贴过去又发誓又诅咒,“好好好,我本来也是要求安全第一的!” === 第一次接触成功后,经过肖队的安排,杜若予总能找准时机,偷偷溜去,隔着门上的隔板,看望一下梅。 不管是警察还是医生,梅对这些外人始终不言不语,被隔离在医院里的几天里,她唯独对杜若予刮目相看,愿意和她聊几句。 这就是希望。 而且,随着接触渐多,杜若予明显察觉,梅对她的兴趣变得浓厚起来。 她甚至主动开始询问杜若予相关问题,“你这趟住院,是自愿来的,还是又被你爸爸和哥哥送进来的?” 她是杜若予的故人,知道杜若予二十出头第一次住院时,是被王青葵和杜衡余一起送进来的,尽管她乖,不反抗,那也是半强制。 “我自己来的。”杜若予的手指攀在门上小窗里,大概因为说的是实话,并不心虚的她坦然的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狗,连眼瞳都是黑亮发光的,“我爸和我哥并不知道我又住院了。” “没和他们提?” “没。” 梅总是不大精神的眼皮撩开,虚虚瞥她一眼,“怕他们担心?” “嗯。” 梅奇怪地看她,“那你现在的监护人是谁?” 杜若予挠挠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男朋友。” “就是那天从门口路过,我见到的男人?个子高,很帅。” 杜若予没在医院见过比卫怀信更好看的男人,便脸大地承认了,“应该是他吧?” 但她随即惊觉,她自己都不记得卫怀信哪天曾路过梅的病房,梅却准确地记住了他。 或许真如肖队所说,梅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杜若予,评估,判断。 杜若予的掌心悄悄出了层黏腻的汗。 “你这病是不可能痊愈的,一没控制好就要复发,你男朋友知道吗?”梅又问她。 杜若予变得谨慎,话也少了,“知道。” 梅看着她,眼里有讥嘲之意,“你怕什么,他虽然条件很好,你也把他当宝,但不代表人人都会喜欢他。” 杜若予讪笑。 梅又问:“你现在还年轻,你们考虑过将来吗?” 杜若予垂下眼睫,黯然地沉默,半晌才说:“不知道……” 监控室里,正在监听的方未艾推推荆鸣,“哎,你发现没,这个梅今天很主动啊,女人是不是一聊到男朋友的话题,就控制不住好奇心?” 荆鸣说:“就算不是男朋友,卫怀信那样的外形气质,是个女人都会留心一二吧?” 方未艾撇嘴不屑,“真的吗?女人真的是那么视觉性的生物吗?” “喂!你这个颜控最没资格说这样的酸话吧?”荆鸣拿脚踢他,“别废话,继续听。” 那边,梅又打听起杜若予的家人,她问:“你住院这么大的事都瞒着你爸爸,是怕他们担心吗?我看这几天除了你男朋友,他们都没来看过你,过去你住院,他们可是一天到晚陪着你呢。” 杜若予的手指沿着小框边沿滑了滑,表情不是很高兴,“这事比较复杂……” “哪里复杂?”梅靠近杜若予,柔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监控室里方未艾和荆鸣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梅大概真是看上杜若予了——她的循循善诱已经初露端倪,而且她可能已经看出杜若予的软肋。 杜若予回到自己病房时,方未艾和荆鸣已经等着她了。 这两个搭档你推推我我碰碰你,最后由方未艾出面,支吾道:“杜杜,我们有个提议,需要征求一下你的同意。” “我也有个想法,看看和你们会不会不谋而合。”杜若予揉揉眉心,径直坐下,“我先说还是你们先说?” 方未艾说:“你先!” 杜若予说:“我想和卫怀信的父母见一面,最好能当着梅的面。” 方未艾和荆鸣面面相觑。 杜若予看他们表情,了然,继而苦笑,“看来真是不谋而合了。”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七章 假戏真做 在李嘟嘟的医嘱下,梅可以出入病房,除去检查吃药睡觉,她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去病区休闲室里坐一坐了,一直伴随左右的警察,为了患者身心健康,也被李嘟嘟要求隔开距离了。 如此一来,杜若予不用在贴着门板和她聊天,两个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休闲室里边下棋边说话。 这天,杜若予的探病名单里迎来了不速之客——卫怀信的父母。 卫朝军和王雪融过来的时候,杜若予眼看就要在棋盘上赢梅一局,梅最先看见那两人朝她们而来,有些惊异地停了手。 杜若予回头,就见卫朝军怒气冲冲,王雪融则强忍脾火,尽量做出符合身份的举止。 “杜小姐。”王雪融径直在棋桌旁坐下——她已经顾不得旁边是不是有外人了,“我也不想在这种场合和你见面,但你如今被困在医院,我们也没办法将你约出去了,虽然不怎么体面,但这也是你的真实处境,咱们就有话直说了。” 杜若予点点头,示意梅先离开。 梅却问:“他们是谁?” 杜若予只好介绍,“我男朋友的父母,那是卫叔,这是王姨。” 卫朝军皱眉,王雪融则僵笑着反驳,“我儿子是不是你男朋友,这事儿还未确定,杜小姐可别张口就来,也别随便攀亲带故的。” 梅看出了来者不善,探寻地看向杜若予。 杜若予笑笑,着手收拾棋子,“没事的,你先回去吧。” 梅这才踟蹰地走了,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对那两位衣冠楚楚的长辈,很是好奇。 所有画面经由休闲室的探头,悉数传进监控室。 方未艾半捂着眼睛仔细看画面里梅耐人寻味的表情,一面说:“如果被卫怀信知道咱们故意泄露风声给他爹妈,让他爹妈来找杜杜的茬,他会不会打死我们?” “打死不至于,揍个半死有可能。”荆鸣紧紧盯着监控画面,冷笑,“你看,梅没有离开,她在观察杜杜。” 方未艾也凑近,紧张道:“考验杜杜演技的时候到了。” 棋桌上只剩下卫家夫妻和杜若予三人,杜若予想故作镇定地把散乱的棋子收拾整齐,却不小心手抖,在脚边落下好几枚棋子,她慌忙捡起,才重整表情,说:“我以为该说的,那天已经都说过了。” 卫朝军脱口而出,“哪天?” 但他很快又想明白,闭上嘴,有些恼怒地瞪着杜若予,仿佛眼前这年轻女孩不是个人,倒是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杜若予笑笑,不是很在意的模样。 她留意到,梅并未走远,而是站到休闲室书架前,边翻书边往这边看。 她笑着的嘴角渐渐僵硬起来,已经不确定是因为梅,还是对面的两位长辈。 王雪融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在她身前不耐烦地叩叩桌面,“杜小姐,你这病,听说很严重,目前住的也是特殊保护病房,是吗?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将来还能结婚,还能生孩子吗?生下的孩子会不会也遗传你的这个病?” 她顿了顿,神情更加焦灼,“杜小姐,不是我们没有同情心,只不过你现在的状况确实不好,你这样的病,给予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终身不复发,可我们卫家要的绝不仅仅是这些。艾玛,你还记得吗?那是怀信的高中同学,论家世品貌才学,她才是怀信的良配啊!她也喜欢怀信很多年了,一回国就特地来找他,如果不是你,他们在一起多般配啊,最重要的是,怀信如果选择了她,艾玛的家族就可以帮助怀信在国内更上一层楼,到那时,怀信今非昔比,那才是真正的人上人……” 尽管王雪融展望起未来,双目都在炯炯放光,杜若予仍是不得不打断她,“这些话,你应该和卫怀信说,和我说又有什么用?我不可能替他的人生做出什么决定。” “怎么不行?”王雪融说,“只要你离开他,不再纠缠他,他就可以摆脱你这条羊肠小道,走上他的康庄大道了啊!” 被别人形容成羊肠,杜若予又好气又好笑,她也终于决定不再给这二位长辈留颜面了,“你们似乎很习惯要替卫怀信的人生做主,小时候孤注一掷送他出国,不顾他的成长需求和心理健康,那是场豪赌,幸好你们赌赢了,卫怀信没死没坏,好端端长成了个人,现在你们又要为他的婚姻和下半生做主,其实我很好奇,你们有这资格吗?” “怎么没资格了?”不轻易开口的卫朝军怒道,“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自古儿女婚姻,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也知道那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且不论这传统文化算不算糟粕,你们七岁就把卫怀信送到美国,用釜底抽薪的方法让他接受西式的独立自主,他本质是个善良的人,你们养过他,他便极力赡养你们,这是他的责任,他不会枉顾,但你们到如今若还想用中式封建家长的做派和所谓亲缘羁绊来要求他,你们不觉得这本身就很可笑吗?你们的感情建立在哪儿?鱼和熊掌要兼得,养大一个孩子就想占尽天下便宜,哪来这样划算的买卖?” “你……你简直无法无天!”卫朝军被她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怒不可遏。 王雪融也是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瞪着杜若予。 杜若予耸耸肩,“这是实话。” 王雪融总拿实话来伤她,如今她也用实话归还。 “你怎么懂我们为人父母的苦心?”王雪融愤恨道,“我们尽心竭力将孩子培养成人上人,难道错了吗?哪个父母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父母教养子女是理所当然的,但把他们当成人生的翘板,那就不对了。”杜若予冷冷说,“你们到现在都没明白怀瑾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被害现场吗?你们把她当成棋子,每走一步,都盘算衡量她的价值,精英式的教育?望女成凤?她根本没被你们养成凤凰,而是成了只无依无靠,连朋友都没有,连真话都说不出口的小麻雀!怀瑾已经死了,她死前最大的理想就是逃离你们,逃离那种为嫁进豪门好让周围人鸡犬升天的所谓教养,做一个自由的人。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坦荡承认,你们的子女不过是你们的筹码,你们要换取的不是他们真正的幸福人生,而是你们贪得无厌的虚荣和欲望!” 啪! 王雪融一巴掌扇在了杜若予脸上。 休闲室里其余人都震惊地看过来。 被这些视线包围,卫朝军和王雪融这样死要面子的人,又窘又气,简直快爆炸了。 反而是挨打的杜若予相对平静。 本就不可能成为一路人,既然撕破脸皮,这样的场面便可想而知。 监控室里,方未艾已经站起身,火冒三丈地骂:“这老太婆怎么敢打人!我要去拘留她!” 荆鸣忙抓住他,“别冲动!否则功亏一篑!你给我坐下!” “我靠!要让卫怀信知道我们叫杜杜挨了打,我得脱层皮!”方未艾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什么破计划!” 休闲室里,冷静过后的杜若予盖上棋盖,起身就走。 “你站住!”王雪融喝住她,冷笑,“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自由和幸福,就凭你现在被关在精神病院的状态,除了给怀信拖后腿,你又能给他什么?要是哪天你发病疯了,怀信就能幸福了吗?你可真自私啊,杜小姐!” 杜若予回头看她,却不置可否。 王雪融笑得嘴角都抽搐了,露出个堪称狰狞的表情,“你可以不为自己负责,但你要为怀信负责,你给不了他幸福的,你要有自知之明!要想嫁入我卫家,你做梦!” 杜若予梗着脖子,头也不回走回病房。 === 杜若予一回到病房,立即冲进卫生间,先掬水把脸扑湿,紧接着开始用力揉眼睛。 “……杜杜。”有个声音乍然出现在她身后。 杜若予吓一跳,回头见到一脸担忧的卫怀瑾,懵头懵脑地问:“你怎么来了?” 自从配合警方入院后,她有好几天没见到卫怀瑾了,卫怀瑾的小心思被拆穿后,对她也心有愧疚,着实安静了好些天——这或许也和住院后,她的用药都由护士监督有关。李嘟嘟说的没错,想要痊愈,她必须做出选择。 “你住院好多天了,我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你?”卫怀瑾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去想,她有点顾左右而言他,“你为什么那么用力揉眼睛?那样对眼睛不好,也容易长皱纹。” 杜若予说:“我在等人。” “等谁?” “梅。” 卫怀瑾微侧着脑袋,像是不理解,也不在意——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杜杜,我刚刚在外面,恰好都听见了。” 杜若予还在揉眼睛,“听见什么了?” “就……你和我爸妈吵架那一段。”卫怀瑾低头扭了扭衣摆,“他们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杜若予松开手,她的两边眼睛已经又红又肿,“怀瑾,不要放在心上的人应该是你。” 她顿了下,心说,还有卫怀信。 “你的脸……”卫怀瑾同情地看向她红肿的半边脸颊,王雪融下手时可没留半点情面,“疼吗?” “疼。”杜若予也不说谎,“但也没什么。” 她看卫怀瑾耿耿于怀,还想劝慰她两句,可门外有人敲门,紧接着,门柄就被转动,有人进来了。 果然是梅。 梅的手里提着个冰敷的小袋,关心地问:“你还好吗?” 杜若予半脸印着个五指痕,双眼红肿,满脸湿淌的冷水,任谁看了,都说不出个好字。 偏偏她自己应了句,“挺好。” 声音软沉,无限委屈,还要故作无事。 卫怀瑾看一眼杜若予,又畏惧地看一眼梅,识趣地闭嘴。 梅怜悯地递上冰袋,“我和护士拿的,你敷着吧,会好受些。” “谢谢。”杜若予一手接冰袋,一手招呼,“你坐。” 梅坐到病房里唯一的椅子上,“他们走了。” 杜若予嗯了一声,来到她对面,坐在床铺上。卫怀瑾像只跟屁虫,站到了杜若予身后,警惕地看着梅。 梅问:“你男朋友的父母不接受你吗?为什么?因为你的病?” 杜若予苦恼,“不仅仅是病,还有其他原因,门不当户不对吧。你也见过我男朋友,他那样的条件,我就算离他再近,常常也觉得望尘莫及。” 梅搁在腿上的手动了动,脸上露出诡异的一点笑,“是啊,高高在上,宛若星辰,我们总想离星辰更近点,可那样的光年,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拉近的,所以只能仰视,并为之献身而已。” 她笑了笑,问杜若予,“你有没有想过尝试改变?” 杜若予疑惑,“我的处境你已经看到了,这么差,还能怎么改变呢?就算是病,也是不可治愈的病。” 她紧紧盯着梅,红肿的双眼因为苦笑,衬着脸上的五指印,显得更楚楚可怜,“梅,像我这样的基因,或许生来就低人一等,那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出生呢?” 她狼狈地垂下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悲观,更无助。 身后的卫怀瑾轻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杜若予听见梅从位置上站起来,几步走到自己身前,她刚要抬头,梅的手已经捧住了她的脸颊,托起她的脸。 杜若予从下往上,能看见梅眼里冷冷的光,她说:“我们无法决定我们的出生,但我们可以追求重生。” ~~~~~~作者有话说~~~~~~精神分裂患者容易有自残自杀倾向,因为这是在小说里,杜杜作为一名被我充分理智化了的精神分裂患者,她的这种倾向并不明显,但也不是没有,因此她面对一些危险,往往不会选择“逃离”,包括她会在风雨漆黑夜去帮濒死的怀瑾,会在明知道自己被刘勇盯上了还主动让荆鸣离开,以及此后种种。 她是很积极努力地活着,但她心底也有阳光照不进的地方,那儿曾经悄悄腐烂过什么,正在滋生什么,这和我们许多正常人其实是一样的。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八章 向死而生 梅离开后,方未艾和荆鸣悄悄溜进杜若予的病房。 一见面,方未艾立即捧着杜若予的脸左右查看,义愤填膺,“下手太狠了,这脸都要被打毁容了!” 杜若予也担心自己的脸,“我刚刚一直冷敷,还看得出来吗?” “怎么看不出来。”荆鸣也气王雪融,“都快肿起来了!” “那怎么办?”杜若予跑进卫生间,心虚地直照镜子,“卫怀信下班后就要过来了,不能让他看见我这模样。” 一提起卫怀信,屋里三个人同时打了个寒颤,荆鸣迅速抓起冰袋,“杜杜,你继续敷,能消一点是一点。” 杜若予无奈地敷上冰袋,谈起正经事,“梅的事,我觉得大有进展,看今天的情形,她应该是笃定要来发展我了。” 方未艾赞同道:“等你取得她的信任,就可以适当聊聊她背后的‘主’了。” 杜若予眉心一皱,“你们有没有调查过梅的男女关系?” “当然查过,她被捕前没有任何前科,是家小贸易公司的普通文员,别说男朋友,就连关系亲近点的男性朋友或同事都没有。”方未艾问,“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杜若予说:“你们刚刚听见她说的那番关于星辰的话吗?” 方未艾看眼荆鸣,“听见了啊。” 荆鸣却已经明白杜若予的意思,惊喜道:“你觉得她那番话,不是在暗示海洋同盟对天空的追求,而是她个人内心里对某颗星辰的向往?你是说,她心里也有个喜欢的人,高高在上,也像卫怀信那样闪耀?” 杜若予噗嗤一笑,“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像不像卫怀信一样闪耀我可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应该有这么个人,在她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并且和她有差距,是她需要仰视的对象。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会对我和卫怀信的关系感兴趣,大概触动到了她,才给了我接近她的机会。” 方未艾点点头,“可是梅的男女关系确实很清白,看来我们要拉长时间范围看看。” 荆鸣说:“我倾向这是暗恋,遥不可及的那种单相思。” 杜若予附和,“没错,梅第一次因为海洋同盟被送进来时,是个年轻小姑娘,本来最该朝气蓬勃的年纪,却很孤僻,并且因为深受海洋同盟影响,身上总有种宗教的神秘献祭感,叫人无法真正亲近。”她略一沉吟,“要我说,她仰慕的这个人,一定不是日常生活中她随便可以接触到的,倒更像是……” 荆鸣猛捶了下拳头,“主!更像是她一心追求的那个主!” 方未艾醍醐灌顶,心里明镜一样瞬间敞亮,“女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爱上一个男人,如果真是那个‘主’,她一定和他有过接触,说不定还有特定的社会关系!” 荆鸣兴奋起来,和方未艾推推搡搡地往外走,迫不及待要去挖掘夜空中最闪亮的那颗星。 === 傍晚,卫怀信准时提着晚餐来看杜若予,他目光敏锐,哪怕杜若予已经冰敷一下午,还是一眼瞧出那淡淡的红痕,当下皱眉隐怒,“谁干的?梅吗?” “不是。”杜若予胆怯地不敢把卫朝军和王雪融被设计来的事告诉他,但是倘若要她隐瞒,她又更加心虚,只得支支吾吾地把过程全交代得一清二楚。 卫怀信从头到尾抱臂听着,一张脸黑得像刷了层碳粉,等杜若予坦白从宽完了,他才开口,“这件事谁是主谋?” 杜若予很想大义灭亲,嘴上却把责任全揽到自己头上,“我。” 卫怀信深深凝视她,“你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担心在这件案子上,你投入过多,牵涉过深,对自己的健康并没好处。” 杜若予沉默不语,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卫怀信。 良久之后,她才说:“到目前为止,我都挺好的。” 卫怀信问:“除了看到你有事做,还挨了一巴掌,好在哪里?” 杜若予下意识摸摸脸,绞尽脑汁,想起卫怀瑾,灵光一闪,“那四只鸟!我没看见那四只鸟了!” 她许久未见卫怀瑾,更是许久许久未受到那四只鸟的集体骚扰。 她生活里的幻觉,如今只剩一个卫怀瑾了。 卫怀信挑眉,“这情况你和李医生说过没?” 杜若予笑道:“没,我明早就和她说!”她笑着笑着,就挨到卫怀信身前,用肩膀一耸一耸地轻蹭他环抱在胸的胳膊,“卫大财主,不要绷着脸嘛!我们吃饭!你都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明知她是转移注意力,对着她撒娇的笑脸,卫怀信无能为力地放下手,“算了,我还是申请陪护吧,晚上在你病房里支张床,也能睡。” “陪护?你如果陪护,那梅就不会来找我啦!而且这房间有监控的,咱们俩睡一起不合适,方未艾和大花可都盯着呢。”杜若予从食盒里夹起一个小笼包,用手托着往嘴里放。 “监控?哪儿?” 杜若予指着头顶的一个监控摄像头,“那儿。” 卫怀信看看摄像头,径直走到杜若予身前,忽的将她整个人托抱起来。 “哎呀!”杜若予吓一跳,嘴里鼓囊囊塞着个小笼包,手里还紧握着双筷子。她下意识搂紧卫怀信的脖子,两条腿夹紧他的腰,“你干嘛呀?” 卫怀信故意抱着她,走到摄像头下,仰头作势要亲她。 杜若予吓地立即捂住他的嘴,“监控!有监控!” 卫怀信呵呵笑,也不是真要当着监控室刑警的面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举动,他又抬了几次脑袋,吓唬吓唬完杜若予,就把她放回平地,叮嘱道:“慢点吃,别呛着。” 杜若予气呼呼瞪他。 她刚刚要是真被呛死了,也是他害的。 “你先吃,我去一趟监控室。”卫怀信挑出几个食品袋子,又去投喂那些值守的刑警了。 监控室里只有方未艾和另一位刑警,一见卫怀信进来,方未艾转着椅子开始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信……” 卫怀信把食品袋子一搁,笑道:“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方未艾和同事立即扑过去,他们都对卫怀信的投食司空见惯,也没半点不适。 迅速塞了两个小笼包后,方未艾问:“哎,说真的,你爹妈那出,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杜杜,要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冲我来。” 卫怀信坐在椅子上,斜睨他,“怎么冲你来?你也能让我抱抱,举高高?” 另一位刑警闻言立即被噎住,笑得不行。 方未艾也笑,还翘起一边兰花指,“你要真能像抱杜杜那样把我抱起来,我也不介意啊,再转个圈,下个腰……” 他正揶揄,余光瞥见监控画面里梅站到了杜若予病房门外,立即严肃表情,并拍拍身旁同事的肩,“来了。” 同事吐掉没啃完的半根凤爪,也迅速回到监控前。 卫怀信看向画面里面无表情的梅,深深皱起眉头。 === 听见门响,杜若予以为是卫怀信回来了,跑过去打开门,一见梅,几乎愣住了。 梅看看她手里的筷子,扬起嘴角,“在吃饭?我刚刚看见你男朋友出去了,他好像又提走了很多吃的。” “哦,他……他要去别的地方看望他爸妈,他妈妈好像今天被我气出病了,他妈妈半年前做过一场小手术来着。”杜若予一边找借口,一边把梅让进屋,一边还祈祷身在监控室的卫怀信能看见听见这一切,等会儿不会回来拆她的台,“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梅走进病房,看了眼她的吃食,笑道,“吃得挺丰盛,他对你不错呢。” “是不错……”杜若予嗫嚅。 梅又说:“他等下还回来看你吗?” 杜若予犹豫道:“不知道……” 梅在病房里古怪地走了两圈,“他父母和你的冲突,他知道吗?他怎么说?” 杜若予为难着,含糊地说不明白。 梅看她唯唯诺诺的神色,嘴角讥嘲地笑,“男人。” 杜若予坐到床沿,小桌子上的精美食物如今都食不下咽。她知道梅想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也知道自己想从她那儿探听什么,两个人彼此试探,兜兜转转,比较着耐心和能力,其实都有些疲惫了。 “我在住院前曾接受过一小段时间的药物治疗,那时候,这家医院里收治过一个小女孩,叫小景。”杜若予轻声说,“我听李嘟嘟说,她和你一样,也是海洋同盟的一员,然后她跳海了,企图自杀。” “我和小景接触过,她就是个普通女高中生,因为某些事陷入抑郁,如果不是海洋同盟,她也不至于走到自杀一步。”她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疑惑,“梅,这些真的都是你做的吗?像小景那样的年轻女孩,遇到挫折,或许只要接受几次心理疏导就能痊愈,何至于要自残自杀?你自己过去也是抑郁症患者,将心比心,为什么还要置他们于死地?” “抑郁?小景?”梅皱眉思索,好半晌后,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想起那个叫小景的女孩,她哼笑,“现代社会,但凡是个人,都能说自己抑郁。抑郁是什么?心灵感冒吗?哼,抑郁是软弱无能者的避风港。” 杜若予不赞同,“你也曾是抑郁症患者。” “至少我重生了。”梅冷酷一笑,“你知道为什么抑郁患者不值得同情吗?” 杜若予问:“为什么?” “因为抑郁症患者,大多都很无能。”梅满脸漠然,“不说基因上的致病因素,只说环境造成的抑郁,家庭环境成为重中之重,这中间,不睦的婚姻关系是主要矛盾。一段不幸的婚姻,可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痛苦,它还会创造出一两个天性痛苦的孩子,而这些孩子在长大成人后,因为原生家庭的侵害,无意识中也会重蹈覆辙,延续新的痛苦婚姻。这道理很多人都懂,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涌入不幸婚姻。这不是愚人是什么?” 她吸了口气,又说:“此外,经济水平越低,抑郁的可能性越大,农村的抑郁症高发率和高自杀率直到这几年才因为大规模的城市化而稍有逆转。无能的愚人太多了,所谓的抑郁症患者才会居高不下,是个人,都说自己抑郁,好像得了抑郁,就得了某种免被唾弃的无罪金牌,就可安心自在地继续做一个无能的人。” 她讥诮地看着杜若予,杜若予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露出惊诧的神色。 杜若予很平静,“你这是以偏概全。” 梅扬眉,饶有兴致地看她。 杜若予说:“你只强调家庭与能力,好像人的一生都由出身和财力决定,诚然这两个因素确实划分了大部分人的三六九等,可有些人的天生弱势,难道也不能被你所理解吗?” 梅问:“什么天生弱势?” 杜若予说:“抑郁症患者的性别比例里,女性患者是男性患者的三倍之多,刨除部分生理因素,女性在社会中面对的诸多不平等,以及在家庭中被迫承受的额外付出,在你眼里,难道也是愚人的无能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几年前站在这里的你,和如今站在这儿的你,究竟哪个是真的你?” 梅在病房里踱了几步,冷冷道:“过去的梅已经死了。” 杜若予定定地看着梅,“人真的能重生吗?” 梅停下转悠的脚步,扭头看她,“这要看你能为理想做到哪一步了。” “我一直以为海洋同盟就是小孩们玩的一套冒险游戏,会逐步摧毁抑郁者的生存信念,最后诱导或强迫他们自杀,但这和重生有什么关系?” 梅冷笑,“有些东西,是给小孩玩的,有些东西,是为主服务的。” “为主服务?服务什么?” 梅说:“听命于主,就是为主服务。” 而这世上最乖巧的顺从,就是无条件奉献生命。 杜若予不自在地哑了嗓子,“……死吗?” 梅却执着地要纠正她,“不是死,是重生,是从一种桎梏里跳出来,去追求更高层次的自由。” 她反问杜若予,“你不觉得咱们现在都被约束得很厉害吗?不自由的空间和时间,连生死都不自由,我只是想摆脱这样的处境而已,难道不应该?自由难道不是最重要的?” 杜若予诧异地问:“你真觉得自杀就能重生?不对,自杀了就能自由?” 包括那些为此选择了死亡的人? 杜若予难以理解,“假如我跳进你说的那个海,我就能飞跃进天堂?可天堂不是在天上吗?难道海里藏着个像黑洞一样的时空隧道,逆境重活,向死而生?” “没错,就是向死而生。”梅轻巧地笑,“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假的?” “怎么试?”杜若予说,“我现在在住院,也是被看管着的,医院里可没有海。” “心中有海,哪儿不是海?”梅说,“海是由水组成的。” 杜若予看着她,若有所思,“自由是你的终极吗?” 梅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笑脸,“不是,我的终极,在见到我的主。”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九章 重要线索 监控室里,方未艾见卫怀信铁青着脸,忙拍胸脯保证,“这个梅虽然神神道道,但我们一定保证杜杜的安全,这边的监控是二十四小时的,你不要担心。” 卫怀信点了下脑袋,不置可否。 片刻后,他说了句话,“梅在不断暗示若予自杀。” 方未艾点头,“其实我想不明白,她不停怂恿别人自杀,对她究竟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她自己曾经就是一个自杀未遂的人。” “我记得梅当年自杀的时候,也很年轻?” 方未艾回答,“二十出头吧,比杜杜大不了几岁,也是国内最早一批接触到海洋同盟的受害者。” 卫怀信沉吟,“当年有专项调查过这个海洋同盟吗?” 方未艾摇头,“我印象中没有吧?如果真酿出人命,市局肯定有档案可以查,我想顶多就是自杀未遂,或者有些偏远乡村自杀后家人没有报警……” 卫怀信打断他,“不是,我指的是,有没有专门的精神科专家会诊这类受害者?” 方未艾抓抓头发,“那得问李嘟嘟了,不过应该有吧,你看李嘟嘟对梅的印象不是挺深刻的吗?海洋同盟这样的组织,这十年里,国内可不多,他们搞科研的,肯定会感兴趣吧?” 卫怀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脑袋里有两条线在无序地交缠,一明一暗,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又叫他一时捉摸不透,他踱了两步,忽又停住,“你说有些人自杀后,家属也不会报警?” “是啊,这种情况很多,不过大部分都能被证明确实是自杀……”方未艾的话未说完,眼见卫怀信着急就要走,忙唤住他,“哎,你急着上哪去?你可别拆杜杜的台啊。” “我去找李医生。”卫怀信说,“我想知道当年都有谁参与过梅的治疗。” === 方未艾缩在监控室里兴致勃勃就着可乐啃卫怀信留下的凤爪时,荆鸣夹着个文件夹,风驰电掣跑进来。 “方狗!查到了!”她兴奋地嚷嚷,下秒看见桌上的可乐,捞过来一饮而尽。 方未艾忙问:“你查到什么了?” 荆鸣打了个透心凉的嗝,才打开文件夹,说:“我和陈副队不是去查梅的男女关系吗?她身边几乎没有亲密的男性,我们就换了个思路,去查她曾经接触过的,自身条件比较优秀,足够叫她仰慕但又只能远观的异性,然后就被我们发现了个有意思的家伙!你猜这个人是谁?” 她的双眼睁得又圆又亮,显然笃定了方未艾猜不出这个人,又期待着自己爆料后叫他大吃一惊的场景。 方未艾果然茫然摇头,“是谁?” 荆鸣嘿嘿笑道:“这个人就是……” “丁浩生。”说话的人是推门而入的卫怀信。 荆鸣和方未艾一起瞪眼张嘴,俱是惊异地看向他。 方未艾傻傻问:“你说谁?” 荆鸣则问:“你怎么知道?” 卫怀信把监控室的门关好,才说:“我刚刚去问李医生,她说梅初次因为自杀被送进这家医院后,医院里的医生通过治疗知道了当时刚传进国内的海洋同盟,专业范围内,大家都对海洋同盟蛊惑和操纵人进行死亡冒险的递进式手法很感兴趣,当时由这家医院的主任牵头,南城另外两家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也曾前来会诊,共同探讨这类封闭游戏对抑郁症患者的巨大影响。这其中,有家医院有位熟人你们都很熟悉。” 方未艾问:“哪家医院?” 卫怀信说:“南城医院。” 南城医院堪称南城大型综合三甲医院之最,确实是方未艾他们耳熟能详的医院。 “你是说,南城医院的精神科……”方未艾摩挲着下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从这儿出来的……” 卫怀信不和他浪费时间,直接说:“丁浩生。” “丁浩生?”方未艾大吃一惊,“那个杀了邱晓霞的丁浩生?” 他看向荆鸣,后者严肃地点点头。 不过荆鸣一转向卫怀信,立即又换了副表情,“金主爸爸,就算这里头有丁浩生,你又怎么确定是他呢?” 卫怀信拿出手机,找出大半年前调查过的丁浩生生平资料,打开后递给那两个人,并解释道:“我当初找人查他的过去,有件事就相当在意。丁浩生是寒门学子,能从西北贫困乡村走出来,最大的契机在于高考那年被成功保送到名校南医大,此后一帆风顺,进入南城最好的公立医院。” 他顿了下,“但是,南医大最开始的保送名额并不是丁浩生,而是另一个叫做陈雨的女孩。” “陈雨?”这下,连荆鸣都惊愕了。 “陈雨和丁浩生都是重点班的学生,她的名次更在丁浩生之上,本来是确立无疑的南医大保送生,却在一个周末傍晚,跳进当地县城的水库,自杀了。”卫怀信说,“自杀前,她曾留下遗书,也曾透露过自杀的念头,因此被确定为自杀。” “年轻人,跳水自杀,留下遗书……”荆鸣皱眉,“这和海洋同盟有点像啊。” 方未艾说:“陈雨死了,直接的受益者就是丁浩生。可是这在时间上怎么解释?丁浩生那时候也才高三,他后来从医接触梅,接触海洋同盟,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卫怀信严肃道:“假如在海洋同盟之前,丁浩生已经接触过这类压力大,极度痛苦,容易受诱导的年轻抑郁患者了呢?即便没有海洋同盟,但是他们的模式是相通的。” 方未艾诧异道:“你的意思是,陈雨的自杀,极有可能是丁浩生当年诱导的结果?”他想起丁浩生那张阴柔漂亮的脸,背脊密密麻麻竖起一片鸡皮。 他几乎不能想象十八九岁的丁浩生,又会是什么模样。 卫怀信不答反问,“你们找到证据证明梅和丁浩生有接触了吗?” 荆鸣恍然回神,立即回答,“有!我们查到梅几个月前曾报名参加过‘普法进监狱’的青年志愿者活动,在南城几家监狱里,她进过南城监狱,当时一对一普法时,她虽没和丁浩生面对面,却是在同一个小组。” 方未艾回想片刻,“丁浩生去年杀害邱晓霞后,是被关进了南城监狱,判刑十五年。如果真是丁浩生,以他超级小白脸的长相,博士背景,和精神科专业背景,要说他是梅心里最闪耀的星,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啊。” 荆鸣说:“真要算起来,南城的海洋同盟自杀,确实是在梅去过监狱,见过丁浩生之后开始的。” 卫怀信皱眉,“可是,丁浩生已经被关起来了,如果真是他故意重新煽动起海洋同盟,成为背后的‘主’,他的目的是什么?” === 晚上十一点,整栋住院大楼夜深人静,杜若予四肢平伸,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却不睡觉,只大睁着眼。 卫怀瑾洗过澡,擦着头发盘腿坐在床尾,“每次你露出这个表情,我就觉得又有坏事要发生了。” 杜若予看她,“什么表情?” 卫怀瑾撇嘴,“大概就是面相学里的印堂发黑吧,反正不是吉兆。” 杜若予嘁了一声,沉下脸,严肃道:“你发现没有,梅在暗示我自杀。” 卫怀瑾说:“既然你发现了,那这个暗示就算不上是暗示了吧?你打算怎么做?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如她所愿吗?” “我有预感这是关键一步。”杜若予抓抓头发,满脸烦躁,“我总觉得梅说的话一定别有深意,可我总是想不明白。” “她的目的在于要你学那些人自杀,很多话自然不会给你说得一清二楚。”卫怀瑾很讨厌梅,“总是故弄玄虚的,她这种人生前得了抑郁症要助纣为虐,死后就算变成鬼,也一定是不停拉人下水的恶鬼。” 她越说越气愤,擦头的毛巾甩来甩去,“动不动就跳海自杀,她对水到底是有什么执念?” “不是她对水有执念,是给她灌输这一念头的人,对水有执念。”杜若予皱起眉,喃喃自语,“水……水……水里会有什么?” 卫怀瑾不屑,“她不是说了吗?水里有通往天堂的捷径,可以摆脱束缚,获得新生。” 杜若予猛地坐起身,吓了卫怀瑾一跳。 看她表情,卫怀瑾警惕道:“喂,喂喂喂,杜杜,你不会真要像她暗示的那样,把你的头泡在水里,自杀吧?” 杜若予露出诡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罢,她迅速下床,疾步走到卫生间。卫生间是淋浴设备,旁边有个简易洗手池。杜若予将洗手池注满水,犹豫地看向那池清水。 卫怀瑾在旁边紧张地抓着她胳膊,“杜杜,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害怕……” “我不会死的。”杜若予说,“我只是试试。” 说罢,她抚开卫怀瑾的手,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洗手池。 水瞬间淹没她的口鼻,她睁开眼,清清楚楚地看见池底的花纹以及波动的水。 水波潋潋,她好像看见了梅那张方方的脸。 不知过去多久,卫怀瑾在身后开始尖叫,“杜杜!可以了!你快出来!” 杜若予猛抬头,池里的水洒了一地,到处湿漉漉的,杜若予的头脸滴答着水,走出去后被病房的冷气一吹,打了个激灵。 卫怀瑾忐忑地跟着她,“杜杜,你还好吧?” 杜若予扯过毛巾擦拭脸和头发,若有所思道:“不是我故弄玄虚,水里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可我看不清……”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章 水到渠成 卫怀瑾在不舒适的病床上好不容易迷糊睡着,她睡得很浅,在黎明天亮时,却被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猛然惊醒。 她有瞬间的呆怔,随后立马跳下床,几步冲进卫生间,就见杜若予又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那个洗手池,这一回,杜若予的两只手垂在身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像死了一样。 卫怀瑾心头大骇,冲过去一把拽过杜若予。 杜若予被拽得踉跄跌倒在地,后脑勺磕到卫生间的瓷壁,疼得她嘶嘶抽气。 她捂着脑袋龇牙咧嘴,“你干什么?” 卫怀瑾气不打一处来,又急又吓,眼圈都红了,“我才要问你干什么!你不睡觉,鬼鬼祟祟又试这玩意干什么?溺水缺氧能上瘾还是怎么的?你非要再来一遍?要是真的死了,那怎么办?” 杜若予揉着后脑勺,“不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死?人的生命有多脆弱,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若予从地上爬起来,不和她争辩,“我上个厕所,你先出去。” 卫怀瑾倔强地扒扯门框,“我不出去!我要看着你!防止你做傻事!” 杜若予抠开她的手指,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出去,然后关上卫生间的门。 卫怀瑾气得怒拍房门,听见里头毫无动静,她忧心忡忡地坐回病床上,屁股下却硌着个坚硬的东西,她烦躁地拉扯褥子,才发现那是杜若予的手机。 卫怀瑾盯着手机思考片刻,直接解锁,在短信息里找到卫怀信的号码,开始编辑。 自从有了微信,除去些验证码和银行短信,杜若予就很少使用原始短信。 卫怀瑾屏着一口气,快速给卫怀信发了条信息。 【哥,我是怀瑾,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以这种方式说话,希望你别怕我,如果你能看见,请立即回复,过会儿才看见,就不要回复了,因为我会马上删除记录。】消息发送成功后,卫怀瑾果然立即删除了记录,她不知道卫怀信什么时候能看见,又担心杜若予随时会从卫生间里出来。 好在卫怀信对杜若予的任何消息都是高度关注且秒回。 【……怀瑾?】 卫怀瑾高兴地差点蹦起来,但她马上谨慎地听了下卫生间里的动静,才挥挥拳头,认真回复。 【是我,真的是我!我要告诉你,梅在怂恿杜杜自杀,杜杜也在尝试,我希望你能阻止她,只有你能阻止她了。我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好。】她捏着手机,正苦熬着等待卫怀信的回信,结果卫生间的门响了,她吓得立即删除刚刚的发送消息,又祈祷卫怀信不要这会儿回复。 杜若予擦着头发问她,“拿我手机干什么?” 卫怀瑾切换页面,把正在进行的游戏转给她看,“你不听我的劝告,还不许我玩游戏解闷了?” 杜若予瞥一眼,不甚在意,“随便你玩,快通关了?恭喜。” 卫怀瑾轻吁口气,故意玩了半天游戏,确定卫怀信不会再回短信了,才略略宽心地将手机还给杜若予,自己闷头重新躺下睡觉。 === 早晨医生开始查房,卫怀信紧接着也出现了。 杜若予看见他时并无怀疑——他这些天总是定点给她送三餐,规律得很,即便某日早些晚些,也不足为怪。 卫怀信见着她时也没表露出什么不同,仍像平时陪她吃饭,然后问她进展如何。 杜若予说:“梅应该是开始信任我了,但还没到最后一步,就像糊窗的纸,必须捅破了,才能看见内里的真相。” “你要怎么捅破这层窗户纸?” “做点什么,让她彻底信任我。” 卫怀信良久无言地盯着她,她湿润的发梢还未干透,黑亮亮地粘在一起,这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小,像个朝气蓬勃的学生——尤其她的嘴里还塞满食物,一点一点地咀嚼。 卫怀信替她抚开额头的一缕碎发,状似不经意地问:“早上洗头了?” “嗯。” “若予,如果我这时候要求你退出这个计划,你能答应吗?” 杜若予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就前功尽弃了。” 卫怀信不赞同,“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参与进来,对我而言,你什么忙都没帮上,或许才是最好的。” 杜若予摇头,“不,我更希望自己能帮上忙。”她吞下嘴里的食物,皱眉道,“你知不知道,我有种预感,海洋同盟的内里,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秘密,才是最终的真相。” “即便真有什么秘密,交给警察去查,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可梅不会对他们说实话。”杜若予补充了一句,“你也很明白,如果不是我能帮上忙,肖队根本不会请我协助。” 卫怀信确实清楚刑警队的难处,眼前这种局面,唯有尽快破案才是办法了。 他让杜若予吃早饭,自己把昨晚在监控室和方未艾他们得知的丁浩生相关线索告诉她。 “竟然是丁浩生!”杜若予的诧异不比方未艾少,“居然是他!” 可她很快也想到同样的问题,“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利用梅发展海洋同盟,对丁浩生有什么好处?” 她缩在椅子里,曲着膝盖思考,手里还拿着筷子。 卫怀信看她模样,去卫生间拎来仅剩下的一条干燥毛巾,他没有递给杜若予,而是自己站到她身后,温柔地替她擦拭头发。 杜若予的脑袋轻慢地摇来晃去,被擦得舒服了,困意也一并袭来,“……卫怀信,你将来如果失业了,可以考虑替人洗剪吹……” 卫怀信在她鼻尖轻捏一把,心里有气,不想和她开玩笑。 杜若予知道他的担心,安慰道:“这层楼,包括我的病房里,全都有二十四小时监控,我根本不会出事。” “你的卫生间里没有监控。”卫怀信凉凉地说,“那是个死角。” 杜若予噗嗤一笑,“那里当然是死角,否则就要换我告他们侵犯隐私了。” 她抓住卫怀信的手,让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脖颈处,舒然喟叹,“放心吧,我有预感,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 卫怀信并不放心,离开病房后,他熟门熟路地来到监控室,直言要求加入他们的监控小组。 负责监控的方未艾有些为难,“不是我们防着你,就是……这样有点不合规矩。” 卫怀信冷哼一声,“你们找普通人涉险,协助破案,就合规矩了?” 只这一句话就狠狠敲打了方未艾的良心,他捂着心口连忙给卫怀信让座,“你坐你坐,再怎么说你也是杜杜的监护人嘛!合适得很,合适得很!” 卫怀信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把昨晚若予房里的监控调出来,我要看看。” “昨晚?昨晚没什么不对啊。”方未艾嘴上这样说,身体却老实地前倾,在电脑上调取监控录像,“几点开始?” “从她昨晚和梅见过之后开始。” “那时间挺长的。”方未艾边说边找出那段时间的监控。 卫怀信一眨不眨盯着电脑屏幕。 画面时间在昨夜十一点,杜若予突然起身进了卫生间,出来后,前额头发和衣襟全是水。 卫怀信冷着脸问:“卫生间里没有监控吧?” 同样凑头看屏幕的方未艾吓一跳,“卫生间里当然没有监控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人家医院也是正经医院好吗?”他抱怨完,咦了一声,“不过,杜杜的样子不像洗澡洗头,如果只是洗把脸,至于洗成这个狼狈样吗?” 卫怀信说:“你还记得梅被抓的那天晚上,他们那些海洋同盟的信徒在干什么吗?” “自杀啊。” “操作手法呢?” “往头上套水袋……我靠!”方未艾惊叫,“你是说,杜杜这是……想自杀?” “自杀还未必,但她可能在尝试了解那些自杀者的感受。”卫怀信的语气像浸着寒霜,“但这不是好现象,毕竟她本身也是个脆弱的精神病患者,很容易被影响,要把这种现象告诉李医生,让她及时干预。” 方未艾忙不迭点头。 监控视频以两倍速播放,等到下半夜近黎明,杜若予再次下床,走进卫生间。 这一次,她逗留的时间更长,等她出来,她头脸衣服全都湿了,并且像是在与人争执。 方未艾有些发憷,“……其实我最近看得多了,已经看明白了,她这是在和她的幻觉说话吧?上回也是,我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后来就明白了……” 卫怀信冷静道:“是怀瑾。” “啊?”方未艾反应过来,咽了口唾沫,“哦对,应该是她。” 监控画面里,争执后的杜若予回到病床边,摸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这大半夜的,她给谁发消息?”方未艾问。 卫怀信面无表情道:“给我。” 方未艾又咦了一声,“给你?你们有深更半夜不睡觉聊天的爱好啊?” “不是聊天,她在向我求救。”卫怀信的眉心几乎皱成川字形,“她本人可能还没有察觉到,她是以怀瑾的名义,在向我寻求帮助。” 卫怀信虽然要求加入监控小组,二十四小时待命,但他毕竟还有工作在身,隔三差五就要出去接个电话,处理件事。 等他又一次出去再进来,病房监控里已经没了杜若予的身影。他问方未艾,“人呢?” 方未艾在病房、走廊和休闲室各搜了一圈,都没见着杜若予,又去查梅的病房,发现梅正安静地独处看书。 方未艾紧张起来,“她刚刚明明还在的!怎么回事?”他手忙脚乱调取医院出入口的监控,才发现五分钟前,杜若予在医院大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杜杜这是要去哪儿?”联想她昨半夜两次的自杀体验,方未艾恨自己疏忽大意,根本不敢看卫怀信铁青的脸,“我去查那辆出租车!” === 杜若予悄悄离开医院,乘车专走小路,绕到东区的一家酒店,开了间带浴缸的房间,花了些时间,终于把浴缸蓄满水。 随后,她一件衣服也没脱,直接跨进浴缸,扶着缸沿往下躺。 水溢了出去,哗哗作响。 杜若予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滑入水中。 被更深更开阔的水完整淹没,杜若予在水底睁大眼,拼命回想梅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以及她说每句话时的任一表情。 她说水里有通往天堂的路,要摆脱禁锢,要争取自由和重生。 她说她的终极,在见到她的主。 她的主。 是丁浩生吗? 不知道过去多久,酒店房门被撞开,一堆人冲进来,有人手忙脚乱地将杜若予从浴缸里拎出来,她摇晃着脑袋,大口喘气,身体簌簌发颤。 “你疯了吗?居然真的一个人跑来自杀!”扶着她的方未艾破口大骂,“靠!这回就是玉皇大帝要你参与进来,我也要学齐天大圣,砸了他天宫!” 李嘟嘟也在,正箍着她的手,紧张地检查她的生命体征。 杜若予转过脑袋,木讷地看向正帮她擦头发的人。 那是整张脸已经僵硬到无法形容的卫怀信。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没想自杀。”杜若予想辩解,“你们不要担心我……” 话未说完,摁在她脑袋上的毛巾又重了几分。 方未艾几乎跳脚,“不担心?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我们要是晚到一点,你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去阎罗王那儿报道了?” 杜若予像是才听见他的声音,打了个冷战,蓦地惊叫,“我知道了!” 闹哄哄挤在卫生间里的所有人反而被她吓一跳。 方未艾问:“你知道什么了?” 杜若予扯开头上的毛巾,用力握住卫怀信的手,“我知道梅……不,是丁浩生,他想要什么了!” 她深吸一口气,飞快解释,“梅说过海洋同盟所有的人,都会经由主的引领,进入天堂,重获新生,但她也说过,这个主不可能露面,他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遥不可及,可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不一定是在天上,也有可能是被关进监狱了!” 方未艾听得明白,“就是丁浩生啊。” 杜若予用力点头,“对!丁浩生清高自负,费劲心力摆脱出身才获得如今的社会地位,可他被判了十五年,等他刑满释放,他早已失去人生最有价值的年月,他能甘心吗?为此,最渴望自由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些殉道者。” 方未艾说:“你的意思是,他利用海洋同盟过去的受害者梅,在幕后推动海洋同盟的复苏,是想要获得自由?怎么获得自由,难不成他能让一群抑郁缠身,一心求死的人来帮自己越狱吗?这太魔幻了吧?” “我不知道……”杜若予敲敲脑门,“水……他们的重点一直在水……水是通往自由的渠道……”她恍然,“丁浩生被关在南城监狱,南城监狱是不是临水而建?它的附近,有没有水?” ~~~~~~作者有话说~~~~~~每次更新都得悄摸摸地避开家里众多眼线,哈哈哈。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一章 越狱计划 李嘟嘟把杜若予押走后,方未艾和卫怀信还在酒店卫生间里嘟囔。 方未艾问他:“你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卫怀信说:“有人向我通风报信。” “谁?”方未艾问,“还有谁知道杜杜一个人跑到这儿?” 卫怀信瞥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方未艾被他冰冷似寒山的眼神吓出一身白毛汗,突然明白过来,“你是说……卫怀瑾?就、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明明是杜杜给你发的消息,可事实上却是卫怀瑾?” “你说反了。”卫怀信说,“明明是卫怀瑾给我发的消息,可事实上却是若予。” 方未艾无法想象杜若予是以什么样的状态给卫怀信发短信,他已经有点分不清杜若予这到底是精神分裂还是双重人格了,“哎?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卫怀信没有应答,他盯着溢出浴缸的水,反问:“你觉得以丁浩生的能耐,真能策划一起越狱?” 方未艾立即摇头,但随即又不确信道:“这事我得马上回去报告,听肖队的意见。”他想了想,向卫怀信道歉,“这次,是我疏忽了,下次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不起。” 卫怀信看也不看他,“没有下次了。” === “南城一共有五所监狱,南城监狱,省少年管教所,青县监狱,女子监狱,还有边镇监狱。这五所监狱我们都派人实地考察过,确实只有南城监狱附近有大亩的鱼塘,其他都不靠近水源。”市局刑侦队的会议室里,陈副队站在白板架前,在南城监狱上做了重点记号,“南城监狱是南城第一所监狱,历史虽然悠久,但管理规范,规模也较大,我们询问过,如果没有重大的漏洞,丁浩生要从他所出的A监逃跑,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说完这些,转向肖队,“你觉得呢?” 肖队不答反问,“南城监狱在押犯人有多少?” “一千三百六十五人。”荆鸣看眼笔记本,立即回答。 肖队问:“这一千三百六十五个犯人里,有谁是和丁浩生来往过密的?” 陈副队凝思片刻,“你的意思是,丁浩生真想越狱,会有同伙?” “丁浩生不过是名精神科医生,就算再前程似锦,也没这么大的社会能耐。越狱之后他如何躲避警方追踪,如何生活?难不成他还能逃到大半个中国外,去投靠他西北老家的穷亲戚?”肖队说,“以他的为人,没有解决后顾之忧,他怎么会计划逃狱?那么这些必要的条件,就必须有人为他安排好。” “他利用梅推动海洋同盟,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个计划?”方未艾问。 荆鸣问他:“怎么说?” 方未艾挠挠额头,“就像那些邪教组织敛财一样,他给海洋同盟的人灌输消极思想,等人生无可恋了,就慢慢侵吞对方财产?或者直接控制洗脑这些对现实生活绝望的人,让他们为他卖命,给他提供吃住行,也未尝不可嘛,最典型的案例,看看梅都疯魔成什么样了。” “方狗的想法也有可能。”陈副队赞同道,“而且你们不要忘记丁浩生的前科,他当初明明看出刘勇濒临崩溃要杀人了,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从旁观察,甚至最后模仿作案杀人。他本身就对不正常的精神行为感兴趣,过去参与过海洋同盟的救治研究……” 荆鸣插嘴道:“还有卫怀信查到的那个陈雨,她的自杀和丁浩生的保送,也太巧合了。” “对!”陈副队总结,“这个丁浩生,已经从影响他人精神上获取过直接利益,难保不会变本加厉,想控制更多的人,想变成他所谓的‘主’。” 肖队沉吟半晌,往椅子上一靠,“可海洋同盟目前还没到能供养丁浩生的规模,丁浩生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在社交媒体上大肆宣扬这个组织,甚至搞出集体自杀这样哗众取宠必然要被盯上的事件?” 会议室里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肖队又问:“南城监狱那边怎么说?” 陈副队说:“在押犯人不管是通信还是见客,都会受到监控,他们说丁浩生这半年规规矩矩,和外界,尤其是他们大学的研究部也有正常信件往来,但并无特殊。不过南城监狱也很重视这条线索,愿意配合我们积极调查。” 肖队点点头,做出部署,“既然这样,你带队去南城监狱,重点查丁浩生的往来信件以及平日交往的人,方狗和大花去找杜若予,看看梅那儿还能挖掘出什么线索。” 散会后,方未艾去了趟厕所,回来时在走廊见到荆鸣在和陈副队说悄悄话,等他们分开,他才偷问荆鸣,“你怎么不申请和副队一组啊?” 荆鸣瞥他一眼,“咱们俩不才是老搭档吗?” 方未艾说:“可你们是夫妻嘛!” “婚姻是婚姻,工作是工作,”荆鸣敲他脑袋,“更何况,正因为我和副队是夫妻,就更应该避嫌。” 方未艾撇嘴,“我觉得没必要啊。” “你个单身狗懂什么?”荆鸣踹他一脚,笑骂,“快走,去找杜杜!” === 杜若予因为擅自离开医院,回来后便被李嘟嘟大张旗鼓关进了特别保护病房。 “这下好了吧?真的被关起来了吧?”卫怀瑾盘腿坐在病床上,抱着个枕头,不耐烦地左右揉搓,“都和你说不要玩火了,真被当成疯子关禁闭,你就舒坦了?” 杜若予吃过午饭,正神清气爽地站在窗口消化,她双手叉腰扭来扭去,并不对自己的处境有所抱怨,相反还挺自得。 卫怀瑾越看越古怪,“你看起来还挺高兴的嘛,为什么?” “连你都看出来我挺满意的?那可不行。”杜若予啪啪拍打着脸颊,极力要让自己悲怆起来,“我可不能露馅。” 卫怀瑾扔掉枕头,跳下床,好奇地贴近她。 杜若予冲她眨眨眼。 卫怀瑾想了半晌,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 她再细想,便什么都想明白了,“我说李嘟嘟关你紧闭为什么要弄这么大阵仗,搞得人尽皆知,原来她也是故意的,她是为了帮你引出梅!是不是?是不是!” 杜若予笑着点头,同时将手指竖着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成败在此一举了。” 卫怀瑾捂住嘴,也压低声,“你觉得……梅会上钩吗?” 杜若予耸肩,“不知道,我在等她。” 卫怀瑾紧张地朝门口张望一眼,既忐忑又希冀,“如果她不来呢?” “那我就功亏一篑了。”杜若予苦笑,“还白白挨了那么多人的骂。” 卫怀瑾想起这事又忍不住生气,“那是你活该好不好?”她顿了顿,犹豫半晌才问:“杜杜,你在酒店里的时候,有没有哪一刻,是真的想到死的?你会有那样的念头吗?” 杜若予不假思索摇头,“没有。” 她答得过于斩钉截铁,卫怀瑾反而不能马上相信,“真的?” “嗯。”杜若予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死,如果那么轻易就去死,我先前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努力地活?” 她说:“虽说人都有一死,但还没到时候,在那之前,活着也是一种责任。” 卫怀瑾紧紧盯着她,没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在笃定了她说这话的真意后,她长舒口气,“那就好。” 杜若予笑了笑,“你害怕吗?” 卫怀瑾挑眉,“我能怕什么?” “怕我死。” 卫怀瑾哼了一声,“一个好端端的活人突然死了,能不害怕吗?我又不是什么冷血怪物。你呢?你不是最怕活人死掉吗?假如今天躺在酒店浴缸里的人是我哥哥,你就不怕?” 杜若予想想那画面,已是胆寒,“怕。” “就是说嘛。”卫怀瑾又有些不服气,“那换成我呢?假如要死的是我呢?” 杜若予斜睨她,“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是说假如!假如!”卫怀瑾气鼓鼓的,“你别总把我的生死分得那么清楚行吗?我当然知道我死了,可我偶尔也会幻想一下自己还活着嘛。” 杜若予轻笑出声,“我要是连你是死是活都分不清了,那我确实活该被李嘟嘟关在这间病房里了。” “那不是想象……”卫怀瑾还要争辩两句,病房门上的隔板突然被推开,她们俩俱是一惊,同时回头。 方形的小探视窗外,梅的半张脸显露出来,她的眉眼微弯,显然是在冲杜若予笑,可她笑起来的模样又不像很高兴,倒有几分失望。 杜若予奇怪地看着她,揣测着她的心意。 梅已经开口,“我听说了你的事,你差点就自杀了。” 杜若予缓慢走到门口,“没有成功,可能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想死。不过现在你也看到了,所谓的自由没得到,我反而被关起来了。” 梅脸上的失望更深,“你太冲动了,你不应该被关起来,如果你还像过去那么顺从医生,你应该很快就能出院。” 杜若予问:“我出院了又能做什么?” “做更有价值的事,至少可以帮上我。”梅叹气,自我安慰地哂笑,“不管怎么样,至少你尝试过了。你是怎么自杀的?” “我把自己沉在浴缸里,满满的水。” “真好。”梅感慨,“沉入水底的感觉怎么样?” “像飘起来。”杜若予说,“有一刹那,我确实以为自己飞起来了。” 梅的双目开始放光,“现在你知道了吧,水确实是进入天堂的通道。” “嗯。”杜若予故意说,“等我从这儿出去了,我还要试试,到那时候,谁也不能阻止我。我要去尝试更广阔的大海。” 她展望着未来,忽的问梅,“到那时,我能不能也见到你的主?” 梅微微一愣,随即别扭地笑,好像十分不情愿,“当然可以,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先离开这里。” “这有什么难的。”杜若予耸耸肩,“医院的特殊病房本来就有限,李嘟嘟能关我多久?况且,我又不像你,身边有警察盯着,想要离开这儿,还不是易如反掌。” “真的?”梅问,“你敢逃跑?” 杜若予自嘲地笑,“但是我为什么要逃跑?我逃来逃去,只要病没好,最终不还是要被送回这里?” 梅的手从小窗口里伸进来,捧住了杜若予的半张脸,缓缓摩挲。 杜若予没有躲,定定地看着她。 她看得出来,梅有些急了。 梅的嘴角微微颤抖,她故作豁达地笑,“你哪有什么病,你只是灵魂得不到飞升而已,就像我们所有人。” 杜若予问:“有人成功过吗?” 梅笃定道:“有。” “谁?” “主。” “主……”杜若予想着丁浩生那张女相的脸,以及他曾经明明有机会阻止卫怀瑾被杀却袖手旁观,选择了最冷酷自私的方式为自己谋取利益。 这样的人,竟然被梅当成了主。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最后问梅,“我到底要怎么做?” 梅咧开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去帮我见一个人,见到他之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二章 功成身退 梅给了杜若予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 恰好卫怀信没多会儿就来到病房,杜若予便把信息交给他,嘱咐他转交给监控室的方未艾。 卫怀信看着纸片上的人名,露出戏剧性的惆怅,“我希望这件事可以马上结束,然后我就把你接回家,再也不管别人的事。” 他磨磨后槽牙,故意摆出狰狞表情,两手也探到杜若予腋下挠她痒痒,“其实我现在就可以这样做,直接把你绑走!” 杜若予哈哈笑着躲避,“你不可以,我虽然是精神分裂患者,但我也有我的人身自由。” 卫怀信压低头,凑近了拿鼻尖磨蹭她的鼻尖,“我说真的,我去我们上回去的小岛买栋小房子吧?在那里,谁也不会打扰我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算隐居吗?”杜若予笑着揽住他的脖子。 “只要你喜欢,什么生活方式我都可以接受。”卫怀信把她轻轻搂在怀里,下巴在她肩颈处蹭了蹭,“我唯一不接受的就是你把自己置入险境。” 杜若予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襟,她能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那声响叫她无比安心,“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包容。” 卫怀信轻叹口气,“除了包容、信任和保护你,我还有第二个选项吗?我是想和你在一起,又不是要你从头到脚,从身体到灵魂全部从属我。真要那样,我去买个洋娃娃好了,反正上回大花被方未艾怂恿,差点要送我一套迪士尼公主系列了。” 杜若予哈哈大笑,“真的吗?” 卫怀信无奈地摸摸鼻子,“他们大概以为我是真的喜欢小孩的玩具吧……” 卫怀信从杜若予病房离开,先把消息送进监控室,紧接着去了李嘟嘟办公室。 “若予幻想中的卫怀瑾正在和我接触,这件事你知道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李嘟嘟合上手中的工作簿,“我知道,我也正想找时间和你聊这件事。” “这事怎么说?” 李嘟嘟沉吟道:“杜杜在住院前,并没有按时吃药,她和卫怀瑾长期生活在一起,衣食起居都受到卫怀瑾的影响,这个药,大概也是卫怀瑾不愿意她吃的。” “这事我知道,若予告诉过我。”卫怀信顿了一下,补充道,“怀瑾也告诉过我。” “哦?”李嘟嘟挑眉,好奇道:“你们俩都是通过杜杜的短信联系的?” “嗯,她找到这个与我联系的途径后,向我坦白过自己的错事。”卫怀信说,“杜杜潜意识里大概知道短信是属于我和怀瑾的,所以她从不看短信,也从没发现怀瑾和我接触的事。” “典型的自欺欺人。”李嘟嘟啪地盖上钢笔帽,“我一直告诉杜杜,她要想治愈自己,放弃卫怀瑾才是关键,可她到现在都做不到,甚至借由让卫怀瑾和你接触,用另外一种方式去证明和延续卫怀瑾的存在,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因此,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再理会卫怀瑾向你抛出的任何短信,只有当她不存在,对杜杜才是有所帮助的。” 卫怀信走到窗前,望向楼下繁华的街道,稍许之后才说:“李医生,你可能不知道,在怀瑾刚刚去世,我开始接触若予的时候,我真的相信过她见到的怀瑾就是我的妹妹,我甚至想通过她,去好好了解我的妹妹,去重新认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李嘟嘟转过椅子看他,“然后呢,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卫怀信没有回答,只说:“我不想得出什么结论,我只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生与死的界限,不管你能不能接受,那永远都是比真理更理性客观的现实,一旦忘记这一点,危险就离我们太近了。” === 方未艾根据杜若予提供的消息,当天下午,便带人抓捕了南城监狱边上鱼塘的承包商,一个姓吴的本地农户。 吴农户四十九岁,生得肥头大耳,个子也高,盛夏的天,时常光着膀子在鱼塘边上巡视,严防附近居民过来偷钓和电鱼,即便隔着老远,也能清楚听见他的粗犷嗓门。 被逮捕后,吴农户立即战战兢兢表示绝对配合调查。 方未艾拿出丁浩生的照片时,吴农户真挚地表示不认识,可等方未艾又拿出梅的照片,吴农户怪叫一声,马上说:“这个我认识,认识的!” 方未艾问:“你们什么关系?你怎么认识她的?” 吴农户说出的话叫方未艾大吃一惊,“她是我姘头。” “姘头?她和你?”方未艾加重语气,“老实交代,你们怎么认识的?” 吴农户哭丧着脸道:“大概四个月前,她到我家鱼塘边上拍照,说我家鱼塘风景很好,还让我帮她拍了好多照片,我看她年轻,人也长得不错,就多聊几句嘛,后来她又过来几次,问我可不可以带几个夜钓爱好者的朋友过来,说她会支付我钱,我问什么是夜钓,她说就是城里客户的新鲜游戏,她也是为了讨好客户。我想这也不是赔本的生意,就答应了。” “然后她隔一段时间就会带几个男人夜里过来钓鱼,我有时间就会过去看一看,他们也就是钓鱼,没其他事,我就没放在心上,可渐渐我发现我的鱼塘有些不对劲,我就多留了心眼,夜里偷溜过去,这才发现这几个人竟然趁我不注意,沉到我家鱼塘里,在鱼塘里挖洞!” “挖洞?”方未艾厉声问:“挖什么洞?” “我哪知道他们要挖什么洞?我当时也不敢多问,就等白天只有那个女的自己过来时,才拉着她威胁要报警。”说到这儿,吴农户的脸开始胀红,“我又不傻,我家鱼塘外几里就是南城监狱,他们偷偷摸摸在我家鱼塘挖洞,谁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她也心虚,死活不让我报警,还给我跪下来,说只要我不报警,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方未艾猜到了后续,他恶心地瞪着吴农户。 吴农户在他的视线逼迫下,红着脸垂下脑袋,“我就……我就……我老婆跑了好多年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其实我不想的,我不愿意的,是她……” 方未艾厌烦道:“说重点!” 往后的重点便是,梅用自己的身体和金钱交换来了吴农户家鱼塘的秘密使用权,她的那些所谓夜钓爱好者仍然时不时半夜过来挖凿鱼塘,而吴农户,从头到尾睁只眼闭只眼。 在吴农户的现场指认下,刑警队的警察们摸通了鱼塘里的暗道——这条暗道并未通向预料中的南城监狱,而是监狱边上另外一家小型鞋厂的公厕。 鞋厂的老板姓孙名济仁,刑警秘密找上门的那天,他正在厂长办公室里签订新季度的订单,对正在发生的事显得茫然无措。 “孙济仁的鞋厂是南城监狱的合作企业,每天都会有一队在押犯人被带去他们工厂执行生产任务,这项合作也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刑警队的会议室里,方未艾向其余人展开南城监狱周边的地图,“鞋厂、监狱和鱼塘呈三角之势,只不过监狱守备森严,他们没办法,只能绕过监狱,把地道挖到了鞋厂的厕所里。” 肖队问:“孙济仁有没有嫌疑?” 方未艾说:“他表示一无所知,我们也确实没发现他和丁浩生的关联,但目前还不能排除另一方的嫌疑。那几个负责挖地道的家伙,姓吴的只能说出些外形大概,其余线索都没有,还是得从梅那儿下手。” 肖队又问:“南城监狱那边的调查怎么样?” 陈副队说:“我们私下调查过带队的狱警,都没有可疑之处。南城监狱的犯人平时的生活管理也很严格,丁浩生即便在监狱里,人缘也不错,和他交好的犯人不少,我排除掉几个人,另外有几个重点怀疑对象,但都没有证据。我本来还在想丁浩生怎么向外传递他的越狱计划,毕竟监狱里所有的通话和信件都会受到监控,他也从来没有和梅有过直接接触,如此看来,每周到孙济仁的鞋厂劳动倒是个不错的机会,梅就在附近,鞋厂的监控也没那么严密,尤其如果孙济仁也是共犯的话,要传递消息就更容易了。” 其余人纷纷点头附和。 方未艾问肖队,“老大,接下来怎么做?” 肖队虽一脸凝重,却胸有成竹,“梅已经暴露了,这个越狱团伙或许早就已经内部瓦解,变成惊弓之鸟。看好孙济仁,让他配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 每周工作日七点起,南城监狱的狱警就会带着一队犯人乘车前往孙济仁的鞋厂,进行生产活动。 孙济仁的鞋厂就在南城监狱边上,两者中间相隔了一片荒草地并毗邻附近农家的十亩鱼塘。鱼塘有个简易水闸,通往镇上的旧水库,水库下游则可以一路畅通进南城的龙江。 这天早上,鞋厂车间像往常一样忙碌工作时,一名犯人举手申请要去厕所,执勤的狱警便将他带离车间,前往工厂简易的公厕。 犯人进入厕所五分钟后仍没有出现,狱警推门而入,却见人已经在狭窄厕所里凭空消失。 一直驻守在鞋厂里的肖队他们立即出现,两拨警察直接翻开公厕的白瓷蹲厕,在底下露出条黑漆漆的,臭气熏天的狭窄通道。 蓄势待发的狱警和刑警立即出动警犬追捕,他们沿着挖开的通道追出去,一路追进鱼塘,瓮中捉鳖,将越狱的犯人逮个正着。 此犯人外号老魏,入狱前在老家从事黑社会暴力活动,四年前因为残忍杀害邻居一家五口被判无期徒刑,服刑期间遇上丁浩生,他有背景有人脉有出路,丁浩生有头脑,两个人都不想在监狱里过完一生,遂一拍即合,开始策划越狱。 一开始这二位的目标高度一致,丁浩生先是在普法志愿者的活动中发现了梅,梅也认出了这位即便被关也不减风采的丁医生,丁浩生利用梅的寂寞和抑郁,很快控制她,将不起眼的她充做桥梁,不仅联系上了老魏在外界的一些过命兄弟,也利用许多绝不会被查出关联性的人,秘密地为他们的越狱做准备。 可是,鱼塘的地道一天天挖起来,丁浩生却不再仅仅满足于控制梅一个人。 越与梅接触,丁浩生内心的控制欲越膨胀,他想起海洋同盟,逐渐萌生了掌控更多人的念头,并指导梅,一步步尝试、发展、推进,直至第一个人自杀。 他尝到了完全掌握人命的甜头,那是与他身陷囹圄截然相反,一种高高在上的虚荣感。 于是他成了那些人的主。 老魏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察觉出丁浩生心思变化,劝了他几次,丁浩生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丁浩生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催促梅在外策划了集体自杀宣言,这才将事态进一步扩大,老魏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他舍不得那条地道,最终决定铤而走险,撇下丁浩生,先逃一步。 老魏被抓,梅被逮捕,丁浩生要接受更严厉的审判,其余从犯无一漏网。 海洋同盟的案件,在一度甚嚣尘上后,至此告一段落。 卫怀瑾对丁浩生相当愤慨,认为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人面兽心,形容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吧!你说他都被抓了,怎么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 杜若予歪在病床上看书,很是懒散,“我哪知道。” 卫怀瑾挨近她,“当年那个保送生陈雨,究竟是不是他杀的?” “说杀不准确,但人在精神层面上能做到哪一个地步,我们至今无从知晓。”杜若予说,“所以,你现在知道人天性里的乐观善良积极向上是有多珍贵了吧,那样的品质就像阳光,足以驱散任何阴霾。” 卫怀瑾赞同地点点头,片刻后问:“那你有吗?” 杜若予啊了一声,“什么?” “天性里的乐观善良积极向上啊。” 杜若予笑出声,“有啊,其实大部分人都有,但这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数量和质量的问题。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只不过看哪样颜色着墨得多罢了。” 卫怀瑾恨恨道:“像丁浩生这样的,一定全是黑的。” “那你可要擦亮眼了,你现在知道他是黑的,可若萍水相逢,抑或泛泛之交,他那样的人,在很多人眼里,可是白的。” === 方未艾高高兴兴地来医院给杜若予送锦旗,本来以为可以顺便接她出院,却见她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案子已经结束了,你这假住院难道不回家?占用国家医疗资源可不好啊,我们不给报销的。” “我这算哪门子的占用国家医疗资源?”杜若予哭笑不得,“我是打算就此真的住院接受治疗。” “啊?”方未艾惊讶,“我以为你根本不需要住院啊!” “我想过了,还是住院接受治疗,等彻底康复出院后,我才能更好地站在卫怀信身边,理直气壮地,也不拖累他。”杜若予说,“到时候,不管卫怀信想要住到哪里去,我都会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绝对不分开。” 目睹过王雪融找茬动手的方未艾高兴道:“哇塞,你这是要和卫怀信父母正式宣战啊,没关系,兄弟我支持你!” “其实他们有句话说对了。”杜若予说,“我应该为自己负责,也应该为卫怀信负责,所以拖延是没有用的,我必须踏踏实实朝前看,毕竟住院治疗,是很有用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不管卫怀瑾是不是最后的关卡,她至少没有后退。 方未艾抿嘴而笑,“好吧,看样子你是真的不打算立即出院了。” 杜若予也笑,“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走出这里。”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三章 小年轻们 虽然身份不再是刑警队的卧底,杜若予却仍然是精神病防治院的住院病人,而且算得上是全院最热闹的病人了。 卫怀信几乎搬进了杜若予的病房,早晨陪杜若予吃过早饭后他就去公司,傍晚准点下班后又带好晚饭过来,接着便堂而皇之地在病房里陪夜。因为他,住院部的护士们也大多成了杜若予病房的常客,时不时还有附近女病患女家属前来套近乎,无一例外盛赞卫怀信是天上地下罕见的二十四孝好男友。 除卫怀信外,王青葵和杜衡余也是能来则来,王青葵自认自己的职责被抢走大半,在确认了那二位如今的关系后,虽会嘀咕两句男女朋友毕竟不是夫妻,不该叨扰卫怀信太过,但也没多加干涉,为他们留足了私人空间。 其实王青葵在得知杜若予旧疾复发后很是受到一番打击,但他从未在杜若予面前表露过,为人父的,即便到老,大概也想为子女撑起一角天空。 此外,方未艾也是病房的常驻友人,但杜若予坚定认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现在他虽时常过来报道,但时间从来掐得准,总在李嘟嘟午休时“偶然”到访。 “你可真烦。”杜若予和李嘟嘟面对面坐在医院餐厅,各自嗦着一碗粉,方未艾一来,本来想往李嘟嘟身旁坐,被斜睨一眼后,就又不要脸地坐到杜若予身旁。 见他无动于衷,杜若予哭笑不得,又推了他一把,“你们刑警队最近是不是很闲?” 方未艾从小餐盘里抢走一块酱牛肉,嬉皮笑脸道:“我们也不是真钢筋铁骨打的,总要休假嘛。哎杜杜,你敢吃肉啦?” 李嘟嘟笑道:“你现在才发现,她早可以吃肉了,现在也可以看些图片了。” 方未艾问:“什么图片?” 李嘟嘟诡笑,“你说什么图片?” 方未艾想象了会儿血腥恐怖的图片,哪怕自己是个刑警,见惯一切常人不得见的大场面,还是觉得不合适,“你们医院拿这种图片治病啊?好像以毒攻毒啊,这合适吗?不会把杜杜精神分裂治好了,又把她培养成嗜血暴力分子吧?” 李嘟嘟笑骂:“你想到哪里去了?以为我在培训恐怖分子吗?” “只要杜杜病能好,就万事大吉了。”方未艾撞撞杜若予肩膀,笑道,“我先前监控你的时候,经常看见你和她说话,说实话,如果不是清楚你的病,那画面真的挺瘆人,难怪以前他们喊你小大仙。” 杜若予开朗地笑,“他们喊我大仙,也有我一半故意演出的苦劳。” 方未艾知道她过去故弄玄虚那一套,嘻嘻笑了两声,突然就问:“那你还能看见卫怀瑾吗?” 此话一出,杜若予嘴角的笑微僵,她垂下脑袋,挑走汤上的两粒葱花,没有回答,只吃粉条。 李嘟嘟在桌下狠狠踹了方未艾一脚。 方未艾自觉失言,又去吃桌上的酱牛肉片,乖乖闭嘴。 李嘟嘟冲杜若予笑,“慢慢来,欲速则不达,这种事你要相信我,我可是专业的。” 杜若予不置可否,只嗯着点了下脑袋。 === 梅离开后,精神病院里的日子便趋于平淡,一段时间后,卫怀信从夏初念叨至今的生日总算到来,他也像个头回过生日的小朋友,从午夜零点杜若予当面向他祝福生日快乐后,他就按捺不住欢欣雀跃的心情,几乎快乐到天亮。 他们俩并肩站在卫生间里洗漱,一蓝一红两把电动牙刷搁在一块,旁边的架子上也挂着同样一蓝一红的毛巾。 卫怀信摸着下巴新冒出的胡茬,故意去扎杜若予细嫩的脸颊。 “你这胡茬是祸害,我得帮你全部刮掉。”杜若予边说边翻他的剃须泡沫,翻到后,喜滋滋要去糊卫怀信的脸。 卫怀信直接将她抱坐到盥洗台上,杜若予便摇晃着腿,边哼歌边给他抹泡沫。 哼的歌是那晚卫怀信边唱边跳的歌。 卫怀信随着她的节奏,胡乱扭了扭。 “哈哈哈!别闹!我手上有刀!”杜若予举起刮胡刀,摁低卫怀信的后脑勺,从上到下仔细帮他刮胡茬。她突发奇想,“你留起胡子是个什么模样?” 卫怀信自信满满,“必然也是能迷倒万千少女的模样。” 杜若予噗嗤一笑,骂他不要脸。 刮好胡子,杜若予从盥洗台上滑下来,准备给自己抹脸。 卫怀信摸摸光滑的下巴,显然是个容易满足的人,“没想到我心心念念的同居生活,就在医院里实现了。” 往脸上随意抹了点乳液的杜若予听见这话,挨过去,也往他脸颊上抹了一手指乳液,然后笑眯眯地凑头亲吻他嘴角,“那可真是恭喜你了。” 她调头一溜,卫怀信紧随其后,在她宽敞的后衣领里瞧见一点红色的吻痕。他心头一热,从后抱住她,在红痕的位置亲吻一下,再抱着她轻轻地摇晃,“礼物呢?我的礼物呢?” 杜若予失笑,“我向李嘟嘟请了假,今天也带你去一个地方,怎么样?” 卫怀信立即将她掰正,两个人面对面,各自笑成一朵花,“去哪儿?” “带你去玩,玩好玩的,吃好吃的,看有趣的。”杜若予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道,“但是事先说好,我这儿没有一飞冲天的私人飞机,没有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岛。” 卫怀信笑吟吟地,“有你吗?” “当然有。” “那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了!” 出发前,杜若予让卫怀信换上一身休闲装,颜色照例要和自己搭出情侣色,她还从行李箱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他们上回去北市电玩中心换购的情侣棒球帽,加上手指上的对戒,上至整体下至细节全明晃晃地互相盖章,谁也抢不走。 她还没收了卫怀信的钱包,扔在病房的密码箱里,声称今天她才是金主。 坐上出租车,为了不透露目的地,她把地址打在手机便笺里,不给卫怀信看。 司机笑问卫怀信,“你就不怕她把你卖了?这小姑娘是你领导啊。” “她是我老板,我这辈子能否出人头地,全仰仗她了。”卫怀信贫嘴,“说实话,我身无分文来着。” 司机哈哈大笑,“呵,那你属于被包养的。” “包养好啊!”卫怀信格外喜欢自己的新身份,“那她就不能弃我于不顾了。” 杜若予请假的时间有限,所以这个世上最好的地方就在南城里——全城最大的主题游乐园。 说来虽不可信,但卫怀信确实是头一回来游乐园,他从进门起就兴致盎然地跑去和吉祥物们合照,玩心飞起。杜若予倒是懒洋洋跟在他后头,看他的模样就和看自家卫饱饱似的。 “我小时候一直想来游乐园,长大后却没时间,这是我第一次来。”卫怀信浪了一圈跑回来,终于反省起自己成熟美男子的身份,矜持地笑。 杜若予笑道:“我想也是。” 天气炎热,卫怀信想买水,记起自己如今被包养的身份,堂而皇之朝杜若予伸出手,“给我钱。” 杜若予掏出整个钱包,潇洒地递给他,“随便花。” 吃着冰淇淋,排了老长的队伍才等到极速飞车,上车前杜若予的小腿肚子还在抖,等车一开,她便魂归九天,全程咬着牙关不住祈祷,耳边只听到卫怀信一路哈哈哈的张狂笑声。 从车上下来,杜若予两股战战,她问卫怀信,“你胆子不是挺小的吗,怎么一点都不怕?” 卫怀信鼻孔朝天,“这有什么。” 杜若予撤回检票口,狐疑地看着门上的警示牌,“除去高血压心脏病等等,他们应该添加一条,精神分裂患者也不建议乘坐。” 卫怀信又是笑,搂着杜若予就往下一处去。 室外项目全是卫怀信的长项,有好几处杜若予死活不肯上,她坚持自己若上了,卫怀信就等着给她收尸吧,兴致高昂的卫怀信这才作罢,让杜若予等着,自己不断挑战极限去了。 杜若予一面等一面给卫怀信拍照,她的手机里从没一次性挤进来这么多卫怀信,兴奋的,快乐的,模糊的,高清的卫怀信。 她一张都不舍得删。 等待的时候,她在纷扰的人群里似乎看见了卫怀瑾。 她穿着自己送给她的精致小裙子,长发披肩,淡妆清宜,撑着把蕾丝边阳伞,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冲她笑。 杜若予下意识站起身,想朝她去。 卫怀瑾却摇摇头,转身跑开了。 这一跑,杜若予整日再没见到她。 中午,他们在购物街吃主题餐饮,结账时服务生习惯性把账单递给卫怀信,卫怀信也下意识要掏钱包,杜若予忙笑着拿过账单,玩笑道:“我是老板,我来。” 服务生有些尴尬,细看杜若予和她的卡,又不像多贵气的富婆,可再看卫怀信,又觉得确实是赏心悦目的一张脸。 服务生暗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女人要是颜控起来,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呐。 吃过饭,他们俩在附近的纪念商店逛街,旁边有年轻情侣嬉嬉笑笑地互戴了个兽耳,却因为看见售价,又互相吐舌放下。卫怀信不假思索将一副黑猫耳朵戴到杜若予头上,“你皮肤白,适合这个。” 杜若予在镜子里照了照,溜回去挑了副狗耳朵,也给卫怀信戴上,笑道:“小狗小狗,以后还追猫吗?” 卫怀信捏捏她毛茸茸的猫耳朵,十分坚定,“追!” 到下午,卫怀信的胆大嚣张在他们钻进秦始皇陵盗墓为主题的室内冒险项目后,终于被腰斩了。 黑暗的地下宫殿里,幽绿的光隐隐错错照在仿造墓地的残破骷髅架上,偶尔还有全息投影的幽灵一闪而过,卫怀信紧紧抓着杜若予的胳膊,始终瞪大眼,警惕地瞪向各处。他们乘坐的轨道车相对平稳,杜若予反而老神在在,一路笑看卫怀信出糗。 卫怀信见她总是笑,委屈地嘀咕,“不要笑。” 杜若予嗯嗯答应着,还是忍不住笑。 他们坐在轨道车的最后一排,卫怀信见没人注意自己,在杜若予嘴唇上迅速轻咬一口。 杜若予哎哟一声,捂着嘴骂他,“你又咬我!” 卫怀信低头让她摸自己头上的犬耳,“谁给戴的,谁负责。” 杜若予忍俊不禁,不和这小肚鸡肠的计较。 夜里游乐园有焰火盛会和主题花车游-行,暑气过后,游客比白天更盛,五彩光华里,一辆辆主题花车款款而过,杜若予虽然个子不矮,被隔绝在人后,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免惋惜。 她问:“花车上的公主美不美?” 卫怀信在她身前半蹲下,笑道:“你坐到我肩膀上来。” 杜若予吓一跳,“行吗?我并不轻的。” 她虽然瘦,但个子高,体重基数摆在那儿,她可不敢胡来。 卫怀信嗤笑,感觉自己被轻视了,“你上来,我保证让你稳稳地看见一切你想看的。” 杜若予在他宽阔坚实的肩上摁了摁,欣然笑着跨上去,同时紧紧握住卫怀信举来的手。 “坐稳了。”卫怀信叮嘱一声,当真缓缓站起来。 “呀!”杜若予惊笑,视野一下开阔,她笑着抱紧卫怀信的脑袋,兴奋道:“那个扮演王子的,也太帅了吧?” “……”卫怀信嘴角一抽,威胁道,“只许看公主,不许看王子!” 杜若予哈哈大笑。 除了些被驮着的孩子,她一枝独秀坐在卫怀信肩头,随着观车的人群慢慢朝前走,三不五时就有女孩羡慕地指过来。 卫怀信果然就像他保证的,稳稳的,叫杜若予看见一切她想看的风景。 杜若予摸他的耳朵,在最后的焰火盛会上大笑,“卫怀信,有你真好!”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四章 平淡是福 一日尽兴回到医院已是深夜,两个人悄悄溜回病房迅速洗漱后躺到床上,卫怀信搂着杜若予很快入睡,大概梦见五彩焰火下的美丽公主换了张杜若予的脸,即便在梦里,他也笑得合不拢嘴。 杜若予兴奋过头则有些难以入眠,等到下半夜,她移开卫怀信的胳膊,去了趟卫生间。 出来时,她看见落地窗帘后藏着个人,只露出半只白藕似的胳膊,以及一双穿着拖鞋涂着裸色甲油的脚。 杜若予径直走过去,轻声唤,“怀瑾。” 她想拉开布帘子,藏在窗帘后的卫怀瑾却缩了缩,低声喃喃,“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杜若予啼笑皆非,“你这是掩耳盗铃。” “可所有人都希望你看不见我,李医生、方未艾、哥哥,还有你家人。”卫怀瑾说,“你在治病,看不见我才是对的。” “这里头不包括我。”杜若予拉住她的手腕,那儿的皮肤凉凉的,像浸过寒夜的冰水,“我今天在游乐园见到你了。” “杜杜,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卫怀瑾从布帘后探出忧虑的半张脸,“其实这样确实挺好的,你看你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了,有我哥哥,有方未艾,有李嘟嘟,还有荆鸣,你的朋友越来越多,大家都会陪着你,我不再是独一无二的。” “况且,现在每天都有护士监督你吃药,再过不久,你就真的看不见我了,到那时,你就和哥哥去那座小岛,买栋面朝大海的房子,不要太大,太大了其实未必好,你们好好生活,有我哥哥在,我爸妈也不会再去骚扰你。” 卫怀瑾嘟嘟囔囔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说着说着哽咽了,“杜杜,上一回是我做错了,这一次,咱们真的应该告别了,我会放心走的。” 她反握住杜若予的手,大滴大滴的眼泪吧嗒落在杜若予的手臂上。 “杜杜,我抱抱你吧,最后一次了。”说完,窗帘后伸出两只瘦瘦的胳膊,紧紧环住了杜若予的脖子。 杜若予想起她们俩在一起的第一个清晨,卫怀瑾注意到她的身高,垫起脚尖来比较,说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还像个女人。 杜若予回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秀发里。 她在窗帘后躲得太久了,身上有股月光盈盈的清冷香气,像极了南城夜空的云絮,不需要什么风,自己就会散。 良久过后,杜若予松开她,身后病床上卫怀信翻了个身,她回头去看,见他没醒,就又来看卫怀瑾。 可窗帘后已经没了卫怀瑾。 她说再见,就真的再见了,一如她过往的不请自来。 杜若予低头,就着窗外的朦胧月色看自己手心的纹路。 过去她有一整个别人无法插足的世界,那世界就像爱丽丝的奇境,里头有卫怀瑾,她最好的朋友。可如今,她要回到现实世界里了。 这儿还有卫怀信。 === 南城是座台风城市,这个夏天前前后后风起云涌,等到最新一轮台风过境,市政迅速抢修了街道,一切便又恢复如初。 没了卫怀瑾,杜若予的住院生活实在无聊,无聊到只要有人走有人来,都能叫她羡慕一阵,欷歔一阵,新奇一阵。 比如前几天住院部收治了个双向情感障碍的男孩子,平时看着挺正常,因为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突然就抑郁开,或者间歇性狂躁发作,和男护工拉扯个十来回都是常态,可等他安静下来又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抱歉,重新一轮抑郁,周而复始,只得寻求住院治疗。 这男孩刚来医院第二天就看上了漂亮的杜若予,难得振作精神想主动追求,结果傍晚就见着卫怀信,相形见绌,严重自卑了一通,导致当晚病情发作,又扯坏了男护工的一件工作服。 还有儿老科时常被推过来三缺一斗地主的一位八十八岁老太太,前不久据说并发症到晚期,已经被家属接回家临终关怀,随时准备办理后事。这老太太过去总把杜若予误会为唱戏的小生,见面就喊来一段,还把攒的私房钱往杜若予手里塞,俨然是要捧角。 此外,医院来了位新的清洁工,三十五岁上下,面容和蔼为人亲切,大家都喊她陈姐。 陈姐就像过去每一任医院工作人员,尤其喜欢安静整洁守秩序的杜若予,每天打扫她的病房时,都会逗留会儿,问问她的情况,偶尔还会给她带点自家小孩的零食,说些甜食有助身心健康之类的话。杜若予对那些色彩绚丽的零食没什么食欲,放多了后,等方未艾过来探望自己,就全拿出来招待他。 有次荆鸣来看杜若予,问她这样的生活会不会枯燥乏味。 杜若予想了挺久,才说,平淡是福。 杜若予每天中午都和李嘟嘟一起在医院食堂吃午饭,方未艾只要一闲暇就会过来,杜若予自认情商不低,可有时看着他们俩,就是弄不明白这二位如今究竟是何关系。 关于这个问题,每次她一问李嘟嘟,李嘟嘟就岔开话题,她也识趣,别人不主动谈的话题绝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又想问方未艾,可方未艾呆头愣脑的决不比自己聪明多少。 这一日吃午饭,李嘟嘟被主任紧急叫走,恰巧方未艾也在,杜若予便把握机会,“等会儿和我一起去院子里转转。” 方未艾问:“干什么?” 杜若予随口道:“晒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 话一出口,她立即想起,这话是卫怀瑾曾经说过的。 不免恻然。 他们俩收拾了餐盘往外走,慢悠悠逛去医院的小庭院。说是庭院,无非两三株树和一座圆形的大花坛——正是小景当日差点撞死自己的那座。 杜若予问:“你和李嘟嘟到底怎么回事?有戏没戏?没戏你别老打我的旗号来骚扰我的主治医生。” 方未艾从花坛里揪走一根野草,捻在手心里抠抠绕绕,“那可以的话,我也想结束三十年光棍生涯,不做天涯浪子啊。” 杜若予呸了一声,“那她什么态度?” “不知道啊,”方未艾全脸茫然,“我还想叫你帮我打探一下她的口风呢!我去,她一个做医生的,怎么口风比我们人民警察还紧啊。” 杜若予叹气,坐到花坛边沿翻开花草,找了根小木棍往里东戳戳西撩撩。 方未艾好奇问:“你在干嘛啊?” “我看能不能挖出一条蚯蚓,给你的榆木脑袋松松土。”杜若予冷哼。 方未艾瘪嘴,“你就别埋汰我了。” 杜若予叹口气,手下的动作没有停。 方未艾戳她肩膀,“干嘛啊,真要找蚯蚓?” “逗你玩呢。”杜若予说,“我本来就想找些小虫子的尸体。” “啊?”方未艾不解,“找来干什么?” “我要以身试法。” “试什么法?”方未艾问完就醒悟,“你要试验自己会不会再出现幻觉吗?” 杜若予重重点头。 方未艾立即来了兴致,也蹲到花坛旁,俯身往夏末的花草里翻翻找找。前晚下过一场雨,土壤湿润,竟然真叫他迅速找到一条肥硕的蚯蚓。 他兴高采烈把杜若予唤来,“杜杜,这儿真有条蚯蚓!” 杜若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俯身用手指戳了戳,“是活的啊。” 方未艾瞪大眼,“总不能叫我故意把它弄死了再给你吧?那就真成以身试法了,还是刑法。” 杜若予也不想无谓杀生,两个人兵分两路,各自又找起“尸体”来。 找着找着,方未艾的手机响了,是肖队找他出任务。 方未艾和杜若予告别,迅速跑了。 杜若予独自面对那条扭动的蚯蚓,寻思着还是放生的好。 “杜小姐?”大楼侧门,陈姐推着清洁车走出来,见到杜若予,笑道:“真是你啊?你在找什么?是掉了什么东西吗?我帮你找找?” “不是,没掉东西。”杜若予尴尬地笑,“我就是……无聊!闲得慌,哈哈。” “无聊就去休闲室玩嘛!再晚点,你男朋友就该来看你了,你就不会无聊了。”陈姐将车靠在人行道侧边,“你想找什么?我帮你找吧。” 杜若予有些难以启齿,“……就……小虫子,看有没有死掉的小虫子……” “死掉的小虫子?你要那东西干什么?”陈姐奇怪归奇怪,仍然热心道,“蟑螂可以吗?我刚刚扫到几只死蟑螂。” “呃……”杜若予敬谢不敏,“算了,我还是回楼上吧。” “那行。”陈姐回到自己的清洁车旁,就要推车离开,可她走出没几步,忽然哎哟一声,捂着后腰就趴在扶手上,像是疼得起不来。 杜若予忙赶过去,“怎么了?” “腰……腰疼……”陈姐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嘶嘶抽着凉气,“我这腰,有点骨质突出……哎哟我的天,可疼死我了!” 杜若予扶着她,“我扶你回楼里坐坐?” 陈姐摆手,“不行不行,我得把车子还回去,检查的时间快到了,耽误的话,要扣钱的。” 杜若予忙道:“你要把车推去哪里?我帮你。” “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关系。” “那……麻烦杜小姐往前直走,去行政楼后门的保洁仓库。”陈姐捂着后腰,跟在杜若予身后慢慢地走。 杜若予推着不小的清洁车,心说医院的清洁工也是不容易。她顺着小庭院的人行道拐了两个弯,陈姐在后头指点,两人进入建筑物之间的夹缝,推开一扇黑漆漆的楼道门,迎面就是一股潮霉味。 “这里的味道可真……”杜若予捂着鼻子就要回头,余光却瞥见陈姐忽然从角落拎起一根钢管,高高举起。 危险的预感叫她全身汗毛倒立,但她来不及出声,陈姐的钢管已经敲在她脑袋上,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栽在清洁车上,无力地失去意识。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五章 以命换命 杜若予醒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疼。 疼得厉害。 她想伸手碰碰火热发胀的后脑勺,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臂都被捆在身后,她往身下看,注意到自己的两条腿也被严严实实地捆绑住。 并且,可能因为捆绑的时间太久,她的手和脚都有不同程度的麻痹。 “呜……”她略略挣扎,脑袋的疼痛和身体的僵硬让她闷哼出声,她皱眉,深深呼吸,彻底清醒过来。 她是被人用尼龙绳捆在一张木头椅子上,上下都缠得严实,根本动弹不得。她往周遭看,发现这是间破败废弃的小屋子,有些像建筑工地的棚屋,门窗都是铁的,窗户上还有整排锈迹斑斑的防盗铁条。 房间里都是些破铜烂铁,除了她身下的木头椅子,和旁边盖着厚油布的跛脚木桌,一样完整的家具都没有。 杜若予仔细回想,想起自己被敲晕前的事。 “……陈姐?” 可陈姐为什么要绑架自己? 杜若予百思不得其解,正想试着挣开身上的绳索,却听见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慌张抬头,铁门噶呀被推开,陈姐正拎着袋盒饭,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你醒了?”陈姐将盒饭放在油布桌子上,“饿不饿,我给你买了份蛋炒饭。” 杜若予注意到满屋尘土里,只有油布桌子是干净的,厚油布下还有个鞋盒形状的凸起,不知盖着什么东西。 杜若予咧咧嘴,被砸伤的脑袋里一抽一抽地疼,“……陈姐,咱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绑我?就算是要赎金,我也不是咱们医院最有钱的。” 陈姐不屑一顾,“谁说我要钱了?我不稀罕那玩意儿。” “不图钱,那你图我什么?”杜若予纳闷,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这位陈姐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之前并没见过你。” “你虽然没见过我,但我知道你。”陈姐从破屋子角落挪来一把凳子,吹去上头的灰,便坐在杜若予身前,自顾自地说:“我得喂你吃点东西,免得把你饿死,那就得不偿失。” 说着,她端来盒饭,用塑料勺子给杜若予喂蛋炒饭。 蛋炒饭又干又咸,一次性的塑料勺边缘有倒刺,刮得杜若予嘴唇疼。 天气炎热,门窗紧闭的棚屋里更是酷暑难耐,杜若予吃了两口干燥的蛋炒饭,根本咽不下,只觉五脏六腑都有火在烧,她一眨眼,就有热汗渗进眼里,刺激得人想流泪。 杜若予难受地请求,“陈姐,给我点水喝吧……” 陈姐摇头,“我没有水。” 杜若予眨掉眼里的热汗,对自己的处境仍是一知半解,“陈姐,你一时半会不要我死,却又绑我,究竟想做什么?” 陈姐放下盒饭,“不叫你死,当然是有别的用处。” “什么用处?” “我要拿你换一个人。” “谁?” “我丈夫。” “你丈夫?你丈夫是谁?” 陈姐阴恻恻地笑了,“我丈夫你也认识啊,就是老魏,南城监狱的老魏。” 杜若予瞪大眼,心口像坠了颗铁秤砣,“……老魏……” 那个因残忍杀害邻居被判无期徒刑,后用半年时间与丁浩生共同策划越狱的黑势力老魏? 瞧见杜若予神色,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陈姐又笑了,只不过这回的笑容更加扭曲,“想起来了?要不是你设计骗走了梅的消息,暴露了丁浩生那个蠢蛋,我和老魏这会儿早已经逃到东南亚,在阳光底下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有钱有闲,沙滩海景逍遥快活……都是你!” 她咬牙切齿补充道:“我和我丈夫,就是被你害的,既然如此,我拿你换他的命,也不算冤枉你了!” 杜若予想起老魏越狱被抓现行后,罪加一等,是要被执行死刑的。陈姐想拿自己换一名死刑犯,这有可能吗? 不可能的。 陈姐转过凳子方向,开始吃剩下的蛋炒饭和一盒菜,她吃饭的过程里,手指时不时碰碰油布遮盖下的那个方形物体,姿态有些小心,眼神又有些期待,这让杜若予暗暗皱眉,对那方形的物体,隐隐担忧。 杜若予哑声问:“陈姐,你把我当人质,那你联系警方了吗?” 陈姐看也不看她,含糊应了句,“还没。” 杜若予回想自己被陈姐带走前,方未艾前脚刚走,他如果机灵点,能否得到有用线索? 她又想卫怀信没看见自己,一定会马上联系李嘟嘟,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她失踪了,警方会如何处理?他们能立即查出医院清洁工陈姐和老魏的关系吗? 杜若予看向棚屋的铁窗,窗外日光暗沉,不知是晨曦还是黄昏,“……我昏迷了多久?” 陈姐随口答:“没多久。” 杜若予手脚虽然被捆,但感官是自由的,她又往窗外看,同时侧耳倾听,猜测自己被困的位置一定不是人多热闹的场所,说不定是某个荒郊野外,亦或是废弃的建筑工地。 陈姐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抹抹嘴,问杜若予,“丁浩生不是自诩天才吗,他那一套为什么对你不管用?背叛自己的主,你不觉得羞耻吗?” 杜若予说:“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主,他只是个杀人犯,何来背叛的说法?” “他虽然不是真的主,但他是真正的精神病专家,他本来可以帮你脱离你的困境,是你自己放弃了。” “我的困境?” “你的病。”陈姐站起身,从桌对面的一个花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档案袋有些年头,上头的白色棉线还断了一截。 “这是你过去的就诊档案,挺早的了,那时候你大学还没毕业吧?”陈姐说,“当然,现在的档案都是电子档了,你这份,也算古董了。” 杜若予皱眉,死死盯着自己的档案。 陈姐打开档案袋,抽出一叠有些年岁的纸质材料,边翻边说,“你是业县人啊?你过去的监护人是你爸,你爸叫做王青葵,哦对,你还有个哥哥,叫杜衡余,看他年纪,这会儿也该结婚生子了吧?他有几个孩子?” 杜若予咬牙,尽量心平气和,有商有量,“陈姐,冤有头债有主,你真想给老魏讨公道的话,找我就行了,这事和我的家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什么都不知情。” 陈姐撩起眼皮瞅她一眼,并未接话。 杜若予与她直勾勾对视。 在这件事上,她不能退步。 哪怕半步,都是万丈深渊。 良久之后,陈姐问:“你妈呢?是离婚了还是死了?” “死了?” “为什么死了?” 杜若予咬紧牙关,不肯吭声。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总能找到资料的。像你们这种精神病患者的就诊档案,就差把一生履历都放进去了。”陈姐又去翻资料,果不其然叫她翻到杜若予第一次入院,讲述自己疾病发作的成因。 她看着看着,蓦地笑出声,就好像看见一个有趣的小故事,兴致盎然道:“呵,你妈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啊?死状蛮惨的嘛,还被你亲眼瞧见了?难怪你小小年纪就精神病了,啧,杜小姐,说实话,你也蛮可怜的。” === 到了夜间,刑警队终于收到一份匿名发送的邮件。 邮件发送者正是当初发布集体自杀宣言的ID,海洋深处的飞灵。这个ID在邮件中要求用人质杜若予换取死刑犯老魏,严词简厉,毫无商量余地。 肖队在领导办公室里商量了许久,出来时满面疲色。面对外头一下子挤过来的下属,他无奈地摇头,“这事没得商量,根本不可能同意。” 方未艾心里也很清楚他们绝不可能接受如此胁迫,但他还是瞬间乱了心智,拔高声音问:“那杜杜怎么办?” 陈副队示意这是领导办公室门口,将他拉远了一些。 荆鸣看看方未艾,又看看肖队,忧心地想说些什么,“队长……” 方未艾的位置一空出来,肖队隔着下属,便瞧见了走廊前独自站着的卫怀信。 狭长明亮的走廊尽头,卫怀信就那么站着,身形笔直坚韧,面容冷静肃穆,他的目光远远看过来,里头的寒意竟然叫这一群见惯各种生死场面的刑警陡然一寒。 肖队拨开下属,走到卫怀信身前,沉声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出杜小姐。” 卫怀信点了下头,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径直转身离开。 === 杜若予口干舌燥,在椅子上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她自认自己动了,可旁人根本瞧不见她有任何动静,只会觉得这个人恐怕是要死了。 棚屋里闷热难捱,她能感到身上汗如雨下,她多想把身上遗失的汗收回身体里,以弥补她对水的无限渴望。 水啊……水…… 她在心底叹息。 铁门被推开,陈姐拎着两瓶矿泉水回来了。 杜若予眼底有小小的火苗亮了起来。 陈姐来到近前,将水放到跛脚桌子上,她半天没看杜若予,杜若予正纳闷,她霍地转身,一巴掌将杜若予的脸扇到一侧。 杜若予微张开口,嘴角有腥热的血混着一点口津流出来,她脑子已然混沌,即便被打,也没觉得疼。 陈姐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他们拒绝我了!他们不答应!杜若予,你这贱命一条!你在别人眼里,连条狗都不如!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打死你算了!让你去给我老公陪葬!” 你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六章 颠沛流离 杜若予最渴望的那两瓶矿泉水并没有一滴落进她嘴里,反倒成了两根沉甸甸的棒槌,哐哐哐,咚咚咚,一下一下砸在她身上。 杜若予眼冒金星,这会儿不是渴的,而是疼的。 神思混乱中,她看见棚屋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瘦弱洁白的身影急匆匆跑了进来,她面朝自己,焦虑地呼喊,“杜杜!” 杜若予困难地撩起眼皮,在血色迷茫里看见了卫怀瑾悲伤的脸。 “杜杜……”卫怀瑾在哭,“杜杜啊……” 杜若予的手指动了动,她蠕动嘴唇,想说什么。 陈姐停下泄愤的殴打,她俯身凑近杜若予,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好久……不见……” 她冲卫怀瑾扯扯嘴角,却是笑不出来。 === 因为这一次暴打,陈姐对杜若予终于起了不比蜘蛛丝粗的一点同情心。 她气喘吁吁停下手,用一块浸了水的布,替杜若予擦掉头脸上的血和汗,杜若予顾不上疼了,她张开嘴,一滴一滴将途径嘴角的水贪婪地吮吸进嘴里。 她感觉自己勉强活过来了些。 见她要喝水,陈姐索性用瓶盖接了点水,像喂婴儿一样喂给她。 当然,那水量也是如同对待婴儿的。 杜若予喝了些水,瘫在椅子上咻咻喘气。陈姐也退到角落里,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兀自发呆。 “杜杜……”卫怀瑾又出现了,她就站在杜若予身后,害怕地喃喃,“杜杜,怎么办啊?” 她看起来像是从未离开过,还是一样天真胆小,小心翼翼地依赖着杜若予。 杜若予叹气,沙哑道:“……我也没办法。” 角落里的陈姐警觉地抬头,责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杜若予瞥她一眼,又看向卫怀瑾。 陈姐腾地站起来,双手重新拎起了矿泉水瓶,“你在和谁说话?” 杜若予实在怕她,虚弱地解释,“是怀瑾……” “怀瑾是谁?” 卫怀瑾被这凌厉的诘问吓得瑟缩。 杜若予只得回答,“……我的一位朋友。” 陈姐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杜若予的病例里确实有过这么一位“幻觉”的朋友,她勉强放心地坐下,却还警觉地瞪着杜若予,“她现在就在这里吗?” “嗯。”杜若予说,“但是你看不见她,她并不会妨碍你。” “我知道。”陈姐阴森森地说,“她是你的幻觉,可怜的幻觉。” 她顿了下,大概起了好奇,“你还能看见什么?” 杜若予说:“没有了……” 陈姐在角落里沉思许久,最后走过来,用一种诡异复杂的表情,掀开桌上的厚油布,终于露出了底下藏着的那个方形物体,“我本来是想偷去卖的,但是在卖之前,给你试试或许不错。” 杜若予只看一眼,心就死死沉了下去。 那台乳白色的仪器杜若予几年前曾在精神病院瞧过,前不久为了董蕾蕾案件去北市时,也在青少年戒治中心里看见过。 那是一台电击仪。 陈姐把仪器往杜若予身边挪,嘴里自言自语嘀咕着如何接电。 杜若予咽下喉间的艰涩,干巴巴地问:“……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这机器我偷出来不容易,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总要试试。”陈姐总算从角落里扒拉出个电插座,接上仪器,仪器的指示灯便亮了。 杜若予的脑子嗡嗡作响,“……试什么?” 陈姐笑了,笑容里透着叫人窒息的主宰欲,“试试看这玩意儿是不是真像人家说的,既能叫人痛不欲生,又能治病呗。” “……”杜若予害怕地想远离那台电击仪,无奈身体被绑,根本动弹不得,“陈姐……” 她想讨饶,可陈姐嘘了一声,她的笑容弧度还跟往常一样,既有人畜无害的一面,又有阴险恐怖的一面,“没事,咱们就试试,反正那边不同意我的要求,咱们闲着也是闲着。” 说罢,她开始往杜若予脑袋上戴感应线。杜若予摇头挣扎,陈姐直接摁住了她的脑袋。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杜若予都快哭了。 她实在害怕。 怕得想死。 在北市瞧见的那个被架出电击室后尿失禁的男孩又浮现在她眼前。 “不要这样对我……”她苦苦哀求。 陈姐掰正她的脸,与她近距离四目相对,“我听说,老魏如果被执行死刑,也有可能是电击呢!” “人嘛,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些代价,你说是不是?”她话音刚落,手指直接将电流旋钮转到中度以上。 “啊啊啊啊啊!”杜若予尖叫。 陈姐仿佛被吓一跳,连忙把旋钮转回原处。 杜若予原本弓起的身体瞬间虚脱地落回原处,她颤栗不停,浑身冷汗热汗交错着涌出来。 她头晕目眩,隐约看见有个纤瘦人影蜷缩在棚屋角落里嘤嘤哭泣。 她呢喃着朝她看去,“……怀瑾?” 角落里的人抬起湿漉漉的小脸,“……杜杜,我救不了你,我又救不了你……” 陈姐的手指又捏住了旋钮,“你又在和谁说话?怀瑾吗?” 她边说边缓慢扭开旋钮。 杜若予的手指无意识弹动起来,她难受地小声哼唧,半边身体不由自主想蜷在一起。 陈姐漠然地问:“杜小姐,你不活在你的幻觉世界里,为什么非要掺和别人的事?” 杜若予控制不住面部抽搐的肌肉,她艰难地将头转向陈姐,有一丝晶亮的口水淌了出来,“……是怀瑾啊……” “怀瑾……”陈姐仔细回想,终于想起了卫怀瑾的身份,“就是去年冬天,在大学城巷子里被精神分裂患者杀死的大学女生吧?真巧啊,你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居然和她做了朋友。” 旋钮被归回原处,杜若予大汗淋漓,却木讷地点点头。 陈姐又问:“她是你的朋友吗?” 杜若予还是点点头。 “最好的那个吗?” 杜若予恐惧地看向她,脑子里喊着不,身体却因为电击,白痴一样地点了点。 === 杜若予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像航行在船上,起起伏伏,颠簸不断。 偶尔有一两朵巨大的浪花打过来,她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晃荡,这时,她会短暂地留意到自己是蜷缩在某个狭窄角落里的,手脚大概还被捆绑住,只不过换了种姿势。 不知道自己漂流,或者说颠簸了多久,直到搭载自己的船停了下来,她有刹那想起自己应该是醒着的,却又觉得不如不醒。 “杜小姐?杜小姐……”陈姐的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十分有耐心地在杜若予耳旁呼唤。 杜若予潜意识里抗拒这个声音,她不想醒过来,可眼皮仍是不受控制地虚弱地张开来。 眼前是陈姐近距离放大的脸,还是那副和善可亲的面貌,可杜若予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不是什么天使,这是魔鬼。 从地狱里爬出来,专门折磨她的魔鬼。 “杜小姐。”陈姐用一块手帕,温柔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汗珠,“你看看咱们到了哪里?” 杜若予把眼皮撑得更开,有滴热汗滚进她的眼内,刺疼的感觉瞬间叫她清醒,她眯着眼,因为视线不明,愈发忐忑地看向混沌的周围。 粗糙的手帕揩过她的眼睛,这让杜若予好受了一些。 她重新睁眼,总算看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一栋废弃大楼的高层,土坯结构,四面开阔,南城的三伏天像高温的蒸笼,从高空望出去,炽热的阳光灼灼耀眼,过于明亮,反而叫人痛苦。 杜若予低下头,她感觉自己在脱水,“……陈姐……”她已经连说整句话的能力都没有了,“……可以给我喝点水吗?” “可以啊。”陈姐答应着,果然去边上拎来一瓶矿泉水,抬起杜若予的下巴喂给她喝。 杜若予像干涸的鱼,张大嘴正待汲取水的滋润,可那甘甜竟然只落进一小口,还没进到喉咙,仿佛就已经蒸发殆尽。 她舔舔脱皮的嘴唇,喃喃道:“……再多点……” 陈姐拧回瓶盖,笑吟吟道:“可不能再多了。” 杜若予痛苦地扬起脖子,长长的呼吸里,每一口都是灼热滚烫的。 她太痛苦了。 陈姐捏起她的下巴,“杜小姐,怀瑾去哪了?” 杜若予的视线再次失去焦点,她迷糊糊地看向陈姐,声音沙哑,“……怀瑾?” “对,怀瑾呢?”陈姐笑道,“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她现在在哪?” 杜若予艰难地转动脖子,在明亮高温石灰色的土坯楼层里,好不容易看见蹲在角落里泪流满面的卫怀瑾。 “怀瑾……”她想朝她伸手,却连动动手指的力量都没有,“怀瑾……又哭了。” “她为什么哭?” “……她怕我死……” “那她自己不怕死吗?”陈姐说,“死确实很可怕,没有哪个人是不怕死的。” 杜若予记忆里浮现出她与卫怀瑾的一些谈话片段,茫茫然地,似乎确实得出了这个结论,“……死……她怕死。” “是啊,死多吓人,如果她有危险,你作为她的好朋友,一定会救她的,对不对?” 杜若予点点头,嘴巴呢喃着说不上什么话,但心里想,这是毫无疑问的。 卫怀瑾,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迷糊地又睡过去。 不知道这回过去多久,杜若予是被脚趾头上的触感弄醒的,她睁开眼,垂下头,就见一条红色的小金鱼正游曳在她的脚趾前,时不时啃掉一小块带灰的死皮。 她愕然,脑子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条恐怖的小鱼会去而复返。 她想把脚缩回去,不让那条鱼碰到自己,可她躲避不开。 见她醒了,陈姐凑过来,“你醒了?” 杜若予木然地看着她。 陈姐的手指又放在电击器的旋钮上,杜若予才注意到自己的头上不知何时又被戴上了电击终端,她本能地缩了缩,这一回却没像第一次那么感觉恐怖。 她反而还有闲暇去数了数,自己最近到底被电过多少次。 强烈的电流传遍全身时,她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汗眼迷蒙间,她看见高楼外有一群鸟扑棱棱飞了进来,它们着陆的姿势相当笨拙,几乎打着卷滚到杜若予的脚边。 杜若予茫然地低下头,看见这是一群被拔光了羽毛,肚子被剖开,五脏六腑全被掏空了的鸟。 她用迷离的目光数着,“一、二、三、四、五……” 越数越多,越数越觉得眼熟。 她好像见过这群鸟。 “杜小姐……”陈姐又用手帕替杜若予擦了遍脸,等她的两粒眼珠子慢悠悠转过来,就指着右手一整面没填上的空墙,说:“杜小姐,你看,怀瑾在那儿站了很久呢,多危险啊。” 杜若予朝她手指指着的方向看过去,迷离间,果然见到卫怀瑾就站在高空边沿,盛夏炙热的风吹拂着她的裙子,她精神恍惚,只盯着脚下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见她摇摇欲坠,杜若予心里着急,“……怀瑾……” 她想叫她往回站站,那儿太危险了,“……回来……” “她回不来。”陈姐轻声说,“她是被我绑在那儿的。” 杜若予皱眉,像是很久才消化了这句话,她再看向卫怀瑾,果然见她双手被绑在身后,整个人像只凌空的鸟。 陈姐附在杜若予耳旁轻声说:“杜小姐,你想救怀瑾吗?从那儿摔下去,可是会一命呜呼的。” “……怀……”杜若予连卫怀瑾的名字都叫不全了,嗓子里呼吸来去,全是燥热沙哑的死气,憋闷得难受。 卫怀瑾不能死。 她怎么能死? 杜若予的脑袋里混乱地闪过各种卫怀瑾与自己相处的画面,这个二十岁,喜欢各种漂亮小裙子的美丽姑娘,生气时会噘嘴骂自己有病,高兴时会抱着自己胳膊撒娇,睡相时差时乖,吃饭挑剔但也愿意与她同甘共苦。 杜若予痛苦地想,卫怀瑾不可以死。 自己最好的朋友,怎么可以死? 陈姐的声音仍悠悠地响在耳旁,“如果不想让怀瑾死,杜小姐,你就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吧?反正你也换不回老魏了,不如就以死殉道,完成丁浩生所谓的自杀仪式,说不定天堂的门真能为你开启,让你重生,从此改变命运。” ~~~~~~作者有话说~~~~~~故事的第四部到此结束啦,接下来的剧情由第五部展开,肯定是HE啦,大家不要担心,只不过因为我目前已经是三分之一个废人(从3号被送进医院到今天没有睡过一次整觉,每天都是一、两小时地将就睡一睡,就吊着口气活着了),所以第五部的更新会慢一些,请大家原谅我QAQ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一章 人生谷底 卫怀信蜷缩在市局的塑料椅上,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他似乎还做了个梦,梦里杜若予就躺在自己身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焦急地问她,“你去哪了?” 杜若予不回答他,只是笑。 他又追问,“那个人把你带去哪了?我们都在找你,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 梦里的杜若予坐起身,想要离开,他马上伸手抓她,手指却穿透她的胳膊,扑了个空。 梦里的杜若予,成了个抓不住的透明人。 卫怀信身体一倾,猛地惊醒过来,一睁眼,路过的荆鸣停下脚步,担忧地看着他。 “我睡着了……”卫怀信坐正身体,拍拍脸,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了条薄毯。 荆鸣说:“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去休息室里睡一会儿吧?” 从杜若予被从医院带走,已经三天了。 卫怀信不应反问,“有线索了吗?” 荆鸣安慰他:“这是大案,上至领导下至普通刑警,每个人都高度关注,一有线索,就会马上展开行动……” 这样说,就是暂时没有新线索了。 杜若予究竟被带去哪儿? 卫怀信扶着椅背想站起来,却短暂地陷入头晕目眩,他低头扶额,轻微地摇晃脑袋,“……我需要咖啡。” “你需要休息。”荆鸣扶着他的胳膊,还想劝他去警用休息室睡一觉,可那样的话,亲眼目睹卫怀信的神色,就说不出第二遍了。 她想,如果是陈副队被绑架三天,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可能已经崩溃了。 卫怀信摆摆手,先查看了下手机,见自己雇佣的私人侦探都没新消息传来,心口有些凉,“老魏的妻子说陈姐是他的情妇,为人刻薄阴险,睚眦必报,若予落在她手上,要吃不少苦。” 荆鸣这边也得过这条消息,一时无言。 正在这时,方未艾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他大呼,“查到监控了!找到姓陈的了!” === 那是南城青县的一条小街道,凌晨四点时,公路监控拍摄到一个头戴口罩帽子的女清洁工,拉着辆清洁车,左顾右盼,匆匆从路的这头经过。 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引起警察注意的是,十多分钟后,这条街道上又来了位清洁工人,而后来的这位,边扫边走,显然是在完成自己负责区域的卫生工作。 环卫局不会在一条街道上重复安排清洁工人,那么前头那位女清洁工便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警察将截取的监控画面带去环卫局,负责人和清洁工们都表示不认识她,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别人的区域里。 “这个女清洁工的身高体型都能和陈姐对上号,她肯定是假扮成清洁工,利用环卫车带走了杜杜!”方未艾尽管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去青县,但还是第一时间将得知的线索告诉卫怀信,“她这么费心转移走杜杜,杜杜活着的可能性就很大,我们调取了那整片地区的监控,已经锁定了她的大致藏身范围。” 他的声音很着急,边说边还急着要往外走。 不远处,以肖队为首的刑侦队员们已经气势汹汹要出发了,肖队高声唤:“方狗,大花,走了!” “来了!”方未艾拍拍卫怀信的肩,“你放心,我们现在就过去,一定能救出杜杜!” 卫怀信不假思索道:“我也去!” 方未艾立即看向肖队。 肖队和卫怀信对视一眼,点头道:“也好,但是注意安全。” 刑侦队的车队呼啸着离开市公安局,卫怀信和方未艾陈副队他们同乘一车,路上,其余四人都在部署拯救杜杜的计划——市局已经拒绝了陈姐用杜若予交换老魏的要求,要安全带回杜若予,势必有番硬战。 卫怀信从头到尾没有插话,他沉着脸,一直看向窗外。 方未艾犹豫再三,最后向他憋出一句话,“我们会救出杜杜的。” 他好像只会讲这句话了。 副驾驶上的肖队转过头来,也说:“怀信,我答应过保证杜小姐的安全,我不会食言的,你放心。” 他顿了下,补充一句,“更何况,你和杜小姐救过我老婆孩子。” 卫怀信看他一眼,默然地点了下头。 等他们到达青县时,已是正午。 下了车,有警员向肖队汇报,说是已锁定陈姐的行踪,她就在青县一栋烂尾大楼的十层。 卫怀信立即问:“若予也在吗?” 那名刑警看他一眼,“在,我们都看到她了。” 卫怀信听他语气,显然言犹未尽,立即皱眉问:“你们都能看见她?为什么?她在哪儿?” 刑警说:“她就站在楼层边沿,看情况,像是要跳楼。” 边上数人异口同声惊道:“什么?” 刑警为难道:“我们已经安排了救护车、救生员和气垫,但十楼的高度太高了,救生气垫的极限范围也就六层楼,如果她真的跳下来了,一定会死的。” 肖队迅速审视现场布置,吩咐道:“在周围多布置两块气垫,防止摔下来后二度弹摔伤。” 刑警答应一声,马上跑去和救生员商量。 方未艾急得要抓破自己头皮了,“杜杜好好的,怎么会跳楼自杀?一定是被逼的!”他转向肖队,“队长!我们强攻吧!抓了陈姐,杜杜也不用被逼着跳楼了!” 肖队沉吟着没有马上同意。 方未艾更着急,“队长!” 旁边陈副队拽了他一把,斥道:“方狗,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拎不清状况?” 方未艾反问:“我拎不清什么状况?”他下意识转向卫怀信。 卫怀信沉着道:“李嘟嘟说若予被带走的时候病情大有进展,她自己也说看不见怀瑾了,以她当时的状态,她不可能自杀。陈姐参与过老魏和丁浩生的越狱计划,她一定很清楚海洋同盟的本质,如果若予换不回老魏……”卫怀信停顿片刻,紧锁眉头,“以陈姐以牙还牙的性格,丁浩生要信徒向死而生的那一套,正好可以用来报复若予……” 方未艾不解,“可是杜杜为什么要配合?” 这问题触及到了卫怀信最不愿去想的部分,他默然几秒,对肖队说:“我能去看看若予吗?” 方未艾说:“我也去!” 肖队点头,唤来刚刚那名刑警,让他带卫怀信和方未艾往边上的另一栋大楼去。 上到十二层的一户住房阳台,那儿已经有狙击手待命,刑警打了声招呼,朝卫怀信递来一个警用望远镜,他接过,清清楚楚瞧见了站在对面高楼开阔边沿的杜若予。 短短三天,杜若予瘦脱了一圈,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两个眼窝深深凹陷,本来白皙的脸颊在强烈的日光下显现出恐怖的青色,说是形销骨立不为过。最叫卫怀信担忧的是,杜若予的眼神显然不对,她很惊慌,也很茫然,干裂的两瓣嘴唇小幅度开开合合,像是不停喃喃自语着什么。 卫怀信心痛如刀绞,他放下望远镜,对方未艾说:“杜杜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担心她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已经陷入精神分裂的偏执与妄想中。” 方未艾傻眼,似是没听懂,“什么意思?” 卫怀信实在懒得解释,又不得不解释,“刘勇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杜杜现在就像刘勇?”方未艾傻眼,“那……那怎么办?要找李嘟嘟来吗?” “来不及了。”卫怀信说,“等会儿我和你们一起上去,如果她的精神不稳定,由我去劝说引导她。” “这……”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必须由我去。”卫怀信斩钉截铁道,“我是在场最了解她的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你们没有一个人比我合适。” === 因为有人要跳楼,烂尾楼下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 陈姐站在一面裸砖墙后,先往楼下攒动的人群张望两眼,又冷眼旁观不远处风中残烛一样的杜若予。 杜若予眼神涣散,大概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嘴唇喃喃,像是在和卫怀瑾说话。 陈姐并不在乎她说些什么,她等了等,高声唤道:“杜小姐,你想好了没有?” 杜若予许久才朝她这边看来,并不说话。 陈姐咧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杜小姐,你再不做出决定,他们可要来抓你的好朋友了。你听见了吗?丁浩生已经派人过来了。” 杜若予的脸上先是露出个迷茫神情,过后许久,她像是真的听见了什么,沾着尘埃的眉毛渐渐皱起来。 陈姐也听见了动静。 这是真的有人上来了。 刑侦队的专家们虽不及武侠小说里飞檐走壁来去无踪的大侠,但真等听见他们的动静,见到他们的身影,往往就是犯人即将被逮捕的最后时间。 以方未艾和陈副队为首的几名刑警以最快速度从不同方向包抄了陈姐,陈姐被摁倒在地,她艰难扭过脸,冲高楼边沿的杜若予大喊,“杜小姐,他们来抓怀瑾了,你赶紧救她啊!怀瑾全靠你了!你……” 她未嚷嚷完,就被方未艾捂住了嘴。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章 命悬一线 杜若予茫然地看着眼前突起的变化,她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角落里卫怀瑾的尖叫声。她朝那处看去,就见一个身穿灰色汗衫黑色裤子,身材高壮的男人,正拖着一把巨大的石锤,哐当哐当地朝卫怀瑾逼近。 杜若予的瞳孔蓦然收紧,恐怖的记忆让她知道往后即将发生什么。 “……怀瑾……”她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好似回到一年前的大雨黑巷,里头横陈的二十岁少女,被雨水淋得透湿,胸腹部多处血洞,她朝她走近,低头去看,少女的脸模糊不清。 杜若予揉揉眼睛,再看那少女,却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原先模糊不清的脸已经变得五官分明,且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这个人杜若予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年轻美丽的妈妈,杜雅兰。 死去的杜雅兰大睁着血红的两只眼,正哀伤痛苦地盯着杜若予。 被压在地上挣扎的陈姐竟然站到了杜雅兰尸体的旁边,一脸讥诮地笑,“呵,你妈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啊?死状蛮惨的嘛,还被你亲眼瞧见了?难怪你小小年纪就精神病了,啧,杜小姐,说实话,你也蛮可怜的。” 她用同一种表情不停重复这段话,像出了故障的一段视频,咔咔咔,连背景的电流音都充斥着冷漠的嘲笑。 “杜杜!”卫怀瑾的尖叫把杜若予的意识从一个空间拉回另一个空间。 她茫然地看向卫怀瑾,就见那个灰衫黑裤的男人已经朝卫怀瑾高高举起了石锤。 怀瑾…… 怀瑾! 卫怀瑾凄惨大哭,“杜杜!救我!救我啊!” 杜若予吐出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突然动了起来。 她朝卫怀瑾的方向踉踉跄跄走过去,沙哑道:“住……住手……” 那个方向站着个年轻刑警,见她走过来,有些诧异,但也主动迎过去,想伸手扶她一把。 刚开始时被刑警们拦在后面的卫怀信已经靠近这边,见此情景,他越过人群,直接奔向杜若予,同时出声警示那名年轻刑警,“站在那儿!别过来!” 年轻刑警愣了一下,但也听话地停住脚步。 谁知本来踉跄的杜若予却在此刻积攒了力气,猛地朝他冲来,并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用力往后扭。 刑警本能地反抗,一扭身,直接将杜若予带了个旋转,几乎甩飞出去。 卫怀信接住杜若予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若予!是我!” 杜若予的脸抽搐两下,似是认出这个声音,可紧接着,那边卫怀瑾又在尖叫。 “杜杜!救我啊杜杜!杜杜!” “怀瑾……”因为这边的争执,陈副队也赶过来帮忙,他和那年轻刑警站在一处,在杜若予眼中,便立即幻化成另一个穿着老汗衫黑布裤,手拖石锤的恶人。 杜若予想救卫怀瑾,于是本能地从卫怀信怀里挣扎出来,去推那两个刑警。 卫怀信追上去拉她的手,“若予!你想干什么?” 杜若予的声音里含着两团火,“……他们要杀怀瑾,他们要杀怀瑾!” 卫怀信吃惊,随即明白过来,笃定道:“怀瑾早就死了!” “不!怀瑾天天和我在一起,她要被他们杀了……”不知道杜若予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然猛地挣开卫怀信,冲到了陈副队和年轻刑警面前,并用力推搡他们,“杀人犯!你这个杀人凶手!你杀了我妈妈!” “住手!”烂尾楼的高层无遮无拦,他们又都站在边上,陈副队顾虑着杜若予的身体,不敢硬来,年轻刑警却没什么顾忌,再次抓住杜若予,像对待犯人一样就要直接掼到地上压趴住。 杜若予濒临绝境的身体大概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扭动的力气特别大,居然一时没被牛高马大的刑警压制,反而再次抓牢了刑警的胳膊,忽的就咬下去。 她咬人时的神情似是积聚了二十年的愤怒,一口白牙,几乎要插进刑警的手臂骨头。 “呀呀呀!”刑警惨叫。 卫怀信从后抱住杜若予,和陈副队一起掰她烙铁一样的嘴。 “若予!”卫怀信的手指不知道怎么挤进杜若予的牙齿间,很快也是血肉撕裂,他大叫,“我是怀信!我是卫怀信!你看清楚!怀瑾已经没了,我还在,我一直都在!” 四个人拉扯成一团,杜若予的牙齿嘎嘣咬到一圈金属。 那是卫怀信戴在中指上的情侣对戒。 那时候他说,戴中指,那是名花有主的意思。 杜若予已经干涸的眼眶里,忽然就落下两滴泪。 她松开牙齿,年轻刑警扶着血肉模糊的胳膊,陈副队看看他的伤,又看看杜若予。 卫怀信冲他摆摆手,自己紧紧站到杜若予的身后,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若予……”他轻声唤,“你已经得救了,已经没事了。” 杜若予转头看他,眼里的光慢慢聚拢起来,像是重新活过来。 “杜杜!”方未艾从斜方向走过来,既见一切顺利,脚步都轻快起来,“杜杜,我跟你说……” “方狗!”荆鸣的尖叫突然从身后传来,方未艾回头,就见已经被制服,戴着手铐正被两名警员押着要下楼的陈姐居然趁旁都在关注杜若予时,猛地挣开,拼死朝这边跑了过来。 她方向明确,就是要去撞高楼边沿的杜若予。 “凭什么我们都一无所有,你还能死里逃生!”陈姐尖叫着,一边肩膀直接撞向杜若予。 杜若予被撞得后退几步,她止不住势头,身体后倾的瞬间,晕眩着就要栽倒。 他们都站在十层楼的边沿,身后是连飞鸟都在盘旋的高空,杜若予身后还有个卫怀信,她往后摔,连带也撞到了卫怀信。 变故往往只在一瞬间。 卫怀信的后脚已经踏进了虚空。 可这样的时刻,他反倒更冷静,眼见就要同时摔进万劫不复,他双臂朝前猛推,用尽全力将杜若予推了回去。 力的作用从来都是相互的,他把杜若予推了回去,他自己则更快地跌进了背后的高空。 在陈姐冲过来时,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肖队,紧随其后的他看见了卫怀信的动作,眼明手快抓住杜若予的胳膊,将她拽回楼层。 一推一拉间,杜若予回头,就见卫怀信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落了下去,眨眼消失不见。 她愕然张开口,迟钝的大脑反应不及,耳边只听见方未艾的尖叫,“卫怀信!” 卫怀信从十楼摔了下去。 那是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高度。 陈姐张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活该!” 杜若予木头似的转向她。 肖队察觉到什么,就要拉开杜若予,“不要……” 杜若予甩开他的手,一步跨到陈姐身边,直接将她推下十楼。 陈姐错愕地看向她,那是她看向杜若予的最后一眼,“你……” 杜若予哑声道:“……精神病人杀人不用偿命。” 方未艾从一系列变故中醒觉过来,他趴到楼层边沿,胆战心惊地看向楼下。 卫怀信的身体在几十米外像个玩具娃娃一样重重摔在救生气垫上,紧接着高高弹起,又落到了另外一块气垫上。 在他之后坠楼的陈姐则没那么好运,她直接摔在了地面上,像个破裂的西瓜,碎出红的瓤和白的瓢。 方未艾像条狗似的喘了声粗气,回身就要往楼下跑,可他刚跑出两步,不放心杜若予,又跑回来拉她的手,“杜杜……杜杜啊……你这是杀人啊!你在一群刑警面前杀人,你……” 他急得语无伦次,想起卫怀信说杜若予这个状态很危险,便尽量压低声地哄,“没事的啊,咱们下去找卫怀信,他没事的,你也没事的,乖,和我一起下去啊。” 杜若予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卫怀信也死了吗?” 方未艾用力摇头,“他不会死的!” 他想带杜若予走,陈副队却拦住他。 “方狗……”陈副队欲言又止,他手里的手铐亮晃晃的骇人。 方未艾看向肖队。 肖队沉着脸,示意陈副队让开。 杜若予被方未艾拉着走了两步,可三天没好好吃喝过的身体,早已被高温酷暑和刚刚的拼死挣扎消耗殆尽,她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扑倒在地,眼睛虽然还睁着,流出来的眼泪却像染了层漆,浑浊、红烂,好像那不是个活人,而是已经死了三天的腐尸。 方未艾再次肝胆俱裂,他托起杜若予的头,“杜杜,你别吓我啊。” 杜若予并不看他。 她看向高楼外炙热的晴天。 “……如果一开始,死的人是我,就好了。” 她在心底呢喃。 方未艾并没听见她的心声,他大喊,“救护车呢?” 不知谁说:“方狗,这是十楼,救护车还在楼下。” 方未艾想也不想,将杜若予背到背上,他的手摸到她滚烫的皮肤,又想起卫怀信坠楼的模样,眼眶全红了。 “杜杜……杜杜你撑住,咱们这就去找医生……”他背着她往楼梯跑,十层楼,一步不敢停,“杜杜……你和卫怀信都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我……我……” 他说不出什么了,只紧紧咬住嘴唇,才不让自己三十岁的男子汉,在杜若予和同事面前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不要打我……置之死地而后生嘛……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三章 好人好报 方未艾背着杜若予大汗淋漓跑出烂尾楼,刚好见到医生们用担架把卫怀信往救护车上抬,担架旁挤满了人,他看不见卫怀信的状况,又担心背上的杜若予,便大喊,“等等,这还有个伤患!她也需要抢救!” 荆鸣和陈副队一起赶过来,帮忙把昏迷不醒的杜若予从方未艾背上放下来。 “杜杜是什么情况?”荆鸣也很焦急,还不时往车上的卫怀信那儿看,“快快,抓紧时间!” 方未艾说:“不清楚,可能是脱水。” 陈副队拦下救护车,要求他们把杜若予一起送往医院,车上空间有限,方未艾打横抱起杜若予,让她倚靠自己半躺在旁边的位置上。 他抱紧杜若予,再看担架上的卫怀信,直接倒抽冷气。 卫怀信身上看着没什么大伤,但口鼻耳朵都在往外渗血,方未艾即便是医盲,也知道这极可能是脑内出血了。他傻眼,问了个相当愚蠢的问题,“他严重吗?” 医生正在检查卫怀信其他伤处,闻言没什么好气地回答:“从十楼摔下来,你说严不严重?” 方未艾紧张道:“会死吗?” “难说。”医生高声催促司机,“开快点!两条人命!” 一听说是两条人命,方未艾更紧张了,“杜杜……她也很严重吗?” 医生看了杜若予几眼,“高渗性脱水,目前还不好判断,如果是重度脱水,很容易危及生命。” 方未艾虚脱地坐在位置上,恨不得痛哭一场。 卫怀信和杜若予同时被医生下了口头病危通知,他一会儿想擦擦卫怀信鼻孔里流出来的血,一会儿又想擦擦杜若予额头上的汗,可这些都只是念头,当他真的尝试伸出手,才发现两只手,十根手指,都不听使唤地簌簌发颤中。 他怕得要命。 “别死啊……你们俩……求求你们千万别死啊……”自诩无神论者的方未艾不由自主开始祈祷,“神佛保佑,千万别叫他们死啊……” 荆鸣的警车在前头一路保驾护航,救护车最先赶到县城医院,医院手术室已经准备妥当,车门一打开,卫怀信和杜若予各自被抬上推车,一个直奔手术室,一个赶去急诊科。 医生护士们跑得太快,方未艾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跟去哪儿,很是茫然。 荆鸣从警车里跑过来,一脚踹向他的屁股,“你去看卫怀信,我去看杜杜!” 方未艾见到她,鼻子一耸,跟见了救世主似的,“大花……” 荆鸣用力拍他的背,“你个老刑警怕什么?这不是都还活着吗?他们俩都是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方未艾用力点头,一抹热辣辣的眼角,就追着卫怀信的推车去了。 卫怀信的第一场抢救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这期间,肖队也赶过来,并带来了卫朝军和王雪融,夫妻俩虽然都是惊骇交加,好在不差钱,在南城也经营了多年人脉,当下联系了南城最好的医院,商量着转院继续抢救的事情。 于是,卫怀信在经历过第一场手术后,又被救护车送回南城综合医院,再次推进手术室。 又是好几个小时的开颅手术过去,等卫怀信不再像个完整的人,遍体鳞伤地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南城的天暗过,又亮了。 主刀医生是国内脑科权威,但他也不敢保证什么,只说卫怀信的命暂时抢回来了,能不能守得住,还两说。 这位头发半白的主任安慰人时,反复强调道:“那可是十楼啊,十楼,没当场摔成烂泥,已经是生命奇迹了。” === 卫怀信从县城医院转去南城医院时,方未艾并未跟随,而是换了陈副队同卫家父母前去。方未艾跑去和荆鸣汇合,荆鸣告诉他,杜若予经过抢救已经稳定下来,虽然她也被送进县城医院的监护室,但医生们的口风显然乐观许多。 方未艾念了句阿弥陀佛,先联系上自己的师父郑道国,一个小时后,郑道国拄着拐杖,带着王青葵和杜衡余从业县赶来了。 监护室的探视有人数限制,这对父子一商量,由王青葵换上无菌服进去,他进去了十多分钟,出来后杜衡余刚问怎么样,他便捂着两只老眼哽咽地哭开了。 杜衡余吓一跳,“你哭什么?我妹她很不好吗?医生不是说抢救及时,明后天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吗?” 一旁的方未艾和郑道国也被王青葵的阵势吓住,郑道国叩叩拐杖,紧张道:“老王,你别吓唬人。” “我哪有吓唬人!”王青葵揉着眼睛哭,“我自己的女儿我还不清楚吗?她的命虽然救回来了,可她的魂不见了!” 谁都知道杜若予的魂去了哪里,可谁也不是大罗神仙,谁都帮不上她。 杜衡余垂头丧气,却还强自安慰老父亲,“不是都还活着吗?等他们都好了,魂也就回来了。” 第二天,杜若予果然从监护室转去了普通病房,王青葵本来想留在医院亲自照料女儿,杜衡余把他劝回家,换来更方便照顾杜若予的嫂子。 嫂子温柔心细,杜若予恢复得也快,她一醒来,便问嫂子,“卫怀信呢?” 嫂子不大了解卫怀信的情况,但受过杜衡余的叮嘱,立即安抚杜若予,“他在南城的大医院里,抢救回来了,你放心。” 杜若予没立即应声,她皱着眉头仔细审视了半天嫂子的表情,像是不大相信。 两天后,王青葵做主,打算让杜若予转院回南城好一点的医院,出院那天,方未艾和荆鸣抽空过来帮忙,杜若予见到他们俩,压抑了两天的揣测又冒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卫怀信呢?” 方未艾看眼荆鸣,荆鸣便说:“不大好,但也不是最差的情况,目前还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什么时候能醒谁也说不准,要看术后情况。” 她说得实在,也不专挑安慰话讲,杜若予便相信了。 方未艾见她情绪还算稳定,便撺上来,勇敢鼓劲道:“杜杜,等你回了南城,身体好一点了,就可以去看卫怀信了,有你在,他一定醒得更快。” 他话刚说完,那边荆鸣便冲他投来警告的一瞥。 方未艾立即想起某件事,尴尬地闭紧嘴。 杜若予并未察觉他们的眼神交流,她有些愣愣的,神志总不大能集中。 荆鸣留在病房里陪杜若予换出院衣服,方未艾走出去,迎面碰见办好手续回来的杜衡余和郑道国。 “师父,余哥。”方未艾忙打招呼。 杜衡余见到方未艾,立即将他拉到一旁,着急道:“小方,你来的正好,你知不知道,卫先生的父母要以故意杀人罪起诉我妹妹?” 方未艾惊叫,“什么?” 他声音太大,郑道国怕引起病房里杜若予的注意,用拐杖敲敲他的小腿,让他和杜衡余走远些说话。 方未艾和杜衡余走出好几步,才压低声,义愤填膺道:“他们为什么要起诉杜杜?故意杀人?这算哪门子的故意杀人?要起诉也应该起诉陈姐啊,这太荒唐了!” 杜衡余也是愤慨,“我还想起诉那个姓陈的呢!可她不是死了吗?卫朝军就说我妹妹和陈姐是一伙的!说我妹妹是从犯!” 方未艾气得要拿拳头凿墙,“神经病啊!杜杜明明也是受害者,她是精神病发作被控制了,怎么能叫帮凶呢?” 杜衡余说:“谁说不是啊?” 方未艾问:“证据呢?他们哪来的证据?” 杜衡余说:“他们说我妹妹之前和不法分子接触过。” 方未艾怒不可遏,“那是帮我们做线人!” 杜衡余又说:“还说我妹妹是听从那个陈姐的指令,才导致卫怀信坠楼的。” “放屁!”方未艾一脚踹向墙壁,不远处的护士闻声看过来,眼含警告。 方未艾悻悻道:“杜杜和卫怀信都太可怜了,杜杜是无辜的,她是被冤枉的。” 杜衡余还要说什么,几步外的郑道国干咳一声,他们俩马上噤声转身,就见杜若予和荆鸣前后脚走出病房。 杜衡余马上迎上去,“都收拾好了?那我们走吧。” 郑道国也走在她身旁,陪她一起往电梯去。 荆鸣落后几步,磨蹭到方未艾身边,悄声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脸色不对啊。” 方未艾忿忿不平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气道:“他们也就敢趁卫怀信昏迷不醒,才敢欺负杜杜!等卫怀信醒了,知道这事,还不得再被气昏过去?” 荆鸣没有说话,神情颇为凝重。 方未艾问:“怎么了?” 荆鸣皱眉,“卫朝军他们的起诉不足为惧,但是陈姐……确确实实是被杜杜推下去的,这事才棘手。” 方未艾也知道这点,顿时耷拉下脑袋。他看着前方就要拐出走廊的杜若予,心里发慌。 荆鸣叹了口气,“这件事,你师父也心知肚明,他老人家这几天都守着杜家,也是想帮他们度过这道坎吧?一旦提起公诉,这事对杜杜无疑会造成二次伤害。” 方未艾摸摸鼻子,眼神有些闪避,“杜杜推陈姐下楼的时候,精神状态很差,他们应该会考虑这点……” 荆鸣说:“我知道,杜杜自己也知道,你别忘了,她推陈姐下楼时说过的话。” 她说她是精神病人。 精神病人杀人不用偿命。 荆鸣二度叹气,“咱们和杜杜一路走来,你想想,以杜杜的为人,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一直以来坚守的东西,是不是已经坍塌了。”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四章 重回人间 杜若予在南城综合医院进行了一番检查,医生说她恢复良好,倒也不用再住院,回家疗养即刻。 出了门诊大楼,杜若予终于对杜衡余说:“我想去看卫怀信。” 杜衡余有些为难,“不是我们不让你去,只不过,这会儿确实不方便。” 他没告诉杜若予卫朝军要起诉她的事,更不敢提他曾去过一趟重症监护室,几乎是被卫朝军打出来的。 他不敢想象如果杜若予出现在那儿,卫家父母会歇斯底里成什么样。 杜若予看他两眼,垂下眼睫,并不去追问缘由,只淡淡说:“那回去吧。” 杜衡余摸摸贴着头皮的发际线,觉得自家妹妹沉默寡言许多。 从那以后,杜若予再没主动提过要去看望卫怀信,只偶尔从方未艾口中得到一点他的消息,但也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她只知道,他还没醒。 一直没醒。 日头东升西落不知多少轮,杜家人最担心的事终于到来——杜若予因为杀害陈姐,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 郑道国替杜若予找了位律师,既有刑侦队一群人作证,又有李嘟嘟开具的医疗证明,杜若予的精神病史和被折磨史证据确凿,作为犯罪时明确无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对杜若予的整场审判更像走了个过场,结果都在预期之内。 唯一脱轨的是,杜若予在自我陈述中,要求法院判定自己强制医疗。 所谓强制医疗,就是公安机关对被申请人采取临时的保护性约束措施,在医院对其进行看护。一般各个地区的公安机关都有看护精神病人的固定医院,做出强制医疗决定后,被申请人会被送进固定医院,与社会隔离。 审判结束后,作为证人的肖队见到杜若予,这个素来不苟言笑的男人面对杜若予,一双历经风雨的眼里带上深深惭色,“杜小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王青葵和杜衡余都不好说什么,旁边的郑道国开口道:“小肖,不要过度自责,你干的是刑警,很多事就是听天不由人的。” 老前辈如此说,肖队惭愧地点头,他看向杜若予,有所疑问,“杜小姐,你为什么要求强制医疗?” 这个问题也是其他人想问的。 “因为强制治疗期间,一切费用都由国家来承担。”杜若予笑了笑,“我没钱了,也不想给家里添麻烦,这是最划算的。” 肖队愕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答案。 王青葵既自责又难过,“就算是在医院,那也是被关起来啊……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回家啊?” 郑道国拍拍老友的肩,解释道:“等她病情好转后,公安机关会向法院申请,法院审查后就可以解除这个决定了。” 听上去和普通的医疗没什么不同,王青葵松了口气,“那南城的医院,是哪家医院?” 这答案除去王青葵和杜衡余,在场的人都知道。 杜若予扯扯嘴角,露出个干瘪的笑,“还能是哪,省精神病防治院啊。” === 再度回归精神病院的杜若予彻底成为此间的一届传奇。 医护人员、病人和家属之间口口相传着她的故事,几个版本过后,故事已被添油加醋至面目全非,她上演了现实社会里活生生的一幕无间道,遍体鳞伤想退至幕后,也免不了遭旁人议论。 李嘟嘟制止了几次无果后,转而安慰杜若予,“等大家的新鲜劲过去后,就不会再这么烦人了。” 杜若予被关在自己的特殊病房里——那儿曾关着梅——她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没关系,总要有人为这无聊枯燥的人间增添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倒是看得开。”李嘟嘟瘪瘪嘴,心里谨慎,面上故作玩笑,“你要真是看得开,为什么禁止别人在卫怀信面前提起你,我听说,他前几天便醒了。” 杜若予眼皮微动。 同在一座城市,同在一个朋友圈,她总能从方未艾那儿听到卫怀信的消息,可她明令禁止方未艾在卫怀信面前透露她。 方未艾当时就表示不解,可杜若予什么解释也没有,只逼着他发完誓又写保证书。 看来,方未艾这是怂恿李嘟嘟来追根究底了。 “他刚醒,还很虚弱,不要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这是杜若予给出的理由。 李嘟嘟显然不相信这个看起来过于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实话,杜杜,你在怕什么?” 杜若予盯着她,一副既然心知肚明就不要挑破的表情。 李嘟嘟耸肩,“我虽然一直站在你这边,但在这件事上,我投反对票。” 杜若予问:“为什么?” 李嘟嘟说:“因为另外一个你,也投了反对票。” === 卫怀信术后昏迷了一个多月,之后才慢慢恢复意识,即便如此,他重创未愈,每日醒来的时间也极为短暂,绝大多数时候可能只是睁眼看会儿病房窗外的蓝天,便又沉沉睡去。 除去脑袋的伤,他身上多处骨折,醒来的疼痛比起昏迷,简直惨烈。 因为从十楼摔下而不死,医生们给卫怀信起了个绰号,叫“那个奇迹”,护工们则称他为“大难不死的帅哥”,有一回被方未艾听见了,他觉得耳熟,问荆鸣,“这外号好像在哪里听过。” 荆鸣说:“哈利·波特啊,大难不死的男孩。” “哦。”方未艾想起赫奇帕奇那条老狗,“杜杜也喜欢这电影来着。” 谈起这两个人,荆鸣一顿沉默,方未艾也摸摸鼻子,无话可说。 如此又过去大半月,等卫怀信能坚持清醒一顿饭的功夫,大家也确认了卫怀信语言中枢和记忆的受损——他连短句都咿咿呀呀说得模糊,对父母亲友,更是没什么印象了。 卫朝军和王雪融对此急得半死,王雪融还能沉得住气,卫朝军已经急哄哄找好律师,盘算起卫怀信的资产。 卫怀信在国内几乎没有朋友,方未艾和荆鸣时常会去看他,抽空给他讲过去的事,可卫怀信每回都听得茫然,末尾露出迷惘的笑,摇头表示全都想不起来,配合他那颗遭受了巨大创伤如今光秃秃被取走一块头盖骨的脑袋,整个人孱弱的像个巨大的初生婴儿。 他确实成了新生儿,很多字词要从头学起,基本的生存技能都还在,但遇上复杂些的,就十分为难,而且术后的疼痛也时常折磨着他,好在卫怀信天生具备坚忍的品格,即便头疼欲裂,也不过握紧床杆暗自忍耐,从不冲人乱发脾气。 卫朝军和王雪融一开始还每日打卡地来医院看望儿子,坚持一个月后,渐渐也淡了——尤其卫怀信对他们二位兴致缺缺,比只来过一次的某些过往客户还要冷淡,甚至他对他们似乎有天性的警觉,关于某些经济信息从不提及,口风比健全之人更紧。这对夫妇便把每日打卡改成了每周打卡,专心致志去筹谋自己的将来了。 方未艾笑话他脑残了还这么警惕,简直是华尔街之狼。 卫怀信笑而不语。 卫怀信眼见父母来了又走,又休养生息一阵,等精神好足的时候,便召唤来自己的小玉秘书和律师,让这二位做了个详细的财务汇报。 彼时方未艾也在病房里,他见卫怀信如此重创,人还是精明强势,能守能攻,便松了口气,有些口无遮拦起来,“如果你能早点恢复,杜杜的境遇说不定也能好些。” 这是卫怀信醒来后,第一次听见“杜杜”二字,他直觉那是很重要的某个人,却一时想不起来,“……谁?” 方未艾惊觉失言,慌乱地笑,“啊……哈哈,没谁,一个认识的人而已。” 卫怀信直勾勾盯着他看,就算虚弱苍白不比从前,眼里的厉色还是能惊出旁人一身怂汗。 可方未艾牢记着自己答应过杜若予的话,“真的只是一个认识的人而已,没什么的。” 他边说边要往病房门口撤退,走为上计,卫怀信冲自己秘书使了个眼色,那年轻姑娘踩着十厘米细高跟飞冲而上,迅速将人截拦回来,推到自己老板面前。 卫怀信端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杜杜……是谁?” 方未艾未开口,小玉秘书已经举手抢答,“老板,我虽然不知道杜杜是谁,但我知道你在出事前有个女朋友!” “哎哎哎!”方未艾压下小玉秘书的手,“你们老板的清白你也敢玷污,他哪有什么女朋友啊……没有的事……”说到后来,他自己都心虚地转开眼珠,不敢接受卫怀信目光灼灼的审判。 卫怀信指向小玉秘书,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小玉秘书知无不言道:“只要是关于这位女朋友的事,老板你都事必躬亲,不让我们插手,所以关于未来老板娘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我可以肯定,老板你特别喜欢她!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卫怀信问:“怎么说?” 小玉秘书振振有词,“一个男人,愿意无条件为一个女人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难道不是特别喜欢吗?更何况……”小玉秘书偷瞥一眼卫怀信那金贵脆弱的脑袋,“更何况现在连安危都不顾了,舍生忘死的,那不是特别喜欢是什么?” 方未艾将脑袋重重埋到病床上,沉沉叹了口气。 卫怀信则皱眉,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位“特别喜欢”。 良久之后,他问:“……她没来过?” 小玉秘书和律师面面相觑,最后一起看向方未艾。 “对哦,她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们老板?”小玉秘书双手叉腰,好奇地问。 方未艾又叹气,左右为难,蓦地,他突然跳起,趁小玉秘书和律师不备,撒腿就往外跑。 答不出来,他还跑不出去嘛? 小玉秘书跺脚,气道:“这哪是什么警察,这就是个老混蛋嘛!” 卫怀信则不吭一声,片刻后将头转向窗外。 南城进入初秋,天色不再如盛夏明朗,有些灰,有些暗,只从深处透出几束光,迷离地照亮这人间。 律师追随他的目光,看了眼窗外,“要下雨了。”他问小玉秘书,“你带伞了吗?” 小玉秘书点头,指向病房门后的一把黑伞,“带了。” 卫怀信无意识看向那把伞,不自觉皱眉。 他印象里,也有把黑色的伞,不是折叠的,是长柄弯头,拄在地上会叩叩地响,像把黑色的拐杖。 他一眨不眨盯着那伞,努力要记起那个拄着黑伞的人,可大脑的记忆长廊就像被人为挖空一段,不管他怎样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他扶着额头,感觉头晕目眩,面露痛苦。 小玉秘书忙扶着他往回躺,“老板你别着急,医生不是说慢慢地一切都会想起来的吗?而且我相信未来老板娘不来看你,也一定是有苦衷的!” 卫怀信问:“苦衷?” 小玉秘书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偶像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卫怀信反握住她的手腕,下命令道,“……帮我找到她。” 小玉秘书点头,又敬了个礼,笑道:“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五章 重新选择 卫怀信虽然伤到了语言神经,但他这个人或许天赋异禀惯了,刚醒那两天还得重新学汉语拼音,可短短一个月过去,他与方未艾沟通起来,竟然又能时常把他堵个哑口无言。 这日方未艾照常来看他时,随手递来一个证物袋,里头装着个四分五裂的手机。 他说:“这是你的手机,摔下来后就变成这样。” 卫怀信接过袋子,在一堆电子残骸里翻出电话卡,让方未艾帮他插进新手机。 手机开机,迅速跳出数条短信,震得方未艾虎口一阵麻,“这年头垃圾短信也太多了吧。” 卫怀信打开短信,粗略浏览后,在一堆通知里瞧见了杜若予的名字,他挑眉,“杜若予?杜杜?” 方未艾哎了一声,迅速凑过脑袋,果然在手机屏幕里看见数条未读短信。 “杜杜给你发短信?”他疑惑地问,“什么时候?” 卫怀信看下时间,“就这一个月。” 方未艾更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卫怀信头也不抬,边看短信边问:“但是她为什么喊我哥哥?” “啊?”方未艾又凑上前,这次,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不是杜杜给你发的,这是卫怀瑾给你发的!诶?这么说来,卫怀瑾又出现了?” === 卫怀瑾确实又出现了。 她和她的哥哥卫怀信一样,记忆的长廊像是被人凭空挖走一段,不管旁人如何提起,她半点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被作为人质要挟过杜若予的事。 这么可怕的经历,在她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今天又听到一个版本。”卫怀瑾在医院花坛里采了两朵小野菊,花枝招展地插在鬓角,“说你当时其实没有被陈姐控制,你只是在演戏,并且你的演技可以拿奥斯卡奖了。” 杜若予歪靠在病床头看书,闻声瞟她一眼,嘴角一笑,没说什么。 她记得卫怀瑾去而复返的那一天,是她住进这间特殊病房的第二天夜里,她睡着睡着,身上的被子被人卷走大半,初秋的夜已经开始透心凉,她迷糊转身去揪被角,却摸到一张温暖柔软的脸。 她没有马上睁眼,而是用手指一点点触摸那张脸的五官。 那样精致天真的一张脸,还和卫怀信有着血缘上的相似度。 她怎么可能认不出。 卫怀瑾就窝在她身旁睡得深沉,偶尔呼出一两声鼻鼾,也是带着青春少女的纯洁与稚气。 杜若予有些不敢相信,手指摸到卫怀瑾的嘴唇,为了确认,索性探进去摸摸她的两颗门牙。 如此一来,卫怀瑾醒了,这小姑娘嘟哝着骂人,“杜杜,你有病啊?我的门牙又没镶金,摸着是能粘上龙气还是饭粒?” 杜若予噗嗤笑出声,收回手,隔了会儿,干脆把整条被子都让给她,将她严严实实裹了个紧。 卷在被窝里的卫怀瑾嘀嘀咕咕,“干嘛啊……半夜不睡觉,又发什么神经……” 杜若予从后搂住她,像安抚新生儿般轻拍卫怀瑾的胸口,“……睡吧睡吧,我还不困。” “……那你早点睡……” “嗯。” 杜若予安分不到片刻,又说:“怀瑾,再让我摸摸你的脸。” 卫怀瑾不耐烦,“摸吧摸吧,好像你没摸过似的。” 杜若予笑着将手伸出去,沿着她的额头往下摸,摸过鼻梁,路过人中,又摸到嘴唇。 她摸着这张脸,心里想的却是和这张脸相似的另一张脸。 “喂喂!杜杜!”卫怀瑾不满杜若予的走神,半跪在病床上,拿小野菊扫她的鼻孔,“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是在担心我哥哥吗?我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康复的。” 杜若予恍惚回过神,放下书,笑道:“怀瑾,你不管离开还是回来,都不和人商量的吗?” 卫怀瑾瞪大眼,不满地将花丢到杜若予脸上,“怎么,你不欢迎我?还是说你在为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经历怪罪我?” 杜若予笑道:“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卫怀瑾耸耸鼻子,哼道:“我走是因为我能放得下心,我回来,自然是因为我又放不下心了。”她顿了顿,自己伸手帮杜若予把落到肩胛骨上的花扫开,“杜杜,你又变成一个人了,我当然要回来陪着你,陪你等到我哥哥病好,我再走。” === 小玉秘书履行职责,用一天时间,迅速整理出一份杜若予的资料,兴高采烈要拿去医院上交给老板。路过办公室时,卫怀信的助理黑子正在签收一份包裹,见到她,立即唤住,“正好你要去医院,把这个捎过去给老板。” 小玉秘书探头看了一眼,苦叫连天,“这么大的包裹!你当我有三头六臂啊?” 靠在办公桌前的方形物件用牛皮纸反复包裹后还被一个镂空的木箱镶框住,小玉问:“是什么啊?” 黑子说:“从香港寄过来的,是老板过去准备给他女朋友的惊喜。” 如此一来,负责调查未来老板娘的小玉秘书不得不辛辛苦苦将包裹搬到了医院。 卫怀信自然是什么也没想起,见着这么个庞然大物,皱眉问:“什么东西?” 小玉秘书将木框搁在地上,气喘吁吁道:“从香港寄来的一幅画,今早送到公司的,收件人是你,包裹里夹着张卡片,也是给你的。” 她顿了下,说:“据说这是你本来要送给杜小姐的。” 卫怀信接过小玉秘书递来的卡片,卡片内里只用繁体字短短写了一句话,卫怀信目前看不懂繁体字,又把卡片还给她。 小玉秘书清清喉咙,念出声,“卫先生,后期多次联系不上你,作品已如约完成,祝好。”她翻到背面,再没看见一个字,便说:“署名只有一个‘黄’,其他没有了。” 卫怀信摇头,“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小玉秘书放下卡片,指着靠墙的牛皮木框,“老板,要不要把它拆了?” 卫怀信点点头。 小玉秘书从包里翻出一把小指甲刀,蹲在墙角开始抠抠剪剪,嘴里不停抱怨,“这也包得太严实了吧?” 她里三层外三层拆了大半天,方框终于露出本来面目——那是一幅油画,画上是两个并肩躺在一起的年轻女孩。 她把油画搬到桌上摆放,自己退后数步。 画上的两个女孩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左边的女孩短发瘦脸,肤白如雪,她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平放,虽闭着眼睛却露出狡黠的偷笑,闲静散漫,似乎无拘无束。右侧的女孩则侧身蜷在那女孩的胳膊下,她半歪着脸,也在笑,面容姣好五官精致,长发披散开,像位初入凡尘的小仙女。 “老板,你觉不觉得右边那个女孩眉眼有点点像你……”小玉秘书转头,就见自家雷打不动的老板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正满面惊疑地走向那副画。 卫怀信每靠近一步桌上的画,胸腔里的心跳就剧烈一分。 他死死盯着画上左边那个闭眼偷笑的女孩。 他知道她,他记得她。 卫怀信终于走到画前,他伸出手,指尖迷惘地碰上画上的女孩,从她的眉抚到眼,再落到那微微扬起的嘴角,他心里甚至记起那嘴唇的柔软和温度,以及从这张嘴里偶尔冒出几句气死他的言语。 他什么都记着,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卫怀信喃喃开口,“她是……” 小玉秘书已经发现自家老板的异态,悄悄靠过来扶住了他的手,担心他下一秒就要像电视里呕出一口鲜血的痴情男主角,“老板,你别激动……” 卫怀信摇摇头,又问:“她的名字……是不是就是杜若予……” 小玉秘书说:“从我收集到的照片来看,她确实就是杜若予。” 为了证明画像里的女人身份,方未艾被小玉秘书押解过来,他原本一头雾水,在瞧见桌上的油画后,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他问:“这是照片还是画?哪来的?” 卫怀信盯着他,没说话。 小玉秘书已经联系上了寄件人,代而答道:“是香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落魄画家画的,我们老板三个月前去香港出差,偶尔见到他的作品,很是投趣,就预付全款请他创作了这幅画。画家说,老板请他创作的这幅画,是要送给杜小姐的。” 方未艾松了口气,“我就说,这肯定是画出来的,现实里不可能有这样的照片,p也不可能。” 卫怀信问:“为什么?” 方未艾指着画上右边的小仙女,口不择言道:“因为你妹妹,卫怀瑾,就是她,早就死了。” 卫怀信低低啊了一声,有些讶异,“妹妹?死了?我……我不记得她。” 方未艾大咧咧挥手,“不记得正常,就算她没死,你脑袋没摔伤的时候,你也不大记着她。” 卫怀信立即问:“那她呢?” 他指着杜若予。 方未艾看见画上的杜若予,露出个纠结的表情,眼珠往门口偷瞄,又想逃。 小玉秘书眼疾手快,双臂大撑着挡到门口,气势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后路被断,方未艾支支吾吾道:“她啊……她……呃……” 卫怀信反而因为这样的态度确认了,“她是杜若予,是我女朋友。她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 方未艾为难,“这事说来话长……” 等方未艾啰里啰嗦地把卫怀信和杜若予结识的过程说了一遍,窗外天色已暗,小玉秘书也被打发去买饭。他们俩一起坐在vip病房的明净大窗下,卫怀信不记得了,方未艾却想起很久之前,他们俩一起坐在卫怀信家阳台喝酒聊天解闷的场景。 那时候的卫怀信,和杜若予还只是朋友关系。 卫怀信面色沉重,听说了自己的故事,半天不说话。 方未艾挠挠额头,那儿有粒新冒出的痤疮,又疼又痒,“卫怀信,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是老天爷给你的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重新选择?” “对。”方未艾说,“老天给你一个忘记杜杜的机会,或许是给你一个离开她的机会。” “听你口气,我似乎不怎么爱她。” “恰恰相反,你非常爱她。就是因为你太爱她,她才不敢再出现在你面前。”方未艾叹气,“大花说,杜杜之所以不来看你,可能是想让自己像卫怀瑾一样消失,让你们的那段过往变成你生命里的一段旅程,就在你掉下楼的一瞬间,这段旅程就结束了,她作为这段旅程里的一个旅人,应该在终点与你分道扬镳。” 卫怀信沉默不语。 方未艾又说:“大花还说,杜杜的人生一直有三种身份,一是杜家的女儿,二是精神分裂患者,三是你卫怀信的爱人。她虽然是精神病人,可她从来都堂堂正正地活着,在她借病人的名义把陈姐推下楼的时候,她的这重信仰就开始崩塌了,剩下女儿和爱人,女儿是血缘关系摆脱不得,那只有你是可以被推开的。” “说推开也不大准确。”他搓搓下巴上的胡茬,望向窗外夜幕的神色有种与他不符的忧郁,“她就是想让你走回你的阳光大道,不要和她硬去挤一条独木桥,况且这桥,还摇摇欲坠着呢。” 静默许久后,卫怀信终于出声,“……旅人吗?” 方未艾自己也说不清楚,“对你而言,这一切,会不会就像一场梦?” 卫怀信沉吟片刻,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方未艾啊了一声,并没听懂。 ~~~~~~作者有话说~~~~~~所有的情节都是早期拟大纲时定好的,卫怀信失忆这一段不占多少篇幅,因为他失忆不是重点,反正这只是暂时的脑损伤,往后会康复,也不会真忘记什么,但我写这一出,是为我自己心里的一个疑问——在你尝过最好的甜头后,你却经受了最大的苦果,假如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是会重回甜头的怀抱,还是遵循趋利避害的本能,躲避苦果? 就像方未艾抛出的这个问题,老天给了卫怀信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且绝不会有道德上的负疚感,那他会做何选择。 这是我的困惑,尤其现实里精神病患者的处境远远困难于杜杜,但因为这是个故事,所以卫怀信最终会做什么抉择,大家都可以放心~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六章 不复从前 “哥哥,我又回到杜杜身边了,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她的,你自己也要加油,早日恢复健康。” “精神病院和综合医院就隔着两条街,走路十多分钟,可你们俩就像隔了千山万水,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真让人泄气。” “哥哥,你什么时候醒过来?方狗说你的情况在好转,可我们都看不见你现在的模样,好担心你啊。” “杜杜今天被李医生教训了一通,因为她没有按时吃药。李医生好凶啊,可是杜杜似乎更可怕。” “方狗说你醒过来了!太棒了!这是最近我听到的最好消息了!哥哥,你快点康复吧,然后把杜杜接出去。你们可以一起回那座小岛,岛上的工程什么时候结束?我也很期待,但我绝对不会做你们的电灯泡,放心吧!” “听说哥哥你失忆了?不是吧?你真的把我们忘记了吗?希望这只是暂时的,杜杜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知道她很需要你。” “哥哥,杜杜今天在医院摔了一跤,额头撞了个包,好在没大事,你别担心。” …… 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床头的呼叫键幽幽泛着光,卫怀信坐在窗下,一眨不眨盯着手机里的短信,从第一条读到最后一条,又从最后一条看回第一条。 接着陷入沉思。 方未艾说发这些短信的人名义上是卫怀瑾,实则是杜杜。 他的身旁还有一沓杜若予的资料,从她出生到童年经历,从第一次发病的就诊记录到前阵子的法院判决,都详细记录在案,卫怀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到几乎要倒背如流。 这种最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搅得卫怀信心神不宁。 康复久了,他其实能记起部分往事,只不过重新复苏的记忆片段过于琐碎零散,比起回忆,倒更像他从前看过的某些电影画面。 不过是客观存在而已。 病房外有身影晃动,一位护士路过,探头进来询问,“卫先生,你怎么还不休息?” 年轻女孩的声音很温柔,轻轻打破了一室沉寂,卫怀信倏地抬头,眸光闪亮,蓦地做出决定。 === 李嘟嘟给杜若予带去一盒自己做的虎皮蛋糕,杜若予尝了一口,吃出了淡淡的焦味。 “是吗?”李嘟嘟不能相信,自己嗷呜啃掉半个,“……我明明已经把烤焦的部分切掉了。” 杜若予摇头,“焦了就是焦了,就算把焦掉的部分切走,味道也留在里头了。” 李嘟嘟知道她话里有话,撇嘴笑道:“讲话非要这样拐弯抹角的话,你还是回去翻译你的文学作品吧。” 杜若予失笑,“等我病好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接到新工作。” “怎么会接不到?”李嘟嘟开玩笑道,“实在接不到,我去写篇论文给你翻译,哈。” 杜若予斜睨她一眼,自己戳了块蛋糕塞进嘴里,转移话题道:“我记得我第一次住院,你也拿你自己烤的蛋糕给我吃,那时可没有焦。” “记性真好。”李嘟嘟说,“我都忘记了。” 杜若予笑了笑,李嘟嘟看她神情,试探着问:“你每天除去治疗都在看书,卫怀瑾呢?她在干什么?” 杜若予从一次性甜品盘里抬眸,没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李嘟嘟连忙摆手,笑道:“我只是好奇,不是在治疗。我知道卫怀瑾比较特殊,我从不简单粗暴地对待病人,这你是知道的。” 杜若予点头,“她白天都在睡觉,或者看电视。” 李嘟嘟问:“那夜里呢?” 杜若予说:“夜里我在睡觉,她应该也睡了。” 李嘟嘟哦了一声,过会儿起身说要回去工作,就离开了杜若予的病房。 房门外,方未艾背靠在墙壁上,脚尖绕着地上一小块污迹来回转圈,见到李嘟嘟,他立即收回正形,“怎么样?” 李嘟嘟并不看他,飞快往前走,“不怎么样。” 方未艾追在她身后,“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每天晚上都爬起来和卫怀信短信聊天吗?我和卫怀信验证过了,短信确实都是发给他的,说话的口吻也是卫怀瑾。李嘟嘟,我怎么看着杜杜再这样下去,要人格分裂了,卫怀瑾会不会变成她的第二人格啊……” 他刚说完,前头李嘟嘟猛然停下脚步,蓦地转身,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 李嘟嘟抬起一根手指,严肃地指着方未艾的鼻尖,“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是两回事,你别扯到一起。” 方未艾握住她的手指,移到一边,“我就是说说而已……” 李嘟嘟抽回自己的手,“卫怀信恢复得怎么样了?” 方未艾说:“从鬼门关捡回半条命的人,就算是圣斗士星矢,也需要多些时间来恢复啊。” 李嘟嘟沉吟片刻,又问:“他现在对杜杜是什么想法?” 方未艾为难道:“我也不确定他什么想法,我看他和卫怀瑾你来我往地发短信,聊杜杜的近况,就觉得他还是过去那个对杜杜一往情深的卫怀信,可有时候看他对很多事淡然处之的模样,又觉得他的脑子到底是不行了,那么多共同经历的记忆失去了,感情又能建立在哪儿?” 他顿了下,怅然道:“要知道,什么都不缺的卫怀信,一直以来最珍惜的就是那些经历。” 李嘟嘟沉默,半晌后重重叹了口气,“我想申请让杜杜出院。” 方未艾大吃一惊,“啊?出院?她都好了吗?” 李嘟嘟说:“不管她好没好,这个地方都不适合她继续呆着治病。和卫怀信相反,这个地方……回忆太多了,而那些回忆,是她最沉重的精神负担。” “那杜杜出院了要去哪儿?”方未艾问,“回家吗?” “也可以。” 这两个人不约而同皱眉,方未艾挠着额头,踟蹰着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清楚……” 李嘟嘟瞟他一眼,猜出他心中所想,“你想问杜杜母亲的事吗?” 方未艾忙点头。 李嘟嘟说:“那是刑事案件,你师父还是那起案件当年的经办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那些我知道。”方未艾说,“师父和我说过,杜杜六年级那年的春节前,他们一家回老家爷爷家过年,吃过晚饭准备写作业时,杜杜发现自己的作文簿忘记带了,央求回家拿。因为杜杜父亲喝了酒,就由杜杜母亲开车带杜杜回家,从乡镇回到县城,当时是夜里近十点,杜杜父亲接到她母亲从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杜杜困了,她们母女打算在家休息,第二天一早再回老家。” “结果当天夜里,杜家进了强盗,杜杜母亲率先察觉,把杜杜藏在卧室床底下,自己却被发现。那个强盗入室时带了把大石锤,杜杜的母亲就是被石锤活生生砸死的,她的尸体倒在卧室地上,直到第二天杜杜父亲联系不上她们母女,赶回家时才被发现。”他顿了下,声音低沉,“包括床底下的杜杜。” 李嘟嘟点头,“你见过案发现场的照片吗?” 方未艾摇头。 李嘟嘟说:“我也没见过,但我听说,杜母就死在杜杜藏身的卧室,也就是说,杜母被活活砸死的时候,杜杜把一切都听在耳里。而且,杜母死后倒地,脸的朝向是对着床底,她的血,也从身上一路漫延进床下。” 她接着说:“杜母的脑袋,当时都被砸得变形了吧。” 李嘟嘟只是个精神科医生,将这些细节告诉她的人,只可能是杜若予。 方未艾一面想象当年年仅十一岁的杜若予所经历的惨绝人寰的一夜,一面想象如今二十八岁面无表情向医生讲述过往细节时的杜若予,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烟,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急需尼古丁的疏解。 李嘟嘟同样心情郁闷,早在杜若予第一次过来治疗,她就知道了这起案件的各种细节,那年她自己年纪也不大,听闻如此惨案,心里害怕同情,才对杜若予从一开始就印象深刻。 既然聊到这儿,她忍不住多说几句,“杜杜看见的第一个幻觉,或者说第一个在她面前死而复生的,就是她母亲。那时候杜杜还小,她告诉家里人母亲活过来了,并且照常生活在她周围,她父亲带她去县城医院看病,却被诊断成创伤应激症,耽误了她第一次发病的及时治疗。也是从那时候起,杜杜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有意识地隐藏自己,直到大四因为就业压力病症彻底爆发,她被送到我们这儿,才确诊了精神分裂。” 方未艾咋了下舌,“杜杜看到的第一个幻觉,就是她妈妈啊……” 李嘟嘟点头,怅然感慨,“是啊。” === 方未艾提着袋街边果摊买的苹果,兴高采烈来看望卫怀信,结果被他病房里堆满的进口水果和鲜花打击到了,彻底抛弃赤贫阶级的尊严,随手往头上插几朵荷兰空运来的郁金香后,就坐在沙发上一样一样帮主人消灭富人的水果。 卫怀信回到病房,就见满桌狼藉,他不可思议地看向方未艾,觉得这人怎么可以这样没脸没皮肚子还没底,可下秒,他盯着方未艾,又觉得这个人吃自己的用自己的再正常不过,好似过去也有许多时光是他带着他们一群人吃吃喝喝,活像个金光灿灿的大财主。 “你回来啦?我……”方未艾从一盒加拿大车厘子里抬起头,却被卫怀信身后的漂亮护士吸引走了注意力,“咦?你是新来的护士吗?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漂亮护士自然不好意思说她们为了轮上陪卫怀信做检查,已经头破血流争了三天,就差在护士站摆个擂台互相撕扯头发了,“呵呵,今天正好我轮值嘛。” 方未艾的手在牛仔裤上用力擦擦,把没吃完的车厘子递过去,“尝尝?” 漂亮护士笑嘻嘻接受了此番搭讪。 卫怀信白眼一翻,把凌乱的沙发收拾出一块,才勉强挨着边坐下。方未艾见状,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黄色旧积木,递给卫怀信,“喏,我给你从家里带来了。” 卫怀信捏着积木块翻来覆去,面无表情。 漂亮护士瞧见了,好奇问:“这是什么?” 卫怀信没说话,方未艾替他笑嘻嘻回答,“这是他的护身符,驱邪赶鬼的,最重要的是,这玩意儿能赶走黑暗。” 漂亮护士倍感神奇,“赶走黑暗?” 方未艾嘿嘿笑,“对啊,谁叫卫怀信怕黑呢。” 漂亮护士更好奇了,“卫先生怕黑?没看出来啊,我们经常看见他半夜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病房里,什么灯都不开。” 方未艾高八度诶了一声,拳头轻轻往卫怀信肩膀上抵了一下,“你不怕黑了?” 卫怀信反问,“我过去怕黑吗?” 方未艾眨眨眼,又问:“那你还怕鬼吗?” 旁边的漂亮护士噗嗤一笑,显然觉得这问题与卫怀信成熟稳重的气质南辕北辙。 卫怀信也觉得滑稽,“我怕鬼?” 方未艾张口结舌,半天才咧嘴一笑,却什么都没说。 卫怀信见他表情,猜到一二,平静道:“从鬼门关回来的人,什么样的黑没见过,什么样的鬼没遇过?”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七章 杜杜你好 李嘟嘟给杜若予加了几天药,接着往报告书里一写,那边通知了肖队长,由肖队长向法院申请,解除了杜若予的禁制。 杜若予再次踏出精神病防治院的大门时,距离卫怀信坠楼,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那时候南城的天还未脱暑,而如今,这座城市已经又一度迎来它的凛冬。 杜若予住院期间,王青葵从业县搬进了她位于大学城的出租屋,每天做菜煲汤,天一亮就赶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去医院给杜若予送饭,医生查房时他就蹲在住院楼外的小庭院里抽烟,查房结束,他会散干净身上的烟味,再回到病房,一整天陪杜若予看书下棋打手机游戏,夜里八点再搭车回出租屋,继续变着花样准备第二天的饭菜。 他本来计划等女儿出院,先接她回出租屋,等她重拾心情再回业县,结果杜若予还在车上便提出要求。 “直接回业县吧,大学城的房子可以退掉,里头的东西除了工作用的,什么都不必带走。” 王青葵还没出声,旁边的卫怀瑾已经尖叫着抱紧她的胳膊,“什么叫什么都不带?我那些宝贵的裙子呢?我可爱的包包呢?这些可都是钱呐!” 杜若予飞快斜睨她一眼,暗说,明明都是她的钱。 卫怀瑾忙使出杀手锏,“你难道连卫饱饱都不带了吗?你可是它的亲妈!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 提起卫饱饱,杜若予有瞬间失神,继而失笑,“……它本来就是根草。” “什么草?”王青葵如今对杜若予的一言一行都草木皆兵,听到她自言自语立即警觉地问。 “哦没有。”杜若予刚要转移话题,眼看卫怀瑾气势汹汹就要扑上来咬自己脖子,杜若予撇嘴,投降道:“……那还是把家里行李打包一下吧。” “要的要的。”王青葵忙点头,开始制定搬家计划,可杜若予全程心思恍惚,她盯着车窗外入目而逝的车辆和行人,觉得这世上剩下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有意思了。 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物件还是那些物件,人也还是这么个人,楼下魏婶见到久违的杜若予,笑嘻嘻地以为她是和卫怀信结婚度蜜月去了,杜若予挤出个笑脸回应,心里却跟吞了黄连似的。 一个家收拾出几大箱子,其中大部分是卫怀瑾的,王青葵翻翻看看,有些愁眉不展,又不好直问,支吾半天才说:“女儿,李医生不是说给你加大药量了吗?那你……” 他以为杜若予既然能出院那就是痊愈了,痊愈了便意味着该消失的不会再出现。 “扔了可惜,留着卖钱。”杜若予简单说。 王青葵哦了一声,站到阳台去给杜衡余打电话。 房间里,卫怀瑾就坐在沙发上,用ipad兴致勃勃看一档真人秀综艺,几个主持人因为配合不默契同时跌入泥坑,滑稽的模样逗得她哈哈直笑。 她好像根本没听见王青葵的话。 杜若予盯了会儿,心说卫怀瑾还是这样,一点点有趣的小事,都能让她开心。 那些个烦恼,似乎很难在她核桃大的脑子里停留。 她走到卫怀瑾身边坐下。 卫怀瑾回头看见她,立即挨过来,习惯性抱住她一边胳膊,“杜杜,我们回业县后,住你家里吗?可你家里就那么丁点大……” 杜若予小声说:“不住家里。” “那住哪里?” 阳台王青葵打完电话回来,杜若予立即噤声。卫怀瑾瞧她模样,也不再说话,继续专心致志看她的综艺节目。 === 杜衡余抱着盆小树走进慈心养老院,沈奶奶马上招呼人来帮忙。 几个熟面孔的老人从各个方向走出来,和随后的杜若予打招呼。人群中咋咋呼呼挤出个胖姑娘,见到杜若予,跟火车头似的冲过来,“杜杜!” 杜若予感觉自己瞬间被挤进一堆暖呼呼的肉里,她低头一摸,摸到了花妹的大辫子,“你胖了。” 花妹又用力抱她一下,这才松手,憨憨地退到旁边,只拿两只眼亮晶晶地瞅着杜若予。 沈奶奶笑道:“杜杜,你的房间我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很干净的!” 那边,曹爷爷围着卫饱饱转了一圈,和杜若予说:“这桂花树不能重在盆里,还是得种地里,否则长不开,永远都是这幅营养不良的模样。” 沈奶奶笑道:“院子里倒是有块空地。” 杜衡余插嘴道:“可我妹妹很喜欢这棵树,把它种在这里,以后就带不走了。我妹妹不会一直住在这里啊。” 院子里确实有块空地,看那翻出来的土壤,还是好土。 杜若予瞧瞧那土,又瞧瞧卫饱饱,想起王青葵和杜衡余合力把卫饱饱搬下楼又抬上车时的吃力模样,觉得该放下的重量又何必硬扛,便说:“就种这儿吧。” 从进养老院就没吭声的卫怀瑾大吃一惊,从一丛爬竿未开花的三角梅下挤过来,着急道:“杜杜,你要抛弃饱饱了吗?” 杜若予看她一眼,没吭声。 花妹又凑过来,摸摸杜若予的后颈,咧嘴大笑,“杜杜,病呢?” 杜若予微笑,“快好了。” 花妹笑得更开心,“舒服吗?” 杜若予又笑,“没听说生病会舒服的。” 花妹嘿嘿一阵傻笑,手指不停抚摸杜若予后颈上的头发,“长。” 杜若予也去摸自己的后脖子,那儿的头发已经覆盖住了耳垂,柔软温顺地探进她的后衣领,就像小动物光亮的皮毛,手感舒适。她以前没注意过,现在只觉得新奇,“这么长了,那不剪了。” “你越来越懒了。”刚刚没得到回应的卫怀瑾从后将脑袋靠上她的肩膀,下巴蹭蹭,脸颊也蹭蹭,叫人觉得她更应该长出这身毛,做一只真正的小猫小狗,“你过去虽然也懒,头发还是愿意剪的。” 沈奶奶听见了,直点头,“长发好,长发像个女孩子。” “是吗?”杜若予漫不经心答应,“那就改头换面,做个女孩子。” 这话并不有趣,可周围的人全都捧场地笑出声。杜若予知道,她的事可能已经被当成一个故事传述至此,并且因为同情的成分,往后人人都会自发地照顾她,迁就她,哪怕这是一家养老院。 如果换成过去,杜若予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可如今,她却觉得无所谓。 很多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 杜若予成了慈心养老院里最年轻的住户。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最尽头,是个狭窄的单人间,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书桌,连个衣柜都没有,条件比不上省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但被零碎的生活用具堆满,转眼就烟火气十足,是个好好过日子的模样。 如李嘟嘟预见,杜若予在慈心的生活热闹多了。每日天刚亮,她就听见花妹跑上跑下开始给各间老人打热水,接着楼下厨房率先运作起来,送菜的大叔和炒菜的大婶大声讨论今天的食谱,眨眼的功夫,晨起的老人们从各屋钻出来,天再冷也挡不住他们早起和溜达。 笑声、吵声、吆喝声,人声鼎沸。 像是已经过了一整个白天,可实际看看表,可能还不到九点。 于是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距离那一场白日横祸,倒像隔开一个世纪久远。 “果然是养老院啊。”这日大清早,卫怀瑾坐在宿舍楼的台阶上,她穿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也绕着数圈绵软的毛线围巾,整个人团成球,百无聊赖数天上的浮云,“我们在这儿到底住了多久?为什么我觉得像是一辈子。” 杜若予端着杯热水从廊下路过,听见她的抱怨,探头看一眼,“坐那儿不冷吗?” 卫怀瑾回头看她,“杜杜,你真的决定再也不见我哥哥了吗?” 杜若予默然点头。 卫怀瑾无奈,“如果是这样,那我岂不是永远都不能离开你了?” 杜若予挑眉,“你很想走?” 卫怀瑾苦笑,“虽然不想走,可我也留得辛苦……李嘟嘟的药,我快扛不住啦。” 有王青葵在,杜若予的药从不延迟,更别提缺斤短两,连她自己也纳闷,卫怀瑾是如何留到现在的。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卫怀瑾嘻嘻笑道:“我不是答应过你,在我哥哥回到你身边之前,我会继续陪着你。” “……”杜若予走出晦暗的大门,来到卫怀瑾身旁坐下,“那如果是我把他忘记了呢?是我觉得太痛苦,自己想忘记呢?” 卫怀瑾哼了一声,面带嘲弄,“真的吗?” 杜若予不置可否。 卫怀瑾蓦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在杜若予身后来回蹿着,嘴里念叨,“怎么还没来?不会迷路了吧?” 杜若予仰头看她,见她双目含光,嘴角得意,心里咚咚有了不好的预感,“卫怀瑾,你在等谁?” 卫怀瑾嘿嘿笑道:“我天一亮就坐在这儿等着啦,能让我大冬天如此积极主动的,你说是谁?” 杜若予一直朝后仰头看她,这个姿势维持得久了,她感觉大脑有些供血不足,缺氧,正想掰正头颅,却忽然听见通往前院大门的廊下传来几声脚步声。那声响敲在砖面,和养老院往常出入的老人截然不同,杜若予侧耳听了两声,眉头渐渐靠拢,就像久远记忆里有一片落叶飘进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这脚步声,她太耳熟了。 那脚步由远及近,在杜若予僵硬着脖子终于转过脑袋时,一身黑沉沉西装大衣的卫怀信就这样站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头发极短,不比光头强多少,发茬下青白的头皮里蜿蜒开两条弧形的丑陋的伤疤,那是他三番两次被开颅修脑的证据,恐怖异常。 清晨的日光从他身后万丈辉闪,他微微俯下身,面带笑意地看向杜若予,“我终于见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一个人带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生活节奏,对于写作,我会尽快追上步伐的。对大家深感抱歉!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八章 恋爱小事 杜若予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直到身后卫怀瑾捂住脸尖叫着原地蹦跶,她才惊醒过来,先回头瞪了发疯的始作俑者一眼,才忐忑地看向卫怀信,半天嗫嚅着问一句,“……你的身体……都好了吗?” 卫怀信仍是俯着身,闻言摸摸自己脑袋,“你说这个吗?” 杜若予木头似的,呆愣愣点了个头。 卫怀信见她表情,觉得好笑,故意拿拳头敲敲自己脆弱的脑壳,咚咚两声,“好了。” 杜若予就像屁股被点了炮仗,迅速炸跳起来,“你怎么回事?那是能开玩笑的吗?”她火急火燎地站在卫怀信身前,看样子很想检查下他脑袋有没有被敲坏,却强抑制着不敢乱动,便显得很是手足无措,“我……你……” 卫怀信失笑,倒是很坦然地抓住她的手,举高了来摸自己脑袋上的手术疤,“你看,现在装在里头的,是最好的人工颅骨,只要没什么人玩命地来撞我脑袋,或者没什么人存心想把我气死,都不会有什么事。” 杜若予的手指谨慎地摸在那块疤上,隔了良久才半放下心,“……那就好。” 她这才想起卫怀信还抓着自己的手,心虚地想要缩回来,目光瞥见卫怀信光秃秃的五根手指,心里怅然若失。 院子一角的厨房门口探出颗脑袋,拖着困倦音调懒洋洋地问:“杜杜,谁在那里?” 杜若予警觉地竖起耳朵,一边回答不认识,一边拉着卫怀信,猫腰快速往自己宿舍里钻。 他们一进小房间,杜若予反锁好房门,又听外头没什么动静,这才吁了口气。 卫怀信哭笑不得,“干嘛跟做贼似的?” 杜若予斜他一眼,心说慈心里不少人认识他,如果他亮相了,少不得一堆人嘘寒问暖,自己努力想要切断的东西,就会被许许多多人你一针他一线地缝合起来。 “你……”杜若予坐到床铺边沿,两只手局促地压在身侧,“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正四顾研究着杜若予生活环境的卫怀信回头看她一眼,又转头面向刚刚在看的一个小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年头了,是一家四口站在一处院落大门前,里头的小女孩只有十岁上下,眉眼依稀可见杜若予如今的样貌——这照片是搬回业县后杜若予特地向王青葵要来的。 卫怀信把目光转向照片里的年轻女人,他在案卷资料里见过这个女人。 那是杜雅兰,十多年前轰动一时的入室盗窃杀人案件中的受害者。 杜若予的母亲。 杜若予没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只以为他没听见自己的问话,便又问了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卫怀信头也不回道:“有人告诉我你在这儿。” “谁?”杜若予皱眉,她身边的人都受过叮嘱,不会有人将她的行踪告诉他。 卫怀信终于不再盯着旧照片看了,他一回身直接挨着杜若予坐下,吓得杜若予迅速朝旁边挪开一步。 卫怀信挑眉,跟着挪动,仍是紧紧挨着她。 杜若予又挪动屁股,卫怀信紧追不放,直到杜若予靠到了床头,她才苦恼道:“……你别离我太近。” “为什么?咱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杜若予撇嘴,不敢看他与从前相比明显苍白的脸,“……你不是失忆了吗?” “失的是忆,又不是人,难道咱们俩在我失忆前已经分手了?” 杜若予哑然,“……那倒没有。” “那咱们这么坐着,就合情合理了。”卫怀信弹弹平整裤子上并不见的褶子,姿态倒有几分古时候青楼嫖客的恣意,眼里也含着几分逗弄戏谑,“还是说,咱们过去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坐在一起过?不至于吧,我再不济,在出事前也该是个身心健康的男青年啊,坐怀不乱可以有,存天理灭人欲就算了。” 杜若予的脸微微胀红,心说人家脑袋开瓢都肉眼可见地成了弱势群体,这位仁兄怎么还天赋异禀,汉语言文化水平突飞猛进了。 她耷头拉脑的,偷偷嘀咕,“……难道吃错药了?” 卫怀信没听清,歪头来问:“你说什么?” 杜若予用力摇头,又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卫怀信理所当然道:“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找你找谁?” 杜若予皱眉,眼里压抑着痛苦,“……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我自然是了解了事情全部经过才来的,否则就我受伤住院你这个正牌女友都不来看一眼的恶劣行为,我早以牙还牙了。”卫怀信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龇了下他白花花的两排牙,但他旋即又笑,“开玩笑的,别怕。” 杜若予却不是开玩笑,“你不怪我?” 卫怀信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拍拍膝盖,又长叹口气,“医生说我受损的记忆需要良性刺激才能全部恢复,所以我来找你了。” 杜若予一想起他受伤经过,太阳穴的位置就像关了只狂暴兔子,上蹿下跳,左冲右撞,“……那些记忆,不恢复也罢。” 卫怀信却像没察觉她的失落情绪,故意凑到她面前,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问:“哪些?假如要筛选,不是应该全摆出来,让我这个受害者先挑吗?” 杜若予闭紧嘴,不吭声了。 卫怀信近距离盯着她看,看她紧锁的眉头,看她忧愁的眼睛,看她有温度的嘴唇,然后想起挂在家中卧室里的那幅画。 画里的女人短短的头发,瘦削的面庞,可是她闭眼轻笑的模样,又像重锤,每看一眼,就要在他心口凿出个坑洞。 那坑洞凿得久了,坑坑洼洼,日日夜夜,比他受伤的脑袋还疼。 止痛的药吃多了,像是已经有了免疫力。 他需要新的解药——疗治根本的那种。 他扬扬嘴角,忽地低头,在嘴唇距离她嘴角微毫间,又蓦地停止,促狭地笑,“比如这个吗?你告诉我,我们接过吻没有?” 杜若予的呼吸有瞬间停滞,紧接着,她憋红了脸,从床沿跳起,想逃到别处去。 卫怀信猛地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回床边坐着,谁料杜若予慌乱间左脚绊右脚,一扭身的功夫,直接扑到卫怀信身上。 “啊!” 卫怀信搂着她顺势跌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 自从术后清醒,卫怀信时常调侃自己的脑袋是个破漏麻袋,里面原先装了什么丢了什么一概理不清,直到身体恢复了十之八九,加之大大小小良性刺激,许多记忆才自动找了回来,比如生存技能,比如知识学问,比如……此刻杜若予的体温和气息。 他抬起手,将她抱进怀里,两个人滚了一圈,杜若予被压在了身下。 卫怀信满意地看着她,觉得这个角度甚好。 杜若予翻滚间,半敞的衣领里落出条细项链,项链的底部坠着枚戒指。 卫怀信捏起戒指,“这是什么?” 杜若予瞪大眼,立即将他推开,手忙脚乱塞好项链,又站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卫怀……卫先生!我和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我、我和你……总之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路上即便遇见我,也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更不要关心我……” 卫怀信从床上坐起,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扶着脑袋。 这段话,他似曾耳闻。 “你过去是不是也和我这么说过?”他问。 杜若予愕然半晌,想起似乎在他们俩相识最初,她确实曾这样警告过他。 如果当初的忠告被采纳了,他也不会有命悬一线的机会。 看她神色,卫怀信已经猜到答案,他自嘲地笑笑,“看来当初我也没知难而退过。”他站起身,随手拍拍西装大衣的下摆,“杜若予,你问我为什么明知自己为何受伤,还不懂得趋利避害,还要来找你?其实在来之前,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我现在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把我和你过去的所有大事小事,一件一件,全都记回来,不管你愿不愿意。”卫怀信似笑非笑,“至于最后怎么选,由我说了算。” === 在慈心养老院变得热闹前,杜若予把卫怀信悄悄送走了。 等她回到自己房间,卫怀瑾正趴在床上看杂志,两条小腿上下摆弄,看起来开心得意极了。 杜若予重重坐回床上,一巴掌拍在卫怀瑾屁股上,“你干的好事!” 卫怀瑾吃痛坐起,“你不给我记功劳,反而打我,天理何在?” “你要敢领功,刚刚就不会跑得无影无踪!”杜若予怒道,“他要再出了事,谁来负责?” 卫怀瑾挺起胸脯,理直气壮道:“都是成年人了,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他自己能为自己负责,你怕什么?” 杜若予破口大骂,“我不仅怕他死,我还怕他后悔!” 她是扯着嗓子吼的这一声,吼完之后,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了声音。 半晌过去,杜若予泄气地躺下,直接拿枕头盖住脸。 卫怀瑾知道不该拿这件事激她,很是后悔,怯怯地拉她衣袖,“杜杜,哥哥不是已经好了吗?那件事,你就不能让它过去吗?还是说,你还需要时间?不都说时间是良药吗?” “不是所有的伤痛都能痊愈,时间也不能疗愈所有病症。”杜若予闷声回答,“否则,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长假愉快!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九章 你骗谁呢 杜若予本来以为卫怀信一时兴起来看自己,是出于失忆后的好奇,等他见到了真实并平凡的自己,就会主动回归他的崭新生活,不再执着过去。 事实证明,卫怀信过去不曾听信她的忠告,现在也不会。 两天后的清晨,卫怀信又来了,这次他不是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来,而是拉着个行李箱,堂而皇之地要求办理入住手续,并且指明要住在杜若予的隔壁。 整个养老院都被惊动了,花妹拉着杜若予赶去院长办公室时,办公室里外已经被老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见到故事里的女主角,他们全都挤眉弄眼,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人群中心里的沈奶奶正哭笑不得地劝卫怀信,“我这又不是酒店,什么入住不入住的,本来你要住,我是绝无二话的,但我们实在腾不出空房间了,要不然这样,你去隔壁招待所住,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卫怀信坚定地拒绝。 沈奶奶天真地问:“哪不一样?那边的环境还比我这儿好。” 卫怀信言之凿凿,“那边没有杜若予。” 围观群众异口同声长哦一句,有人附和卫怀信,“确实不一样!” “就是,当然不一样!”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人群又是一阵笑声,花妹撞撞杜若予的肩膀,不管听没听懂,反正先跟着起哄就对了。 沈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她透过人群瞥眼满面通红的杜若予,对卫怀信说:“要不这样,过几天就是农历二十九了,到时有不少老人会被子女接回家过节,你问问哪个人愿意把房间借你住几天。” 卫怀信立即转向诸人,刚要商量租金,离他最近的曹爷爷当即大笑,“小卫!你住我的!” 卫怀信说:“好,谢谢您!” 曹爷爷又笑,“但是等我回来你就得搬出我的房间咯!”他故意伸长脖子往杜若予那儿看,嘴巴努得能挂油壶,“到时候说不定就有人愿意做你的室友啦!” 办公室里哄堂大笑。 杜若予恼羞成怒,挤开众人,跑了。 她跑回自己房间,猛灌了一杯凉白开,还觉得脸颊冒火。 卫怀瑾举着朵花从屋外进来,顿感苗头不对,想偷偷逃匿,却被杜若予眼尖看见。 “卫怀瑾!”杜若予喝住她。 卫怀瑾缩回脚,怯怯地回头强笑,“怎、怎么了?” 杜若予心里一股邪火,“你干的好事!” “啊?难道我哥哥又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打算住进来!” “哈哈哈真没看出他现在是这种快刀斩乱麻的风格……”卫怀瑾瞄见杜若予横眉竖眼,果断改口,“真是太不矜持了!” 杜若予重重哼了一声。 卫怀瑾偷笑片刻,见杜若予是真的烦恼,便出馊主意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不让他住进来。” “什么办法?” 卫怀瑾哈哈大笑,“只要你住进他家,他自然不会搬过来啦!” 杜若予抓起桌上的一本英汉词典就要怒揍卫怀瑾,卫怀瑾吓得夺门而出,杜若予追过去,门一打开,不防门外有人,她就跟脱轨的火车一般直撞上去。 好在被撞的人有副强壮的胸膛,稳稳当当接住了她的身体。 杜若予不用抬头也知道。 这是卫怀信的怀抱。 这是卫怀信的气味。 “没事吧。”他开口了,声音还跟过去一样,可关怀的程度到底没了那股亲昵。 杜若予不知怎的就松开了手,像是没了力气,于是那本可以当做枕头的英汉词典就顺势而下,重重砸在了卫怀信的脚背上。 “嗷!”卫怀信惨叫、弯腰、抬脚、抽气。 杜若予大惊失色,“没事吧?我看看砸哪儿了?你先进去坐下!把鞋脱了!” 她扶着卫怀信进屋坐在床沿,自己蹲下要看伤处,可卫怀信顾着面子不肯脱鞋,杜若予一着急,在他小腿肚上拍了拍,“这又不是古代,你也不是黄花闺女,看了脚就失贞,再说,我又不是没见过!” 她直接摘了卫怀信的袜子,那只脚背挨了词典边角的自由落体袭击,已经迫不及待地红肿起来。 “我去厨房拿点冰,你……”杜若予刚起身,手就被卫怀信拉住了。 他说:“你如果一直这样自然而然地关心我,不是就很好吗?为什么还要违背你的本心,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杜若予心口乱跳,“我没有。” 卫怀信松开她的手,没去争辩到底有没有。 杜若予反而没有马上离开,她挣扎了会儿,声音发虚,脚底心也轻飘飘的,“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过去,其实并没有很喜欢我。” === 卫怀信一瘸一拐地被暂时劝走了,过两天,方未艾抽空来慈心养老院看望杜若予时,被杜若予坚定地当成了叛徒,差点被揪着耳朵罚跪墙角写悔过书。 “千古奇冤啊!”方未艾因为抱住路过的花妹,终于逃过一劫,他无可奈何地再三解释,“我真不知道他说来就来,想法还千变万化,况且他想来,腿长他身上,谁也拦不住啊!” 杜若予嗤之以鼻,“你既然早知道他要来,为什么不早些提醒我?” 方未艾的眼神飘向天花板,嘟囔,“那个半夜给他发短信告密的人怎么不提醒你……” “你说什么?”杜若予问。 “没没没,我是说你也了解卫怀信,他看着好脾气好商量,可真是他想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我连一头牛都不如!”方未艾定定神,又问:“你真打算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杜若予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你觉不觉得卫怀信受伤后,性格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 杜若予苦恼,“……反正没以前好说话了。” 方未艾诶嘿怪叫,“就算是过去,他大概也只对你好说话吧?”他倒是想起来了,“说起来,他已经不怕黑了。” 杜若予奇道:“怎么说?” 方未艾肯定点头,“就是不怕黑了,连鬼也不怕了,大概全忘记了。” 杜若予诧异地张张口,又闭紧嘴,想到卫怀信最开始被自己装神弄鬼吓到畏缩胆怯,却总是强自镇定,坚持留在自己身边,心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方未艾说:“我问李嘟嘟,如果是你失忆,你的病会不会也随着遗忘的记忆而消失,她说不知道,但她说,想要治愈内心,除了遗忘,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直面。” 杜若予苦笑,“可我即便直面,也仍然是现在这样。” 方未艾挠挠额头,“会不会是你面朝的方向不对?比如你以为你面对的是正面,可事实上,你朝向的或许只是一个侧面?” 杜若予皱眉。 她还在思索这句话,那边方未艾已经若无其事地踱到杜若予房间的小窗户后,往外一探头,就能看见院子里新种的桂树,他问:“你真把卫饱饱种在这儿了?” 杜若予也看向卫饱饱,它如今汲取了更多的养分,着实茁壮不少。 方未艾并不真的关心一棵树最后种在了哪儿,“马上就过年了,听我师父说,今年过年你爸就六十岁了,按照业县的习俗,他是要做寿的吧?” “嗯,但我爸不打算操办。我家没多少亲戚了,将就着就过去了。”杜若予说,“黄岳肯定会来陪我爸,你师父若有空也会来,他们几个老友聚一聚,也不至于太冷清。” 方未艾点点头,“我到时候看看有没有值班,没值班我就过来给王叔拜年。” 杜若予不再说话,她注意到卫饱饱的边上不知何时多出个卫怀瑾,那漂亮小姑娘穿得像颗肉包,两条腿就像肉包上插着的竹签,正摇摇摆摆绕着树无聊转圈。 自从那天卫怀信宣称要入住慈心养老院,卫怀瑾与他门前门后相撞,她就躲起来了,直到此刻才露面。杜若予怕她再跑,想出门直接将她五花大绑回来,可碍于方未艾在场,只能挠挠鼻子,眼睁睁看着卫怀瑾散了会儿步,就消失在厨房的方向。 好不容易等方未艾屁股坐疼了离开,杜若予立即赶去厨房捉拿卫怀瑾,结果偌大个厨房,根本不见卫怀瑾的踪影。 杜若予里外找了遍,确认卫怀瑾又逃了后,沮丧地叹了口气。 === 年前二十八的时候,沈奶奶依照约定,等曹爷爷一回家,就通知卫怀信过来暂住。卫怀信来的时候,养老院不少老人都已经被接走,就连沈奶奶都收拾好行李,要回家里享受几天儿孙绕膝的欢愉。 空了一半的养老院显得格外冷清,卫怀信扔下行李就去找杜若予,“你怎么不回家?” 杜若予奇道:“你明知道我会回家你还搬进来?” “我在业县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查过了,这个地方离你家不远。”他半靠在桌上,两条长长的腿在狭窄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局促,“要不然等你走了,你的房间让给我住,我也不用住曹老先生的房间了。” 杜若予低声拒绝,“想得美。” 她往行李袋里塞进两本笔记,故作不经心地问:“你呢?过年不回家吗?” “回哪?你是说我父母的家,还是我那套房子?”卫怀信双臂环胸,“我父母过年向来是不需要我人到的,红包包足了就行。至于我自己那套房子,那里半点家的样子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回去?” 见杜若予沉默着没有回应,卫怀信低头笑笑,随即把手伸进西装大衣口袋里。 他走到杜若予身后,手越过她的脑袋,举到她面前。 杜若予诧异,“干什……” 话未说完,卫怀信松开拳头,一条项链坠着枚戒指垂到了杜若予眼前。 杜若予吓一跳,下意识去摸自己脖颈,发现自己的还在。 “不是你的。”卫怀信低声笑道,“这是我的。” “我那天在你这儿看见了那枚戒指,总觉得我应该也有一枚,可我回家后怎么也找不到,公司也没有。”他问,“你猜我在哪儿找回来的?” 杜若予怔怔看着那枚戒指,不发一语。 卫怀信说:“我听说我出事抢救那几天,医院连发几份病危通知,我父母从手术室领走的我那些衣服物件,当时一半是以为会当遗物,一半是想保留成证据,因此都没动过。我拿到这枚戒指时,上头还有血。” “我在临死前都贴身戴着的戒指,另一只现在就挂在你的脖子上。”他耸耸肩,说话时吐出的气息灼热地炙烤着杜若予的耳垂,“你和我说我出事前可能没那么喜欢你?你骗谁呢?”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章 老友相聚 卫怀信虽然住进了养老院,却不像其他人以为的,天天纠缠杜若予,相反,他并不怎么进杜若予的房间,反而时常呆在院子的凉亭里,顶着南方深冬阴冷的寒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回家的华奶奶有回路过,问他在干什么。 卫怀信便指着院子里的桂树,“我在看那棵树。” “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 卫怀信双臂抱胸,在寒风里直挺挺地站着,“我总觉得那棵树很眼熟。” 华奶奶微不可查地笑笑,并不告诉他那棵树是杜若予带来的。 年三十的午后,卫怀信又是一个人站在凉亭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桂树。杜若予拎着行李袋路过时,忍不住进去戳他后背,“你的身体刚好,不要站在这儿吹风,回屋去吧。” 卫怀信回头冲她笑,“你要回家了?” “嗯。” 卫怀信伸手要替她拎行李,却被杜若予偏身避过。 “不用了,很轻,而且外头有人接我。”她说。 卫怀信点点头,忽的指向卫饱饱,“你看那棵树……” 杜若予刚转头,卫怀信趁她不备,将行李拎走,并大步朝养老院大门走去。杜若予张口结舌,半晌才跟上他的步伐。 外头接杜若予回家的自然是杜衡余,见到卫怀信,杜衡余大吃一惊,点烟的火苗差点烧到下巴的胡茬。 卫怀信则大大方方伸出手,“你是杜若予的哥哥,我应该见过你,你好。” “你、你好!”杜衡余立即双手握住卫怀信的手,“你身体都好了吗?你住院期间我们一直想去看你,可你父母……后来你出院,我们还想去看你,但我妹妹……”接到杜若予警告的眼神,杜衡余马上噤声,几秒后乖觉地转移话题,“卫先生,你怎么也在慈心?” “我现在就住慈心养老院。” “啊?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是来养老的。” “啊?” 卫怀信似笑非笑地瞥眼杜若予,“老伴想跑,我怕自己将来老无所依,赶紧先来预定位置。” 杜若予尴尬地扯扯杜衡余的衣服,让他上车,自己也随后坐到了副驾驶位。 卫怀信敲敲车门,提起手里的行李袋,“你把这个忘记了。” 杜若予涨红了脸就要下车,卫怀信挡住车门,“这个不大,就放后座吧。” 杜若予点点头。 后车门打开,行李袋被送进来,可随即,卫怀信也坐了进来。不等杜若予抗议,他已经“落寞”地抢先向杜衡余演苦情戏,“大过年的,我一个人在养老院,唉……” 在杜衡余心里,即便没有卫怀信后来对杜若予的舍命相救,也始终记着最开始时他对自己妹妹的保护与照拂,因此他明知杜若予会反对,也顺着卫怀信的意思,当下拍胸应承,“你来我家过年!我家就是你家!” === 卫怀信在踏进乌龟壳似的杜家后,立即确定自己一定来过这儿。王青葵见到他时,也是先惊后喜,尽管时不时偷瞧女儿脸色,但对卫怀信的感激和欢迎也是发自肺腑。 杜家的年夜饭自然全是王青葵的拿手菜,全家老少吃得欢天喜地,就杜若予始终愁眉苦脸,饭后明显为了躲避卫怀信,自己一个人躲进厨房,边发呆边洗碗。 “不用水的时候关掉水龙头会比较环保。”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伸来一只手替她压下水龙头,手的食指上戴着那枚曾经沾血的戒指,“你在想什么?” 杜若予不想回答卫怀信这个问题,重新抬起水龙头,哗哗洗碗。 卫怀信站在她身旁,忽然问:“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有没有问过你母亲的事?” 杜若予诧异地瞥他一眼,“怎么这样问?” 卫怀信撇嘴耸肩,“我现在知道了你母亲的事,但我猜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还不知道。我想知道我当时有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 杜若予将洗好的碗堆到一起,“没那么糟糕,这事早过去了。” “你是指时间过去了,还是这事在你心里,已经不再是绊脚石了?” 杜若予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卫怀信说:“杀你母亲的凶手,到现在都没抓到,这件案子一直是悬案,我想当年牵涉其中的人,不少都耿耿于怀吧。” 杜若予漠然,“别人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别人在想什么你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但我对你很感兴趣。”卫怀信说,“你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不想亲自抓住那个凶手吗?就算是陈年旧案,就算毫无头绪,也不可能真的‘过去’。”他顿了一下,“我听说为了抓犯人,就连给警方做卧底这么危险的事,你可都是‘责无旁贷’啊。” “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不给卫怀信继续发问的机会,杜若予脱下塑胶手套,故意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如果是之前的卫怀信,根本不会对别人的伤疤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样很不礼貌。” “是吗?”卫怀信不以为然,反倒像是抓住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柄,“你比较喜欢以前的我?可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啊……啊对了,我以前是不是很怕鬼?” 杜若予想起卫怀信记忆里那棵总在深夜张牙舞爪的棕榈树,当方未艾告诉她卫怀信已经忘记童年阴影时,她一方面为他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隐隐失落。 ——像是被遗弃在孤岛上了。 厨房门外,杜衡余小心翼翼探头来问:“怀信,等会儿我送你回慈心吗?” 卫怀信回答:“好。杜若予今晚是留在家里吧?” 杜衡余说:“对呀。” 卫怀信说:“那好,那我明早再来。” 杜若予皱眉瞪他。 卫怀信咧嘴一笑,神色赖皮,“业县的规矩不是说春节做寿的人家大年初一必定敞开大门欢迎各路亲朋吗?难道你想将我拒之门外?这恐怕不大好吧。” 杜若予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 天寒地冻的年初一却给杜家迎来久违的热闹,一大早王青葵还没来得及开大门就有邻居登门拜寿,嫂子在客厅茶几上摆满瓜果零食蜜饯,杜衡余坐镇其中,不停地给客人烧水泡茶。客人来过一茬接一茬,杜若予穿了件红外套,乖巧地杵在附近,她虽然沉默寡言,精神和肉体都看得出不大好,但大过年的,人人喜气洋洋,凡事笑一笑,忍一忍,就和这一年似的,都成了过去。 杜若予没少给卫怀信下逐客令,但他说要来,她便忍不住频频侧目,悄悄往门口张望。 结果卫怀信没等到,却被早早到来的黄岳抓住了小辫子。 “小妹,在等卫怀信那小子啊?” “没。”杜若予有些脸热,不敢看老刑警浑浊却锐利的眼,“我是在等郑叔叔一家。” 黄岳故意拉长调哦了一声,一口烂黄牙随便咂咂都是浓浓烟臭,“他不会来了,他老婆娘家有些事,他们全家都过去了。”他随手掰开个桔子,递了一半给杜若予,“如果老郑来了,我们三个加衡余,就能凑一桌麻将了。” 杜衡余听见了,大笑,“黄叔,我答应我老婆今年不打麻将了!” “那怎么行?过年不打麻将还叫过年吗?本来就三缺一,你可不能再少了。”黄岳把剩下桔瓣全塞嘴里,囫囵吞下,“要不然我把方未艾叫来?” 王青葵哭笑不得,“人家是老郑的徒弟,又不是你的,你别瞎折腾。” “我和老郑是兄弟,又是同一个县刑警队出来的,算起来,我还是他师叔呢!更何况叫他来怎么会是瞎折腾?”黄岳暗中挤眉,手指尖点点杜若予,促狭地笑,“他和小妹最合得来,不管有空没空,都要多多地来。” 杜若予立即明白黄岳是想撮合自己和方未艾,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我……”她刚要解释,门外又有客人径直进门,且一进门就问,“谁和杜若予最合得来?” 所有人回头,就见卫怀信穿着身笔挺西装,从衬衫、领带到西装与外层大衣,还有脚上锃亮的皮鞋,颜色细节均无可挑剔,虽说过年满大街都是新衣新人,像他这么隆重登场的,还是叫满屋的人同时被震慑到。 黄岳最先笑出声,“这哪是来拜年,这分明是来求婚下聘登记婚礼一条龙的。” 卫怀信扬眉,“这个主意不错。” 黄岳笑得前俯后仰,正要过去拥抱这位忘年交,卫怀信却认认真真又问了一遍,“你说和杜若予最合得来的那个人是谁?” 黄岳哑然,随即轻拍自己的嘴,“是我糊涂!还能是谁,此人姓卫啊!” 室内唯一姓卫的那位,欣慰地点点头。 临近中午,拜年的客人绝迹,黄岳摆开麻将,左手拉着杜衡余,右手拽着卫怀信,张罗着来几圈。 王青葵笑眯眯地主动坐下,仔细给卫怀信讲解国粹精华。 黄岳等得不耐烦,摸着烟盒开始抱怨,“都是老郑的错,你六十大寿,他都不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郑道国的笑声竟然在门外响起,“黄岳!隔了两层楼都能听见你的破烟嗓!你这家伙从来不体谅我们残障人士的苦恼!催催催,怎么不见你下楼来背我?” “不就是腿脚不利索,残障人士也是你自己瞎扣的?你有残疾证嘛你!”黄岳损归损,见着老兄弟老同事,早已合不拢嘴,高高兴兴扑过去将他搂个满怀,“不是说来不了吗?怎么又来了?” 郑道国平日分外严肃的一个人,这会儿都忍俊不禁,笑着将他推开,“臭死了你!让开!” 黄岳抱着他不撒手,“就是不让!” 郑道国大笑,“你不让开,别人怎么进去?你也不看看,还有谁来了?” 黄岳伸长脖子往门外看,这就看见了张似曾相识的脸。 “岳哥,好久不见。”门外的男人看着和黄岳一样年纪,甚至更苍老些,他穿着不凡,气质也好,却微微佝着背,脸色蜡黄,显出极度的病态。“郑哥是去接我,这才迟了。” 黄岳木头似的,郑道国拍拍他的肩,笑道:“傻了?这是小锋!” 王青葵也站起来,快步走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口的男人,“小锋?真是小锋!” 被叫做小锋的男人看见王青葵,居然立时红了眼眶,“王哥!” 四个老男人挤在门口,一时都忘记要进门坐着,卫怀信悄悄挪到杜若予身旁,“那是谁?” 杜若予说:“应该是陈锋,陈叔叔。他们四个过去是最好的朋友。” 杜衡余也凑过来,打趣道:“他们四个年轻时候有外号,是业县四朵花。” 卫怀信惊愕,却也充满想象力地接受了此番设定,“那个陈锋,和其他三个不像一个辈分的,他多大年纪了?” 杜若予不确定地看向杜衡余,杜衡余点头道:“我记得他比老爸还小两岁……” 他们三个一起看向门口被包围的陈锋。 卫怀信最坦荡,直接说:“看来那也是个和死神搏斗过的。” 就不知道是赢还是输。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修改了一处小细节。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一章 旧案重提 这四个人年轻时候,确实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其中王青葵年纪最大,陈锋最小。 高中毕业后,王青葵先当了两年木工学徒,他既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又有高瞻远瞩的眼光和精打细算的头脑,砸锅卖铁赌赢了业县木材行业的崛起,短短几年便在全国木材行里占据重要席位,前途无量。 郑道国和黄岳则一起进了警校,毕业后又一起分配回业县,从派出所民警到县局刑侦队,郑道国稳重心细,黄岳机智果敢,两个人堪称最佳搭档,受到褒奖不断。 相比之下,陈锋的人生就黯然失色许多,他家境不好,性格优柔寡断,高中毕业后先是和王青葵一起做木工学徒,经不住怂恿半途又去亲戚家的饭馆厨房学做菜,成天被呼来喝去当小工使唤,什么厨艺都没学会,只有切菜的水平尚可。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了几年,王青葵看不下去,把他招到自己身边学做生意,他的境遇才逐渐好起来。 陈锋不像王青葵,他自立门户后做的都是些小家具生意,这之中最重要的一位客人便是杜雅兰。 杜雅兰是外地人,重点大学毕业后跑到业县最僻远山村里支教,山村家长对教育极度漠视,以小学里缺少课桌椅为由不让孩子上学,杜雅兰便跑到县城,想自掏腰包补足学校的课桌。 那天,她走进了陈锋的店,陈锋听说了她的来意,分文不收送她一批课桌椅,甚至千里迢迢运进深山。 从此,陈锋便成了杜雅兰在业县最好的朋友。 杜雅兰豁达开朗又满腹学问,很快和王青葵黄岳他们也打成一片,两年支教结束后,她答应了王青葵的求婚,在业县彻底扎根,没多久,杜衡余出生,几年后,杜若予也来到他们身边。王青葵事业顺利,婚姻美满,儿女成双,只可惜那些年的人生得意还未来得及尽欢,灾难便一夜降临。 杜雅兰因为入室盗窃案惨死,夫妻情深的王青葵一蹶不振,最伤心痛苦的时候,甚至连案发后心性大变的小女儿都忽视,更别提他一生心血的木材行了。 借口去阳台抽烟,杜衡余三言两语把这些成年往事向卫怀信解释一遍,怕他理解得不够深刻,又说:“你别看我老爸现在窝囊,他年轻时候差点就成业县首富,我一直记得我小时候,他不管去哪都是人群中心,是人人倚仗的大哥,白手起家经营到他那一步,没有坚韧品格肯定是不行的,他也把自己当成了一棵大树,想要照拂所有人。可我记忆里的这棵大树,在我妈妈去世的那天,就被老天爷连根拔起了。” 卫怀信轻拍他的肩,安慰道:“他非常非常爱你妈妈。” “是啊。”因为顾及卫怀信的身体,杜衡余只捏着烟,并未点着,因为谈起往事,他的神情有些沮丧,“都说我妈死得很惨,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并没见到。我爸是现场的发现人,我妹也是受害者,他们都经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唯独我……他们什么都不肯给我看。” 卫怀信想起调查资料里对于案发现场的血腥描述,心说他们不给你看才是最正确的。 杜衡余突然摁住卫怀信扶在栏杆上的手,“卫先生,我妹妹因为那件事才变成现在这样,我……我当然知道你对她已经很好很好了,我再这样讲可能挺不要脸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妹妹复合……” 卫怀信扬眉,“我不记得我和她分手过。” 杜衡余苦着脸,“可是……” 阳台的门嘎吱被推开,杜若予探进半个身体,瞧见他们俩叠在一起的手,微妙地挑挑眉,“我想拍张你们此刻的照片,发给方未艾。” 杜衡余问:“为什么?” 杜若予说:“提醒他,他卫怀信后宫正宫地位不保。” 杜衡余往杜若予额头上弹了一指,听见门里黄岳在喊自己,便应声进去了。 寒风呼啸的阳台,杜若予略感尴尬地看着卫怀信,“不冷吗?” 卫怀信本来想摇头,转瞬又抱紧胳膊,“冷啊。” “冷就进去啊!”杜若予着急地催促,“冷你还老往风口站!” 卫怀信却说:“里头是老友久别重逢,我杵在里面太突兀了。” 杜若予说:“那你回慈心。” “你回吗?” “不。” “那我也不。”卫怀信坚定地拒绝后,抱紧胳膊原地蹦跶,好像这样就能抵御寒冷似的。 杜若予蓦然想起上一个冬天他们在南医大校园湖畔吃冰淇淋,卫怀信也是这样幼稚的像个孩子。 明明只过去一年。 怎么就好像失去了一辈子。 杜若予低头扶额,她讨厌自己这样患得患失。 卫怀信却未想起这些小事,他忽然凑到杜若予身边,要她往玻璃门里瞧,“你猜他们在聊什么?” 客厅里,原本环绕在老友间的兴奋和喜悦像被飓风席卷,顷刻荡然无存,就连进去没多久的杜衡余,此时也是满脸凝重。 “刚刚还好好的。”杜若予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卫怀信说:“看起来聊得不是很尽兴。” 杜若予想进屋,却被卫怀信拦住。 “你最好先别进去。” “为什么?” 卫怀信撇嘴,“你出来后才变得古怪的气氛,说明这会儿的话题是特意避开你的,你现在进去,就不怕他们尴尬?” 这四个人之间,需要避开杜若予的尴尬话题,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什么。 杜若予皱眉,她往后退开两步,站到了阳台最角落。 卫怀信看她肢体与神情,没有做声。 不知沉默多久,杜衡余重新回到阳台,冷风扑面,他看向杜若予,打了个寒颤。 杜若予的手脚都快冻麻木了,“他们在说什么?” 杜衡余挠挠后颈,并不隐瞒她,“陈锋说了他的病,是肝癌,做过一次很危险的手术,说是捡回半年的命。” 这符合卫怀信之前的猜测,杜若予忍不住瞥他一眼。 杜衡余接着说:“他说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死前不仅想见见老朋友,还想做件最重要的事。” 杜若予已经猜到陈锋想做什么了。 “他想抓住当年杀害妈妈的凶手。”杜衡余的声音很轻,承载了这间屋子里外许多人的不确定,“他说只有这样,等他死了见到妈妈,才不枉当年至交一场。”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二章 查与不查 杜若予暂时无法呆在家里,因此当卫怀信突然要求她送自己回慈心,她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她逃似离开那个窒息的家以及那些关怀备至却故作轻松的目光,直到下楼,才发现自己是被卫怀信牵着手的。 她急忙甩开手,嘴里僵硬地道谢。 卫怀信问:“谢我什么?” 杜若予说:“谢你找借口让我出来透透气。” “因为你看起来像是快死了。”卫怀信哼哧一声,摆摆手,“我倒想留在那儿,听听他们要怎么重启旧案,去抓十多年前的杀人凶手。” 杜若予摇头,“没那么容易。这事当年被当成重案,又是郑叔和黄叔亲自负责的,耗费许多人力物力,依然查不出凶手,十七年过去了,什么线索都断了,现在还能查出什么?” “十七年前查不出的案件,不代表如今不行。”卫怀信说,“刑侦技术日新月异,就说DNA技术,十七年谁能想到现场一根头发一点皮脂残存都能指证犯人?白银案已经通过DNA-Y染色体最终逮捕二十多年前的连环杀人凶手,包括十年前的杭州抢劫杀人案,犯人也被绳之以法,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杜若予轻轻摇头,“你说的这两起,都是因为犯人的基因数据被记录在案,多年后他们本人再次违法,被警方录取指纹血样,比对上了违法人员的基因数据库后才被暴露出来的,不是所有的悬案都有这样的‘运气’。” 这话自有道理,卫怀信耸耸肩,不去反驳,只说:“你怎么比那个陈锋还没信心,我看他倒是信心十足啊。” 杜若予翻了个白眼,吐槽他,“一个濒死之人的期望,你是哪里看出他有信心的?” 卫怀信很喜欢杜若予这个白眼,这让她总是郁郁寡欢的脸突然有了生机。 他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因为一个白眼坠入爱河,能不能传为佳话。 身后楼道里又走下一个人,是腿脚不好的郑道国。 郑道国看见他们俩,原本阴沉的脸转为惊愕,“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杜若予随口说:“我们在等车。你怎么下来了?” “我身体不太舒服,想先回去。”郑道国看起来确实状态不佳,他强笑着,“我还来不及问你们俩,你们身体都好了吗?” 杜若予说:“都好了,谢谢郑叔。” 卫怀信也扭扭脖子,示意自己的项上人头颇为结实。 “那就好,你们俩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郑道国盯着杜若予,斟酌开口,“……小妹,你陈锋叔叔有些想法和你爸爸可能有冲突,但不管是谁,你要知道他们都是出自本心与好意,希望你能理解。” 杜若予点头答应。 郑道国摁摁她的肩膀,先行离开了。 “喂。”卫怀信唤杜若予。 杜若予一回头,脸颊就被卫怀信的手指戳了一下。 她无奈,“幼稚。” 幼稚的卫怀信笑问:“你和郑道国打的什么哑谜?” 杜若予反问:“你猜不出来?” 卫怀信双手插进兜里,抬高下巴骄傲道:“我当然猜得出来,我只是想听你说话。” “……”杜若予抚了抚被他这小模样撩拨到的老心脏,感觉自己不大好,“你也听见了,陈锋时隔多年想抓凶手,但我爸不会同意。” “因为你。”卫怀信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想保护你。” 杜若予点头,叹了口气。 卫怀信学她的模样,也叹口气,“他虽然失去了深爱的妻子,但还有一个因为惨案精神遭到重创的女儿,而且这女儿前不久又出了大事故,他没有把握此时揭开女儿童年时代的伤口会引发什么连锁反应,所以他必须慎之又慎。” 他的语气刻意模仿悬疑节目主持人,滑稽间反而削弱了话里的残酷意味。 杜若予果然笑了,“我真该问问你的主治医生,究竟是拿什么东西给你补的脑袋。” 卫怀信满意地发现杜若予已经能从他的重伤里渐渐抽离出来了,他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得意道:“这还用问?除了智慧,就是美貌了。” === 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卫怀信回到慈心后,立即着手寻找十七年前业县入室杀人案的相关资料。 不管王青葵最终会不会同意旧案重启,他对这起案子,已经上了心。 年初三的时候,方未艾打来电话,慰问卫怀信在养老院过的第一个春节。卫怀信直接问他,“杜雅兰的案子,你怎么看?” 杜雅兰的悬案是郑道国的一个心病,这起案子又直接导致了杜若予的病痛一生,方未艾私底下没少琢磨,听到问话,立即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出现在卫怀信面前详谈,“案件发生后,刑警现场勘查时只在一楼的窗台上找到一枚指纹,当时判断是凶手翻墙进入院子,再撬开一楼窗户进入杜杜家,凶手没在别的地方留下指纹,这枚指纹可能是他撬窗时戴着手套不方便,所以把手套摘了,并且凶手很细心,撬开窗户后还不忘把碰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卫怀信感觉这话矛盾,“既然心细地擦了一遍,怎么还留下指纹了?” “我师父他们判断他当时可能是紧张,把窗户全擦了,可是插销被遗漏了,也可能插销的结构复杂,擦起来不方便。”方未艾说,“因为这枚指纹在当时是最有价值的证据,业县公安局当年调派了所有警力,几乎把整个业县有可能犯罪的男性都采集指纹一一对照,但都没找到比对成功的。” “整个业县?”卫怀信很惊讶。 “是啊,整个业县。”方未艾说,“我师父说,他们刑侦队当年日夜加班比对指纹,全队视力集体下降,黄岳还差点瞎了,因为他一刻也不肯休息,连续通宵几天后晕倒,醒来后有几小时什么也看不见。” 短期内要把整座县城的男性指纹全都采取比对,这样的工作量,在技术条件有限的当年,难度可想而知,可业县警察还是做到了。 卫怀信由衷敬佩。 方未艾叹气,“十几年前的小县城,别说街头的监控探头,就连智能手机都还没有普及,杜杜她家因为有钱,住的又是独门独栋的小别墅,最近的邻居都隔着几堵墙,案发前后,那儿连个路人都没有。” 卫怀信皱眉,“那把石锤呢?不能追溯凶器的来源去排查犯人吗?那么大的一把石锤,普通家庭不会有,应该是特地场所才需要的吧?” “那石锤查过了,是业县匪山一个采石场里的,但在案发前两年,采石场就倒闭了,工人早各谋生路。我师父他们去过采石场,废弃的工棚里还遗弃着好几把同样的石锤,谁都可以拿走。采石场的工人全都排查过,指纹都没对上。” 卫怀信沉默片刻,这些资料他大部分都查阅过,如今被方未艾直接指出,更是给曾经鲜血淋漓的惨案披上黑沉帷幕。“凶手极有可能是流动人员,他本来就不是业县的人,案发后也第一时间逃离业县,所以警方查不到他。” 方未艾说:“是啊,案子侦查一段时间后陷入僵局,大家都默认凶手是流动人口,可是以当年的技术手段,能把整个业县翻一遍,已经是当地警方的极限了。” 卫怀信认可这句话。他翻翻手边的资料,“王家当时似乎丢了不少财物?” “哪叫不少啊?简直是血洗,跟日本鬼子进村似的。”方未艾义愤填膺,“我听我师父说,杜杜她爸在家挖了面墙,保险柜做的是嵌入式,还藏在书架的暗格后,结果那保险柜都被翻出来了,柜门是用石锤生生凿开的。不仅是保险柜,就连杜杜妈妈的一些普通首饰也都被偷走了,反正稍微值钱的凶手都没放过。” “藏的那么隐秘的保险柜都能被凿出来?”卫怀信直言不讳,“不会是熟人作案吧?” “从现场痕迹来看,不像是熟人作案。”方未艾说,“凶手真的是把杜杜家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家具都被移动过,很难说是事先知道保险柜的位置,还是自己找出来的。”他顿了顿,“毕竟当时全县城的人都知道杜杜家有钱。” 卫怀信又问:“警方保存下来的证据里,有能检测出凶手DNA信息的材料吗?” 提到这个,方未艾也倍感可惜,“没有,当年那现场堪称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死者的血,凶手又有反侦察意识……唉,留给我师父他们的线索真的不多。” 一时间,电话两头的男人同时沉默。 方未艾很快又恢复精神,大嗓门地问:“你怎么突然对这事感兴趣了?怎么,你想通过这案子帮杜杜治病?嘿嘿嘿,我就知道,你就算整个脑袋都被摘掉了,你心里一定还是牵挂着她的。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感天动地,海可枯,石可烂……” “不是。”卫怀信打断他的意淫,“是有人想重启旧案。” “哎?谁?黄岳吗?我师父说黄岳这么多年都没从这案子里走出来过。” “黄岳?为什么?”卫怀信想起黄岳那张风吹日晒总没正形的老脸。 “因为在杜杜和她妈回家后,王青葵曾打电话给黄岳,让他方便的话去趟自己家,看看她们母女。” “黄岳没有去?” “没去。”方未艾说,“为此,他悔恨了十七年。” 方未艾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因此,当他听到卫怀信接下来说的话,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卫怀信相当平静地说:“也就是说,那天晚上知道王家只剩下两个女人的,除了王青葵一家,就只有黄岳了?” ~~~~~~作者有话说~~~~~~今晚双十一,大家是不是都等着零点抢购?祝大家好运!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三章 天堂的路 “你你你你你……”方未艾磕磕巴巴半天,最后终于吐出那口快凝结成雾霾颗粒的浊气,哭笑不得道,“你怀疑黄岳是凶手?你有没有搞错?” 卫怀信并不觉得自己异想天开,“我和杜杜父亲接触好几回,他现在虽然落魄衰败,但看得出本性善良有原则,年轻时候应该也是仗义有担当的,再加上他最好的两个兄弟当年在业县公安局混得风生水起,他与人交恶和被人寻衅的概率都相对小。王青葵有钱也不是一两年了,家里从来平安无事,怎么偏偏杜雅兰母女独自回家的那晚出事了?” “话可不能这样说。”方未艾着急给自己的师叔辩解,“狗急了还跳墙呢,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缺钱缺得紧了,谁管你是不是有兄弟在刑警队?先捞钱再说啊!你看看杜雅兰死得那叫一个惨,要不怎么有个词叫亡命之徒?况且凶手的指向不都说是流动人口吗?外地人谁知道你什么背景,看见高门大户的就知道有钱。” 他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有道理的话并不能彻底说服卫怀信,他又问:“当时全县男人的指纹都没比对上凶手的,除了凶手非本地人,犯案后立即逃窜,你们就没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性?” 方未艾傻傻问:“什么可能性?” “全县有条件犯案的男人都被采集了指纹,可是采集指纹的那些人呢?刑警队自身的指纹有放进去一同比对过吗?又或者,当年小县城不具备电脑数据库条件,全靠肉眼,那有没有比中,不全凭比对者一句话吗?” “……”方未艾在电话那端几次深呼吸,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卫怀信!你不要怀疑我们办案人员的职业操守!信不信我现在就开车过去揍你一顿?别以为你那脑袋花了几十万就金贵的动不得了!我……” 卫怀信将手机离得远些,摸摸微微发烫的耳廓。 他突然想起早些时候杜若予翻自己的那个白眼。 他试着也把眼珠子尽量往天上翻。 翻着翻着,他笑出声。 === “你说你因为一个白眼,忽然很想我,于是伞也不撑,就这样跑来见我?”杜若予站在杜家大门后,愕然地瞧着眼前笑逐颜开的男人,情不自禁摸上他的额头,“……这脑袋,不会是术后感染了吧?” 卫怀信摁下她的手,握在手里揉了揉。 杜若予嘶了一声,“你的手这么冰!进来我给你倒杯热水!” 言语里的关怀如此直白,便给足卫怀信恶作剧的勇气,他趁她转身,直接将手探进她温暖的后脖子。 杜若予哇呀尖叫,挣扎着拍卫怀信的手,始作俑者哈哈大笑,反而用另一只手箍住她,将那只罪恶的手伸得更里边。 杜若予在他怀里扑腾得像只麻雀,也开始反击——她把手伸进他的大衣和毛衣,去挠他腰侧的痒痒肉。 卫怀信笑弯了腰,身体半压在杜若予身上,他周身的寒气被驱散殆尽,杜若予也在笑,缩着脖子抬着肩,笑声像过年的炮竹,热热烈烈,一点也不像她。 他们俩缠在一起闹了会儿,直到杜若予猛地留意到其他视线。 正对他们的卧室门口,杜衡余和嫂子分别牵着双胞胎,一见杜若予看过来,这对夫妇鬼使神差的,同时捂住了两个小朋友的眼睛,活像见着了“少儿不宜”。 客厅沙发上,正抱着个海碗挤毛豆的王青葵捏着粒青豆,呆若木鸡,他身旁,杜若予的大侄子本来趴在沙发背上看电视,一不小心滚下来,咚地掀掉了他爷爷的碗。 “咳!这孩子!”王青葵弯腰拣青豆,看也不敢看门口的闺女,好像和卫怀信亲热的人不是杜若予而是他自己。 杜若予彻底记起这是杜家,不是她过去和卫怀信同居过的家,胀红了脸,一个胳膊肘顶过去,恨不得和卫怀信分开十万八千里。 卫怀信揉揉被顶的肚子,泰然自若地与一屋老少打招呼,“大家好啊。” 杜衡余最先笑出声,“好好好!你吃过了没?” “吃过了。”卫怀信看向王青葵,“叔叔,跟你借两样东西。” 王青葵立即答应,“你随便拿。” “这个,”卫怀信在鞋架旁拿走一把黑色直柄伞,“还有这个。” 说完,他冲大家笑笑,揽住杜若予的肩膀,就这么堂而皇之把第二样东西带走了。 杜若予直到出门才反应过来,“你要带我去哪?” “去吃饭,我饿了。” “你不是吃过了?” “我要说没吃,你爸爸还不得马上给我办一桌酒席?太辛苦了。”走出楼道,卫怀信撑起伞,把杜若予紧紧搂在身边,“况且,我有些事想向你打听。” 南国的冬雨冷冽刺骨,他们俩没在街上久留,迅速钻进路边一家饭馆。 等菜的功夫,卫怀信已经把他和方未艾的讨论告诉杜若予,杜若予听后哭笑不得,正儿八经地问他,“你真的怀疑黄岳?” “我的怀疑很合理。” 杜若予瘪嘴,叹气,“你这见谁怀疑谁的破毛病还是一如既往啊。” 卫怀信挑眉,“听你这口气,你也被我怀疑过?” 杜若予夸张地哈哈两声,耸耸肩,“不说我,你不会真觉得是黄岳杀了我妈吧?” “当然不是黄岳。”卫怀信说,“凶手真要是黄岳,除非郑道国是个瞎子,还得是个傻子。我能想到的这些问题,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会想不到?” 杜若予心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那你想和我打听什么?” “我想让你证实我的一个猜测,黄岳是不是暗恋你妈妈?” 杜若予诧异地瞪着他,“你这又是从哪买来的消息?” “这种事还用得着花钱?用离我脑子最远的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了。你爸和黄岳是好兄弟,照黄岳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性格,出事那晚,你爸都特地打电话让他去一趟你家,他竟然都没去,他为什么不去?他在纠结什么?做警察的居然能忽略这么严重的安全问题,可见是他心里的‘鬼’绊住了他的脚。他啊,喜欢你妈妈,和你爸又是兄弟,感情上就得主动退避三舍才能避免自己越陷越深,甚至犯错误,因此他明知那晚家里只有你妈妈和你,他才更不敢去。” “……”杜若予算是默认了。 “黄岳至今孤家寡人,除了对你家悲剧的负罪感外,应该也是他至今放不下你妈妈吧?” “这是一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虽然从没有人点破,但不管是我爸还是郑叔,都一直在劝他,但是你也看到了,收效甚微。黄叔从那以后,就对欺负女人孩子的暴力行为特别敏感。”杜若予叹了口气,喝口茶,顺手抽出自己的筷子。 筷子还没上手,对面,卫怀信自然而然地把一盏醋泡花生推了过来。 杜若予有片刻怔忪。 卫怀信没察觉她的短暂失态,又说:“如果要假设黄岳是凶手,这起案子的根本性质就要变一变,不是抢劫杀人,而是情杀。” 杜若予回过神来,哭笑不得,“你自己都说他不是凶手了,怎么还怀疑他?” 卫怀信耸耸肩,“因为他给我提供了不一样的思路,我觉得有意思。” 杜若予夹起小菜,揶揄道:“这些推测可别被他们听到,老头子们虽然老的老伤的伤,要围殴你一个人,还是小菜一碟。” 她一提,卫怀信立即想起陈锋,“陈锋呢,他大言不惭要抓凶手,这两天有什么动静?” “他啊,一个刚回来几天的重症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卫怀信说:“有机会我想和他聊聊。” 服务员开始上菜,旧案的话题便到此为止,卫怀信是真饿了,不言不语吃了好会儿,等填饱五脏庙,才微微上撩眼皮,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还有一个人,从我见到你开始,你从没提过。” “谁?” “卫怀瑾。” “她……”杜若予一开口就陷入迷茫,在她宁愿装瞎子演鬼神的时候,卫怀信就是唯一一个她能自如谈论包括卫怀瑾在内的那些“幽灵”的人,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卫怀信谈论卫怀瑾,是谈自己因为卫怀瑾迷失心智害他坠楼,还是谈他重新出现后卫怀瑾的不告而别? 事实上,她已经很多天没见到卫怀瑾了。 她也想和她谈谈。 可她未必会给她这个机会。 卫怀信观察她的神情,“你不想和我谈谈她吗?” 杜若予苦笑,她本来就因为肚子饱没食欲,现在更是觉得满桌菜肴都难以下咽,“一言难尽……你有那么多信息来源,她又是你妹妹,很多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正确来说,你心里的卫怀瑾并不是现实生活里的我妹妹,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想和你谈的是杜若予最好朋友的那个卫怀瑾。”卫怀信说:“我来业县找你前和李医生聊过,她说事实上你并非痊愈出院,你住进慈心养老院是要完成最后阶段的治疗,我关心你,所以想知道你现在还看得见她吗?” 如果是过去的卫怀信一定会顾及方方面面,用最稳妥,最熨帖她心情的方式来探察,不会像如今的卫怀信,因为遗忘,对很多事反而更直接更无畏。 亦或者,只有“死”过的人,才能活得坦荡?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她。”杜若予决定像卫怀信一样直接,“我确实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但她很可能只是躲起来了,毕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她就不见了吗?” “嗯。”杜若予说,“她说她是代替受伤的你陪在我身边,你回来,她就离开。” “如此看来,她确实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那该如何确认你是否康复?她随时可能回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回来,就连时间都无法给出答案。”卫怀信顿了下,颇为无奈地笑,“就像等待戈多。” “戈多一定会来,戈多永远都不会来。”杜若予搓搓耳垂上的发,觉得卫怀信拿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来形容自己的病,真是再贴切不过。 “也可能她根本就没有走,她就是你的一部分,永远和你在一起。”卫怀信掏出手机,打开短信,递到杜若予面前,“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会来?是你让我来的。” 杜若予接过手机,惊讶地滑开几十条来往短信记录。 那不是她,那是卫怀瑾。 卫怀信像是看出她所想,“那不是卫怀瑾,那就是你。” 杜若予否认,“不是我……” “是你。”卫怀信笃定地盯着她,“在你心底,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黑洞里住着个孤独无依的灵魂,”他拿起手机,轻微摇晃,“这些话就是从那个黑洞里远远传来的呐喊,你看到的都是些平常的短信内容,可在我看来,通篇只有两个字,‘救我’。” 杜若予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住在黑洞里的那个灵魂也可以有很多名字,比如杜雅兰、赫奇帕奇,或者就是鸡、鱼,但我知道,它最重要的名字一直是,卫怀瑾。”卫怀信收起手机,让语气显得轻松些,“当然,不论是专业的李嘟嘟,还是我,都不认为这是人格分裂。” 杜若予牵扯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也不认为自己还有人格分裂的毛病,我只是有些精神分裂。” 卫怀信笑笑,“不错,心态挺好。既然这样,不过是‘有些精神分裂’的你为什么不愿意继续和我在一起?精神分裂,总好过我头骨分裂吧?” 杜若予笑了,像是真的被他的玩笑话逗乐,“你知道怀瑾是怎么死的吧?” “被一个精神分裂患者杀死的。” “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也杀了人。”杜若予把双手藏在桌底下,悄悄握在一起,“我是一个杀人犯。” “那是你自己给自己判的刑,而且我猜你给自己的刑期是终身监禁。” 杜若予苦笑着摇头,“你为什么总不把我的病当一回事,多少人对这样的事都是敬而远之,就你,死过一次的人了,甚至还失过忆,怎么还不惜命?” 几道菜都凉了,幸好茶还是热的,卫怀信呷了一口,姿态十分从容,“就是因为去地狱里走过一遭,失了忆,回来后才更惦记你。” 杜若予难以置信,“你在说笑吗?” “地狱里很冷很安静,到处都是树枝一样扭动的黑暗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讨厌那些影子,比起地狱,我更想去天堂,可是要去天堂,我需要幸福的感觉。在我一片空白的记忆里,只有你杜若予能让我捕捉到幸福的细枝末节,所以我特别惦记你。”卫怀信放下茶杯,手臂搁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笑容有些狡黠,“惦记你,就是惦记我的幸福,我的天堂。” ~~~~~~作者有话说~~~~~~赶在20号前更新!打破逢0才能更新的魔咒!感谢不用溜娃的冬雨,感谢今晚睡得早的花生酱小朋友!!!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四章 关键人物 过了年初六,养老院里被接回家的老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曹爷爷特地给卫怀信带了两个他孙女做的纸杯蛋糕,让他拿去给杜若予。 卫怀信嗅了嗅,“这蛋糕放了不少糖吧?” 曹爷爷无所谓道:“不知道啊,不会吧?” 卫怀信笃定道:“我记得做蛋糕要放很多糖,很多很多,看起来都齁。” 正在收拾衣柜的曹爷爷闻声大笑,“你记得?你不是失忆了吗?你那破脑袋还能记得做蛋糕要放很多糖?” 卫怀信没理会老头子的揶揄,捧着纸杯蛋糕努力回想关于“糖”的记忆。 曹爷爷半晌没听见他的动静,回头瞅一眼,笑道:“我说你怎么不下去帮忙?” “帮什么忙?” 曹爷爷又乐了,“嘿!你不是攒足劲要和杜杜好吗?怎么连你未来岳父今天搬来慈心都不知道?你啊,聪明一世糊涂一……诶?诶!” 不等曹爷爷啰嗦完,卫怀信已经捧着那俩纸杯蛋糕,飞快下楼了。 搬来慈心养老院的不止王青葵一人,还有他形影不离的老兄弟,黄岳。为此,沈奶奶特地腾出个双人间,左右铺,中间窗台下共用一张旧书桌,让俩老头再感受感受青春作伴的闹腾。 杜衡余进进出出在搬王青葵的行李,相比之下,黄岳就只有一卷铺盖和两套换洗衣服,朴素到极致。 卫怀信进来时,杜若予刚打了壶开水回来,他即刻借花献佛,“这有蛋糕,给你们的。” “哟,还有乔迁之礼!小卫就是实在!”黄岳接过蛋糕,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往嘴里塞,“不错啊,香。” 杜若予默默替他倒水,目光不怀好意地瞟向卫怀信。 ——要是让黄岳知道卫怀信前两天还诚意十足地怀疑他就是当年的杀人凶手…… 卫怀信谄笑着冲她眨眼,暗中比划了个噤声手势。 这边正眉来眼去,那边门口,郑道国和陈锋也来了,郑道国的手里还拎着一盒新麻将,俨然是要过来凑一局。 郑道国之前是来过慈心的,对所见并无新鲜,只有陈锋左右张望,脸上难掩诧异神色,“岳哥,王哥,你们真的要住在这儿吗?” 黄岳很不以为然,“是啊,我一辈子没成家,老了不住养老院住哪儿?” 王青葵则有些欷歔,语调透着自我宽慰,“这儿真挺好的。” 黄岳搭上王青葵的肩膀,两个人坐在同一张单人床上,他笑嘻嘻的,“这儿当然好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最重要的是,我和你老来还能凑一对作伴,不像他们俩成天只能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闹心!哈哈哈!” 他乐颠颠的,又问陈锋,“对了,怎么没听你提起你家里人?你老婆孩子呢?” 陈锋在对面床坐下,一张脸始终蜡黄,没什么精气神,“离婚很多年了,孩子跟妈。” 黄岳和王青葵诧异地对视一眼,郑道国问:“为什么离?” 陈锋解下围巾,在手里绕来绕去,“强扭的瓜不甜。” 杜衡余搬来最后一件行李,见杜若予和卫怀信都站在门口,正奇怪,探头见到里间的四哥俩,似是明白了什么,“小妹,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树,我看曹老头打算给它施肥。” 杜若予想掩杜衡余的口已经来不及了,旁边的卫怀信像只机警的猎犬,咻地竖起耳朵,“什么树?是不是院子里的那棵桂树?我就觉得那树不对劲,原来它是你的树!” 杜若予扶额,直接转身往外走。 卫怀信喋喋不休地跟上去,“它是你的树?可那树看起来像是刚种不久的,是你一起带过来的?什么树还能让你搬家都带走?喂!杜若予……” 杜若予捂住耳朵,改走为跑。 卫怀信这一刻俨然方未艾上身,也跑起来,坚持不懈地追在她身后,“那树是不是和我有关?是不是过去我种的?难怪我看它眼熟!不对啊,以我的习惯,我种的树,肯定要起名字的,它叫什么名字?” 已经跑到门口的杜若予猛地刹住脚。 卫怀信差点把她撞得滚到台阶下,他正要握住她的肩膀,可是杜若予先转身推开他,又跑走了。 这回卫怀信没再追,他原地伸了个懒腰,蓦地走出居住楼,朝院里的桂花树走去。 桂花树旁,曹爷爷果然正以脚量地,估算着肥料比。 卫怀信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转悠,末了突然大喝一声,“我想起来了!” 曹爷爷被吓得差点魂归九天,勒紧裤腰带骂他,“你想起什么了?吓得我差点尿裤子!” 卫怀信仰天大笑,“我想起这棵树叫什么名字了!” 曹爷爷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名字?” 卫怀信冲他眨眼,“秘密!” === 杜若予往自己房间去,却在走廊上意外地被陈锋叫住。 她顿住脚步,“陈叔,你怎么出来了?” 狭窄廊道里,冬日暗沉沉的光从陈旧的木窗里投射进来,陈锋看向杜若予的目光就像裹了层蒙蒙的灰,病怏怏,有气无力。他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封鼓鼓的信封,塞进杜若予手里,“小妹,我这趟回来,不知道王哥和岳哥是这么个情况,现金带的不多,你先收着,等我过两天再去取一些。” 杜若予忙将信封塞回去,“我不能收,他们也肯定不会收的。” “我就是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收,所以才给你,你替他们收着,什么都不用告诉他们,平时拿来给他们改善生活,或者有空带他们出去玩,散散心,做什么都好。” “陈叔,别说黄岳叔叔的脾气了,就连我爸,要是知道我收了你的钱,都要发火的。”杜若予的手腕被陈锋推阻,很是为难,“你的心意,他们都是知道的。” “心意有什么用,真正有用的是钱。”陈锋顿了下,“我知道我这样俗气……” 杜若予笑了,“你这样想没有错。” 陈锋微赧,松开杜若予的手,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怅惘,便叹了口气,“我这些年都不在业县,如果我在,知道他们俩的处境,也不至于让他们沦落到住养老院。” 杜若予也跟着叹气,“这是我们小辈无能,是我拖累了我爸。” 陈锋大概已经听说了杜若予过去一年的遭遇,表情有些僵硬,“……你的病,还没好吗?” “大概是好了吧?”杜若予想起许久许久未见的卫怀瑾,从走廊的木头窗子可以清楚看见院子里稀疏的草木。 季节轮回,不知道死去的人是不是也跟着轮回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忽然问:“陈叔,你说你这趟回来是要抓到当年杀我妈妈的凶手,你是临时起意,还是确实掌握了什么关键线索吗?” “不是临时起意,这事我想了几十年了。”陈锋紧盯着她,因为肝癌而黄浊的两只老眼像是再也看不清了,“我一定要在死前把这事做完。”他咬牙,原本和善温和的一张病容突然狰狞起来,“我要亲手杀了那个畜生!” 杜若予心里悚然,“……有线索吗?” “小妹,你当真没见到那个凶手的脸吗?” 杜若予摇头,半晌后苦笑,“我以为你扬言要抓凶手,是有了关键的新线索。” 陈锋的枯手缩进口袋,脸上的凶狠消退,又变回那个死气沉沉的重病老人,“哪还有什么关键线索,自从你生病以后,唯一的关键线索就断了。” 这话颇为含蓄,但明眼人一听就明白,杜若予正要反问,身后,卫怀信不知何时又冒出来了,“咦?杜若予,你和陈叔是迷路了吗?这穿堂风冷飕飕的,你们就站在这儿聊天?” 见到“外人”,陈锋没有说话的兴致,打了声招呼,回去找王青葵他们了。 他一走,杜若予才摸摸发疼的脑门,“陈锋的语气,像是有些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当年没从救命的床底下探出脑袋正面看看凶手的脸?是他傻还是你傻?”卫怀信嗤之以鼻,“我还以为这个陈锋信誓旦旦要弘扬正义,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结果话里话外居然还是要靠你抓人?那一切不又回到原点了?要他这个NPC出场干什么?” 杜若予噗嗤一笑,被卫怀信维护自己的话逗得忍不住轻推他一拳,“你放尊重点。” “本来就是。”卫怀信又哼了一声,突然问:“你这个陈叔,说是走了好几年,他什么时候离开业县的?你们一出事,他就走了?” 杜若予扬眉,“你又怀疑他了?” 卫怀信嗯哼耸肩,不置可否。 杜若予笑道:“没,事发后他一直在帮我家的忙,印象中他的离开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他的指纹也被采集对比过,凶手不是他,更何况,案发的时候,他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不在场证明?” 杜若予说:“陈叔早几年不擅经营,他的木材行一直岌岌可危,事发前几天,他已经在折价出售店里的存货,那天晚上,他和店里的员工一直在仓库清点数目对账,很多人可以为他作证。” 卫怀信立即接受了这个不在场证明,“他现在虽然生病了,也看得出年轻健康时不是什么强健的人,不是你一直害怕的那种人。” 杜若予点点头,他们俩一起往回走,走出几步,杜若予蓦地停住,惊讶地问:“你恢复记忆了?” 卫怀信莫名,“啊?” “你怎么知道我害怕哪种人?” 卫怀信直言,“你不是一直很怕那种强壮的,看起来力气很大的人吗?” “是,但你……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这个啊……”卫怀信曲起食指叩叩脑门,笑道,“不用想起来啊,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忘记吧。” 他又说:“警方的调查里说,你只见过凶手的背影。” “嗯。”杜若予垂下头,“……我妈妈和他搏斗的时候,我瞥了一眼,然后就吓得躲到最里头,再也不敢往外看……如果我……” 她的话没能继续往下说,因为一只温暖的手掌压在她的脑袋上。 “做得好。”卫怀信温柔地,坚定地抚摸她的头,“你把自己好好地藏起来,没有被凶手发现,这才是最正确的,也是你妈妈、你爸爸和你哥哥最希望的。不要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不相干人士的一两句感慨,哪里能比你的人生重要?” 在他的“重压”下,杜若予笑出声,答应道:“好。” “很好。”卫怀信收回手前趁机摸了把她覆盖在颈后微凉的发,触感新奇,“至于凶手,我有预感,这回一定能抓住。”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五章 转移目标 尽管曹爷爷已经住回来,卫怀信还是买通了他,在他房间支了张折叠床,每晚睡在老头子身旁的过道里。曹爷爷逢人就开玩笑,说亲儿子不过如此,每当此刻,卫怀信也玩笑着附和,说将来要给曹爷爷养老送终。 杜若予却看不下去,养老院的环境说不上好,南国寒冬,偶尔几日冬雨连绵,又冻又潮,卫怀信大病初愈,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她让卫怀信回去,再不济去附近酒店开房,反正钱从来不是他的问题。 卫怀信不大情愿,拖延了几日,最终还是被杜若予连人带包扔出了养老院,送进最近的一家酒店。 走的那天,曹爷爷还屁颠颠地追过来,满口乱喊儿子儿子。 杜若予哭笑不得,想替卫怀信正身,刚回了句谁是你儿子,结果身后卫怀信也巴巴地喊起曹爹啊曹爹。 倒显得杜若予是那无情无义的老法海,要在金山寺活活拆散人许仙与白娘子。 好不容易把卫怀信送到酒店,刚安顿不久,方未艾便敲门出现了。 “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杜若予诧异地看着他。 方未艾扬扬手机,“卫怀信给我发了地址啊。” 他走进酒店房间,把带来的外卖随处一搁,就捶着肩膀想往卧室床上躺,被卫怀信一脚踹出来,仰面挺尸在小客厅的沙发上。 “不要这样对我嘛!我已经连续加班了三天,你们再不让我睡会儿,我就要猝死了!” 杜若予闻声看向卫怀信,目光疑惑。 卫怀信拎着个小笔记本,在方未艾脚边坐下,“你手头忙的案子破了没?” “破了,一个赌博的老光棍盯上了邻居老太太的棺材本,半夜摸过去把人绑了威胁要银行密码,结果老太太被吓得心脏病发死了,老光棍想毁尸灭迹,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屋,嚯,那一带是老城区,要不是下夜班的邻居报警及时,那火能把整条街烧个精光!” 方未艾边说边把脚架到卫怀信腿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正等着他们俩夸赞一句劳苦功高,不料卫怀信猛拍了下他大腿,说:“那就好,行李也别收拾了,和我去个地方。” “去哪?”方未艾和杜若予异口同声。 卫怀信把笔记本显示屏转向他们俩,那上面有他刚刚在浏览的电子邮件,“去G市。” “G市?”杜若予问:“去哪里干什么?” 方未艾的重点则是,“我难得休息,还跑G市?好累的!可不可以不去啊?” “不可以。”卫怀信嘿嘿笑了声,“机票我都买好了,头等舱。” 杜若予皱眉。 卫怀信立即转向她,“陈锋的前妻和女儿就住在G市。” 杜若予恍然大悟,却又惊疑不定,“他有不在场证明,指纹也验证过不是他,你怎么还怀疑他?” 方未艾也支起上半身,疑惑地看向卫怀信,“什么情况?你之前不是怀疑黄岳吗?怎么又转移目标了?陈锋……”他用他疲劳过度的脑子使劲想了想,像是终于想起陈锋是哪号人物了,“你为什么怀疑他?你掌握了什么证据?” “我没有证据。”卫怀信不以为然。 方未艾嘁了一声,又躺回去。 杜若予则紧紧盯着卫怀信,“为什么是陈锋?” 卫怀信把方未艾的腿挪开,自己向后仰靠,“之前我打黄岳的主意,是因为黄岳是当时除去死者家属外唯一知道那夜王家只有母女俩的人,可事实上,你妈妈会和你回家完全是临时起意,那么正常来说,那晚王家应该是座空屋,什么人都没有。” 方未艾腾地又坐起来,“你的意思是,凶手并不是恰好在那个时间入室盗窃,然后偶遇回家的杜杜妈妈,他是明知那晚家里没人,去闯空门的?会知道王叔那天带着一家人回老家的,怎么也得是他们认识的人啊!” 卫怀信点点头,“上回我问你是不是熟人作案,你说不像是熟人作案,更像是普通的入室盗窃后杀人,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案子就是熟人作案。” 方未艾难以认同,“当年的现场勘查也不会全错。” “可陈锋的指纹和不在场证明……他也没有杀人动机啊!”杜若予坐在他们俩对面,眉头紧锁,觉得有些冷,“怎么也不会是陈叔的,他是我妈的好朋友,再怎么凶残,他也不可能对我妈妈下那样的狠手,更何况,如果他是凶手,他这趟回来主动提起旧案是要做什么?这不合理啊。” 有句话她没说出口,方未艾替她说了,“做贼的喊捉贼。” “他当然没有杀人动机,但是他有行窃动机啊。”卫怀信说,“你不是说,当年案发前,陈锋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吗?他亏了钱,正是缺钱的时候。” “他缺钱可以找我爸爸借啊,就连他做木材的本钱都是我爸爸给的,他有困难,我爸不可能袖手旁观!” 卫怀信耸肩,“所以我才想去一趟G市,去见见他的前妻和女儿。我想知道,他在夫妻双方都没有出轨,家庭没有财务问题的情况下,以感情不和单方面提出离婚后又多年不近女色,几乎活成了个老和尚,到底是为什么。” “靠,你连人家这么隐私的事都查到了?”方未艾就要拿脚踹他,被卫怀信一个巴掌差点推滚下沙发。 卫怀信问:“你们不觉得陈锋的情况有点像一个人吗?” 方未艾扶着脑门直傻眼,“谁?” “黄岳。”杜若予冷凝着一张脸,替卫怀信解释,“他认为,陈锋像黄岳一样喜欢我妈妈。” 方未艾求证地看向卫怀信。 卫怀信点头,“从黄岳那儿得来的思路是对的,这里头,有不小的情感纠纷。” === 卫怀信拎着睡眼惺忪的方未艾离开前,让杜若予保密他的行踪。 杜若予还没答应好,方未艾已经叽里咕噜地啰嗦起来,“你就是让她讲她也不敢讲啊,哦,讲你去G市调查陈锋的老婆孩子,为什么,因为怀疑他是杀杜雅兰的凶手,哦,为什么是他?因为你之前还怀疑过黄岳。你让杜杜讲一句试试,看会不会被她爹乱棍打死。” 话糙理不糙,那些人都是几十年的深情厚谊,在没有任何准信,全凭卫怀信一己猜测的情况下,借杜若予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提起半句。 并非只怕王青葵责骂,她也怕真相若真如卫怀信所猜,她第一个会被恐惧打倒。 人心的恐惧,能压倒世上最强悍的灵魂。 送走他们俩,杜若予独自回到慈心养老院,那四个老兄弟还凑在小房间里,黄岳从床底掏出他珍藏多年的白干,用一个小盅斟着,四个老头小心翼翼地轮流,人人抿一小口,然后各自发出灼热的呷声。 这一刻,他们四个仿佛回到无知年少,分享同样的糖,也分享同样的苦。 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杜若予没惊动他们,她蹑手蹑脚退回门外,疲惫的脊梁抵在冰冷的墙上,心里祈祷了一万遍,希望卫怀信是错的。 门里,郑道国问起杜若予和卫怀信的情况,“我看卫怀信对小妹是真心实意,老王,你多劝劝小妹,别那么死心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王青葵叹气,“我当然知道,可她的心太重了。” 黄岳说:“小妹病的症结,还在当年那件事,所以我还是支持陈锋,到死都要抓到那畜生!这不仅是为了嫂子,也是为了小妹!别说小妹,咱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因为那件事改变了人生,如果真能办到,我死也瞑目了。” 郑道国想阻止他把话说下去,“你啊……” 黄岳的声音透着沉闷的酒气,“当年如果我能去一趟,嫂子就能活下来,这本就是我的错!” 郑道国无奈,“这事你怪了自己十几年,怎么能说是你的错?谁能知道会出那样的事?” “可是事后我也没有抓到凶手。”黄岳忿忿。 郑道国的嗓门大起来,“我不也没有抓到!” 王青葵赶紧劝,“唉,你们俩,回回都要为这个争一遍,别吵别吵……” “会抓到的!”陈锋把手里的酒盅重重搁在桌上,“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抓到那个畜生的!到那时,一切才会真正结束!”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六章 他生病了 一下飞机,就有联系好的车来接卫怀信和方未艾,目的地明确,直达陈锋留给前妻和女儿的豪宅。 方未艾鸡零狗碎的睡了一觉,精神大好,路上开始缠着卫怀信聊天,“你真觉得是陈锋?” “我只是怀疑他,并没有任何证据。” 方未艾哭笑不得,不住地拿胳膊肘捅他腰间,“你别这么冠冕堂皇,我还不了解你,如果不是瞄准了他,你至于抛弃杜杜,自己亲自跑趟G市?让你雇佣的私家侦探来不就行了?” “注意你的用词,什么叫抛弃?”卫怀信不悦,“这个词永远不要放在我和她中间。” 方未艾挑眉,长长的哦了一声,又促狭地笑,“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和她怎么样了?我说旧情复燃似乎也不合适,但看你们的状态,又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当然不可能和从前一样。”卫怀信面无表情地说,“我失忆过,她自我封闭过,我们都只是肉体凡胎,会疼会痛,会苦闷,会逃避,我们的灵魂其实比肉体脆弱多了,只要稍微落下点伤痕,就永远不可能消失。” 方未艾即刻心生同情,“不要这么悲观嘛……” “这不是悲观,这是人的真实处境,我只是把它客观地阐述出来而已。”卫怀信又哼了一声,“阅历越简单的人越相信时间是良药,把什么都交给时间,到最后只会辜负自己。” 方未艾撇嘴,“那你说你和杜杜是个什么情况嘛!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治好她。”卫怀信自信满满,“李嘟嘟做不到的事,我能办到。” 方未艾摸摸鼻子,“……你倒是比过去积极了。” “什么意思?” 方未艾无奈解释,“过去的你虽然也保护杜杜,但对她的病,可能因为接受度高,你更像她的盾,把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不管她是故步自封还是主动治疗,你都毫无怨言。而现在,你就像她的矛,锐利地刺出来,发誓要击败挡在她面前的一切病痛。” 卫怀信思索一二,夸道:“说得不错,值得表扬。” 方未艾难得被夸,鼻子立马翘到天上去,“所以你才要亲自过来G市吗?为了杜杜,你要事必躬亲?” 卫怀信白他一眼,“怎么可能!” 方未艾嗷嗷叫,“那到底是为什么?” 车子拐了个弯,卫怀信往窗外流连顷刻,才徐徐开口,“如果她要和过去的自己道别,我就不能在。” 陈锋前妻和女儿住在G市的别墅区,在敲响这对母女的房门前,开车的司机给了他们俩一人一个工作证,方未艾瞄上一眼,发现是G市一家媒体的记者证。 方未艾是个老刑警了,立即明白卫怀信的意图,他有些为难,“这不合规矩……其实我可以名正言顺要她协助调查,我随身携带了证件。” “你要用警察身份询问,咱们前脚刚进门,后脚陈锋就能得到消息,你就不怕打草惊蛇?况且平凡大众对警察天生带有几分警醒,有时候反而吃力不讨好。”卫怀信正正衣领,一派从容,“咱们只是杂志派来做人物专栏的,不要有什么压力。” 方未艾显然也没那么强的组织纪律,迅速倒戈,挂着假工作证,义无反顾去敲门了。 陈锋的前妻如资料所示,是个貌美端庄的大家闺秀,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烙印,反而赐给了她被妥善照顾后的天真,也是因此,她虽然有些诧异记者会找上门,但几乎立刻相信了卫怀信和方未艾的身份,十分配合。 在谈论陈锋这个人时,她用了许多美好正面的词汇,从他温柔内敛细心和善的品格,到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任谁都看得出,她对陈锋的感情绝无污点,哪怕他们已经离婚多年。 卫怀信问:“恕我冒昧,既然他为人优秀,对家庭又极尽责任,您也敬他爱他,你们都不曾犯过错,为什么最终却选择离婚?” 昔日的陈太太明亮的神采里终于抹上一层黯色,“他生病了。” 卫怀信问:“是肝癌吗?” 陈太太更难过了,“肝癌是这两年的事,我们离婚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说的是焦虑症。” “焦虑症?”卫怀信与方未艾飞快对视一眼。 “嗯,他有很严重的焦虑症。”陈太太抹了下眼角,“他白天黑夜都睡不好,失眠严重,即便睡着了,也很快因为做梦醒过来,醒来时常常满头大汗,有时发呆许久,有时干脆泪流满面,整个人失魂落魄。问他做了什么梦,他说想不起来,让他去看医生,也吃着药,却总是不大管用。” “这是他睡眠的症状,他清醒的时候也很容易焦虑,特别对着我和女儿,总担心我们过不好,一点点无谓的小事都会被他放大,我和女儿尤其不能生病,一点头疼脑热,对他而言都像天塌了般。” 方未艾插嘴,“他焦虑症这么严重,对身体很不好吧?” 陈太太苦笑,“吃不好,睡不好,积年累月,这不是肝癌了吗?原本以为我们离婚后,对他多少是种解脱,没想到他到底过不好这一生。” “离婚是他主动提的吗?”卫怀信问。 陈太太点头,“嗯,他需要从某种枷锁里解脱出来,我当时以为那枷锁是婚姻。说实话,他并不适合婚姻,尽管他当之无愧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但也可能他只是不适合和我的婚姻。” “如果不是婚姻,你觉得还是什么?” 陈太太侧过头,望向客厅墙上的一幅全家福,那是陈锋与他的妻女,看起来特别美满的一家三口,她吁叹一声,“童年阴影?工作压力?我至今都不知道,或者说,我至今没走到他内心深处,也因此,我成了他的前妻,陪伴不了他终生。” 离开陈太太的豪宅,方未艾问卫怀信,“这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卫怀信将手插进口袋,仰起脖子深吸一口冷空气,“我从来都不希望结果如我所想。” 方未艾又问:“我们接下来去哪?回业县吗?” 卫怀信冲他露出个高深莫测的阴笑,“明天再走,事情还没结束。” 方未艾满脸戒备地瞪着他,“……跟着你肯定没好事。” 事实证明,警犬方未艾对犯罪的嗅觉相当灵敏。 这天下半夜,卫怀信把方未艾从温暖的被窝和宜人的春梦里捞出来,威逼利诱绑出了门。卫怀信开车,弯弯绕绕到了个普通小区,居然用钥匙打开了其中一扇房门。 方未艾问:“这是你的房子?” 卫怀信说:“是陈锋离婚后独居的家。” 还有些睡眼的方未艾顿时清醒,“你闯空门啊!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而且你哪来的钥匙?” 卫怀信开门进屋,毫无道德障碍,“早在他住院手术前就把钥匙托付给了公司助手,以防他哪天病死在家没人帮他收尸。” “那钥匙怎么会到你手上?” 卫怀信反问:“我说我捡的你信吗?” 方未艾气道:“你当我傻啊!” 卫怀信哈哈笑了两声,“我也不傻,我要告诉你了,你背后的手铐就得拷我了!哎呀,别纠结细节了,快发挥你的专业本领,看看这房子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卫怀信我可警告你,你这是在诱导我犯罪……”话虽如此,方未艾还是本能地走到前头,打起一束手电筒,跟条猎犬似的左右搜查。 他也不知道卫怀信想要的线索是什么,但队长教过他,越是可靠的搜查,越不该有明确目标。 找就对了。 卫怀信坐到客厅沙发上,舒舒服服翘起了腿。 “你干坐着干什么?起来帮忙找啊!”方未艾路过客厅时,忿忿不平地把他的脚拍下来。 卫怀信笑问:“你们警队为什么喊你方狗?” 方未艾从书房自豪地探出脑袋,“还不是因为我现场勘查特别有一套,好几次都让我发现关键性证据。” 卫怀信嗯嗯点头,“比警犬还要灵敏三分,却有人的逻辑思维,可堪大用啊!” 方未艾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那当然!我们警队根本离不开我!像大花,就是只有颜值,徒有其表……” 他絮絮叨叨的,已经彻底忘记要卫怀信起身帮忙。 卫怀信达到目的,继续翘起腿,优哉游哉。 方未艾进进出出,偶尔敲敲打打,就在卫怀信等得差点睡着时,他突然推开卫怀信,把沙发往前挪走,然后踩着高脚凳站到高处,去抠天花板附近的墙纸边。 卫怀信用手电筒照他,“你发现什么了?” 方未艾嘴里叼着手电筒,含糊不清,手上动作却麻利,他拉住墙纸边沿,先试了试,确定那是可以手撕的墙纸,便不客气地开始往下扯。 偌大一面墙的壁纸,就被他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精光,他跳下高脚凳,终于吐出手电筒,和卫怀信一同站到了墙壁前。 “整套房子,就这面墙的墙纸比较新,这房子没渗水发霉的迹象,要换也不应该换客厅这面墙,而且沙发的位置也不对。”方未艾潦草解释两句,问卫怀信,“你说这墙上是什么东西?看着怪瘆人的。” 在两束手电筒的照射下,那面被剥开的墙露出了内里的经年痕迹——那是密密麻麻的刻痕,从天花板到墙根,从左边到右边,显然是用尖锐物品扎进墙壁划开的,歪歪扭扭,坑坑洼洼,毫无章法。 方未艾问:“这刻的什么东西?摩斯密码?中华古文字?” 卫怀信摇头,“不一定有意义,你忘记他前妻说他有焦虑症了吗?这可能只是他缓解心理压力的一种方法。” 方未艾想象着陈锋独居的这些年,每到焦虑发作就拿着什么东西往墙上划,直到刻满整面墙,重新贴上墙纸,又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似乎活得很辛苦。”方未艾评价完,又举着手电贴近墙壁,“这有个小图钉,这也有……”他把两只手摁到墙上,仔仔细细摸过每一寸,最后比划出一个轮廓,“他在墙上钉过几张图,图应该钉了很久,久到墙壁的底色都不一样了。” 卫怀信双臂环胸站在他身后,神情冷峻,“方未艾,我敢和你打赌,这面墙先前一定贴满了杜雅兰案件的资料,其中,也必定有一张属于凶手的照片。” “啥?”方未艾越听越糊涂,“你不是怀疑陈锋是凶手吗?怎么他又成追凶的了?” “我是怀疑他,但我也说过,他的体格并不符合若予记忆里的杀人凶手,更何况他还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方未艾静默片刻,终于长长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陈锋没直接杀人,但他是帮凶。”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七章 再见怀瑾 杜若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她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没见到卫怀信和方未艾的信息,想把手机塞回去继续酝酿睡意,却忽然想起卫怀信先前告诉她,他一直都在和卫怀瑾保持联系。 杜若予便把信息翻出来,一条一条看卫怀瑾和卫怀信的聊天记录。 卫怀信说卫怀瑾就是她,杜若予始终不认为他是对的。 怀瑾就是怀瑾。 她不是任何人创造出来的。 杜若予看完长长的短信记录,又去看手机相册,里头有一个文件夹,是卫怀信生日时,她带他去游乐园,一整天的欢快时光全挤在被定格的照片里,她不擅长摄影,不少照片都拍糊了,可她从来不舍得删。 一张张照片滑过去,那时候的卫怀信笑容比盛夏骄阳还灿烂,她自己也正觊觎着美好未来,不觉得苦,不觉得累,以为只要努力生活,一切都能活成美梦里的愿景。 手机电量警示严重不足,杜若予浑然不觉,仍大睁着眼,一张一张看照片里的卫怀信。 看着看着,她开始掉眼泪。 一开始只是一两滴,等到手机没电关机,她的枕头已经湿冷。 养老院的夜并不安静,隔壁大爷的鼾声穿透薄薄的墙,震耳欲聋。窗外的月影被树木花草分割,只余下零散碎片,孤零零撒透寒冬的地。 她明白卫怀信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离开业县了。 怀信和怀瑾。 现实和幻觉。 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能共存。 卫怀信回来了,他要杜若予真正面对他,面对现实。 杜若予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床底下漆黑不见五指,一片空洞,她膝行两步,又挪到桌洞前,探头往里看,仍是什么也不见。 她不死心,站起身,环视黑暗逼仄的室内:搁着打扫工具的墙角,有些歪扭的置物架,还有可以窥见庭院树影森森的旧窗……没有,都没有。 杜若予赤着脚却无寒意,她绷紧神经来回张望,企图在某个被她忽视的角落搜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惜,什么都没有。 她握紧拳头,突然高声说话,“我知道你还没彻底走远,卫怀信已经不在这儿了,怀瑾,你出来,我们谈谈!” 小房间里无人应答。 “你哥哥走了,你可以出来了!只要他不在,你就可以出来不是吗?” 杜若予等了会儿,仍然不见卫怀瑾,她抓过床尾的大衣,随随便便披在身上,便跑出门,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真是冻得要命,杜若予在桂花树下冷得直跺脚,“怀瑾!你躲到哪里去了?快出来吧,我想见见你!” 树下自然没有卫怀瑾。 杜若予绕着树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卫怀瑾的地方,她便固执地认为,只有这个地方才能把卫怀瑾等回来。 等到她走不动了,她就呆呆站在树下,两眼无神。 不知过去多久,一楼靠近厨房的小房间突然亮起灯,暖黄的灯光将一道人影投在窗帘上,杜若予朝那处望去,眼眶微热,仿佛看见了卫怀瑾。 她加快脚步寻到那处房门,门是锁着的,她用力敲门,门很快打开。 花妹满面错愕地看着杜若予,“杜杜?怎么啦?” 杜若予径直走进房间,这房间相比杜若予的更窄,因为靠近一楼厨房,方便打杂,故而一开始就被花妹主动要求居住,这一住就住了大半年,室内陈设简陋,别说一个人,连只苍蝇都藏不住。 可杜若予还是不死心地找了一圈。 花妹热心地跟着她,“杜杜,你找什么?我帮你。” 杜若予不假思索回答,“我找卫怀瑾。” 换做别人听她如此讲,八成要被吓坏,剩下两成理智也会将杜若予当成旧疾复发,可花妹不是寻常人,不聪明的她对杜若予的话深信不疑,她说她屋里藏了个人,她便当真翻箱倒柜找起来——仿佛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 深更半夜,她们俩不睡觉,把小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花妹累了,坐在床上问:“杜杜,我怎么总也找不着这个卫怀瑾啊?” 杜若予站在她面前,讷讷地说:“我也找不到她了。” 花妹问:“那怎么办?找她很重要吗?” “她一直都很重要,可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很重要。” 花妹很乐观,“你知道就好了嘛!”她的视线在杜若予身上扫了扫,注意到她光脚穿拖鞋,身上除了件旧大衣,只有一层薄薄的睡衣裤,惊得立即跳起,“你要冷死了!” 她把杜若予摁在床上坐定,也不嫌脏,用手搓搓那双已经冻成冰块的脚,“进我被窝,热的!” 杜若予没有动,花妹便扯高棉被将她罩住,又手脚利索地打了盆热水,抓着杜若予的脚就往水里浸。 杜若予打了个哆嗦。 花妹蹲在她脚边,一边帮她洗脚,一边说:“杜杜,你是个好人,你不要哭。” 杜若予低头看她,眼神迷离,“我没有哭。” 花妹说:“那以后也不要哭。” 杜若予裹紧被子,嘴角不自然地抽动,“花妹……你难过的时候怎么办?” “哭呗。”花妹抬起头,憨傻地笑,“要不然乍办?” “我现在就很难过。” “为什么呀?” “我像是失去了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不懂,要不然你哭会儿,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可你刚刚让我不要哭。” 这问题显然把花妹难住了,她皱眉,艰难地思索,“呃,一点点地哭,不要太难过,可以的吧?” 棉被里有花妹惯用的香皂香,被体温一熏,香得杜若予直犯困,她想笑,又真的想哭,“……花妹,我的病可能真的要好了。” “那是好事呀,不要哭,要笑!”花妹笨拙地替杜若予擦干脚,花布棉被一扯,又将她的脚收纳起来,严严实实的,“而且卫先生说过,杜杜笑起来特别好看。” 杜若予问:“他这几天还去和你说话了?” “很久以前啦!”花妹拍拍脑门,黝黑发亮的辫子甩到身后,“对哦,卫先生放了样东西在我这儿!说过了今晚交给你。” 杜若予更惊讶,“什么东西?” 花妹却开始为难,“可是这还是晚上,不到明天。” 杜若予在花妹暖融融的被窝里,终于笑了,“没关系的。” 花妹歪着脑袋思量片刻,大概也觉得没关系,便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个油纸包裹的方木框。 “很沉的。”她边说边将木框转向杜若予,接着撕开上头的油纸。 木框里裱着的油画正是许久之前,卫怀信在香港街头偶遇落魄画家,请他将真实的杜若予和幻想里的卫怀瑾画在一处。画里的卫怀瑾天真浪漫,偎在杜若予身旁,仿佛真成了她现实人生里的参与者,是她最重要的朋友。 杜若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幅写实又梦幻的画。 她想起来了。 出事前,卫怀信曾兴高采烈地说,要送她一样礼物——以证明卫怀瑾和杜若予,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灵魂确实相守过。 扶着木框的花妹也在看画,她憨直地问:“杜杜,这是谁?可真漂亮。” 杜若予张张嘴,良久之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细微的哽咽,“她……她就是卫怀瑾。”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八章 往事如铁 杜若予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童年的老房子,这回她终于睡在了自己卧室床上,身下的床垫是王青葵逛了许多商场敲定下来的定制款,软面上绣着几丛素雅净兰,角落还有杜若予名字的英文简写。 床垫柔软的就像一层轻飘飘的云,一点点将沉睡的她陷进去,裹进梦里甜蜜的过往。 杜若予感觉自己不知不觉笑了,她心想,多傻啊。 可她的傻还没持续多久,房门突然被撞开,走廊的光亮了一下又暗掉,杜雅兰已经闪进房间,她没有开灯,而是用被子将杜若予直接裹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哗地一下把杜若予整个抱起。 杜若予吓一跳,杜雅兰的腰不大好,从她记事起,杜雅兰就不怎么抱得动自己了。她轻轻挣扎,杜雅兰立即低声警告,“别说话!” 杜若予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恐惧,噤若寒蝉。 杜雅兰环视室内一圈,果断把裹着被子的杜若予塞进床底下,“若予,你用被子闷住自己,往最里面躲,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一定不能出声,知道吗?” 杜若予在黑暗中奇异地看清了自己的小手小脚,她央求杜雅兰,“太黑了!我害怕!妈妈你也一起进来,进来陪我!” 杜雅兰掰开她的手,“妈妈是大人,钻不进去。” 杜若予瘪嘴就要哭,杜雅兰连忙哄她,“若予,你躲在里面,妈妈很快就拉你出来,不会有事的!” “妈妈……”杜若予知道不可能没事,她拼命想抓住杜雅兰的手,可走廊这会儿已经有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外,有个粗哑的陌生男声惊悚传来,“我知道你藏到这里面了!没用的!我找到你了!” “谁……”杜若予恐惧地抓住杜雅兰的手腕,“谁在那儿?” “嘘!”杜雅兰用力捂住杜若予的嘴,她的手又冷又颤,“嘘!若予,快钻进去!千万不要被发现!” 咚! 咚! 被杜雅兰关上的房门遭到猛烈的敲击,只不过两下,靠近门锁的木板竟然已经传来恐怖的断裂声。杜若予被杜雅兰快速推进床底下,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前,她看到自己的房门被一根长长的石锤凿开,走廊的光倾泄进来,一瞬间照亮了杜雅兰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脸。 那个高大强壮的身影背着光,杜若予看不清他的脸,只分辨得出他的基本衣着,以及手里拖拽着的,那根威慑力十足的大石锤。 杜若予缩到了床底最角落,她用被子盖住头脸,不敢往外看。 房间里,杜雅兰先是求饶,并以主动告知家中财物位置为条件,可男人淫-笑着拒绝了,他开始说些下流话,并拉扯杜雅兰身上的睡衣。杜雅兰尖叫、挣扎、抵死不从,她反抗得太剧烈,男人被激怒,猛地将她掼倒在地,血气上涌间,男人抓过石锤,狠狠砸向杜雅兰的脑袋。 一下,两下,三下…… 巨大的石锤砸在人类脆弱的头骨上,红色的血,白色的浆,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正义和邪恶这一刻成为世间最冷峻的笑话。 “杜杜,吃饭!” 房门被推开,花妹的大嗓门直喇喇涌进杜若予的耳朵,她从床上弹起,冷汗涔涔,后背已经湿透。 窗外天色未明,桌上旧时钟显示这是清晨五点半。花妹一手端餐盘,一手提着个热水壶,“我很忙的,杜杜,你自己吃饭好吗?” 杜若予接过餐盘,上头有热乎的肉包和一碗豆浆,还有一个水煮蛋。 很忙的花妹径自走了,杜若予才想起自己昨夜睡在了花妹的床上,她立即下床,打着哆嗦收拾好被褥,才端起餐盘灰溜溜地往自己房间跑。 路过庭院时,杜若予瞄见黄岳一个人蹲在凉亭台阶下抽烟,她疑惑地走过去,“叔?你起这么早?” 黄岳抬头见到她,马上把廉价香烟掐了,“年纪大了,醒得早。” 杜若予看他脸色,犹豫地问:“昨晚没睡?” 黄岳也不瞒她,“睡不着。” “怎么了?” 黄岳努努嘴,左右看看,才说:“小妹,我说了你别害怕。” “嗯。”杜若予裹紧大衣,在黄岳身旁蹲下,将自己的肉包递给他。 黄岳撕开肉包,呼哧咬上一口,才说:“我跟踪了你陈锋叔叔。” 杜若予张大嘴,热气从她口中冒出,氤氲了她的视线。 黄岳边吃边说话,语气平淡,面上也冷静,唯独那双老眼正赤裸地酝酿着风暴,“我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肯定能抓到杀你妈的凶手,就跟踪了他,然后我发现了些事。” 杜若予问:“什么事?” 黄岳干巴巴地咽下食物,“我看到他跟宠物诊所的医生秘密交换了两盒药,是什么药我还不清楚,但我猜陈锋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他现在想做的事很危险。” 杜若予知道卫怀信和方未艾正在G市调查陈锋,可这会儿黄岳又给出了不同的线索,她皱眉,“他想做什么?” 黄岳的声音冷了几分,“我怕他要自己替你妈报仇。” “……那凶手是谁?你们不能阻止他吗?” “他如果存心要以血还血,那就一定不会在事成之前告诉我们。”黄岳粗糙的手指捏着一小团面团,“我只是奇怪,我和老郑这么多年都查不出来的凶手,他是怎么找到的?唉,我本来想找卫怀信那臭小子商量,结果这个节骨眼他偏偏走了。哎,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办完事应该就回来了。”杜若予心虚地挠挠下巴,“这事郑叔叔和我爸知道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们说。”黄岳手腕一甩,那团面团被掷进旁边的草丛,“但这事不能瞒着他们俩,我打算等今晚老郑过来打牌的时候和他们说。” 他站起身,磨蹭两下脚底板,打算去厨房找吃的,杜若予唤住他,迟疑地问:“叔,陈锋叔叔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黄岳的肩有刹那提起,很快又落下,他呵呵笑了声,“你妈妈那么好的人,喜欢她,多正常啊。” “我爸知道吗?” “你也不想想,你爸妈是怎么认识的,中间隔着那么个大活人,彼此心里能没数吗?但你爸你妈彼此相爱信任,其他就都无所谓了。” 杜若予想了想,又问:“黄叔,如果当年我能看清凶手的脸,这一切就不会变的这么复杂了吧?” 黄岳回身快走两步,食指重重弹在杜若予脑门上,“想什么呢?如果让你看见他的脸了,他能放过你?别和畜生讲人性!” 杜若予捂着脑门,“可我觉得,我那时候再勇敢一点就好了。” “你那时候只是个小孩,大人有大人的使命,小孩也有小孩的责任。”黄岳拍拍她的肩,“你能自保,就已经尽到责任了,剩下的一切,都是我们大人的错。” 不远处厨房大门敞开,黄岳急着去觅食,最后叮嘱杜若予,“陈锋这个人不安全了,你离他远点。”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十九章 造鬼的人 杜若予回到房间,见花妹不知何时已把那幅画送过来,就搁在墙根,正面对着杜若予的床。 画上的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小床上,却惬意的好像睡在豌豆公主的鸭绒被上。 杜若予蹲在画前,仔细地看着画中的卫怀瑾,良久过后,她把脸埋进双膝之间,长长的,长长的,深吸一口气。 她站起身,给手机充电开机。 清晨五点时,卫怀信给她发了条微信,说他们俩正要前往机场,大概中午就能到业县。 杜若予给他回信息,“黄岳也怀疑陈锋,他说陈锋偷买了不知名的药,很可能是计划着报仇杀人。” 她握着手机想了想,又发消息,“陈锋绝不可能是杀我妈妈的人,如果是他,就算只听见声音我也能认出来。谁都找不到的凶手,却能被陈锋找到,或许他本来就认识凶手。” “假如他一开始就认识凶手,为什么这十多年他守口如瓶从未提起?哪怕是案件陷入泥淖,在我们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以至绝望时,他也从未说出点什么……我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但愿它和你们了解到的真相不一样,但即便真相不如人意,我也做好了所有准备。我不再是当年只能躲在床底下的孩子,我已经长大了。” 消息发出去毫无回音,卫怀信这会儿可能正在飞机上。 杜若予放下手机,片刻后重新拿起,“还有,谢谢你的画,这是最好的礼物,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随后,她像是终于放下肩上重担,迈出前所未有的坚定步伐,出门洗漱去了。 === 卫怀信开机后,杜若予的信息第一时间出现。 他看第一遍时,嘴角微微翘起,第二遍时,喉咙里已经发出笑声,等到第三遍时,旁边方未艾一脸疑惑地凑过来,张嘴便打破旖旎美意,“什么玩意儿让你笑成个二傻子?” 二傻子卫怀信哼了一声,一根手指头便把方未艾的大脑门戳走,“关你屁事。” “卫怀信!过河拆桥枉为人啊!”方未艾气到跳脚,“难得休假我还陪你来G市,不说患难见真情吧,好歹也是为兄弟两肋插刀了,我付出这么多就得到你一句多管闲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卫怀信无语,“……我有这么坏吗?” “有!” 卫怀信笑出声,“那你是要和坏人同流合污坐车回去,还是从机场自己打车?” 方未艾捂住耳朵用力摇头,“靠!卫怀信你又用万恶的金钱腐蚀我!” 卫怀信心情上佳,笑眼春风一般。 方未艾改为捂住心口,“得得得,连美色都用上了,我就勉为其难被你腐蚀一回,坐你的车回去吧。” 卫怀信难得没有损他,而是如待上宾的把方未艾请进了车,方未艾喜滋滋的,给荆鸣发消息声称自己已经翻身做主把歌唱,就等着统领卫怀信的后宫三千佳丽。 结果还没得意出高速,卫怀信接到小玉秘书的电话后,晴好的表情立即阴沉下去,他把车停在加油站,让方未艾带着自己的钱包下车,随后扬长而去。 “……”方未艾捧着卫怀信限量版钱包,在寒风萧瑟的加油站,目瞪口呆地等来荆鸣的恭喜短信。 大概幸福总是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吧。 卫怀信下了高速,没有驶进通往业县的省道,而是改进入市区,径直前往公司。 卫怀信出院后就以休养名义偷溜去了业县,他毕竟重伤过,伤后没多久就聘请了代理人处理公司各项事务,小玉秘书也办事妥帖,能内部消化的问题绝不会打扰到他,如今一通电话可怜兮兮地将老板十万火急地请回来,全是因为老板的爹娘闯进了公司,正狐假虎威地要求查账。 卫怀信一踏进公司,就接收到各方注目,合伙人隔着正在开会的玻璃门,向他投来关怀的眼神。卫怀信淡笑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卫朝军和王雪融就等在卫怀信的办公室里,小玉躲在门外战战兢兢,直到见着卫怀信,才松了口气,“老板,你父母似乎认为公司给你的年度分红有假,他们联系不上你,就跑来公司了。你的律师正在和他们谈,但他们显然不相信他。” 卫怀信点头,推门进去。 见到他,卫朝军傲慢地冷哼一声,王雪融则站起身,快步上前就想挽卫怀信的胳膊,卫怀信侧身避开,王雪融一脸尴尬地缩回手。 卫怀信看向律师,后者直言不讳,“卫先生,你父母对你去年底给出的赡养费有异议,在我给他们看了赡养合同后,他们认为是公司账目有异,克扣了你的分红和股票。” 卫朝军不顾王雪融的拉扯,冷笑一声,“可不是吗?否则我儿子为什么只给了我们那点钱?我儿子是你们的股东之一,又是高管,怎么可能就那么些收益?” “那么点钱?”律师是位心直口快的年轻人,“卫先生,王女士,卫怀信先生去年支付给你们的赡养费,相当于他在公司任职的全年薪酬的三分之二,这可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数目,怎么会是‘那么点钱’?” “薪酬算什么,分红和股票才是重中之重。”卫朝军怒不可遏,“这份赡养合同是在他出事后拟的,他那时刚醒,是否具备清醒意识,这合同是否具备法律效力都难说。” 律师还要争辩,卫怀信拦住他,转头问卫朝军,“你想要多少?” 卫朝军怒道:“什么叫我想要多少?你是我儿子,你的不就是我的?” “看来先前以为你会狮子大开口是小看你了,你这何止是狮子,简直是鲸吞。”卫怀信并不生气,反而冷静的可怕,“合同的法律效力自然有律师替我保障,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如果不认可我出事后尚未记起某些往事时拟的这份合同,我现在记忆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如重拟一份,正好我也觉得这份合同不公平,对你太仁慈,对我太残忍。从头清算吧,亲兄弟还明算账,更何况我们亲父子。恐怕我还得把一些房产、店铺都收回来,免得不清不楚,落人话柄。啊,在那之前,麻烦二位先搬出目前的房子,查账嘛,那就仔细地查,最好查个一年半载。” “你!”卫朝军气得捂住心口,几欲吐血。 卫怀信冷哼,“动不动就查账,你以为你是证监会吗?在查账前要不要先查个DNA,虎毒还不食子呢。” “你!”卫朝军踉跄后退两步,简直要被卫怀信气死了。 王雪融生怕卫朝军真给气出个好歹,连哄带劝地想将他带走,临出门前,她问出她真正在意的,“怀信,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杜若予了?你怎么和我们闹脾气都没关系,我们至少不会害你,但你别再去找她了,那个神经病会要了你的命!” 卫怀信冷眼看她。 王雪融读出他眼里的意味,很受刺激,“你真去找她了?你都被她害成这样了!她到底有什么好?你对个神经病都这样宽容,对父母却斤斤计较,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我心里确实住过鬼,是她把我的鬼驱散,而原先造鬼的人,却只想给我造更大的鬼。”卫怀信用王雪融根本读不懂的复杂眼神看着她,“爱人是一种能力,我很庆幸我还具备这项能力。” 卫朝军不耐烦地拉扯王雪融,“你跟他墨迹什么?他还能真和一个神经病结婚生孩子?走!回家去!”说罢,他气汹汹地率先摔门而出。 等他们走远,秘书小玉小心翼翼溜进来,“老板,你还好吗?” 律师愤慨,“这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父母!” 小玉拍他的肩,“话不要说得太满,你是做律师的,很快就会发现,世间奇葩一山还比一山高,对吧,老板?老板?” 卫怀信从怔忪中回神,摸摸下巴,忽的笑了。 小玉纳闷,“你还笑得出来?” 卫怀信不仅笑,简直连眉毛都要飞扬起来,“当然,因为他刚刚提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 王黄二人的寝室里,杜若予连打了三个喷嚏后,王青葵终于忍不住唠叨,“肯定是穿少了!我看你哥有条加绒的保暖秋裤,你也买一条穿!” 黄岳把油条塞进豆浆捞了捞,嘀咕,“秋裤还加绒,这么时髦。” 杜若予笑出声,想起杜衡余前段时间还调侃自己是个中年油腻男人,如今就成时髦表率了。 王青葵是个行动派,直接脱了自己的大衣披在杜若予身上,还不许她拒绝。 “有种冷叫你爹觉得你冷。”黄岳哈哈大笑,指着杜若予的脸让王青葵看,“你不看看你把小妹热的,脸红的跟涂了三斤口红!” 王青葵没他心大,觉得不对劲,拿手一摸杜若予额头,惊道:“你发烧了?” 杜若予只觉着有些闷,倒没什么大不适。 肯定是昨晚光脚乱跑生病了,但她不敢和王青葵细说,怕他担心。 王青葵翻出一根温度计,逼着杜若予量了,五分钟后一读,嚯,烧到38度6。 两个老男人立即把杜若予掀到床上躺好,两床棉被压身,压得杜若予头晕脑胀还不能反抗。她想回自己房间睡,王青葵却嫌那边风大,不让她去。 “你就在这儿躺着,别觉得别扭,我去给你买药,就留你爸照顾你。”黄岳囫囵几口吃光了他的豆浆油条,数了点零钱便跑了。 王青葵想起杜若予早餐没吃多少,决定自己去厨房给她煮碗米粥,他给她倒了热水,又叮嘱她好好睡,关上房门,也走了。 安静暖和的房间里,杜若予被两床实打的棉被压着压着,竟然真的有了朦胧睡意,她心想可不能真睡过去,中午还要和卫怀信吃饭呢,吃什么呢…… 精神里的山珍海味呼啸而来,她咽了咽干燥的喉咙,便睡着了。 这一觉并不踏实,意识起起伏伏,整个人就像漂荡在海面上,直到她听见房门噶呀被推开,并不熟悉的脚步声停在床边,随后,陈锋那张蜡黄的脸,像做梦一样出现在她蒙昧的视线里。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章 又生事故 杜若予蓦地瞪大双眼,与悬在上方的脸四目相对。 “吓我一跳!”陈锋后退一步,枯瘦的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小妹,你怎么睡在这儿?你爸爸呢?” 杜若予松开棉被下紧攥的手,她手心湿热,不知是病的,还是吓的。她支起上半身,故作轻松地回答,“他应该在厨房。” “哦。那黄岳呢?怎么也不见他?” “我有些不舒服,他去帮我买药了。” “不舒服?怎么了?”陈锋见她要下床,忙劝:“不舒服就不要乱动,好好躺着吧!你继续睡,我去厨房找你爸!” 杜若予点点头,见陈锋慢腾腾走出房间,并帮自己关好门,这才伸出手拍拍脸,振作精神收拾自己。她下床后没有马上离开房间,而是躲到窗后往外看,期间差点碰掉王青葵放在桌上的手机。窗外,陈锋已然出了寝楼,正踩着庭院中央的鹅卵石小径,一步一步往厨房方向去。 寒冬的清晨冷肃萧索,院里的花草树木皆枯黄萎靡,衬得陈锋沉疴难愈的佝偻背影愈发愁苦,他的手插在衣兜里,步伐沉甸甸的。 杜若予盯着他的手,想起黄岳几个小时前的提醒,又想起陈锋偷偷买来的不知名药物,她心里微憷,立即给黄岳打电话,“你在哪里?” 黄岳的大嗓门很显精神,“在外头十字路口的药店,怎么啦?” 杜若予说:“陈锋刚刚来了,他现在去厨房找我爸。这事不能再瞒着了,必须把我们对陈锋的怀疑马上告诉我爸和郑叔叔。” 黄岳沉默片刻,“……如果这事是我错了呢?他毕竟是陈锋……” “实不相瞒,卫怀信和方未艾昨天去了G市,就是去查陈锋的过去。一个人的直觉可能有错,两个人、三个人的怀疑呢?”杜若予飞快说完,深吸口气,拦断黄岳爆发的叫骂,“叔,我要去厨房了,我不能让我爸和陈锋单独在一起,你先联系郑叔叔吧。” 挂断电话,杜若予三步并作两步赶往厨房。 厨房的灶台前,王青葵刚刚盛起一碗米粥,和一小碟快炒过的春菜搁在同一个托盘里,见到杜若予,他立即皱眉,“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躺着吗?” 杜若予环视四周,“陈叔呢?” 王青葵反问:“谁?” 杜若予疑惑,“陈锋叔叔啊,他说来厨房找你,我也看见他过来了。” “我没看见他啊,可能临时有事又走了吧?”王青葵端起托盘,催促杜若予回寝室,“走走走,快回去,别又吹风着凉了!” 杜若予跟在王青葵身后,犹自纳闷地左右张望,“我明明看见他过来了,都到门口了,再急也不会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啊。” 刚下台阶的王青葵忽然顿住脚步,狐疑地回头盯着杜若予,且越看越严肃,“你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上心了?你找陈锋有事?” 从小到大,王青葵几乎没对小女儿严厉说过话,故而他这样的眼神着实让杜若予吃了一惊,她一时语塞,“不是,我是……” 话未说完,外头寝楼靠近厨房这一侧的楼梯间突然传来叫喊,“快来人啊!老曹头摔下楼梯了!” 杜若予大惊失色,王青葵把托盘往地上一搁,父女俩飞快跑进楼道,果然见到曹爷爷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嘴里全是血。 “快叫救护车!快喊华奶奶来帮忙!”王青葵大喊。 最先发现曹爷爷的老人颤巍巍疾走到外间,放声喊人。 杜若予不太敢看曹爷爷鲜血淋漓的脸,她从灵魂深处怕极了这样的血腥,干燥的空气里渗进了血的味道,她发热的脑袋开始缺氧。 “你出去!”王青葵突然推了她一把,“回自己的房间去!” 杜若予被这一动,反而清醒过来,“不,我要留下帮忙。” “可你不能看这些,如果老曹……如果他……”王青葵想说如果曹爷爷不幸死在了杜若予面前,她的老毛病岂不是要犯了,“……你就不怕?” 杜若予坚定摇头,“我不怕!况且这里头全是些老弱病残,真需要人的时候,我不能跑。” “唉。”王青葵叹了口气。 随着叫喊,外头赶来许多人,华奶奶挤开人群见着曹爷爷的惨状,登时煞白了脸,“谁也别动他!八成有骨折,救护车呢?” 救护车来得及时,华奶奶充当家属上了车,院里多半是不能自理的老人,杜若予本来想随车,王青葵坚决拉住他,“你别去,我去!” 杜若予就这样被推回人群,车门一合,慈心大门口很快没了救护车的身影,她忧心忡忡回到厨房门口,见米粥和青菜还搁在地上,已经凉透了。 她端起托盘回到厨房,把粥菜热了,就站在灶台前,咕噜咕噜大口吞了。 洗碗的时候,方未艾发来消息,说是已经回到酒店房间,杜若予想也未想,直接赶过去。 结果自然没见到卫怀信。 方未艾累得够呛,瘫在沙发上动弹不得,要不是怕杜若予心急,他真想缩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酣畅睡上一觉。他把和卫怀信的G市发现之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给出卫怀信的结论,“他说陈锋不是凶手,但肯定是帮凶,他的焦虑症很大一部分也是源于对你母亲惨死的愧疚。” “我也是这样想的。”杜若予尽管早有预料,仍是止不住地发寒,“如果不是他这次自己回来旧事重提,谁能想到他会是帮凶?他瞒得天衣无缝,十多年了,连黄岳和郑道国这两个老刑警都被骗了……还有我爸……我爸要是知道了真相,该怎么想?当年要不是我爸,陈锋到现在说不定还只是个厨房打杂的,还有我妈妈,我妈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方未艾揉脸,也是苦闷,“升米恩,斗米仇,人心险恶岂止如此?更何况陈锋喜欢你妈,你妈却嫁给了你爸,他因爱生恨也有可能。” 杜若予还是不解,“如果作案时是因爱生恨,为什么十几年后,案子早被尘封的时候,他又回来,扬言要替我妈报仇?” 方未艾说:“具体经过,还是得审陈锋,可凭这点推测,我们还不能抓他。” “可他不久前刚买了药,显然还想犯案。”杜若予敲敲额头,到这会儿,她真有烧起来的疲惫感了,“他快死了,这趟回来显然是破釜沉舟,如果真是要杀当年的凶手,那个凶手会是谁呢?那个凶手也回到业县了吗?他们两个接触过了吗?” 她喃喃自问了几个问题,回头就见方未艾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杜若予从卧室抱来被子替他盖好,又烧了壶水,打电话请前台送退烧药过来。 吃过药,杜若予躺在卧室床上给卫怀信发消息,“方未艾已经和我说了大致经过,但你没回来,你在哪?” 她等了会儿,反复看手机,都没收到回复。 直到消息提示音响起,杜若予惊得直接坐起,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可惜消息并非来自卫怀信,而是王青葵。 王青葵说:“老曹头可能要做大手术,上回陈锋给你的钱你先送过来救急,赶快!” 杜若予脑袋嗡嗡作响,迅速下床,路过客厅,她轻喊了声方未艾,后者睡得沉甸甸香喷喷,压根没听见。 又急匆匆赶回慈心,取了银行卡,杜若予顶着个沉闷脑袋在养老院大门口拦车,路过几辆车都是有客,正发愁,一辆出租车停到她面前,副驾驶上就坐着陈锋。 陈锋也是满面急色,“我要去医院,你要顺路,就跟我搭同一辆车!” 杜若予警觉,实在不想和陈锋相处,可曹爷爷的手术费十万火急……杜若予看向出租车司机,大声询问:“师傅,去医院的话,我就搭车了?” 司机木着脸点点头。 既然是去医院,又非独处,杜若予便上车了。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一章 处心积虑 车门关上,出租车朝县医院驶去。 杜若予仍不放心,先悄悄给黄岳发短信,告知了刚刚记下的出租车车牌,还有自己和陈锋同在车上,正前往医院看望曹爷爷的情况。接着她给卫怀信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她撇眼陈锋的后脑勺,对卫怀信说:“我和陈锋叔叔在一起呢。” 卫怀信那边挺安静,听不出是在哪儿,他刚接通电话时连呼吸都是愉悦的,可一听说杜若予和陈锋在一起,声音立即沉肃起来,“你们在哪?还有别人在吗?” 杜若予回答,“曹爷爷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我和陈锋叔叔现在在一辆出租车上,正前往医院。” 也就是说,除了陌生人的司机,他们俩算独处了。 卫怀信问:“为什么你们俩会单独在一起?” 杜若予说:“我爸让我送钱过去,出门正好遇上了。” “正好遇上?”卫怀信有所怀疑,“你不要挂断电话,我现在马上过去。” 杜若予问:“你在哪儿?” 卫怀信说:“我办了件紧要事,现在已经办好了。曹爷爷摔得严重吗?” “看起来挺严重,脸上都是血。”杜若予十分担心,“他年纪大了,一点磕碰都比我们严重,更何况是从楼梯上滚下来。” 卫怀信说:“如果真如你和黄岳所想,陈锋买了药计划报仇,那你一定要小心,他的想法很可能已经偏激了。” “我明白。”杜若予揉揉太阳穴,总觉得自己虽警惕再三,却还是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从慈心去县医院的路并不远,眼见拐出这条路就要到医院正门了,一直没吭声的陈锋突然回头,他冲杜若予笑,“小妹,电话讲完了吗?我们马上就到了。” 电话里的卫怀信听见了他的话,对杜若予说:“你跟他说,曹爷爷是我爹,你要马上进医院看我爹,并随时向我汇报情况,因此电话绝不能挂。反正全慈心的人都听过曹爷爷喊我儿子了。” 这半开玩笑的话给了杜若予心理安慰,她半真半假地和陈锋解释了,陈锋满面微笑,不住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出租车开到县医院门口,杜若予刚要和卫怀信说他们到医院了,不料陈锋猛地转身拽走她的手机,挂断电话,随后扔进车窗外的绿化带。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杜若予目瞪口呆之时,出租车已经驶过医院门口,又朝前开去。 “停车!”杜若予扑上去抓司机的肩膀,“快停车!这个人很危险,你快停车!” 司机任她摇晃肩膀,别说停车,连眼珠子都没转过来。 杜若予难以置信地盯着司机。 她这才注意到,司机浓眉下垂眼,方脸厚嘴唇,表情冷峻,眼神阴霾,他年纪挺大,看起来和王青葵同辈,虽然坐着,但被杜若予捏过的肩膀相当厚实,上半身也颇魁梧,如果站直身,必定身量高壮。 “师傅!停车!”杜若予用最后的希望又喊了一声。 司机仍然没回头。 “别喊了,他不可能停车的。”副驾驶上的陈锋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妹,你别害怕,这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杜若予不由自主向后瑟缩,“你想干什么?” 陈锋没有正面回答,“你会知道的。” 杜若予瞪着他黑白灰交错的后脑勺,脑袋里灵光乍现,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早早就觉得不对劲的细节,“你偷走了我爸的手机,早上我离开我爸寝室时,他的手机还在桌子上,那条微信是你用我爸的手机发给我的!你给我的那笔钱,我因为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也根本没告诉过他!我看着你走去厨房,可我爸说没见到你,你是从另一边绕回寝室,在我走后又回去偷走了我爸的手机!” 她摇头,脑子里蹦出个更不能相信的猜测,“可只要我和我爸在一起,你就算拿走了手机也没用,所以你必须制造混乱让我们分开……曹爷爷是被你推下楼的!你故意要引开我爸!” 想到曹爷爷满脸是血生死未卜,杜若予连指尖都打颤着发冷,“陈锋!你疯了吗?为什么要一错再错,伤害无辜的人?” “我并非要引开你爸,我以为养老院里就你是个头脑清楚的年轻人,有人送医院急救,理应跟过去的是你。但既然你爸去了,效果也是一样的。”陈锋的语气十分平静,杜若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这事确实仓促,我本想等计划周全些再行动,但你们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早上我瞧见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不能再等了。那个姓曹的……只能算他倒霉了。” 杜若予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是看了会儿窗外,顷刻后才又转回来,指着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司机,问杜若予,“小妹,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认出他?你不是……见过他的吗?” 杜若予随着他的问话,慢慢将脸转向陌生的出租车司机。 她确实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开始颤栗。 脊梁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像有成千上万的虫蚁肆虐其上。 这样漠然的脸,魁梧的身形。 这样的男人。 是她十多年来本能害怕的类型,就像记忆上插进的一把匕首,永远闪烁着冰寒与血色的光。 那个深夜挥舞着石锤砸门的人,那个背着光的身影…… 杜若予控制不住自己,俯身凄厉地呕吐起来。 这一整天吃下去的所有食物混合着酸臭的胃液倒流食管,汹涌地从她口中喷出,狭窄的车内立时弥漫开恶心的臭味。 等到连水都吐光了,杜若予终于抬起头,眼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汗还是恨,她紧紧瞪着司机,咬牙切齿,“你……是你……” === 杜若予的电话一被挂断且无法接通时,卫怀信第一时间报了警,随后他打王青葵电话,电话无人接听,他又拨打曹爷爷的手机,幸好曹爷爷出事后,手机被护士交到了华奶奶手上。 华奶奶听出卫怀信着急,毫不拖沓地把手机递给了王青葵。 “叔叔,若予刚刚应该是被陈锋绑架了,我已经报警,警察马上就会到医院,你先想想陈锋这趟回来,有可能带若予去的地方。” 卫怀信上来便重磅直击,半点铺垫都没有,王青葵完全懵了,大喊:“他怎么会绑架若予?光天化日的,若予不可能平白无故跟他走!” “若予说是你让她去医院送钱,她出门遇上了陈锋,和他搭同一辆出租车。” “我?我没有哇!我手机根本不在身上啊!”王青葵心急火燎,不住地转圈,“他们在哪?我要去找若予!” “这样看来,陈锋是有预谋带走若予的。”卫怀信的声音很稳,给了王青葵极大的安抚力量,“别急,他们是在慈心门口上的车,和若予失去联系前她说他们快到医院了,路线明确,只要调一下交通探头,马上就能知道他们的车牌号,再一路追过去,很快就能找到他们的行踪。你能联系上黄岳叔叔吗?既然黄叔怀疑跟踪过陈锋,他就比我们了解陈锋这段时间都和什么人接触,去了哪些地方。你让黄叔马上去医院和我们汇合,我再过半小时就能到。” 结束和王青葵的通话后,卫怀信马上给市局肖队打电话,开口就要他还杜若予人情。 肖队不明所以,卫怀信粗略解释一番,让肖队动用关系,尽快调用天眼系统追踪陈锋雇来的出租车。 “如果我没记错,你可是承诺过要保护杜若予的。”卫怀信说。 肖队吃惊,“你的记忆都恢复了?” “十之八九吧。”卫怀信说,“记不起来的也没关系,杜若予已经重新站起来了,我们已经决定要过全新的生活,过去的那些腐肉烂疮,是时候彻彻底底剜去了。”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二章 末日审判 出租车离开县医院后,一路驶出城区,直直开进郊区的匪山。 杜若予一开始不明白陈锋的意图,可等她看见盘山公路上的几道路标,她忽然明白他的目的地在哪儿了。 她听卫怀信说过,当年杀她母亲的凶器,是一把从匪山废弃采石场里偷出来的石锤。 陈锋和这个杀人凶手,是要带她去山上的采石场遗址。 去那儿做什么?陈锋信誓旦旦要为杜雅兰报仇,既如此,他又为什么和当年的凶手同流合污绑架自己?他难道不想杀凶手,而是要杀自己?这于情解释不通。 这起绑架,陈锋显然是主谋,凶手又为什么要帮忙? 车在环山道上开得很快,司机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厚厚的嘴唇抿得死紧,看得出心情烦躁。而旁边的陈锋则目视前方,神情平静,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出租车在山道的尽头停了下来,再往前只能步行,杜若予被赶下车,出租车司机绕过来想要拧她的胳膊,被陈锋一把拦住,他冷冷道:“你别碰她。” 出租车司机哼了一声,率先朝前走。 陈锋来到杜若予身旁,抓住她右手臂,轻声道:“小妹,你放心吧。” 杜若予皱眉,逮住最后一丝希望,小声问:“陈叔,你想要干什么?” 陈锋并不回答,只盯着前方司机的背影,半晌闷闷回了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们三人沿着山道一直走到昔年废弃的露天采石场,这处山坡植被荒芜,寒风一吹,漫天沙土。采石场作业区外有一排半坍塌的破棚屋,是当年工人们休息用餐的地方。 出租车司机扶着危墙往里看,身后,陈锋高声喊他,“齐伟!” 杜若予这才知道,杀自己母亲后潜逃数年的人,原来叫这个名字。 平平无奇的名字,淹没人群的长相,平凡普通的职业。 这样一个人,却疯狂地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满手血腥,给别人家庭制造终生无法释怀的伤痛。 杜若予眼见陈锋走到齐伟身边,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并时不时往她这儿看。 杜若予没有转身逃跑,她要亲眼看见这出荒诞戏剧的结局,她再也不会躲,不会逃。 陈锋对齐伟说完话便回到杜若予身旁,他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走吧,进去。” 杜若予顺势朝前走了几步,路过齐伟身旁时,她听见这个杀人凶手哼哧一声,像是笑了。 那种恶心晕眩的感觉再次漫延上来,杜若予忍得住身体不适,却忍受不了这样的猖狂,她当做没听见地走出一步后,忽然俯身捡起地上的半块砖头,转身重重拍在齐伟的头上。 “啊!”齐伟遭到袭击,大叫着捂住额头,眼见杜若予要砸第二次,他愤怒地握住她的手腕,抢夺那块砖头。 “你这个禽兽!”杜若予生平从未这样使用蛮力,她豁出一切,仿佛要以成年人的躯壳回到十多年前的深夜,去夺下齐伟手中的石锤,救回自己的母亲,安慰躲在床底下的那个小女孩。 “我操!老子杀了你!”齐伟虽然年纪大,但身材魁梧力量犹存,很快重新压制势单力薄的杜若予,他嘴里骂骂咧咧,尽挑污言秽语来辱骂杜若予。 杜若予身体的温度不断上升,胃里的恶心翻江倒海,尽管她把嘴唇咬得几尽出血,还是很快体力不支。 齐伟狞笑着往外掰她的食指,砖头咚地砸在地上,他扯住她半长的头发,强迫她仰头与自己直视。 杜若予怒吼,“啊!啊!啊啊啊!”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 一记拳头从侧边砸中齐伟的脑袋,力道之大,砸得他直接松开钳制杜若予的手,整个人摇晃着跌开几步。杜若予虚弱地倒下,膝盖还未触地,刚刚那双袭击了齐伟的手已经牢牢托扶住她,将她半搂进怀里。 杜若予抬头,对上了卫怀信担忧的眼。 “受伤了吗?”卫怀信问。 杜若予摇头,恍惚地问:“……你怎么来了?” 卫怀信说:“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县道上。我联系上黄岳,黄岳说他先前跟踪陈锋,见他来过两趟采石场,这个地方偏僻无人,又是杀杜雅兰凶器的出处,我猜这儿应该就是他物色好的‘行刑场’,好在你把出租车车牌号告诉过黄岳,我在上山的岔路上等了会儿,就看见你们的车了。” 他扶着杜若予让她坐稳在地上,才冲她宽慰地笑笑,“上一次我没及时赶到,这回,我保证我们都不会有事。” “什么行刑场?”齐伟听见卫怀信的话,疑惑地嚷嚷开,“什么行刑场?谁的行刑场?陈锋!你不是说只要帮你绑架杜若予威胁王青葵就好了吗?” 从变故生起就躲在旁边静观的陈锋阴沉沉地半撩眼皮,直勾勾盯着齐伟,却不出声。 杜若予惊讶,“威胁我爸?” 齐伟指向陈锋,“他说王青葵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要我和他一起绑架你,威胁王青葵闭嘴……”他倏地闭嘴,已经想明白自己陷进了某个圈套,登时火冒三丈,“我操-你娘!陈锋!你陷害我!” 陈锋仍不开口。 卫怀信却笑了,“你终于明白了,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就是你,绑架杜若予只是钓你过来的饵,王青葵根本不知道真相,他一直被他最好的兄弟死死瞒着。” 齐伟被砖头砸出的血糊了半张脸,他视野受阻,心里愈发焦急,扭头就想跑。 他一动,卫怀信便冲过去拦他。 卫怀信不是杜若予,齐伟与他角力必输无疑,他犹如困兽咆哮,“陈锋!如果我被抓了,我就把你抖出来,咱们俩谁也别想好过!” 一直像个蜡像的陈锋终于动了,他谨慎地靠近那两个人,一只手悄悄伸进衣兜,掏出了一根注射器。 目睹此景的杜若予生怕卫怀信有个闪失,“小心!” 陈锋拔掉针头套,病容阴森,逮住齐伟背对自己的刹那,毫不犹豫地把针扎进他的脖子。 注射器里的液体在分秒间被大力推进齐伟的颈部肌肉。 齐伟尖叫,转身用力推开陈锋。陈锋本就瘦弱,被推得几乎飞跌出去,重重撞在一处沙堆上。 “什么东西?你给我扎了什么?”齐伟追过去,提着陈锋的衣领将他拽起来,“你给我打了什么?是毒药吗?” “……咳!咳咳咳!”陈锋被拎得憋气,一张黄脸很快涨成猪肝色。 卫怀信冲上前拉开齐伟的手臂,齐伟本来刚劲有力的胳膊很快绵软下来,他被卫怀信轻松推开,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 陈锋跌坐在地上,摸着喉咙嘎呀大笑,“哈哈哈哈!咳!呕!哈……哈哈哈!” 齐伟用血色的眼环视一圈,本能地想往门外去,可他的脚步越来越虚浮,身体很快不受控制,像是喝醉了酒,又像做梦踩上了云端,他张开口,舌头却像膨胀数倍,臃肿地挤在口腔里不听使唤。 笑够了的陈锋喘着粗气来到他面前,“我怎么会给你注射毒药!我怎么会让你一死了之?这是给畜生用的麻药,虽然会让你身体麻痹,但能保留你清醒的意识!我计划了这么久,可不是要你轻轻松松地死,我要让你活着见到地狱!” 齐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想揍他,可心里的拳头连自己的手指都砸不出个听话,遑论如年轻时肆意使用蛮力,他退后要走,陈锋却拽住他的衣襟,将他一把掼到地上。 尘土扬起,齐伟山一样的身躯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一动了。 刚刚那一下耗费了陈锋的力气,他也顺势跌跪在齐伟身旁,累到喘气也要嘎嘎地笑。 “你也有今天!”他用脚蹬了下齐伟的身体,齐伟的眼珠便转过去,凶狠的仿若要剜下他的肉。陈锋从大衣里又掏出一把十多公分长的刀,转而冲杜若予招手,“小妹,你来,给你妈妈报仇的时候到了。” 那把刀被磨得又薄又亮,刀刃反射着山顶上的日光,冷冽地刺痛了杜若予的眼睛,让她本来就晕眩的脑子更难受了。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三章 死亡终结 刀口对准了杜若予,卫怀信警惕地回到她身边,担心精神已失常的陈锋会随时把苗头对准杜若予。 “来啊……”陈锋摇晃着刀,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哄骗小孩似的不停说,“不要怕,他已经不能动了,你想怎么打他杀他都可以……别怕,来吧,啊,乖……” 杜若予摇头,额头上的汗滚了下来。 “小妹,来啊,想想他是怎么对你妈的!你不是亲眼见过吗?那来啊!报仇啊!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杜若予仍是摇头。 陈锋没了耐心,手里的刀对准杜若予,在空气里一阵乱刺,“你怎么这么没用!你一直都这么没用!杀了他,给你妈偿命!”话音刚落,刀口朝下,噗地扎进齐伟的肚子,接着抽出,又在肚子的另一边扎出新的洞口。 陈锋哈哈大笑。 齐伟闷哼,麻药虽然让他的痛觉有限,但无法掩盖死亡迅猛袭来的森冷气味,他惊恐地瞧见自身下漫延开的红,像是真的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一晚,满地淋漓的血让他丧失理智,彻底抛弃了人的身份,化为野兽,杀戮所能杀戮的,掠夺所能掠夺的。 “杜若予!”陈锋疯狂尖叫。 齐伟看向不远处的年轻女人,他是在案发后许久才知道那夜床底下竟然还藏着个小姑娘,他的手指尖动了动,千辛万苦对她吐出两个字,“……救……我……” 杜若予什么都听不见,她捂住耳朵,也在叫喊,“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棚屋里陷入短暂的静悚,随后,陈锋用他浑浊的老眼盯着杜若予,似乎很疑惑,“为什么不能杀人?” 杜若予松开手,满头大汗地回视他,“杀人犯法。” 陈锋如被踩着尾巴的猫,猛地炸起,“可这个人杀了你妈,十几年了,他也犯法,他受到什么惩罚了?” 杜若予痛苦摇头,“不能杀人,我们是人,不是恶鬼,如果肆意杀人,我们和他有什么区别?不也成了禽兽?” 陈锋不理她的话,只把刀又一次恶狠狠地递出去,训斥道:“你杀不杀?你要不要给你妈报仇?你忘记你妈是怎么死的了吗?现在这个畜生就倒在这儿任你宰割,你为什么不杀他?满口仁义道德有个屁用!当年如果你敢看一眼他的脸,把他指认出来,这畜生能逍遥法外十多年吗?” 杜若予刚要反驳,旁边久未开口的卫怀信不耐烦地踢飞一粒石子,骂道:“我这个局外人都听不下去了!” 陈锋和杜若予一起惊愕地转向他。 卫怀信指着陈锋,“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认识齐伟了?” 刚刚歇斯底里的陈锋瞳孔猛地一缩,变得异常安静。 卫怀信又说:“你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是杀人凶手,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潜入王家,杀了杜雅兰,是不是?” 陈锋没有出声。 卫怀信并不畏惧陈锋的刀,他走到他面前,与他平视,“陈锋,你一直都知道真凶是谁,可你从没站出来揭露真相,为什么?你假模假样地协助调查,关心受害者家属,几年后就离开业县,远离这块土地曾经沾染的鲜血、恐惧和仇恨,再也不敢踏回来一步,为什么?你即便过上了新生活,也还是焦虑痛苦,甚至不能维持正常的婚姻关系,是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住口。”陈锋紧握刀柄的手在颤抖。 卫怀信无视他的焦灼,自顾冷漠地说:“我想,那一定是悔恨。” “我让你住口!”陈锋用力挥动刀,刀刃擦着卫怀信胸口的衣襟,吓得杜若予直接窜起,屏住呼吸想把卫怀信拉开。 卫怀信反握住杜若予冰凉的手,眼神示意她安心后,继续面对陈锋,冷冷说:“陈锋,过去的二十年,王青葵不仅是你的好兄弟,也是你的恩人,是他把你从烂泥一样的生活里扶起来,给了你崭新生活的方向,这种馈赠放在平时或许只是种恩义,但是当你们俩喜欢上同一个人,王青葵过去给予你的这种恩义,反而让你天然的在他面前矮上一截,以至于你渐渐把失去爱情的怨,算在了他的头上。” “他欠我的!”陈锋晃动刀锋,声嘶力竭地喊,“是我先认识雅兰的!如果不是他横刀夺爱,和雅兰结婚的人就是我!” 卫怀信冷哼一声,露出嘲讽的笑。 杜若予已经知道陈锋暗恋杜雅兰,因此并不惊讶,对陈锋的动机,她也已经猜测出来,“我爸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对兄弟更是不设防,我小时候,你、郑道国和黄岳都经常来我家,因此你很清楚我家财物情况。那时候你的店经营不善面临倒闭,正在清仓的你需要一笔钱周转,因此你看中了我家的钱,你觉得我爸娶了我妈,是他欠了你,所以你拿走他的钱便不算偷吗?” 不等陈锋有反应,卫怀信接着说:“他这样的人干不了入室盗窃的事,一是有贼心没贼胆,二是拉不下脸,所以他找到了一个帮手,一个在当时或许也急需一笔钱的流氓无赖,并慷慨地提供了进入王家的捷径,许诺好分赃的比例。从一开始这就是两个人合伙犯下的案件,这也解释了案发现场的痕迹调查为什么会显现出粗犷和细心两种不同风格。” 他停顿了一下,问陈锋:“作为王青葵一家的共同好友,你明确知道那晚王家人都回了老家,家里没有一个人,所以你通知了齐伟,让他去王家行窃,可是你就算把脑袋剖出来端到眼珠子前面看,也万万想不到那晚杜雅兰居然自己回去了,你想损人利己,觉得那不过是给王青葵一帆风顺的人生制造点无伤大雅的小挫折,却不知道竟引狼入室,酿成了滔天大祸。” 卫怀信盯着陈锋的眼睛,直勾勾的,“事情还没完,是不是?” 陈锋咻咻喘着粗气,地上躺着的齐伟却突然一仰脖子,先是噶哈地惨笑一声,接着呜哇吐出一大口血。 他这样悍劲的体格,尽管年老,没计算好分量的麻药居然已经消退了些,让他得以张开口,回光返照般疯狂嘲笑当年的同伙,“他!他就是个孬种!他就站在院子外!他什么都听见了!” “闭嘴!”陈锋握紧刀,又朝齐伟肚子上捅一刀,刀扎得深,陷入皮肉时发出的声响叫人头皮发麻。 齐伟满脸的血,大笑时露出一两点尚能分辨的白,“我操-你……” “都是你!都是你!”受到刺激的陈锋高高举起刀,可这回,他的刀再没机会落下。 就等着他受激分神的卫怀信敏捷地溜到他身后,一把夺走他的刀,远远扔到棚屋外。 没了刀,杜若予大松口气,精神一松懈,原先压抑在身体里的汗哗哗发了个干净,让她从头到脚湿凉,像过了遍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神志不清的陈锋跌跌撞撞的想去捡刀,被卫怀信反拧胳膊压到墙上,他腾出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没摸出合适的捆绑工具,便对杜若予说:“帮我把齐伟的鞋带解了。” 杜若予瞧了眼那已经近死的血人,爬到他脚边,三下五除二拆了他运动鞋的鞋带。 等卫怀信把陈锋的手脚捆严实了,他让这老头坐在地上,自己又去探齐伟的颈动脉。 齐伟只剩最后一口气,他的喉咙一跳一跳,两眼里有火,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陈锋。 陈锋也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似乎已在幻境里将他凌迟千遍。 杜若予半跪在陈锋身旁,近距离看见了他恍如半盲的黄浊老眼,不由自主地问:“你逃了十几年,为什么现在回来?因为你生病了,就要死了吗?” 陈锋的眼珠子微弱地动了动,“……我会下地狱,可你妈妈在天堂……我要死了,他也活不成了……我再也不怕了,我总要做一件对得起你妈妈的事……” “杀人并不能对得起别人,只是满足了你自己。” 陈锋咧开嘴,喑哑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也杀过人……” 杜若予瞬间屏住了呼吸。 “你说人不应该杀另一个人,可你不也杀过人?”陈锋讥诮地盯着她,“……我听说了你的故事,卫怀信因为你坠楼后,你不是立刻也把害他的人推下楼了吗?那个时候,你怎么不和自己说不可以杀人?那个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站在齐伟脚边的卫怀信也听见了这番话,他看向杜若予,神色平静。 这种平静给了杜若予力量,她慢慢开口,“那个时候,我恨全世界,恨那个把他推下去的人,恨拉我入局的警察,但最恨的是造成那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我自己。我确实杀过人,并以生病为由逃过了法律的惩罚,为此变成了我心里最憎恶的那类人,我曾想过自我放逐,但不管我的心流浪到哪儿,总有人千里迢迢追过来,就像沙漠里的水源,烈日昭昭,风沙万里,也自成绿洲。” 陈锋说:“你可真幸运啊。可你已经杀过人,你的手就不再干净了。” “即便如此,我也还想做一个干净的人,做一个正常的人。” 静默半晌,陈锋幽幽叹了口气,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手苍老瘦削,厚茧横生,满是污血,“……怎么才能做干净的人,正常的人?” “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一个去过地狱的人要怎样才能重回天堂。”杜若予看了一眼卫怀信,“但我知道,他有答案,他能救我。” “……恨呐。”陈锋喘气,声音越发缥缈起来,“……我把这个人送进了你家,可我哪知道雅兰会半途回家,等这个禽兽偷光了东西,大摇大摆翻墙出来找我时,我看到他满身的血,才知道出事了,可即便那时候,我也没想过会是雅兰。” 事到如今,杜若予反而出奇的平静,“难道只要不是我妈,是其他人,就没关系了吗?” 陈锋微微后仰,棚屋的顶棚在经年风霜里早塌漏了大半,如此一望,便是山顶晴凉的蔚蓝天空,他想了许久,终于从疲惫的眼角落下一滴泪,“……王哥,一直对我很好……特别好……” 外头的开阔平地传来车辆与人声,警察来了,黄岳和郑道国也来了。 在警察进来前,卫怀信对杜若予说:“他死了。” 齐伟死了。 他死时满面血红,眼露恐惧,下身失禁,已然不像个人。 咱们中的少数派 第二十四章 故事结局 听到齐伟死了,杜若予下意识转向他。 那个血人死的时候头还微微侧着,不瞑目的双眼仍大睁开,露出红中的两粒黑白。 杜若予盯着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从床底下窥探见的杜雅兰,也是这么个肮脏恐怖的模样。之后某一天,这模样的杜雅兰突然“活”过来,血淋淋地俯身在她床头,喊她起床,给她做早饭。 像是一场噩梦,一梦便是数载春秋。 一件大衣兜头盖在杜若予头上,遮住了她全部视线,那衣服上全是卫怀信熟悉温暖的气味。 “不要看了。”卫怀信把她拉起来。 大衣很重,压得杜若予不自觉低头,“……我不怕死人。” 一道不轻不重的弹指打在她的脑袋上,她听见卫怀信说,“你不怕,我怕,那你体谅一下我,别看了。” 警察们呼啦啦涌进来,杜若予听见黄岳在大呼小叫,“小妹!小妹!你怎么样?有没有事?老天爷,吓死我了!” 郑道国显然比黄岳镇定多了,“出去说!别呆在这里!” 杜若予被左右扶着走出棚屋,不知是谁掀走了她头上的大衣,光明乍现,她眨眨眼,最先看见卫怀信的脸。 他冲她笑,也不说话。 杜若予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黄岳又冲回棚屋里了,剩下个郑道国干咳两声,解释道:“小妹,你爸快急疯了,但我和黄岳拦着不让他来,我们是担心……” 他没把话说完,但杜若予明白,这两位老友是怕重蹈覆辙,都怕让王青葵见到不可预估的惨景,用黄岳的话说,便是他还想和王青葵作伴二十年。 但王青葵又哪是这么轻易能被拦住的,果不其然,不过在他们出来说话的几分钟里,采石场的平地上又急哄哄驶来一辆出租车,车还未停稳,王青葵和杜衡余都跳了下来。 “小妹!”杜衡余掏空肺部大叫。 王青葵奔过来,可跑到半路,两腿一软,跪跌了下去。 所有人都跑过去扶他,杜若予注意到出租车里又下来两个人,竟然是肖队长和荆鸣。 肖队长和荆鸣站在人群外,远远看向杜若予,眼神关切。 杜若予冲他们笑,示意自己没事。 王青葵灰头土脸地被扶起来,先检查了遍杜若予,接着才忐忑地问:“……确定是他了吗?” 杜若予点头。 王青葵怔怔望向不远处的破陋棚屋,恰逢陈锋被警察反扣着手押出来,冷天阔地,四目相对,陈锋别开脸,王青葵也转头。 物是人非,这十多载的家破人亡像是终于归进了季节轮替的自然轨道,只为一切有了因。 王青葵仍是跪在碎石地上,杜若予把他扶起来,他那一跤跌得重,外裤膝盖的位置都破了口子,不知是否伤到骨头。杜衡余二话不说背起王青葵,不忘叮嘱,“日子还长着呢,以后都慢慢走。” 王青葵点点头,抱着儿子的肩膀,沉默不语。 警察们行动迅速,勘察完现场,抬着齐伟的尸体出来了——尸体上盖着块白布。 黄岳跑回来,铁青着脸问王青葵,“你要不要看看凶手的脸?” 王青葵摇头。 郑道国问黄岳,“你看清了吗?” 黄岳咬着后槽牙,“看清了。” 郑道国又问:“记得住吗?” 黄岳说:“化成灰都记得。” 郑道国一手抚摸王青葵的背,一手搭上黄岳的肩,“那就行了。” 警察们涨潮似的来,又退潮似的走,杜若予和卫怀信本来也该被带走,肖队露面后,又有黄岳和郑道国两位老前辈,那两位便得了个自由,不至于又马上分离。 大半的人撤离,冷清复喧嚣的采石场又刮起了肃杀的冷风。 杜衡余背着王青葵往出租车去,临进车门,许久没出声的王青葵突然把脸埋进儿子的后颈,呜呜哭了起来。 杜衡余站着不动,良久才说:“爸,你还有我和妹妹呢。” 这话杜若予很多年前也听杜衡余说过一次——那是在杜雅兰惨死,杜若予生病,王青葵破产后。 而如今,一切似乎如初,又好似彻底变化。 === 郑道国去公安局找了后辈,三两下便知晓了审讯结果。 陈锋被带回局里后一五一十详尽交代,承认了当年确实是他起意策划,伙同齐伟想打劫王家。他留了心眼,特地选择那晚和工人熬夜清点库存,以制造不在场证明,中途他溜出库房送齐伟进了王家,等了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就走了,他绝想不到齐伟深夜潜进王家后碰见杜雅兰,起了歹意,杜雅兰誓死不从惨遭杀害,等齐伟从王家出来,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他,他才知道出事了。 陈锋想过要报警,可齐伟威胁他,一旦自己被抓就会供出他是主犯,陈锋一是害怕坐牢,二是畏惧人言,不知如何面对亲朋,稀里糊涂便答应了齐伟的要求,与他分赃,继而送他连夜逃离业县,随后又返回仓库,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清点库存。 等到第二天王青葵报警,这起惨绝人寰的大案曝光,陈锋才明白杜雅兰如何惨死,杜若予如何受创,可他已是骑虎难下,只得一面如履薄冰地协助调查帮助王家,一面饱受良心问责,直到他在业县实在呆不下去,便以外出寻找商机为由,彻底远走业县,再也没回来。 这些年,陈锋因为良心不安焦虑严重,生活混乱,导致婚姻破裂身患重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终于下定决心回来了断心病——杀了齐伟,为杜雅兰报仇。 县局刑侦的后辈陪这位老前辈抽烟,烟雾缭绕间,他说陈锋这些年一直在花钱跟踪齐伟的行踪,齐伟犯案后离开业县三年,等风头过后,竟然又回来,甚至在业县娶妻生子,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当年震惊全国的惨案凶手,他自己也浑浑噩噩的,几乎快忘记双手沾满鲜血的曾经。 “齐伟的小孙子前不久刚办了满月酒,他们一大家子,齐齐整整地拍了张全家福,那张全家福被陈锋买到手,就藏在他的行李箱里。这张照片对陈锋的刺激可能不小。”后辈吐出一口白烟,“他自己妻离子散,王青葵家破人亡,可这个齐伟却能大半生独享天伦之乐,他这口气肯定咽不下去。” 郑道国沮丧,“杀人者自由半生,受害者痛苦一世,我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你们做了你们能做的一切,一代代的警察,都在尽他们所能。”老成持重的后辈拍拍他的肩,片刻后又说:“陈锋怕是活不到公诉了,他看起来……像是已经死了。他真死的那天,要通知你们吗?” 郑道国的烟燃到尽头,他扔到地上,用脚尖碾了碾,漠然道:“不必了。” === 杜衡余说什么也要把王青葵和杜若予接回家,与这二位形影不离的另两位“终生伴侣”自然也要跟过去,一时间,蜗牛壳似的杜家人挤人,上个厕所都得取号排队。 哭过一场的王青葵看着这窘境,勒紧裤腰带,一瘸一拐又想回慈心,刚挪到大门就被大嫂发现,给搀了回去。大嫂性情和顺,说话更是温柔,她说杜衡余已经把房子挂出去售卖以换购更大的住宅,他们夫妻会努力赚钱还贷,在此之前让王青葵还住家里。 她说,一家人,自然要住在同一个家里。 黄岳附和,也劝王青葵和杜若予搬回来住。 王青葵打量自家狭窄的格局,知道自己一个人回来,无非是辛苦孙儿再和自己挤挤,可杜若予要回来,那真是无处下榻。 他正苦恼,那边卫怀信清清喉咙,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后,才开口道:“我有个办法解决眼前的难题。” 王青葵傻傻问:“什么办法?” “其实在赶过来之前,我去了一趟商场,买了一件东西。” 黄岳问:“什么东西?” 卫怀信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丝绒戒盒,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径直走到杜若予身前,“我想起了很多事,却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杜衡余惊喜大笑,只笑了一声就被黄岳捅了后腰,拉到身后捂住嘴了。 卫怀信笑着打开戒盒,单膝缓缓下跪。 杜若予的这一天,从深夜失眠到清早生病恐忧被掳,再至采石场经历种种,如今回到家卫怀信又揣着戒指来了这样一出,她的心情堪比过山车,忽上忽下,半点都不真实,“你……” 卫怀信昂首看着她,他身上还有来不及洗去的污迹,可那张脸又是前所未有的干净明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从此再也不分开?” “我……”杜若予很想立即答应,可她仍是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理性,阻止了自己的贸然许诺,她说:“……你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明早我再答复你。” === 等到入夜,在杜家吃过晚饭,黄岳回慈心,卫怀信则返回酒店。 刷卡进门的动静和客厅方未艾转醒的呻吟混在一起,他走进去,蹲在沙发前,逮着方未艾睁眼前夕,突然把脸凑过去。 方未艾果然被吓,缠着身上被子,咕噜滚到地毯上。 卫怀信哈哈大笑。 方未艾摸着睡僵的脖子,抱怨他,“什么破毛病。” 卫怀信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方未艾,长长呼出一口气。 方未艾像个刚学会挺立脖子的婴儿,摇晃着脑袋四处看,“天都黑了啊?我这觉睡得可真够久的。杜杜呢?出去了?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样?还查到陈锋的什么线索?我休息够了,这回不管你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二话不说两肋插刀,走走走,我们继续……” “结束了。”卫怀信轻声说,同时露出个自认和蔼至极的笑。 方未艾诧异地转向他,又被他脸上前所未有的慈祥面貌震慑住,半张着嘴,半晌吐出个字,“啥?” 卫怀信重复了一遍,“结束了。” 他站起身,甩甩酸疼的胳膊,打算去洗澡。 “……我不过是补了个觉,怎么就结束了?”方未艾抱着被子跟在他身后,才念叨了一句,就被浴室的门甩中鼻子,疼得他呜呜啊啊,大骂卫怀信没良心。 等洗完澡的卫怀信叫回满桌夜宵后,没良心的他又成了天底下最有良心的人,方未艾幸福地大快朵颐,顺便听完了在他睡着后发生的所有事。 他欷歔几声,又奇怪地问:“既然事情都结束了,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有心事?” 卫怀信摸摸自己的脸,“哪看出来的?” 方未艾嘿嘿笑,“从刚刚到现在,你一口都没吃。” 卫怀信这才流露出怅惘,“……长夜漫漫,无心饮食。” === 漫漫长夜,另有一个人无心睡眠。 杜若予坐在家中客厅,夜已深,大家都睡去了。 她正襟危坐,一直盯着墙上的钟,静谧的夜稍有声响,她便惊弓之鸟般转向那处,瞪眼屏息地等着。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死去的生命不会复现。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开口说话。 她就这样熬了整宿,直到东边天际发白,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木讷。 她本以为得到这样的结果她会欣喜若狂,可事实上她异常平静。 楼下街市已经有辛苦的人开启一天忙碌,她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比一年前胖了些,黑发覆盖下来,面貌温柔,眼神清明,这幅皮囊里裹挟的显然已不再是伪装成瞎眼男人的落魄灵魂。 “开始了。” 杜若予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套上外套,悄悄走出家门。 老社区的楼道狭窄昏暗,寒冬黎明的风肆虐其中,杜若予却不觉得冷,她敞开外套,三步并做一步地往下蹦,围巾飞扬起来的弧度像极了阿拉丁坐下的魔毯。 她跳下最后一级台阶,正亟不可待地往前跑两步,就和闪身踏进楼道的人撞了个正着。 天渐渐亮了。 同样整宿没睡的卫怀信盯着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的杜若予,满眼期待。 杜若予仰起脸,笑容坚定,“我要嫁给你!”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kuma_yaoya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